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罗伊不管这些,他是个守旧的人,当下的世界已经够诡异了,尽忠职守是让灵魂保持完整的唯一办法。

警长扶着帽子,站起身,环顾四周。木屋里有饭桌、水壶,墙上有挂饰,虽然残破,但并没有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程度。

“有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

武田闻言走过来:“确实有些疑点!”他看上去情绪高涨了一些,“你说谁会把兔子的眼睛挖走呢?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连黑市都有人掌握这种技术,费用也不高。”

搭档张大了嘴巴:“你是不是在想夸张的事情?但是据说成功率很低,而且兔子的保质期能多长?三年?四年?一心想续命的话,还不如把自己冰冻起来。”

“如果是被人胁迫的呢?”

年轻警员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大案子了!”他走来走去,又说,“还有一种可能。”

罗伊打断他:“我们都别乱猜了,先查是不是从农场跑出来的。”

年轻警员点头:“已经在查了。”

两人走出木屋,一个警员迎面走来,没停步就开始汇报。

“农场说排查过,没有丢失克隆人。”

走进白色大棚以后,罗伊觉得用工环境比他想象中要好,而且克隆人劳动的姿态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刻板。

13号农场的负责人望了他一眼:“警官是不是以为,在这里能看到一大群赤膊的黑奴排着队摘棉花的场景?”

农场负责人叫旺达斯,武田私下说这名字听着像小狗的。但看到其尊容才会发现他身材高大,蓄着大胡子,胡子纯白色,像抹了一脸剃须膏。负责人语气温和,所以虽然带有讽刺的意味,警长也没有动气。罗伊坦然说:“我第一次到农场。”

旺达斯说:“第一次来的人表情都一样,但我们一直信守人道主义。”

罗伊望向一望无际的田地,有些克隆人在检测样本,有些则操纵着各种机械设备。他们的动作灵活、娴熟,也自由,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并无神情。罗伊听说这样的郊外农场有几十个,每日通过输送管道为周边的卫星城提供物资补给,包括食物和工业原料。

封闭的硕大白色空间里,飘荡起悠扬的钢琴曲。

武田问:“这是干吗?”

农场负责人回答:“到休息时间了。”

“兔子需要休息吗?”

“当然,”对方冷冷地白了他一眼,“他们不是机器。就连机器也要休息。”

警察不在意地耸耸肩:“设定程序不就好了,或者打个铃?”

外貌如圣诞老人的农场负责人脸色不悦,但没有反驳。

罗伊看见有些克隆人坐了下来,有些原地站着。一曲终了,他们又动作划一地重新投入工作。罗伊看了一下时间,钢琴曲时长五分钟。其实他心里认同搭档的话,设定程序就好了。

“他们的智力水平怎么样?”

“你说什么?”农场负责人皱皱眉。

“他们,”罗伊向形如机器的人群指了指,“能够说话吗?”

旺达斯吹了吹胡子:“基本不会。有一些工种能够对答,但都是程序的作用。”

“有过失控的情况吗?譬如自己乱跑?”

“有。”农场负责人开诚布公地说,“导航有时会不准,但是案例很少。”

“会跑到农场外面吗?”

“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农场负责人直视警察的眼睛,“没必要兜圈子,我明白你们想问什么。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心里都转着相同的念头,但实际情况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警长笑笑说:“我想问什么?”

“自主意识一类的问题,但这类问题最好由生产商和哲学家回答。”

大胡子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们警察都是不依不饶的人,一定要我承认也无所谓——他们只是人形的机器,只不过损坏时会流血,而不是崩了一个齿轮。”

武田哂道:“既然如此,何必让他们听音乐?”

农场负责人脸色有些涨红,这让他更像圣诞老人。他提高了声调:“他们虽然没有灵魂,但我们应该对上帝按照其外观创造的事物予以尊重!”

警长望着说话者:“克隆劳工从事的工作,不能全部用智能化的机器代替吗?”

负责人窒了一下,略略低下头:“有一些不行……而且机器比他们贵。”

罗伊点点头,望向广袤的白色田野和散布其中的人形机器。

旺达斯叹息说:“这里面还有股东和公众的需求。”

“股东和公众的需求?”

“我的商品是由人生产的,天然、安全、品质好,这样的商品价格更高。”

“原来如此,当有需要的时候,就把他们视为人吗?”

