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是个可怕的诡计。为了达到折磨你的目的,她甚至利用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件杀人命案里,死者才是实施侵害的那个人。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开始我也感到无法相信。但事实证明,只有这样的结论,才能把所有的疑点串联起来。

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自白书里编造一个弥天大谎呢?无非是为了掩饰你杀死你妻子的真正动机而已。

至于这个动机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你是为了你的女儿,对不对?

你看上去很惊慌。这证明我猜对了。

是的,我仅仅是猜测。虽然我做了大量的调查,而且相信自己的推理与事实八九不离十,但是关于你女儿的部分还是知道得不详细。现在,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但是,为什么你深爱的人却对你心怀怨恨,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摧毁你的人生呢?对于这一点,坦率地讲,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希望由你自己说出来。

请打起精神!如果你仍然坚持不肯说话,那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从我找到窦小月问话这件事来看,你应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首先我要说,你和朱凤儿并非奉子成婚。朱凤儿在和你结婚之前,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而且,她因为患有某种基因缺陷的疾病,从此再也无法生育。我相信你对这件事很清楚,但是你还是坚持要娶她。我的推测是,朱凤儿这么做是为了报复你,因为你手上掌握了一些她非常在意的东西,而你用这些东西要挟她委身于你。然而,对于她的报复行为,你不为所动,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所以你一点也不在乎……

好吧,你让我住嘴,我就不说了。你终于要把事情说出来了吗?

很抱歉,我说了和事实不符的话。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不肯开口。

【陈锐的话】

不,杜警官,你并没有说和事实不符的话。你说的都是真相,你把一切都看透了。

我做了极其卑鄙的事情,所以我妻子恨了我一辈子。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只不过,对那件事我是在乎的。我是指我妻子堕胎这件事。那个孩子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妻子的报复很成功,这件事让我痛苦至今,我相信,直到我死去,这种痛苦也不会消失。所以,相比之下,这次,也就是我妻子最后一次对我的报复,反而算不上什么了。

我想,你已经知道大四那年我妻子遭到外校男生强暴那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她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那件事发生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她说,她再也找不到结婚的人了,这一生将一个人孤单老去。所以,我向她求婚。但是,和很多次我说会照顾她一辈子的时候一样,她只是望着我冷冷地发笑,笑得我无地自容。我知道她并不爱我,但是我不想她继续伤害自己。当然,这都是借口。那时候,我看着她的笑容,一瞬间感到无比屈辱,进而生出了占有她的欲望。这种欲望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对她说,我去找过那个人,并且把照片全部拿回来了。我说的这句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谎言。我确实去找过那个外校男生,用我的方法让他受到了惩罚,并且屈服。但是,我没有拿到那些照片。那个人说拍了我妻子的裸照,只是恐吓的话而已。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也喝多了,而且根本没有实施偷拍的工具。毕竟,那个时候并没有能够随时随地拍照的手机。这件事我之前就告诉过我妻子,但是她不相信。这时候,我说我把照片拿了回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真的有照片吗?”她问我。我回答“是”。“快点给我!”她抓住我的手。我说,已经烧掉了。“底片呢?”“也销毁了,”我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可以放心,所以,我们结婚吧。”我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几乎就要犹豫了。这十几年来,我时常会想,当时,哪怕我把眼睛移开一点点,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我直直地回望了她,没有一丝闪躲。实在很讽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用这么坚定的眼神看过她,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做的却是一件卑鄙无耻的事情。

过了一些时间,我妻子来找我,对我说,和她结婚可以,但是她父母提出来,我们要签订婚前协议。我说:“可以,我爱你,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离婚,所以根本不在意财产的事。”她点点头,然后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怀孕了,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我呆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介意。”她说:“那好,我准备一下,三天后找你。”三天后,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我门前。她说:“我去堕胎了,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怀孕,你还要和我结婚吗?”我抱住她,大声说:“我一定要娶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我妻子在我怀里哭了。

当时,我以为她流下的是动情的眼泪,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哭,是因为她心里有一些东西死去了。她答应嫁给我,意味着她的青春、幻想和希望都一一破灭了。

而且,在她心里种下了充满恨意的种子。这就是我自己造的孽。

我们结婚的事,我只给一个叫米露的女生发了请柬。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以前向我表白过。我想,这样的安排会符合我妻子的心意。她可以向她的父母以及亲友们介绍:“那是我们学校舞蹈团的团长,以前追求过我老公……”

但是,整场婚礼,我妻子一言不发。回到家中,她和我做爱,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结束后,她对我说:“我今天是安全期,我是两个月前的同一天被强奸的。”一开始,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很快我就感到浑身冰冷。她没有怀上那个强奸她的人的孩子,那么她打掉的孩子是谁的呢?我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点点头。

我和我妻子结婚之前发生过性关系。她在寂寞的时候会找我,而我无法拒绝。那天晚上,我终于感觉到她对我的恨意有多深。她杀死了我和她的孩子,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唯一的孩子。这是她对自己委曲求全的抗议,也是对我的报复。

我们之间畸形、艰难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了。结婚以后,我好几次尝试和她解释,那些让她心怀恐惧的照片并不存在,当初我向她求婚,也并没有以此作为威胁的意思。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然而,事与愿违,我妻子对我的恨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日益加深。

