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具女性的躯体从牛奶状的溶液里升腾起来。罗伊产生一种错觉,刚呈现时,她的身体并不完整,滴滴答答的白色乳胶流过她的肩胛、手臂、乳房、小腹、胯骨,然后是下肢,最后组成整个身躯。她的肉身由流淌的水珠组成,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

武田用手指敲击玻璃墙壁,饶有兴致地说:“我还以为他们会像金鱼一样,养在水缸里。”

“培养的时候是在箱子里,这是最后的步骤,叫受洗。”

听到脚步声靠近,两个警探转过身,一个拄着手杖的矮小老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老人穿着整齐的西装,戴着礼帽,尽量把身体挺得笔直。他语气温和,彬彬有礼。

老人把手杖夹在腋下,用手比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箱子大概是这个样子,和停尸间里放尸体的雪柜差不多。”

罗伊摘下帽子:“宋明基博士,你好。”

博士也摘帽致意:“两位警官好。”

“打扰了。”

“别这么说。有什么能为两位效劳的?”

罗伊转头望向那具从牛奶状溶液里打捞出来的女性身体,她无精打采地蜷缩成胎儿状,高悬在半空,给人一种古怪的矛盾感,仿佛是……神圣和罪恶的结合。

“这个步骤名字叫受洗?”

宋明基博士微微一笑:“表面上是增强组织活性,起保质的作用,就和给苹果涂上防腐剂差不多。”

“表面上?”

“只是做个样子,细胞生命周期如果能够这么简单地予以延长,那该多好。”

“那实际上是?”

“是一种仪式,祈求那具人造的躯体能够被赋予灵魂,所以叫受洗。”

两个警察有点愕然。那套“受洗”用的设备看上去十分昂贵,如果产量庞大的克隆体在出厂前必经的步骤纯粹是为了一种情怀上,那真是够任性的。只不过,眼前这个老头儿确实有任性的资格。

宋明基今年63岁,是受人尊崇的教父,由他之手,构建出了庞大的克隆产业帝国。在他之前,尽管用干细胞培育一个个器官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但要把整个身躯制造出来,却是空想。宋明基在37岁那年突破了这一点。根据他的理论培育出来的完整肉身,具有完美的神经系统,加上“义体及脑机接口”,也即所谓的电子脑技术,人们终于创造出能跑、能跳的器官集合体,进而创造出比机器更灵敏的生产工具。

只不过,凡事都难尽善尽美,这些人形的生产工具也有让人头疼的缺陷,那就是短命。

由于细胞线粒体端粒长度缩短的缘故,一具克隆体的保质期只有三到四年。尽管如此,随着技术普及和生产成本的有效控制,克隆体不久就成了新一代的塑料袋和餐巾纸——以抛弃型产品的姿态侵入各行各业,从而催生了整个产业的爆炸式发展。在此过程中,虽然政府频频高举管制大旗,但市场需求无法冷却。到后来,培育克隆体变成和种西瓜差不多的事情,连私人实验室也可以实现量产。只不过,持有政府许可牌照的合法产品能够优先占据市场,现在罗伊他们造访的就是一家名为“长青藤”的老牌克隆工厂。宋明基从这家公司的技术员做起,直到成为独立董事。长青藤生产的克隆体以体格强健、保质期长著称,服役周期最长超过四年。不用问就可知,这和宋明基亲自坐镇密不可分。虽然有人说宋明基的成就早在二十年前就达到巅峰,此后可谓无所建树,但这些评价显然无法动摇这位伟大人物的声望和地位。

“你们知道‘克隆’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吧?”

老人双手拄着手杖,靠近实验室的玻璃。

“你是指……”

“早在百年之前,我们就已经可以自主地克隆活物,但是克隆人类一直被严令禁止,这个禁令直至今天依然屹立不倒。你们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武田答道:“因为胎生的克隆人拥有意识,和人一样。”

博士微笑着说:“是啊,如果和人一样,事情就不好办了。毕竟科学研究的目的是发明创造能够造福种族的物资,而非为这个星球增加人口。”

罗伊说:“所以,目前的方案是延续器官培植的思路,通过干细胞的全能性,逐步分化、组成完整的个体。这个过程,无须人类的胚胎和子宫,在实验室的培养箱里就可以完成。”

博士惊讶道:“警长说得很准确。”

罗伊说:“来之前做了点功课,现学现卖了。”

博士点头:“你说得很对。我们的操作依法合规,大家只是克隆克隆的叫习惯了。从行业的角度上讲,我们更倾向于叫打印。”

“打印?”