罗伊看见农场的负责人背驼起来,这显示他已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他年轻的时候,这种事情一定尚未大行其道。罗伊想,这个老人让那些毫无知觉的肉身聆听乐声,心里一定带着某种愧疚吧。

“总之,你们农场没有克隆劳工失踪?”

听到警察这个问题,农场负责人迅速抬起头。

“是的,全部都登记在册,一个都没有少。”

离开农场,罗伊在上车前转身,问武田:“今天是几号?”

“3月10日。”他的搭档回答。

第二章

三天后,基因实验室交来报告。根据农场附近发现的人形躯体端粒的长度,可以确定这具躯体是NIX-6型第四代克隆体。但其骨骼没有编码,所以这具躯体要么是曾在黑市流通而被抹去了记录,要么就是在非法实验室里生产出来的。另外,剜除眼球的位置有异体组织,鉴定结果是这具躯体曾进行过移植手术。也就是说,这具躯体的眼睛先是被换过,然后又被摘掉了。用来蒙眼的绷带上面残留了某种麻醉药物的成分,这种麻醉药物采用了私人配方,在特定区域的黑市医院流通。

现在的问题在于,是谁把一具克隆体如此折腾了一番。

看到报告以后,柯鲁奇上尉在办公室里走了几个圈后,随即下达进行基因序列对比的指示,并且把罗伊和武田召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开口:

“这个案子,好好查。”

柯鲁奇是个话少的退役军人,但总能准确向他的下属传达意图。罗伊看上司的眼神,知道这个命令的实质是,赶在《城市综治法案》出台之前挖出些像样的东西来。

当晚,罗伊和武田带了四把枪,把车开进位于城中心D8区的夜市。一个线人告诉他们,狐狸寺附近有一家地下诊所,专门做摘除人体器官的生意,使用的正是同类麻药。

两人开了一辆正儿八经的四轮轿车,车是武田贷款买的。密闭的街道横七竖八,有些地方奇怪地环状重叠,像某种机器的设计图纸。路两旁都是巨大的霓虹灯招牌,比楼房还高的全息女郎在道路中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她们的躯体如梦如幻,身材火辣。巨大的美人有时会弯下腰来,瞪着闪亮的眼睛,望着车厢里的人。

武田一边驾驶,一边说:“你如果开两台‘工蚁’到夜市,要么进不去,要么出不来。”

罗伊说:“进去是进去了,就怕出来时车只剩下四个轮子。”

武田笑:“带了枪就不会。这里的人都老派,和你一样。”

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汽车前方横穿而过,其中一个踏进水坑,狠狠摔在了地上。后面追上来一群人,围住倒地的人挥拳如雨。

武田从旁边绕行,说:“你都没法理解,各区的游民都喜欢跑到夜市来。但是在这里偷鸡摸狗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管。”

“或许他们觉得,被打也是一种证明自身存在的方式。”

“比无人问津要好?”

“或许。”

闻言,年轻警员耸耸肩,不再说话。

轿车在街市里缓缓行驶,一直开到靠山的狐狸寺。不知道当地人在过什么节,从半山到街口拉下来无数绳索,绳索上挂满红灯笼,远看像一片番茄田。到达绳索下方,罗伊抬头望,眼前全是晃动的红影,生出被无数眼睛窥探之感。把车停在角落,两人下车前行,看到一群小孩子穿着宽大的长袍在寺庙前面奔跑,衣袍的两襟上画着巨大的瞳孔。孩子们手中拿着羽扇状的荧光棒,一边跑一边挥舞,丝带般的光彩在夜空慢悠悠散去。

两个警察并肩而行,略分前后,说不准哪里会有冷枪,一前一后起码能防范背后的偷袭。两人越过烟熏火燎的寺庙,钻进其后方一座低矮的建筑物。墙上都是涂鸦,大多是抽象化的眼睛。几个戴着黑帽子的人在墙角抽烟。武田腆起肚子,把衣服后面枪的形状露出来。罗伊手扶帽子向那几个人致意。那几个人望着他们,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提了一下帽子,其他人就把目光收了回去。