自从认识我以后,我妻子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初入校园时,她有着让人羡慕的光环,结果,被抛弃,被强奸,然后被迫和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结婚,到头来所有的光环荡然无存。然而,那仅仅是苦难的开端。结婚几年后,我妻子的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去世,留下了一大笔债务。没错,是债务。因为投资失败,他们实际上早就破产了。保险公司甚至认为是他们自己在刹车上动了手脚,制造出意外车祸,从而骗取人寿保险金。因为证据不足,最后法庭没有采信保险公司的一面之词,保险金到底是给付了。但是,在保险公司的调查过程中,却牵连出我妻子的父母生前秘密将有关资产转移到我妻子名下的事实。一下子,各路债权人闻风而至,全部堵在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又一次被告上法庭,经过好几年的周旋,才得以以“协助债权人进行债务重组”为条件进行庭外和解。我卖掉了自己在大学时期就创立的公司,然后又多方融资,得到一笔流动资金偿还了债务,我妻子父母留给她的部分资产以及保险公司支付的保险金则得以保留。我们用这些钱买了几套房子。那时候,因为缺乏发行方的支持,我妻子的书已经没有人愿意出版了,所以我们用剩下的钱投资了一家文化公司,自己为自己出版。尽管如此,我妻子的创作之路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各种厄运耗尽了她的心力,只剩下野蛮的力量在心里生长,她再也无法写出动人的文章了。

可以想象,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我妻子身心备受煎熬,抑郁症也日益严重。她认为,是我给她带来了所有的苦难。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债务危机结束以后,我将我们所有的财产都登记在我妻子名下,然后向她提出了离婚。我心里充满愧疚,我以为唯一能补偿的方式是还给她自由。但是,我搞错了。当我提出离婚时,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说:“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然后要把我抛弃是吗?”我吓坏了,我抱紧她,任由她在我手臂和脸上抓出血痕。平静下来后,她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要离开我吗?”我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在那个瞬间,我真正、完全认可了我妻子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她的人生。为此,我需要用我的一生来赎罪。

但是,杜警官,也许你认识许多这样的犯人。他们犯了错误,受到了惩罚,但却毫不悔改,他们又继续犯错,直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我有了以一生赎罪的觉悟,但是依旧不停地做出一些蠢事,到最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和妻子结婚八年后,我到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嗯,就是明姬。我这样做的本意,是为了挽救我和我妻子岌岌可危的婚姻。当然,我不否认,也是出于私心。我很喜欢小孩,当年,我妻子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的——这件一时冲动的事情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以为对于我妻子来说也是。所以,我收养明姬,希望能弥补这个遗憾。明姬和我妻子长得很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这是一种天意。我把那个孩子带到家里见我妻子,我妻子也呆住了。不,你想错了,我妻子也很喜欢她,甚至让那个孩子改成她的姓氏。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得到这个孩子的收养权。事实上,明姬刚到我们家里来的那几年,我们也有过和一般家庭一样的快乐和幸福。那段时间,我甚至一度以为,所有的阴霾都终将散开。

但是,随着明姬一天天长大,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渐渐发现,每当我对明姬表现出爱护之情,妻子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随后几天,她会找各种借口,好好地训斥女儿一番。她对明姬的照看也少了耐心,三个人一起出行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明姬慢慢长大,无论在神情举止还是衣着打扮上,她都喜欢模仿她的妈妈。她这么做,一方面是源于天性,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借此吸引妈妈的注意,好让妈妈更爱她。但是,她的这些举动增加了我妻子的反感。

尽管如此,我们一家人依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平衡。我尽量避免在妻子面前表现出对女儿的溺爱,而是板起一副严父的面孔。而我妻子,也终于在我的劝告下看了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抗抑郁药物的治疗。但是,在明姬12岁那年,也就是一年多前,因为一件事情,情况发生了恶化。这一次,一切都分崩离析了。

那是一个误会,而事情的起因是我犯的错。如果说,之前我做的各种事情尚且情有可原,那么,这一次,我犯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

我出轨了,对方是一家出版社的负责人,算是公司的客户。她是个有夫之妇,比我稍微年长一些,有着年长女性的包容和温柔。有一次她看到我喝醉了酒的落魄样子,就过来陪我喝酒,当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从那之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交往。然而,这种事情终究无法密不透风。有一次我在公司外面和她打电话,我妻子突然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到公司来,一下子呆住了。她问我在给谁打电话,慌乱之中,我撒了谎。

可能你已经猜到了。是的,我说在给女儿打电话。用情人的语气和女儿说话,虽然有奇怪的地方,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托词。当时,我害怕极了,与其他事情相比,出轨这件事是我对我妻子最不能说的秘密。我知道,她无法承受我的背叛。

我妻子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女儿,:“你爸爸今天给你打电话了?”“是啊,爸爸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明姬点点头。“你爸经常说很想抱你吗?”“当然啦,我也很想抱爸爸。”我女儿笑着说。

听到女儿第一句回答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女儿在有意无意之中为我打了掩护,我以为过关了。但是,当听到女儿第二句话时,我心底却涌起了不祥的感觉,而且,越想越觉得可怕。我不知道我妻子会怎么理解女儿这句话的意思。果然,一天晚上,我妻子提出要将女儿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虽然早有所料,但我还是无法相信,明姬还太小。但是,当我看到妻子冰冷的眼神时,我感到浑身发凉。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时的样子……所以,我答应了她。去年春天,我把女儿远远地送走了。