“嗯,输入一组数据,然后辅以材料,最后照着形状打印出来。叫作复制也行。所以,它们只是一种材料的特定组合方式,切不可将之视作人类,这是基本守则。”

警长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仪式?”

“无伤大雅啦,”老人露出孩童般调皮的笑容,“就算是满足我的个人兴趣。难道你不好奇,无论是从物理还是化学的层面看都完全一致的肉身,为何一个能产生意识,另一个却不能?所谓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它降临到我们的身体需要什么条件,又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生的?”

博士侧着头,露出科学家独有的对未知的神往。

武田说:“反正一定缺少了什么。”

宋明基转头看他,微笑着说:“对,一定是缺少了什么。”

博士的神情恢复了严谨,他转向罗伊:“抱歉,还没问两位的来意。”

罗伊说:“想请教博士几个问题,都很简单,但我们希望得到最权威的答案。”

“是什么问题?”

“其实和博士刚才的话题也相关。”

“哦,是吗?我们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还是边走边说?”

“边走边说吧,不会打扰博士太久。”

三个人在克隆工厂的走廊里信步行走。透过透明的墙壁,罗伊看见一排排柜子,柜子上是一排排“抽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有时会按动按钮,让“抽屉”滑出来,看上一眼,然后收回去。罗伊想起宋明基的话——和停尸间的雪柜差不多。原来无论是生还是死,需要的都不过咫尺之地。

“第一个问题是,”警长开口说,“克隆体的寿命最长能多长?”

“你是指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吗?”

“是的。”

“据我所知,最新型号的使用年限是五年,加速衰变期能缩短到一个月左右,但还没有正式投入市场。”

“是因为线粒体端粒短小吗?”

“具体的情况比较复杂,但笼统来说正是如此。我听说大家因此叫他们……‘短尾种’?”

“简称‘兔子’。”武田说。

博士称赞道:“真形象。”

罗伊望向博士:“有可能有人实现了技术突破,能够大幅延长克隆体的寿命吗?”

老人笑了笑,那个笑容看上去有些暧昧。

“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这项工作我持续攻坚三十年,依旧无法前进,有时甚至觉得这就是所谓上帝设置的限制器。总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见警察仍旧盯着自己,博士又笑着补充:“如果真有人跑到前头了,我想不出藏着的理由。”

“也许是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不愿意改变目前抛弃型的产业生态。”

宋明基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商业的问题我不太懂。不过,如果这个问题涉及警长需要核查的事情的关键,我想,还是不要寄予过高的期望为好。”

罗伊看见宋明基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点头,心想,哪怕再伟大的人物,也有维护自身权威的需要。

“对了,”老人继续道,“我建议对克隆体不要用‘寿命’这样的字眼,叫保质期或者有效期更好些。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没有生命。”

博士又自嘲地笑笑:“其实机器也有使用寿命一说,但是用在它们身上有些敏感。”

罗伊淡淡地说:“你说得对。”

“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是关于器官移植的问题,我想知道移植克隆器官技术的成熟度。”

“嗯——”博士严肃地说,“那可谓相当成熟了,毕竟器官移植本来就是克隆技术的初衷。总体来说,绝大部分的克隆器官都可以和本体完美配型。只不过,如果移植了过多的克隆器官,会大大缩短器官的有效期。怎么说呢,相当于人体的原生线粒体被大量的克隆线粒体稀释了,所以,尽管器官移植能够解决大部分病理问题,但无法无限延长人的寿命。”

“除非关于克隆体保质期的技术取得突破?”

宋明基深深望了罗伊一眼,答道:“正是如此。”

“那么,眼球可以移植吗?”