往下走了几层,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两个警官走进一条四面都贴了白瓷砖的走廊,走廊中间有几个残缺不全的人在打架,动作一闪一闪的,是已出故障的全息投影。四下寂静无声。某个房间传来“哐啷啷”的声音,听着像一大盘东西被打翻在地。两人走近,墙上掠过巨大的黑影。武田拔枪回头,那道黑影猛地压在他身上,手枪被甩出两米之外。罗伊看见那是一只高大得像矮种马的杜宾犬,他飞起一脚,踢中黑狗的肚子。黑狗呜了一声,向后跳了一步,又重新扑上来。武田躺在地上,慌忙伸手抵挡,罗伊立刻开了枪。枪声在封闭空间里回响。杜宾犬嘴角裂开,脸少了一半,从半空中坠落。脑浆溅到白墙上,顺着光滑的瓷砖流下来,像一幅哭泣的人面。

罗伊把武田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搭档用一只手捂住耳朵:“你开枪了。”

“不然呢?”

“起码开消音呀!”

罗伊回答:“来不及了。”

武田捡起自己的枪,没好气地说:“那就赶紧吧。”

两人走进那个发出声响的房间,只见一个金属盆倒扣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以手术刀和锯子为主。一个东西从罗伊鼻尖前方近距离飞过,警长扭头,看见一枚飞镖钉在他身后的靶盘上,镖叶还在抖动。飞镖落在18分的双倍区。

武田用手枪对准投镖的人。那个人穿着青色的手术袍,手指白皙修长,保留了两秒钟投镖的姿势。他坐在一张转椅上,没有戴口罩,屁股左右摇摆,显得很懒散。罗伊巡视了一圈,左边有一张固定的桌子,上面一溜摆开四只开肠破肚的动物,分别是青蛙、老鼠、兔子和一只猫。那四只动物还没有死透,肌肉不时地抽动。右边是一张标准的手术台,但是台面很低,现在上面没有人。

“德西?”

“嗯。”地下医生无精打采地答应。

“今天没客人吗?”

“最近都没,每天只做日训。”

“这些吗?”罗伊望了一眼桌子上的动物,把一把小刀捡起来,又丢回去。

“嗯,在呼吸停止前完整地切除肝脏。”

“够严格的。”

“嗯,但是今天没做完,德西那家伙把盘子打翻了,我懒得捡。”

“德西?”

“刚才被你们宰掉的那条狗,也叫德西。”

警长向地下医生走过去,在对方面前半米处停下。

“前几天,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做过眼球摘除手术?”

地下医生歪了歪头。武田把将一条脏兮兮的绷带丢过去,问:“不记得吗?”

“唉,如果你问的是截肢,或者是拿掉内脏,我都可以这么回答。”

“那就是记得喽?”

“嗯,听到他说要把眼睛挖掉,我都吓尿了。”

这句话让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年轻的那个皱眉问:“他是自己开口说的吗?”

医生说:“我这里不是屠宰场,来的人都是自愿的。”

罗伊从手袖里拉出“玻片”,把一个人像投影出来。

“来的是不是这个人?”

那个人五官端正,神情自然,是警方根据脸部特征计算出来的容貌,不然少了一双眼睛,也不好用来当画像。

医生看了一眼,问:“是还原照吗?”

“回答问题。”

“是这个人。”

“你确定?”

“警长,整容手术我这里也能做。”

罗伊明白对方的意思,当下的整容技术能够在几天之内让一个人改头换面,但是稍微懂行的人仍旧一眼辨明。当然了,核实人员身份另有更确切的方案。

武田有点急躁,他加快语速:“带他来的是什么人?”

“没人带他来,就他一个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年轻警员像猫一般弓起背,他和罗伊对望,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我没必要骗你们,来我这里的都是独行侠。做手术的时候,我不喜欢有人站在我背后。”

医生看见两个警察脸色越发阴沉,摊了摊手,以劝慰的口气说:“也许他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只是我没看到。”

罗伊沉声说:“总之,这个人一直在和你说话?”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武田着急张口,罗伊本欲阻止,但没有来得及。

“他是个克隆人!”

闻言,德西医生骤然睁圆眼睛,因为说不出话,抬起手做了几个无意义的动作。他又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那就是平移了,早知道和他多聊一会儿……或者抓起来。”

罗伊想了想,问:“你肯定和你谈话不是预设的程序?”

医生连连摇头。

“不可能,移情再明显不过。他要求清醒的手术,整个过程精神高度紧张,后背湿得像泼了水,把床沿都抓弯了。”地下医生反复舔嘴唇,流露出专业人士特有的亢奋,“程序不可能模拟那种恐惧。话说回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成功的平移案例。”

“平移——”警长问,“意识移植的技术是不是很困难?”