从那时候开始,这个家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我的妻子不再服用抗抑郁的药,精神状态陷入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她做了许多故意折磨我的事情,然后又对我的逆来顺受大发脾气。对此,我束手无策。我和我妻子就像坐在一辆路轨已经被破坏的列车上,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列车驶向悬崖。

让我觉得痛苦的事情是,我发觉我对妻子的愧疚在渐渐消失,我和她的灵魂都已经腐朽了。但是,我对女儿的愧疚与日俱增。我们把自己毁灭了,但是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

其实,对于明姬而言,远远离开也许是最好的安排。我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当列车即将到达毁灭的终点时,我又一次做了愚蠢的决定。

两个月前,我察觉到自己生病了。当确认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我虽然犹豫再三,但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妻子。我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遵守承诺了,我原本打算永远不离开你,但现在我没有办法做到了。”我妻子听到这个消息,表现得很平静,她说:“你知道的吧,失去你,我就失去一切了。”我忍不住哭起来,我妻子也哭了,我们跪在地上相互拥抱在一起。我说:“把明姬接回来吧,最后的时间我想一家人在一起。”我妻子立即停住了啜泣,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把我推开。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但那时候我也没想到,这句话就是压毁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妻子几乎不和我说话。虽然我们依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每天都出门,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我束手无策,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等待我妻子最后的判决。

就这样,到了4月16日。

那天下午,我妻子给我打电话,请我回家一趟。是的,她用了个“请”字。我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4月16日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到那天为止,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六年。我知道那天将是我们婚姻的终点,但是我猜不透我妻子会做出什么事。

我匆忙离开公司赶回家,走进工作室,看见妻子背靠窗台坐在地板上。她并拢双脚,垂直伸向前方,脖子上缠了一圈黑色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绑住窗台最顶端的栏杆。我走近一看,那根黑色的绳索原来是手提电脑的电源线。

杜警官,你说得没错,凶手有着非用电源线不可的原因。因为鼠标线的长度不足以围住人的脖子,然后再绑在窗台的栏杆上,而只有电源线才可以。至于为什么不用其他绳索,而一定要选用随手可得的电源线,这是我妻子计划的一部分。她要把自己的死设计为一场临时起意的谋杀。杜警官,你一定明白这个诡计的奥妙在哪里,我继续说下去就一清二楚了。

那个粉红色的丝枕头,就在妻子的手边。这个引起你怀疑的枕头,是我告诉妻子我得了绝症那天送给她的,她抱着那个枕头哭泣,直至我说想把女儿接回来为止……那个枕头丢在地板上,枕头的上面,平放着三份资料。我拿起来,第一份是遗嘱,妻子到律师事务所立下了字据,死后将所有个人财产捐赠给国外的一个慈善基金;第二份是一本人寿保险合同,受益人是我们的女儿朱明姬;第三份是一本薄薄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陈锐,再见。我是被杀死的,明白吗?”

那一瞬间,我还不能领会我妻子计划的全貌,但是我立即明白了两份文件以及笔记本上那句话的含义。她散尽了所有的财产,而我则身无分文,所以,当我也在不久的将来离开人世时,我们的女儿只能得到一笔钱——我妻子的人寿保险金。但是,根据保险合同的约定,在一种情况下,保险公司可以拒绝支付这笔钱:投保人故意剥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知道我妻子是自杀的,我的女儿就一无所有了。

十多年前,我妻子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时,保险公司就以怀疑被保险人自杀为由拒绝理赔。这件事一定给我妻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房间里很凌乱,地板上有摔碎的碟子,窗台上还有一些泥印子。我翻看笔记本,那里还记载了其他的内容。我妻子在里面做了说明,如何把现场伪造成盗窃犯入室行凶的样子。而且,她还教我如何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从而洗脱嫌疑。她在笔记本里写道:“我的手机里,录制了一段呼喊尖叫的音频……”是的,这些都是妻子一早就准备好的。杜警官,你也察觉到了,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5点钟,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策划和布置。

我把妻子的遗嘱和人寿保单放进房间的抽屉里,并且带走了那本笔记本。后面的事情,我也根据妻子的指引一一执行。当我发现这些全部是我妻子计划的一部分时,我已经“泥足深陷”了。那些伪造现场和不在场证据的手法,其实都经不起推敲,警方稍作调查就能看破,到那时候,我将成为杀死自己妻子的嫌疑犯而被逮捕。这就是我妻子的计划。

我妻子写了许多年的文字,她深刻地洞悉人性的弱点。她要让我成为杀人犯,为她的死负责,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暴露这一点,哪怕是我也会产生抗拒的念头吧。所以,她谎称所有的布置只是为了掩盖她自杀这一点,而希望我能置身事外。虽然我心底也觉得不妥,但是当时我根本无法细想,只能按照她的安排步步前行。到我反应过来时,已经锒铛入狱了。我妻子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放弃挣扎的,因为我太爱我的女儿了。明姬是个孤儿,我和我妻子都死去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她要如何生存下去呢?所以,那笔保险金是攸关生死的。这也是我唯一可以留给她的东西,哪怕背上杀妻的罪名,我也在所不惜。