博士转动手杖,微笑了一下,这次他的笑容又带了点调皮。

“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

“因为眼球很特殊?”

“嗯,这是上帝设置的另一个限制器。”

“无法移植吗?”

博士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搞不清是海量神经丛对接的问题无解,还是其他更本质的原因,总之,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世上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眼球,也即所谓的‘强叶脉特征’,这一点警长你们可能也了解。”

罗伊点头:“哪怕是克隆体和其本体的眼球,包括虹膜在内的结缔组织也存在差异。所以,可以通过虹膜识别的方式确定具体人员的身份,包括识别克隆体的型号。”

“正是如此,移植自己的克隆眼球尚且无法成功,如果是两个不同个体之间移植眼球,则更无胜算。”

可能是觉得“胜算”的用词有点怪,老人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尖,神情像个想到鬼点子的孩子。

“我是指挑战上帝的胜算。”

罗伊问:“绝无例外吗?

老人有点狡黠地望了对方一眼:“其实有——但不是一个常人会考虑的方案。”

武田着急地问:“什么方案?”

“反过来就行。”博士笑眯眯地说,“把原生的眼球移植给克隆体。”

武田“啊”了一声。尽管他早有耳闻,但从权威的口中证实,还是深感震撼。

罗伊确认道:“你是说,可以把本尊的眼睛移植给他的克隆体?”

“嗯,我见过这样的案例。”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也搞不清。”博士坦然说,“和眼球的特殊性一样是个谜,也许眼球的端粒结构只能向下兼容。说不定,把这件事情弄明白,眼球移植、端粒效应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可惜实验样本太少。”

“这种案例很少?”

“几乎没有。这种操作完全是实验性质,临床上不会有这种选项。谁会把自己的眼睛放在只能用几年的器皿上呢?”

“哼,除非身体是别人的……”

说话的是武田,罗伊和宋明基都望向他,年轻警员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如果是为了掩盖一些事情,也可能采取这样的操作。”

“掩盖一些事情?”博士面露困惑。

警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搭档打住。武田嘴角带笑,不再说话。

罗伊望向宋明基:“总之,有人能做到这件事。”

博士点头:“嗯,技术上可行。”

罗伊在心里整理已知的情况:有一具具备人类意识的克隆体,先是换了眼球,然后又将移植的眼球挖掉,关键点是,移植的眼球必然为克隆体的本尊所有,所以眼球的主人已无疑问——那么,剩下另一个问题:在那具躯体里的意识是谁的?

警长停顿片刻,再次开口。

“你认识他吧?我是指懂得实施这种手术的人。”

“他?”

“你说过‘我见过这样的案例’,说明手术不是你操的刀,但是你知道,或者参与过。”

宋明基轻轻笑:“警长很敏锐。”他的语音和脚步都停顿下来,他拄着手杖抬起下巴,有些缅怀之意。

“坦白说,神经学不是我的专长,是我一个同行做的实验。不过,他只会写作文,不懂拿手术刀。”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你不会认识的,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不在了?”

博士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语气有点冷淡。

“暂时不说他如何,除非警长认定他和你们要核查的事情有关——如果你要问的是这种手术的难度,我的回答是一般,手艺好的私人医生都可以做到。”

警长把目光从对方脸上溜过去,没有再追问。

“那么,最后我再请教一下平移的问题。”

“平移?”

罗伊看到宋明基的手杖略微歪向一边,那是手上突然用力的缘故。他观察老人脸上的神情,老人保持着亲和的微笑。

“就是意识移植。”武田说,“把一个人的脑子搬到另一个身体里。”

博士缓缓摇头:“这不是移植,是临摹。先扫描母体的大脑,然后按照纹理把载体的海马体烧刻一遍。”

警长说:“和配钥匙一样?”

