……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玄被认定王姬身份之后,当天就被接出王宫,以王姬的名义随王子跃一道暂居在了传舍,又因息后病势沉重,故姬跃也不欲多做停留,考虑到仲申年迈,整休了两日之后,便决定尽快动身上路回往洛邑。

时间就定于明日一早。

动身前的这几日,庚敖异常忙碌。

关于玄女身份的消息,随着王子跃的到来,已经插翅般地传遍了穆宫内外。

一个来自秭国的医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周室王姬,这消息原本就很不寻常,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据说,国君将亲自护送王姬入洛邑,并且求娶王姬。

这消息传开后,大夫们议论之余,纷纷向宰夫满打听确切。

宰夫满的默认,无疑加剧了这消息的传播。

有人乐见,譬如荀轸他们。当初他们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晋公女联姻,倒并非觉得晋国如何的好,而是不愿看到伊贯之女再次入主后宫。如今国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们心意。

何况,周室虽式微,地位还摆在那里,王姬从来也只与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统国家和东方大国齐国联姻,从没嫁到过位于西北边鄙的穆国,倘若这回国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开先河,是件能给穆国脸上贴金的事,为何反对?

持这种想法的的大夫们,不在为数。

至于周季之流,闻讯吃惊之余,知庚敖不比烈公软和,行事向来果决,极有主见,明里不敢多说,暗地里走动打听消息,听闻国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关于求娶王姬之事,据说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贵为公族之首,又辅佐了三代国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国无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议?

故周季等人,心中虽极其失望,面上却也不敢表露过多,在旁观望而已。

庚敖这几日,除了宴请姬跃和仲申,便是加紧处置国事。

因这一趟去往洛邑,来回估计至少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各种国事,能立刻处置的,他自己日以继夜地解决,剩余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给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不想今天一早,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来急报,称西戎人忽大举侵犯,沿着边境同时作乱,大肆掠夺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御,战况吃紧,恳请丘阳即刻调兵前去援战。

庚敖的东出洛阳计划,被这个突然而至的紧急战报给全盘打乱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跃出游,闻讯只能派人前去传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亲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随后召群臣议事。考虑到西戎此次作乱来势汹汹,数族合并,规模空前,背后似有预谋,除发符火速调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意亲自前去御敌。

从他的祖先开始,穆人和戎人便为争夺地盘征战不止。

倘若敌人不能归附,那就必须消灭。

听起来虽然残酷,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正在迅速壮大,有着强烈膨胀意愿的国家来说,犹如猛兽之于林中捕食,天经地义。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袭先祖之功,要将西北水草丰美之地尽数纳入穆国版图的大志。

但这并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尽西北,后方大定,他还要东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诸国闻穆之名而不敢异动。

少年时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亲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一年,来自各国公子公孙们的排斥和背后以“马奴”呼他的经历,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礼法,学的再好,不过也只是一块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讲道理,他是讲不过他们的,但他挥出来的拳头够硬,能将人揍趴。

他至今记得,当日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国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投下泮池差点淹死,爬出来后向他跪地求饶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不逊。

鲁国进学的这段经历,令他受教至今,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穆国立威,叫那些所谓的正统礼法之国,统统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

而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贯颊也依然奋勇向前的虎挚锐士。

在他父亲的时代,文公对西戎以怀柔居多,即便冲突,戎人战败,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赐物以表宽宏。这固然让穆国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内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会以为穆国可欺,首鼠两端,叛乱不断。

至烈公的几年,更是祸患愈显。

穆国传到了他的手上,如今仓禀丰实,兵强马壮,有足够的国力去支持不胜不休的大战。

是时候终结旧日局面,去开创一个他所想要的铁血穆国。

但在他做了亲征决定,臣属也散去,匆忙做着各种战前预备之时,庚敖忽想起明日就要动身离开的玄,原本因战而沸腾的一身热血,慢慢地凉了下去。

他沉吟了片刻,命人将叔父宰夫满请来,请他知照姬跃,明日自己无法护驾同行。

宰夫满知战事要来,应下,却又听庚敖道:“孤战事在身,不能成行,只能让叔父劳顿,代孤随同入洛邑行求娶之礼。”