相信你也猜到了,赌博账簿和嫖宿幼女的“证据”,也是我妻子的安排。考虑到要将我妻子的书在国外市场推广,我今年去东南亚做过几次调研。因为本来就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也没对外多说,我妻子利用的就是这一点。这些年,我和我妻子的公司一直经营得不好,加上当年偿还我妻子的父母债务时借下的钱,亏欠的资金有100多万元。我妻子可能还从外面多借了一些钱,然后把这些欠款全部转变成赌债。

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拖垮家里的经济,迫使我无法留给女儿抚养费,而只能接受她的“安排”;另一方面则是为我准备好杀人的动机。

她希望从我口中说出她想要听到的动机——其实,这才是她策划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恶作剧的真正目的。由于她所做的这些安排,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一开始,我根本无法和警方说出自己的作案动机。直到你们把“证据”放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我妻子要我怎么说。

准确来说,在杀人动机上,我妻子给了我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谋财害命。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对我的依赖,这让她感到屈辱。她想证明,其实是我在依赖她。所以,她要我向世人承认,我和她之间,她才是供养者,而我是一个被女人供养着的社会寄生虫。

第二个选择,是因为特殊癖好被揭穿而恼怒杀人。她认为我对明姬抱有超越了父女关系的感情,所以她要我成为一个恋童癖。话说回来,她知道我是不会选择第二个动机的,她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表达对我、对明姬的恨意。

对了,杜警官,说到这里,我突然有点担心,你不会以为我妻子是自杀而死的吧?如果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我相信警方的专业性,我知道你们不会搞错的。但是我必须再强调一次:我妻子是被谋杀的,是我亲手杀死了我妻子。

我知道依靠现代的法医鉴定,很容易就能分辨自缢和谋杀,譬如根据勒痕、判断用力的角度什么的。所以,我解开绑在栏杆上的电源线,把她放下来以后,先用手提电脑击打了她的额头,然后,我用电源线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妻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那时候,如果我松开手,并且马上进行抢救,也许她能活下来。但是我没有这么做,相反,我更用力地勒紧手中的绳子,直到我妻子一动不动。其实,我妻子是算准我回家的时间才把自己的身体悬空的。在这件事情上,她同样留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杀死她,陪她一起上路,并且为女儿留下生存下去的钱;另一个是救活她,然后等待下一场恶作剧。

我选择了前者,我知道她也是这么希望的。以上就是我妻子最后的恶作剧的全貌。

虽然这个玩笑充满恶意,但是坦率地说,我并不生气。说到底,她舍弃自己的生命,并且让我成为杀死她的那个人,只是希望和我生死相随而已。我们的人生羁绊在一起,包括死亡也不例外。当明白这一点时,我心里反而觉得很高兴。我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了,至于个人的名声,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么一想,连同对过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情的追悔之情,也随之消失。

杜警官,你知道我和我妻子的羁绊是怎么开始的吗?

十九年前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门外遇见因为身体不适而坐在路边的她。我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但是在中途发生碰撞,她摔了下来。到医院以后,医生诊断她得了急性肺疝病,需要动手术治疗。在住院的第二天,她的第一任男朋友向她提出了分手。那个男生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总的独生子,他告诉我的妻子,他的父亲不允许儿子与一个身体欠佳的女人交往。因为这件事,我的妻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伤心、失意,甚至一直无法痊愈。

那个富家公子说的话是真有其事,抑或仅仅是一种提出分手的借口,已经说不清了。我妻子从我的自行车后座摔下来的那一下,对她的病情是不是造成了更严重的影响,也同样说不清了。不过,这应该就是我妻子对我的恨意的开端吧。

而我,则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她。

在夜深人静的医院病房里,女孩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流泪,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这个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楼外看见一切的男孩的脑海里。美丽和苦难,是女人最让男人无法承受的事情。从此以后,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守护那个女孩一辈子。你别误会,那不仅仅是因为责任,而是那个晚上的画面,在我的心里留下了让人心碎同时又无比美丽的痕迹。

好多年来,我也无数次怀疑自己当初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并为之痛苦不已。但是现在,我可以说出“我并不后悔”这句话了。

唯一让我不放心的,只有明姬。

杜警官,尽管是不情之请,但是我还是要拜托你。请不要让保险公司认定我是为了取得保险金而杀人的,你可以在法庭上尽全力为我女儿争取权益吗?

【杜学弧的话】

我要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的女儿。

我答应她会证明你的清白,还你自由之身。其实,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了让她配合调查,我撒了谎。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对此,我应当谢罪的。

请你去接受法律的制裁吧。你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这件事与你女儿无关。

名字

——私密的情感

选 择

事情发生前,是不是毫无预感,对这一点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毕竟,黄绢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太平。只不过,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确实还在睡觉。

1997年香港回归,而对于黄绢来说,比这更让她心潮起伏的事情还有很多。那一年,黄绢36岁,在一家俱乐部当迎客部长。那家俱乐部开在高档酒店里面,所以黄绢对外会说自己在酒店上班。她倒不是畏惧人言,只不过说起来简单明了一些。那时候,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年级,另一个上初中二年级,填写各类表格或者被面对面问及职业的场景还是很多的。