“对,和配钥匙一样,所以需要未经加工的钥匙坯,也就是空白的大脑。”

“那只能用克隆体当载体了。”

“可不是?和移植眼球的情况相同,所以没人会做这样的选择——哪怕侥幸成功也多活不了几年。”

武田说:“叫移植也可以吧?被扫描过的大脑会坏死,所以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意识……或者还是叫平移。”

“嗯,也很形象。”博士笑道,“不能凭空增加灵魂的数量,可能上帝是这么考虑的。”

罗伊问:“能够进行多次平移吗?这样寿命就可以继续延长。”

这个问题让宋明基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很难,这是上帝设下的第三个限制器。”

“我听说还没有过连续平移两次的成功案例。”

“嗯。”博士点头,“海马体临摹的成功率本来就很低,而且失败的后果相当可怕。但是一直以来,也有不少奋不顾身进行尝试的案例。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人类对永生的渴求,既然克隆体的有效期没有实现突破,那么只能在不停换身体这件事上下功夫了。从这个层面看,后者甚至显得更加重要。可惜,正如警长所说,到目前为止,没有公开案例显示一个人能够连续两次进行意识转移。”

“是因为‘失真’吗?”

“反正和钥匙多配两次就不灵光了差不多,”博士微微笑,“叫‘失真’‘噪波’‘数据损耗’都可以,大家不过是挑些简明易懂的词语为复杂的系统问题代名,从而方便公众理解,譬如我就喜欢用配钥匙做类比。但实际上,这会不会是一个哲学问题都不可知。”

“总之,很难,对吧?”

“是啊,很难。”

“但是不排除可能性。”

“嗯?”

“你刚才说公开的案例。”罗伊说,“言下之意是,说不定已经有人取得了突破,只是没有公开——你在心里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

“警长,你真会咬字眼。”博士苦笑,眼睛半眯起来,“我是科学家,当然不会排除一切关于进步的可能性。而且,在这个领域我也不够权威。”

“海马体临摹技术也属于神经学吧?”

宋明基微微一窒:“不能称为属于,但是其核心技术的确属于神经科学。”

警长笑道:“博士已经两次提到自己在神经学方面不如他人了。”

“唉,老头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专业是基因科学嘛。”

“博士那位通晓眼球移植手术的同行,会不会刚好也是意识平移方面的专家呢?”

宋明基望向罗伊,这次戴帽子的警察没有让步,甚至目光带了针。

“能告诉我那位专家的名字吗,以备不时之需?”

宋明基看上去并不喜欢“不时之需”这个词,他的唇齿向内收缩,然后又舒展开。

“告诉你也无妨,他是我很久以前的同事,名字叫金民。”

老教授说着,下巴又一次仰起,叹气声袅袅上飘。

“老实说,我也想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

回警队的路上,罗伊戴在耳垂上的胶圈亮了起来。罗伊接听,片刻后把一个人的影像投在挡风玻璃前面。武田在开车,扭头望了一眼,那个人的面容和报废的克隆体一致。

“干吗?”

“这是本尊,名字叫富场三。”

“哦——”年轻警探把声调拉长,“编号排出来了?”

“嗯,配型报告发了过来,同时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对应的人。”

“很快嘛,上尉发话就是不一样。”

“已经是第三天了,克隆体的基因排序比想象中耗时。”

“因为这种事很少人干,兔子有事就去找本尊,人家不疯掉才怪。”武田给老轿车换挡,“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人还在吗?”

“2月27日登记入住夜市附近的一家宾馆,房间一直没退,但是宾馆说已经很多天不见人回来了。”

“真的是在我们的地盘!活动记录怎么样?”

“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城中心,在凤凰城和奥斯卡都有消费记录,在凤凰城使用了手形支付;其他地方则保留了虹膜记录。监控录像也完整。”

“逛妓院和赌场,看样子是去潇洒的。”武田嘻嘻笑了两声。

“从监控里还发现一个情况。”

“什么?”

“他看上去行动很不灵便,赌场的人也举证他一只手萎缩得厉害,捡不起扑克牌。”

“那就没错了,是过期衰退!那人之后还出现过吗?”

警长挥动手掌,把人像收回。

“3月7日以后就没有记录了。”

他的搭档打了一记响指。

“看样子上尉押中了。关系人呢?”

“零零散散,他原本不住在本市。”

武田蹙起眉头:“那就难搞了。”

“不过,”警长淡淡地说,“他有一个前妻,目前住在D32区。”

闻言,他的搭档兴奋地用力踩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