宰夫满看了一眼年轻的国君。

他双眸投向自己,目带殷殷之意,又如何能够摇头拒绝?亦一口应下了。

庚敖仿佛松了一口气,笑道:“叔父向来稳重能干,连叔祖亦数次提点于孤,要孤重用叔父。此行有叔父代劳,想必比孤亲去更为妥当。一切仰仗叔父了。”

宰夫满自知此为侄儿在给自己戴送高帽,但从中也愈发瞧出他想求娶玄姬的心意。

他其实此前早有听闻,自己这个侄儿,宠爱身边那个美貌医女,此前婚事摇摆不定,先拒晋公女,后又剔伊氏之女,他本有些担心,恐侄儿是受了那医女蛊惑,失了本心,万一若是生出扶她为君夫人的念头,则到时候朝堂内外,恐怕少不了一场因红颜而起的祸水纷争。

好在冥冥中自有定数,没想到那秭女竟会是周王王姬,既然如此,君上又喜爱她,倘若能够娶来,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宰夫满便笑道:“战事大捷,君上大婚,此为我穆人之幸也,我必全力相待,君上等我佳音便是。”

……

庚敖亲送宰夫满出宫,此时天已擦黑,宫中掌灯。

这个紧张而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庚敖到高室,独自坐于案后,面前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牍,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被带离自己的身边,她去往洛邑,而他不日也要奔去戎地赴战,一东一西,中间相隔千山万水,最快恐怕也要数月后才能再相见,一时再无心于别事,对着烛火定定出神许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夜于王幄之中与她一番温柔缱绻,虽事后证明不过是场伤心之事,但此刻再度想起……

庚敖心猿意马,一阵心旌动摇,腹下发热,渐渐自立而起。

从她以王姬身份出宫之后,算上今日,他已足足三天没有见到她的面了。

明早他自会送她出城,但如此短暂的相会便要离别,近旁又有眼目相随,如何能够令他尽诉心中所想?

庚敖想要见她之念头,忽如烈火烹油,烧的他再难抑制,抛下手中卷牍,起身只唤来了茅公,也不带随扈,从王宫西的一扇角门无声无息而出,身影随之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

阿玄恢复王姬身份,已有三天。

春对她百般疼爱,简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领侍女服侍于她,周到以致无微不至的地步,连送来的饮食都要先代她试探凉热。

阿玄央她不必如此,春却怜惜望着她道:“玄本是王姬,母贵为王后,生而却因造化之弄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受尽委屈,好在今日终于归来,便让春服侍于王姬,亦算圆我这十数年来心心念念盼望之事。”

春并不只是王后燕寝里的普通女御。

她的母家从前也是息国公族,当年阿玄便是被春的新婚丈夫带着逃出洛邑。如今她被找到了,但春的丈夫,早已埋骨异乡。

这些都是跃告诉阿玄的。

春看到她,或许便如看到丈夫当日以命相护的珍宝,故对她分外疼爱。

阿玄心中感激,向她一笑,又被服侍着沐浴,出来后换了私衣,坐到铜镜之前。

春亲自帮她擦干长发,慢慢梳平,最后打开一只玉盒,从中以玉勺挖出少许香膏,在掌心轻轻抹化,往阿玄面颊上稍稍抹了一层,滋润肌肤。

这只双层九子髹漆奁,上层盛放出行保护双手的手套、防风的絮巾等杂物,下层挖空,置九只各种形状的小奁,内分装脂粉、梳篦、首饰,不但设计匠心,且在绘纹之间,巧妙镶饰各种宝石,奢美至极,却丝毫不见恶俗之气,观之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像这样的日常杂件,阿玄在穆宫中的这些时日里,从未曾见到过。

周室虽衰,但往昔天下共主的祲威盛容,便是从这些日常用度的细节之中,也还是能看的出来。

春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温羊乳,让阿玄饮了两口,复换清水漱口后,微笑道:“不早了,王姬歇了吧,明日一早便要上路。”