很多年以后,她不无遗憾地告诉我——虽然“后悔”一类的字眼,几乎从不出现在她的字典里——其实前一天晚上,她两点就下班了。下班以后,一个相熟的客人约她去吃夜宵,同行的还有新来公司的几个女孩。本来她没打算答应,但是因为不想让年轻女孩抢了风头,所以故意提起包走在最前面。小酌几杯,回到家,天色已经大亮。她回家以后没有换鞋,而是穿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进房间,直接爬到床上蒙头大睡。文成走进她的房间和她说“记得去琴行拿琴”时,她也没有抬头。文成将拖鞋放在她的床尾,然后就出门了。

她告诉我这件事,是在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因为我也带着一个女儿,年龄和文成相仿。黄绢认为,如果我真的打算娶她,她有义务说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对这件事我本来就是知情人。

那天给她打电话的人就是我。

从部队转业以后,我先后当过公寓楼保安、消防器材推销员以及保险公司的公估师,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专注于安保领域的劳务派遣公司。在顶峰时期,挂靠在我们公司的退伍军人超过1000人。不过,和父母亲用来教育少不更事的孩子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案例一样,我不久就经历了被诈骗、破产以及妻离子散等人生憾事。

创业失败后,我参加过职业培训的函授班,后来考了几个工程监理方面的资质证书。和黄绢的人生发生交集的几年前,我在一个建设中的游乐园谋到一份关于安全监督的差事。那个游乐园名叫奇幻森林乐园,是一个本土的主题游乐园,首期投资就超过200亿元,落成开业的时候,连副省长都来了。工程竣工后,我留了下来,并逐步被提拔为乐园的安全主管。这是一个级别不低的职务,所以事故发生以后,乐园的高层委派我全权处理,他们觉得这足以展示作为一家知名企业的社会担当,以及对苦主最大的诚意。

当然了,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并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黄绢和她的孩子们的故事。但是,讲故事的人,有时会忍不住说上几件关于自己的事,算是一种善意的搭便车吧。

说回预感这件事。

如果你要批评黄绢太过麻痹大意,那么我提出反对。在部队的时候,我有一个战友时常向我们吹嘘他有一项特异功能。只要他在脑海里预想某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绝不会发生。哪怕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但细节部分也会与他预想的大不一样。他还把这项“超能力”取名为“谬想大法”,并解释“谬”并非“荒谬”,而是“相反”之意。一开始,我们觉得没有比这更无价值的能力了。但是他活用了这种能力,将之用于趋利避害。譬如说,担心要跑5公里武装越野,他就极力想象教官往队伍前面一站,然后宣布开跑的可憎模样,以及他背着20公斤的行军包,像蛤蟆一样爬上某座山包的情景。或者是女友来探班之前,他将让人失望的各种场景全部预想一遍,在脑海中模仿女友的神情语气:“唉,我刚好来那个了”“不会吧,这就完了呀”“你得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

………你别说,实践证明,他的“特异功能”是真有其事,而且在某些时候也发挥了作用。因为他坚持每天睡觉前都要默默想象一遍紧急集合,我们连队真的比其他连队少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棋差一着的情况也很多。譬如,上面说到的武装越野,那兄弟发功的结果会演变为:教官通过无线广播来宣布跑步,跑的时候背的不是20公斤的背包,而是一挺80式通用机枪加2000发子弹,跑的路线则改成一条持续上坡的公路。还有来探班的女友第一句话是“我怀孕了”

………

我的这位战友兄弟退伍后,因为识人不善加入了一个传销组织,后来又鬼使神差地混到这个组织的高层,并且真的赚了不少钱。几年前,他在睡梦中突然心肌梗死,毫无知觉地与世长辞了。这些场景,他自然都没能预先在脑海中滚动一遍。

我想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霉运最喜欢偷袭,它总是在我们预想不到的地方跳出来,对我们自以为是地采取的各种准备措施予以嘲笑。虽然我们都明白危险和悲剧的必然性,但从来都无法预知它的具体样子。

1997年5月18日那天,乐园的第三期工程刚完成阶段性检测,我中午吃了赛百味的汉堡,然后打算下午请假去女儿的学校开家长会,怎么会想到会有两个孩子掉进隔离区的工程竖井里,身体被钢筋扎出几个血洞呢?

这句话放在黄绢身上同样适用。文成8岁就能打扫全屋的卫生,11岁学会给自己、弟弟以及妈妈做饭。事故发生的时候,他还差三个月就16岁了。虽然带着一个天天爬墙摸蛋的弟弟,但偷偷翻过围栏,跑到施工现场的事情,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吧?

“那天是那孩子的生日,他要到游乐园玩,我却说我要上班。所以,变成哥哥带他去……‘记得去琴行拿琴’,文成就留下了这句话。”

黄绢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面容平静如水,但我知道,过去的十几年,她每天都在寻求内心的救赎。

我还记得在东华医院急救中心门口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她没有穿高跟鞋,但由于职业习惯的驱使,出门前,还是涂了一点点口红,并且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我迎上去喊她的时候,她立刻镇定地停住脚步。

“是黄文成的妈妈吧?我叫林牧人,刚才给你打过电话……”

也许是因为我在电话里没有透露详情,那位母亲首先露出的是戒备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你儿子的钱包里放着你的照片。”

“戴着太阳眼镜也能认出来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辨认人脸有一定的自信。”

“那为什么没有认出弟弟?”

