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骁自幼父母早逝,对这唯一的兄长自然感情深厚,只是他喜动,兄长却只能平心静气生活,所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兄长的事一无所知。

他哥哥霍骏打出生起就有十分严重的喘症,发作时面色紫青,喘不过气来,太医院有名的御医都给看过,俱都只是摇头,别无医治之法。

幸亏霍王爷与无为大师交好,晓得大师有几分治病的怪才,求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不计后果地替霍骏开药,这才求得了无为大师亲制的药丸,虽不能断了霍骏的病根,但只要发作时用一颗,便能转危为安,暂时渡过一劫。

直到如今,哥哥霍骏已经二十三岁了,但喘症发作的情况却依旧十分频繁,每一回危险关头,也都是靠着无为大师的救命丸挺过去的。

掣风晓得世子爷是二爷心里一处不可触摸的圣地,方才是他僭越了,一时慌乱起来,忙不迭地求饶,这一回比之方才的敷衍,却多了几分郑重和真心。

他认真地道,“是,是,以后再不敢了!”

霍骁这才肯罢了,他昂着头说道,“无为大师救了哥哥的命,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宝地,我得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才敢回去,否则就是大不敬。”

他瞪了掣风一眼,“想什么呢?还不赶紧给我上车?我们上山去!”

第37章 妙慧

清净山在京城的最西边,再往外两里地就是相邻的衮州界面了,因偏僻,而显荒凉寂寥。

不过此地风光明媚,树木茂盛苍郁,青山险峻而又秀美,半山腰镶嵌着一条矫健如虹的瀑布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下,与山脚下清澈见底的溪水汇成一汪,不断激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犹如一幅大师手中的水墨画,壮美极了。

清净山的阳面就是清净庵,庵主名叫妙慧,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模样,生得十分端庄美丽,但她一身肃穆的杏色素衣,举手投足间透着严厉和谨慎,倒让人不知不觉对她起了敬意。

黄太夫人似与妙慧师太十分熟捻,笑着对她说道,“我家雪丫头月底就要出阁,我便想着要来你这里吃两日素斋,替她祈一祈福,盼着她去了江夏侯府夫妻和顺,万事如意,早一点添一个大胖小子!”

她又将穆嫣拉到身前,“这就是嫣儿,先前我跟你说过的,世杰在外头的女儿。这孩子心地善良,也有孝心,我便将她带了来,也正好让你见见。”

妙慧凝神看了穆嫣两眼,眉头隐约有些发皱。

她面上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不见任何波澜和起伏,语声里却带着几分迟疑和犹豫,“这就是三老爷养在平城那个孩子?”

穆嫣听着那语气有些不大对,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妙慧,却不巧正好对上那道犀利审视的目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这个妙慧师太有些眼熟,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不会是东宫的人,东宫上上下下连院子里的小松鼠她都认得,不可能才过了六年就想不起来了。也不会是贵命妇或者大家小姐,她那时常常领着安福到处串门,满京城的世家夫人小姐她都见过了,她记性出了奇得好,不可能会忘记这样一张脸。

她一边暗自思忖着妙慧的来历,一面却顺着黄太夫人的话连忙福身行礼问安。

黄太夫人见她乖巧,越发满意了,她笑着说道,“是重临亲自去平城找的,前后也找了一年多,确定无疑了才给带回来的。你看,她眉眼之间有七八分像世杰呢!”

妙慧又多看了两眼,眉间的郁结这才慢慢舒展开来,她脸上终于露出浅淡笑容,低声说道,“嗯,这么一看,确实与穆三老爷生得很像。太夫人,我等会儿还要做个晚课,你们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如何?”

她唤过身边的比丘尼,“领两位贵客去雅字号禅房。”

这清净庵并不大,禅房就在左近,走几步路便到了。这寒冬腊月的,在山脚下觉得冷彻骨髓,但不知道为何,在庵堂里却是暖烘烘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寒冻,雅字号禅房里并无烧炭,却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穆嫣还是头一次来到这样新奇的地方,睁大眼睛望着屋里的一切。

这禅房很大,是个套间,屋子里没有烧炭,却熏着淡淡的檀香。里面的屋子里铺着一张大床榻,样式虽然简单,可木料被褥皆都是上品,有一种古朴低调的奢华感。外面还有一个小间,里面也有床铺,只是窄一些,想来应该是留给贵夫人们贴身的大丫头睡的。

她垂眸想了想,便攀住黄太夫人的手臂,有些撒娇地说道,“祖母,我向来有些怕黑,不想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不如,我跟您一块儿睡吧!喏,您睡里间,我睡外头那张小床就好了,这样若是睡不着,咱们两个还可以说说话。”

黄太夫人“噗嗤”一笑,忍不住拿食指点了点穆嫣的鼻尖,“你呀!”