沐浴过后,整个人慢慢放松了下来,阿玄也感到有些疲乏,便听春的话,上床躺了下去。

春为她拉好被衾,熄灯出屋而去。

阿玄虽感疲乏,上床后却一直无法入眠。

这几日发生在她身上的境遇变化太过于戏剧性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浮现出各种人和事。

从前在赤葭时,僰父去世前和自己的交谈……隗龙应当很快就能被送来和她相见了……自己那位素未谋面因思念她而病重的王后母亲……因笃信占卜曾想杀她的周王父亲……

她辗转之时,脑海里忽又跳出庚敖逼迫自己以隗龙发誓的一幕,心情愈发的堵……

忽此时,门上传来轻轻一声叩击。

片刻后,又是一声轻叩。

阿玄便起身,亮灯火开门。

门外站了一个来此随同春服侍阿玄的穆宫女使,见阿玄露面,女使从袖中匆匆取出一片简书,朝她鞠了一躬,转身而去。

阿玄关门,就着烛火看了一眼,见是庚敖手书,让她去传舍西堂的侧阶,说他在那里等她,有话要对她说,不见不归。

阿玄丢掉简片,爬回床上,睡了下去。

……

春睡在阿玄那屋西侧的一间旁屋里。

夜已深,她却难以入寐,坐于烛火之下,最后检视着明早要带走上路的一应器物。

那日见到了王姬,只消一眼,她心底便涌出了对她的无限疼爱和怜惜。

如此美丽动人的一个高贵玉人儿,竟一度沦落至隶女的地步,命运勘怜,如今怎么疼惜都是无法弥补。

还有那个穆侯,虽称和她两情相悦,两人更有婚姻之诺,待向周王提亲之后,他便娶她归穆。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这几日春试探于王姬,看她的反应,却总觉内里另有隐情。

只是王姬心思暗藏,春也问不出多余之事,虽心中疑虑,怕引她不满,也不敢再多加逼问。

但那位穆侯,却给春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

并非春瞧不起穆国,也非穆侯本人配不上王姬,而是春在王姬的身上,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两情相悦的迹象。

春也曾年轻过,知道倘若真如庚敖所言,王姬与他彼此相悦,诺守结发,那么明日分别在即,王姬绝不会是今晚这般,连半句都不曾提他,甚至每当春有意将话题引向穆侯之时,她还会将话题错开。

王姬虽不否认所谓的婚约许诺,但倘若她无心于此,又怎能让春放心的下?

春慢慢地停下手中正在折叠的一件衣裳,对烛出神之时,忽听叩门声起,开门,见是穆宫女御女梁。

女梁笑道:“王姬明早上路,因路途迢迢,车马劳顿,我奉君上之命,虽已竭尽全力预备下明日随她上路的一应供奉,方才刚送到传舍,只是安排的匆忙,难免有所疏忽,故深夜前来打扰,请女御随我同去检视一番,查漏补缺,免得上路若有短缺,委屈了王姬。”

春略一迟疑,想到王姬娇弱,预备的周到些总是没错,便含笑应许,随女梁一道去往大堂。

第39章

阿玄卧床, 愈发睡不着觉了,闭目之时,忽想到明日一早春若进来,简片被她瞧见不好, 便又爬起来撩帐下地,复点了灯, 正要凑到烛火上烧了,门再次被人叩响。

或许是春还没睡下, 恰看到她房中亮起烛火前来相询,也可能是方才的那个使女, 庚敖等不到她过去,便又来催问。

阿玄便将简片压在那只子母奁下,定了定神,过去开门, 手停在了门框之上。

庚敖立于门外。

阿玄瞥了眼他位于他身后左侧那间春住的屋, 窗牖漆黑, 想必她已睡了下去。

她怕惊动了春,手还搭在门上, 压低声问:“何事?”