“什么?”

“你在电话里说,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兄弟。我儿子钱包里的照片,是我们母子三人的合照,为什么你认得我,却认不得弟弟呢?”

我不怕向你承认,那个涂着淡淡口红、盛气凌人的单亲妈妈,从一开始就给我的心脏来了重重的一击。而当我的回答打消她的戒心以后,她又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将自己的手掌搭在我的手臂上。这个动作准确地传递着女性的柔弱,以及对对方的信任。虽然我很清楚,那是在俱乐部上班的女孩的招牌动作,但一瞬间我还是感到心跳加快。

后来,我有更多的机会领教黄绢复杂的人生经历,以及她从中练就的勇敢。我也一度被她弄得灰头土脸。譬如,在事故赔偿的问题上,乐园高层的态度发生过好几次变化,尤其是听到要进行昂贵的心脏移植手术这个消息的时候。乐园本来想通过我向苦主摊牌,那两个孩子是擅自爬过围栏才进入建筑工地的,乐园在这件事上并无过失。但是,这个意见最后没有说成。那时候,媒体虽然不如今日强大,但对某一特定事件进行发酵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觑。“单亲妈妈”“哥哥陪弟弟过生日”“乐园变成盲井”等关键词本身就具备足够的话题性,而且,刚刚完成阶段性检测就发生事故这个事实,也让乐园一方陷入被动。有一家以刁钻刻薄出名的报社,还以此为切入点,抨击有关部门开了太多绿灯,并且质疑乐园的基建工程多次转包,严重侵害劳工的合法权益。在这种情形下,乐园聘请的公关团队只得实施化危为机的操作,除了每天往病房送鲜花和水果,还安排了最好的医院、医生和护理……

当然,因为这件事,我差点丢了工作。后来黄绢告诉我,那家报社的责任编辑,是她一个姐妹的入幕之宾。对撰写文章的记者,也做了精心的打点。她心里对我感到过意不去,但说实话,不用对她说出那些冷酷的话,我才是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自打第一次和她见面,我就预感自己会沦陷,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有着和她的辞令同样咄咄逼人的美貌。

“那张照片里,只有两个人。”

当时,我如此回答。一瞬间,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茫然、不安和疲惫的光,然后轻轻搭着我的手臂。

后来,当我知道她惶恐的缘由时,我的人生已经和黄绢还有她的两个孩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刚才我又提到了“预感”这个词,如果你还记得这个词的话……多年以来,我时常会想起那位在睡梦中安详去世的战友,曾经平躺在军队坚硬、冰冷的床板上,双目紧闭,眉头拧结,口中念念有词的滑稽样子。某一日我恍然明白,其实,那是一种祈祷。虽然我们无法摆脱厄运的不期而至,但是,心中仍然抱有对美好事物的期待,因为美好的事物也同样会不期而至。

所以,预感并不重要,在现实面前做出选择才重要。

如果说,只能选择一个场景跨越时空,在我和黄绢一生的回忆里永不褪色,我想,就是我和她一同站在主刀医生的办公室里,被冰冷的X光照片和人体骨架模型组成的丛林环绕的那个时刻。那位医生冷静地完成他的陈述,然后提出问题。

“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情况刻不容缓。一个需要切除肝脏,另一个则是心脏。两个孩子,你选择哪一个?”

奇妙的事情

我一生中遇到的奇妙之事并不多。开公司的时候,有一回,一个老板请我和我的搭档出海钓鱼,我的搭档钓上来了一条通体翠绿、透明并且长了一张老人脸的怪鱼,让人啧啧称奇。还有一次,我在街角看到一只黑色的又瘦又长的腊肠犬,我和它相向而行,当我走过两个红绿灯以后,居然在另一条街看上到了一只一样的狗,无论是颜色还是体态都一模一样!除此以外,我想不起来还亲身经历过什么可称为“超自然现象”的事件。

但是,发生在黄绢以及她的两个孩子身上的事情非常神奇,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因为和他们相遇,我也见证了这个奇迹。

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器官记忆”一类的秘闻,一些文献甚至言之凿凿。根据美国亚利桑那州大学一名叫作盖里·希瓦兹的教授研究统计,至少10%的人体主要器官移植患者——包括心脏、肺脏、肾和肝脏移植患者,都会或多或少“继承”器官捐赠者的性格和爱好,甚至是记忆。这名教授认为,大脑不是唯一有记忆功能的器官,人体所有主要器官都拥有某种“细胞记忆”功能,当它们被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后,器官携带的记忆也就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除了大脑以外,其中又以心脏存储记忆能力最强。

这样的案例很多,而且说得都有鼻子有眼。譬如英国《每日邮报》曾经报道过,澳大利亚一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男子术后变得爱吃汉堡和薯条,而汉堡和薯条正是这颗心脏的原主人—— 一个18岁少年——最爱的食品。还有一名7岁的美国小女孩移植了一名10岁小女孩的心脏,后者是在几天前被人残忍谋杀的。这名7岁女孩在接受换心手术后,不但性格大变,而且频频做自己被人谋杀的噩梦。小女孩对梦中凶手的样子进行了精确的描述,最终美国警方依靠她提供的“线索”,竟然一举逮住了那名残忍谋杀10岁女孩的凶手!