带路的比丘尼也忍着笑说道,“施主怕是误会了,清静庵只是座很小的庵堂,平素也不接待外客的,是以只有这么一间客房。”

这话中的意思是,人家只有一间客房,本来就打算让这对祖孙一块儿用的,可没有再多的房间给穆嫣,这可是她自作多情了。

穆嫣的小脸一下子红了,她略显窘迫地低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黄太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孩子们羞涩困窘的模样,这虽然是一种难以道明的恶趣味,可她觉得很真实。有一句话叫做高处不胜寒,在云端顶上待得久了,就会觉得真心越来越少,迎来送往的人对她笑脸相对,多半是因为她的地位和权势,哪怕是家里人之间,也难以做到坦诚相对。

或许是因为真诚越来越少了,所以才显得越发弥足珍贵。

所以,黄太夫人才特别喜欢穆嫣此刻这模样,她笑意盈然地将孙女儿一把搂入怀中,笑着对比丘尼说道,“我这孙女儿头一次来,不晓得这里的状况,倒让师傅你见笑了。不过你看在她不知者不罪的份上,这话就忘了吧,妙慧师太那也不必提起,多谢你了!”

比丘尼连声答应,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年轻的女孩儿面皮薄,怕被人笑话,那她就只当没有听见好了。

她笑着交待了几句,便转身退了下去。

穆嫣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祖母,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妙慧师太说雅字号客房,我就以为一定还会有天字号地字号之类的啊……啊啊啊,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黄太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发,柔声说道,“你头一次来,也没什么丢人的。不过,以后若是再遇到自己没有打听清楚的事,就先别着急开口,看看情形再说,保管吃不了亏。所谓谋定而后动,这虽是兵法,但用于生活中遇到的为难事时,也颇有道理的呢。”

她对着身边的朱嬷嬷说道,“五小姐不曾带了丫头来,你先帮着她收拾一下被褥行李,我们祖孙两个坐着说会话。”

朱嬷嬷应声去了。

穆嫣见里屋里只剩下她和黄太夫人,便小声地问道,“我见这位妙慧师太端庄秀美,十分地雍容华贵,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妃子一般,她又那么年轻,怎么会出家当了师太?”

她将话说完,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低头咬唇说道,“祖母,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黄太夫人慈爱地摇了摇头,“你头一次见妙慧师太,觉得她生得美艳,自然会对她为何落发出家产生好奇,这倒不算什么。我头一回见着她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也亏得清净庵与世隔绝,不太受世人香火,否则,得有多少心思险恶的歹人盯着她哪。”

她顿了顿,低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若是被比丘尼听到我们在背后枉议妙慧师太,这就不好了。还是等夜里无人再说吧。”

穆嫣心里痒痒的,又十分想搞明白妙慧的来历,但黄太夫人言之有理,她便也只好点点头,“嗯,等晚上!”

第38章 心愿

时已至傍晚,冬天的夜,暗得特别早,没一会儿屋子的亮光就逐渐暗淡下来。

比丘尼送来了火折子,朱嬷嬷恭敬接过,将雅字号客房的烛台都点亮了。她一边将镂空的灯罩盖好,一边啧啧称奇,“这罩子是乌金做的吧?乌金难得,一两就要值千金,这么大一个罩子,得花多少钱啊?”

黄太夫人瞥了朱嬷嬷一眼,“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妙慧师太这里,来往的都是王妃公主,这些东西指不定是哪位贵人赐的,有什么可稀奇的?”