“孤等了你许久, 为何不来?”他问。

阿玄道:“有话可明日说。不早了, 我要睡了。”

她迅速关门,庚敖一边臂膀探入, 生生地抵住了门, 推开, 接着便抬脚跨入,带上了门。

阿玄后退一步,微微蹙眉:“你何意?”

庚敖站定:“你的王弟可有对你说起过?明早孤不能送你回洛邑了。非孤不送,而是……”

“我已知晓,”阿玄打断了他,神色冷淡,“保重,胜归。”

庚敖沉默了,灯影下的人影凝固,一动不动,望着她的一双眼眸里,渐渐仿佛流露出了浓重的失望之色。

阿玄被他看的忽然有点心烦意乱,侧过脸去,淡淡地道:“我已将止痛方子给了太宦,施针之法也教过太医,望你平安无虞,只是万一若再病发,应当也能救急。”

庚敖依旧沉默着。

阿玄顿了一下,想了下,终于转回了脸,望着他正色道:“君上之疾,望你自己平日还是多加留意为好。我另留了一平日调治的方子,太宦会照方煎药,你按时服药。”

“好,”庚敖道,“孤全都听你的,好好服药。”

他应的如此乖巧,倒令阿玄不大习惯,看了他一眼,又道:“不早了,君上请回吧。”

他不动。

阿玄轻轻蹙眉:“我累了,要睡觉。”

他还是不动,眼巴巴地望着她。

阿玄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出。”

他仿似依旧没有听到。

阿玄回来,抬手推他胸腹:“你快走!”

他顺她的气力,一具高大身形往后接连退了数小步,退到门边,两脚便如钉地,阿玄再也推他不动。

阿玄恼了:“你再不走,我唤春来!”

“她已被女梁叫走,一时半会想必回不来的。”

他慢吞吞地道。

阿玄一怔,这下真的恼了,奋力推他,双脚却忽然悬空,竟被他单臂一把抱了起来。

他以脚带门,顺手将门一闩,抱着挣扎不已的阿玄回床边,将寝帐一撩,手一松,两人齐齐滚到了床上。

阿玄发现自己竟将他压在了身下,两人脸对着脸,胸腹相贴,隔着几层衣衫似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气,手忙脚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料衣衫下摆恰被他压在了身下,她身子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又扑回到了他的身上。

她软馥娇躯再次紧贴于他,庚敖喉下随之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拖出一道气息不定的尾音。

阿玄自知这是怎么回事,不敢再乱动了,改而去抽自己那副被他压住的衣角,终于抽出,正要再爬起来,却不料后背一重,他以掌压覆住她,带着翻了个身,两人便换了方向,她在下,他压于上。

“玄,我不日便要发兵去往狄道,若战死,你回周室做了王姬,往后可会想起我?”

他斜睨着她,神色笑吟吟的,似在调笑于她。

阿玄一怔,正要骂他,却听他又喃喃了一声:“罢了!你勿开口!开口必无好话……”

他果然不给阿玄开口的机会,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双手便捧住她的脸,低头立刻亲了下去。

他的亲吻起先很是温柔,但很快,唇舌就霸道地欺开了阿玄的嘴,缠吻住她的香舌,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他此刻想做什么,阿玄再清楚不过,心里只恨自己无用。

这种时候,她的力气虽比不过他,但倘若真能狠的下心,一口下去咬坏他的唇舌,想必她也就能脱开他的钳制……

心随念动,她一咬牙,两排贝齿便啮住了他正在自己口中肆虐的舌。

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意图,稍稍一停,但很快,非但没有退出,反而将她那段香舌缠绞的更紧,愈发用力地吸她,带着似要将她吞下肚腹的气势。

一个闪神之间,阿玄败退了。

而败退一旦起头,便是节节后退。

……

阿玄被他亲的喘息不停,玉肌沁出了一层潮热的香汗。

庚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终于放过了她的唇瓣。

“……想我如何待你,向我说来便是,我必应你……”

他和她耳鬓厮磨,不断地柔声哄她,见她始终不应,便低头沿着玉颈往下继续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