黄绢告诉我,她还看到过一则更为神奇的换心故事,涉及精神感应。器官捐赠者是一个死于交通事故的18岁男孩,叫保罗。接受捐赠者的是一个患有心脏内膜炎的18岁女孩,叫丹尼。不可思议的是,保罗和丹尼生前从不相识,但却存在一种神秘的精神联系。保罗是一个音乐爱好者,父母在他死后清理他的房间时,找到了一首由他撰写的歌曲,名为《丹尼,我的心脏是你的》。似乎,他很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以及将心脏捐献给丹尼的场景。另外,接受器官移植的丹尼说,在很久以前她就意识到了保罗的存在。她以前从未弹过乐器,但是移植保罗的心脏后,她开始喜欢音乐,还参加了吉他课程。她能感到音符在她的心中,和保罗的心脏一同跳动。在许多个夜晚她侧耳聆听,能听见保罗对她的轻唱……

正因为有这些现成的案例,再加上兄弟姐妹之间本身就存在超自然精神感应的传闻更多(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小男孩,甚至可以与死去的孪生兄弟进行心灵交流),这成了黄绢最终接受“灵魂转移”这件事的基础。

“妈,琴拿了吗?那是给弟弟的生日礼物。”

黄绢告诉我,虽然整个过程延续了几个月,但那个孩子苏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足以给她带来无法言表的震撼。

“我眼前蓦然浮现那个场景: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里,姐姐突然松开我的手,一边笑一边钻进比我们都要高的麦田深处。”黄绢说,“完全猝不及防。”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她那一刹那的心境,被喜悦包围,然后一种巨大的不安又从心底浮起。

我应该提过,事故发生的那天恰好是弟弟的生日。早在一个月前,文成就为酷爱摇滚乐的弟弟张罗了一份大礼:皇后乐队(1)吉他手布莱恩·梅的御用吉他,琴头标还有布莱恩·梅的签名。为了给弟弟制造惊喜,文成一直将之寄放在琴行里。那天是星期天,文成原本打算自己去琴行取琴,然后在晚餐时交到弟弟手中。但是,因为弟弟嚷着要去游乐园玩,所以他只能拜托他的妈妈去跑一趟。

因为后来发生了那场事故,那把吉他被遗忘在琴行里很长时间。哪怕是出院以后,黄绢也无暇顾及此事——也可能是故意回避。后来,那把吉他还是文成自己拿回来了。或者说,是文成“借用”弟弟的身体完成了这件事。

黄绢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接受“兄弟间灵魂转移”之说,准确而言,是取得了兄长心脏的弟弟,在苏醒以后,身体却寄居着兄长的灵魂。也就是说,弟弟肉身得以存活,但这个肉身却向他妈妈呼喊:“我是哥哥,我没有死去。”

听上去够奇妙吧。但是,我想,你能够想象,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肯定是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一开始又是多么地痛苦。

据弟弟(具有弟弟躯体的那个人)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对于掉进工程竖井、在生死边缘挣扎以及接受手术等过程,完全没有印象。后来,他听见妈妈在床边喊着弟弟的名字,他才恢复了意识。这个孩子拥有无比敏锐和缜密的心灵,其中一个重要证据就是,当他告诉黄绢自己是文成而后者感到困惑不已时,他立刻拉住妈妈的手,阻止她起身喊医生。

“妈妈,你听我说。”他声音微弱,手也没多少力气,但是语气相当坚定。

“我当然会听你说,但是现在还是先找医生过来吧!”

“不要叫别人过来,他们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

“别说傻话,怎么会呢?只要进行适当的治疗——”

“治疗……妈妈,这是一种病吗?”

“嗯,我也不知道……”

“好吧,如果这是一种怪病,吃吃药或动手术就可以让弟弟恢复意识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治疗……哪怕我的意识就此消失也无所谓。”

这句话犹如定身符咒,立刻让黄绢动弹不得,哑口无言。而在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几个月,甚至几年,哪怕是像黄绢这般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女性,也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悲喜难辨、不知所措的梦境。

你一定可以理解,孩子出院以后,黄绢为什么依旧没有响应弟弟的声明。她认定这是一个恶作剧,一个典型的属于弟弟的恶作剧。

黄绢家的两个孩子,无论在饮食口味还是品格、天赋上都相差甚远。譬如,哥哥和妈妈都喜欢吃冻成雪糕状的榴梿,而弟弟闻到那股猫屎味就要干呕;弟弟3岁就敢爬双杠,而哥哥到了6岁还学不会拍皮球。而从“乖孩子”的标准来看,和哥哥相反,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那个孩子只比文成小两岁,但行为幼稚得多。当文成肩负起买菜、做饭、洗衣服等家务的时候,他正在游戏机室偷店家抽屉里的钱,在巷子里和两三个男生扭打成一团,或者用弹弓向街对面的狼狗射铁砂子。他经常逃学,满城市到处跑,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他的母亲和兄长都不知道其所在。有一回,他彻夜未归,黄绢以为他掉进哪条河里淹死了。这时候,一个同事打来电话,说在她上班的酒店附近找到了那个孩子—— 一头的血,看上去刚刚被人闷了一棍……就是这样一个会跑到夜店街惹是生非的不到14岁的愣头儿青。那个时候,黄绢可谓伤透了脑筋。

因为不相信弟弟说的话,她坚持要那个孩子在他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上学,尽管那个孩子不停地抱怨班上的同学他一个都不认识,而老师教的课他早就学过了。

“那么,我需要再考一次高中吗?”那个孩子无奈地说。

“别说胡话,你什么时候考过高中?你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数学考试就没有拿过30分以上吧?”