她眉头一挑,笑着说道,“你还不若好奇一下,这屋子建在半山腰,这么冻的天,也没有生炭火,为什么竟这么暖和,一点也不觉得冷。”

穆嫣心思微动,拿手掌去抚了抚墙壁,又弯腰在地上探了一把。

她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地板下面是不是有夹层,墙壁里也是?出入口架上了火炉,有人不断在看着烧柴火,这样热气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这东西,好像是叫地龙,我从前不知道听谁提起过。”

小时候她母亲怕冷,一到冬日就窝在屋子里不肯出门,炭火要点得旺旺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着凉生病。有一回父亲不知道听谁说了这地龙的好处,便兴致勃勃地想要在东宫也弄一个,这样不论太子妃走到哪里,都有温度一样的暖气。

但要造这东西也不简单,工程浩大,耗费巨资不说,还得将屋子都拆了重新埋管道。若是寻常的人家,这屋子拆了重建便也罢了,可东宫岂是随意可以动得的?

盛昌帝听说之后,将父亲厉声斥责了一番,这工程便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没有想到,当年的端乾太子都干不成的事儿,竟然在清净庵上实现了。听说这座庵堂虽然小,但也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难不成那创始的庵主早就有先见之明,所以在建造之初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这也简直太有智慧了吧!

黄太夫人赞赏地抚了抚穆嫣的头,笑着点头说道,“确实是叫地龙,难为你还听说过。我头一次来的时候,可稀奇地不得了,问过了妙慧师太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她忽然面有遗憾地说道,“可惜知晓了是怎么回事,却不能在咱们家里也用上,要不然这冬日也就不会那样难过了。”

京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时间又长,让上了年纪的人苦不堪言。幸亏安国公府还算富贵,这上好的银霜炭数月不缺,可烧炭到底太费银钱,要蓄起热来也需要时间,若是要烧得暖暖的,那必会有烟,听太医说对身子也不利。所以,她那慈心堂里,也只是保持着不冰的温度而已。

再说,炭价昂贵,也只有主子才能用得起,那些下人奴仆可没有这样好命,也只有最冷的那几日才舍得烧两块取取暖,平素里都是捱一捱就熬过去的。

黄太夫人心地善良,当初一看到清净庵的地龙,便想着若是慈心堂也能这么来一下,那岂不就众人皆得暖意了吗?出入口也不必烧炭,烧柴烧草都行,兴许还能省些钱。

穆嫣闻言忙问道,“是因为要拆房子重建,所以才不行吗?”

世家大宅,都经过了百年以上的风霜,有时候另有一种象征意义,修缮可以,内部的改建也行,但若是要动到了房基,则必定要遭到族人的反对。世人大多迷信,觉得房基是一户人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若是动了它,那说不得就会动了整个家族的命脉,若是以后由盛而衰,那该当是好?

黄太夫人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笑着说道,“此是其一。但最重要的却是因为这夹层也不是那么容易建的。”

她拍了拍墙面,说道,“你看这屋子的墙壁,其实是石头造的,不过只是在石头外面包了一层木料,地下也是,整个夹层都是由整齐的石块铺就的。清净庵依着山势而建,就省了一重石料,再说附近就有石场,搬过来也不费多少人工。可咱们家住在内城呢!”

拆了重建一个院子先不提,光是弄这么多石料回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慈心堂那么大,倒是从哪里找那么多的石块呢?还得防火,结实,密室,能紧密地贴合在一块儿不露缝隙。这么多的要求叠在一块儿,这造价可就贵得没边了。

穆嫣性子聪慧,闻弦音而知雅意,她一下子就明白黄太夫人这是不想要劳师动众的意思。

如今安国公府的女主人是安国公夫人陆氏,而不是太夫人黄氏,只为了造个地龙就支出那么大一笔钱,陆氏就算嘴上答应了,心里也一定不肯的。

本来,按照本朝约定俗成的规矩,安国公穆虎臣承袭爵位之后,其他几房就都要搬出去的,陆氏看在黄太夫人坚持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先聚在一块儿生活,已经是长嫂的宽容和忍耐了,若是再提别的要求,太夫人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的。

她明丽的眸子微微一动,笑着搂住了黄太夫人的肩膀,“祖母不急,等以后孙女儿给您盖一个通地暖的庄子,每到冬天,您就和朱嬷嬷她们一块儿搬过去避寒。”

这声音清脆婉丽,犹如黄鹂鸣唱,字字句句都敲落在黄太夫人心上。

黄太夫人心中一热,眼眶里不由自主便有些湿润起来,她轻轻拍了拍穆嫣的后背,有些爱嗔地说道,“傻孩子,你哪来那么多钱盖这玩意儿?就算以后嫁到了好人家,夫家的钱又岂能拿来胡乱花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她语气却越发柔和了,“不过,你能有这样一份心思,祖母心里就已经很开心了。真的,祖母是真的高兴,总算你父亲在外头也没有白胡闹一场,得了你这么一个体贴的宝贝,也算是值了!”