医生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

“成功的概率很小,只有脑子有毛病的人才做这种尝试,失败了一了百了,但是成功一半就好玩了。”

“会怎么样?”

“发狂、痴呆、瘫痪算好的,你能想象当一个意识清醒的植物人是什么感觉吗?”

武田问:“如果完全成功呢?”

“那也没有意义,兔子的保质期就那么几年,哪怕成功了,无非是作为珍稀动物多活几年,然后在最后半年陷入自杀与否的煎熬。”

几个人都静默下来。医生拍了拍额头:“那家伙是不是已经死了?”

罗伊考虑了一秒钟,觉得没必要隐瞒,回答说:“是的。”

“你们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兔子身体快过期了。”医生点头说,“他不停地咳,像台散架的机器,头发也掉得差不多,头皮上全是坑坑洼洼的血痕,估计是自己用指甲抓的。我都怕他死在手术台上。”

武田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德西狡黠地笑:“如果他还活着,能说话,你们也没必要找上门了。”

警长盯着黑市医生:“摘除的眼球你怎么处理了?”

对方笑容不变:“那个人带走了。他把自己新鲜的眼球装进一个袋子里,挂在手上,然后哆哆嗦嗦地摸着黑走了。”

这句话描绘的场景让人起鸡皮疙瘩。罗伊吸了口气:“我问你,那个人的眼球是不是移植过?”

“是的,”黑市医生点头,“眼眶有疤痕,肌肉、血管、神经移植过的痕迹很明显。”

“据我所知,移植别人的眼球是不可能的。”

“可不是?这一点你们警察比我清楚,只不过,凡事没有绝对。”

“怎么说?”

“我不知道,”德西医生笑起来,冲警察眨眼睛,“真的,这个问题过于专业,建议你们去咨询其他专家。”

罗伊盯视对方良久,转身迈步。

“警官,稍等一下,能不能帮个忙?”

警长回过头,看见说话的人坐在椅子上,继续投他的飞镖。

武田问:“干什么?”

“德西,”黑市医生懒懒地说,“我是说那条狗,能不能帮我拖回来?太重了,我拖不动。”

医生拉起裤脚,他的小腿只有手杖粗细,跟大腿连在一起像一截带骨的烤肉。

“啧,退化症?”年轻警探蹙起眉头,“平时你怎么做手术?”

“我坐在德西身上,德西是我的腿。”

罗伊望了他一眼,走出那个房间。

两人驱车驶出夜市以后,武田扶着方向盘,脖子关节“咯”的一声。

“看来真让你猜中了。”

警长说:“你是指平移这件事?”

“嗯,事情很明显,那只兔子到过夜市,而且能说会跳,脑袋里肯定有人类的灵魂寄居——当时看到那间木屋有住人的痕迹,你就想到这一点了。”

罗伊一阵沉默,武田看出了他的心思,视线投过来。

“你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怀疑找黑市医生挖眼的和我们发现的兔子未必是同一个人?”

“目前都不好说。”

武田点头:“嗯,不好说,但起码是个方向,眼球也是个方向。”

“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的你肯定也想到了。刚才那个医生也提到,一个人是没法更换别人的眼球的,所以眼球才能作为身份甄别的一级凭证——但是那个兔子确确实实换过眼!”

“然后又挖走了。”

“对,然后又挖走了,因为那双眼不能留下来。”

罗伊说:“我听说过一种可能性。”

武田咧开嘴笑:“我也听说过,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明显的方向——眼球的属主是谁?”

警长沉思片刻,然后点头:“我们去找人问问,找专家……”

当整个案件告终以后,罗伊时常想起和武田在车厢里的这段对话。眼球这一特殊事物的误导作用,从那时起就生效了,而且无可抵挡。罗伊想,他和武田,以及追查这个案件的其他伙计都没有抛弃过谨慎,但是哪怕给机会让他们重新考量,他们依然会陷入那个谜局。因为方向过于明显。而一旦当你选择向前走,则会无法避免地钻进胡同。

真是一场精彩的诡计。

但这是后话。在那个时候,他和他的搭档是另外一番心情。天空下着小雨,罗伊眼望前路迷蒙的光影拉扯变形,有些怅然。

他的搭档则发出略带兴奋的语音:“搞不好真的是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