“妈妈,那是弟弟……”

“你现在是黄文成是吗?既然如此,你就考及格给我看看。”

虽然黄绢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底气不足。因为那个孩子从苏醒那天起,原本的样子就全然消失了,无论是举手投足、谈吐用词还是日常的行为,全部变成了他哥哥黄文成的模样。更关键的是,他坚持宣称自己就是文成,并且列举了很多只有文成才会知道的事情。

“6岁换牙那年,我有几颗牙掉不下来,是请旧屋楼下的奶奶帮忙拔的。因为那时候妈妈没有经验,又怕我会疼。妈妈很要强,不准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后来给弟弟拔牙,妈妈就亲自操刀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考试作弊,是语文考试。交卷以后,我发现有一道选择题答错了。因为很想拿到100分,我在做课间操的时候偷偷溜进老师的办公室,把那道题目改正过来。但是因为用了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被老师一眼发现了。妈妈唯一一次因为我的事被叫到学校去,就是因为那件事。

“初二下学期,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同学,她会弹钢琴,叫田晶晶——事实上,我现在也喜欢她。

“中考结束那天,妈妈带我去吃麦当劳。是新开的店,那是我第二次吃麦当劳。我要了一个双层汉堡,还有两个麦旋风。但那次弟弟没去……”

…………

从那个孩子口中说出的每件事,都勾起黄绢深深的回忆,其中有一些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有一些则恍如昨日。也许是为了佐证这些事情弟弟不会知情,他故意挑选了那些黄绢和文成单独相处的时光。很多人说,母亲对长子和次子在感情上是有区别的。这一点在黄绢这里则更微妙一些。小时候,她带两个孩子过马路,弟弟会紧紧拉住她的手,甚至是扯住她的衣角;哥哥却老是挣脱,所以她会把哥哥的手抓得更紧一些。等他们长大一些,哥哥会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就像在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弟弟则一个人吊儿郎当地走在后头……

文成已经死了。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黄绢几乎每一天都会告诉自己。但是,眼前的事实让她不断颠覆自己。从伤愈之日起,那个孩子就自觉地做起了以往由哥哥负责的家务。他竭尽全力,让那个家维持原来的样子。把拖鞋放在宿醉的妈妈的床尾,移动电话插上电源并调为振动模式,早餐放在饭桌上用防蝇罩盖好,留下“冰箱里有新鲜牛奶”的字条;如果黄绢换衣服,他就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选择烘干模式……

那个孩子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情,最后导致了黄绢的爆发。死去的儿子的影子无处不在,这让黄绢无法忍受。所以,如果当她回到家,发现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会连碗带碟摔在地上,大声叫喊。

“味道一点都不像,而且很咸。别干这些事了,你学得一点都不像!”

遇到这种情况,那个孩子总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一天,黄绢起床后发现烟盒空了,她烦躁地到处找烟,最后下意识地打开厨房的壁柜,看见那里放着一整条沙龙牌的薄荷香烟。下一秒钟,她弯下身体,慢慢向下滑,最后坐在厨房的地板上。黄绢很讨厌在想抽烟的时候手头没有烟,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成总会在壁柜里放一条她喜欢抽的烟,作为储备。那个瞬间,黄绢心里某个部分破裂开来,暖流如注,让她感到既甜蜜又痛苦。

那件事之后,她没法再以歇斯底里的态度对待儿子了。但是,当那个孩子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时,她还是会念叨。

“有时间做这些还不如去看书,落下的课你确定能补回来?看来你是不想初中毕业了。”

然而那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像爬竹竿一样往上攀升。两三个月后,他各个科目的成绩就从“吊车尾”变成了名列前茅。按照那个孩子的说法,初中课本他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一开始并不适应,但有关的知识点一旦通过系统复习而唤醒后,就会发现比高中的课程轻松太多。

就像我前面说的,在关于中考的问题上,黄绢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对儿子抱有期待。结果不出所料,1998年的夏天,在那场可怕的事故发生一年以后,那个孩子以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黄绢抱着她的儿子失声痛哭,哭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在其中一个孩子失去生命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放纵自己的情感。

我需要说明一下,在中考之前,黄绢就已经接受“那个孩子是文成”这件事了。

这中间有很多波折,我刚才也举过例子。黄绢告诉我,除了香烟事件以外,让她下定决心的决定性事情还有两件:一件是“打架事件”,另一件是“女友事件”。

儿子重返学校上学的第三个月,有一天学校老师来电话,说他和别人打架了。黄绢说,刚接到这个电话时,她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于弟弟来说,打架就是家常便饭。所以,当她坐在老师办公室里,听孩子的班主任—— 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老师发牢骚时,心情却很放松。

“太可惜了,我以为他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那个老师边说边摇头,仿佛从冰箱里端出昨天剩下的肉汤,本来以为还能吃,结果发现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