穆嫣靠在黄太夫人胸口静静不说话,眼中却有流光闪过。

她心想,假若将来哥哥顺利地回到京城,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那么她要给黄太夫人造一座庄子,这又有何难的?就算哥哥没有,那她身上也还有当初父亲留下来的一笔钱,她想个法子叫二哥做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总归……能满足太夫人这一个心愿的。

第39章 郑王

过了不多久便到了晚膳的时辰,妙慧师太做完了晚课,差了比丘尼过来请黄太夫人和穆嫣过去用素斋。

黄太夫人笑着拍了拍穆嫣的手背,“清净庵的素斋可是京城一绝,那些王妃公主们打着修心祈福的名义来这里,有一大半都是为的这里的斋菜。嫣儿,你等会儿可要好好尝尝。”

穆嫣对药膳有研究,自然对食物也十分喜好。

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就经常偷偷地跑去御膳房学御厨做菜,太子妃起初还曾训斥过几回,后来见她确实喜好,又做得不差,便就假作不知道,由着她去了。

太子妃私底下对太子说,他们的女儿任性又莽撞,性子不讨人喜欢,虽是太子之女不愁嫁,可若是一无是处地出了阁,恐怕也难得夫君的喜爱。如今她既肯钻研厨艺,也算是有一技傍身,若能以此道抓住未来夫君的胃,也是极好的。

端乾太子深以为是,便也不再管她,暗地里却偷偷嘱咐御厨长对她倾囊相授。

是以,穆嫣不只药膳做得好,平常的饭食也自有一套水准。她听到太夫人说清净庵的素斋做得好,当即眼睛一亮,紧紧抓着祖母的手臂忙不迭点头,“嗯。”

晚膳设在静堂。由着雅字号房一直往外走,差不多就要走到尽头,引路的沙弥尼笑着作了个揖,“请!”

妙慧换了身素色的袍服端坐在上首,见到黄太夫人轻轻一笑,“屋子可还满意?太夫人休息得可好?”

黄太夫人拉着穆嫣坐下,眼神里尽是虔诚,“师太事事处处安排地妥帖,我哪里还会有不满意的?”

妙慧的目光好似不经意般投射到穆嫣脸上,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问道,“那五小姐呢?敝处简陋山居,既无华帐,又无美食,不晓得年轻的小姐能不能习惯呢。”

穆嫣面上微微一顿,总觉得妙慧的眼神有些来者不善,这话又说得似是而非,彷佛是在试探她一般。她眼眸微转,心中不由在想,“莫非不只是我觉得妙慧眼熟,妙慧也在怀疑我的身份?”

她神色微凛,嘴角却慢慢溢出笑容,“恩,是有点不习惯呢。”

妙慧的神情有些窒住,黄太夫人也显得有些尴尬。

穆嫣掩着嘴笑了起来,“师太您真是太过谦了,祖母说您这儿的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桩桩件件都有来历,可珍贵了呢。嫣儿从小在平城长大,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还是头一次看到乌金、南海沉香木这些东西,真真赞叹不已。”

她举起筷子,慢悠悠夹了一块素斋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一番之后才又说道,“这道南瓜扣蒸百合,用料虽然简单,可功夫却用得深,火候当需掌握得恰恰好。多一分,则南瓜保持不了如此好看的形态,少一分,却又嫌不够软糯。”

黄太夫人闻言,赞赏地点头,“没错,便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说师太这里的素菜好吃。”

妙慧听了,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僵硬,她盯着看穆嫣的目光越加犀利,但仔细看却又有几分闪躲和心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着说道,“五小姐喜欢就好。”

她轻轻擦了擦唇,盈然起身,“庵堂里还有些事务要办,我便先过去了,两位贵客还请慢慢享用。”

穆嫣笑眯眯地目送妙慧师太出去,但目光里的困惑却越来越浓了。

黄太夫人素有机谋,对这两个人言语中的交锋哪能毫无察觉?她皱了皱眉问道,“嫣儿认得妙慧师太吗?”

穆嫣连忙摇头,“孙女儿上两月才到的京城,之前可没有机会结识师太这样的人物!”

她笑着指着几上的素斋,悄悄附在太夫人耳边说道,“不过,孙女儿已经晓得这几道菜是怎么做出来的,等回府之后我琢磨一番,保管做出一模一样的来,再给您送去,祖母看这样可好?”

黄太夫人闻言便有些不信,“从前东安王妃为了学清净庵的素斋,还特意带了位厨娘过来,但怎么也学不会。你这才尝了几口,哪能妄言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话虽然这样说,但她心里还是高兴的,“不过你有这个孝敬的心,祖母就已经很高兴了。”

穆嫣眯了眯眼,东安王妃的厨娘学不出来这素斋,那是一定的,因为就算按着妙慧师太给的方子做,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美味的素斋来。可她天生味觉厉害,能品尝出天下百草滋味,这素斋里那丝若隐若现的肉味,自然躲不过她的舌头。

清净庵的食材确实是全素没有错,可烧菜用的高汤,却是荤的!

她垂眉想了想,既然素斋是假的,那便说明这座尼姑庵并非真正的清修之地。

清净庵平素来往的多是皇亲贵妇,便是寻常的侯夫人也未必有这个资格来这里静养,曾经何时,可以得到妙慧师太的接见都成了京城世家贵族之家攀比的砝码,所以,妙慧师太恐怕也未必是真的在静修。

穆嫣联想到她对妙慧那种奇异的熟悉感,以及妙慧对自己的反应,总觉得她与妙慧之间不只是曾经见过,或许她们之间还有过很深的渊源。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慌乱,她觉得自己也许无意之中窥破了一个秘密,而自己的秘密也好像要被剥开血淋淋地暴露在阳光之下。或许妙慧此时就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而她脑海中却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终于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穆嫣忍不住凑在黄太夫人身边,低声问道,“祖母,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妙慧师太为什么这么年轻,又有这样的美貌,可是却落发当了尼姑。而且……”

她皱眉指着这座看似简陋却无比奢华的庵堂,“我先前问过母亲了,清净山虽然有一寺一庵,但因为地处偏远,所以香火不旺,都不出名。这座庵堂虽然已经建立百年,但却是六年前才重新有了主人,起先声名并不显赫,是三年前郑王妃来这里求子一举得男之后,才声名鹊起的。”

黄太夫人轻轻摸了摸穆嫣的额发,柔声说道,“你母亲说得不错,郑王妃年过三十不孕,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清净庵的庵主是个修佛有为之人,便到这里来求子,她沐浴斋戒十五日,回去之后,竟果真怀上了孩子,诞下了郑王的嫡子。”

她顿了顿,“朝中秦王淮王以及晋王斗得不可开交,但郑王却是中立派,他并无夺嫡之志,性子又随和,不论这三位王爷如何剑拔弩张,但他们与郑王的关系却都还不错。郑王妃与几位王妃也都是至交好友,和公主们的关系也很好,在她的引荐之下,清净庵便成了京城有名号的贵妇们常来的所在。我是福源大长公主带着来了一回,因缘巧合,才与妙慧师太交好的。”

穆嫣微微一愣,半晌回过神来,惊诧地问道,“郑王?”

第40章 记忆

郑王成景是盛昌帝的第四子,比起其他的兄弟,他的出身有些不堪提起。他生母不详,据说只是内宫一名毫不起眼的宫婢,被酒醉的帝王看上一夜承宠,运气好有了身孕,却没有福气将龙嗣养大,刚诞下郑王没有多久就过世了。

自古帝王最是薄情。

彼时陈皇后独占帝宠,正因盛昌帝酒后失德而有些怨意,盛昌帝发愁要如何哄她开心,听说宫婢香消玉殒,反而松了口气,哪还记得要给诞育过皇子的宫婢一个名分?

在草草地葬了宫婢之后,盛昌帝便将嗷嗷待哺的婴儿交给了无子的陆贤妃抚养,直接记在了贤妃名下。至于那名宫婢,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郑王生母的名姓,她是谁,来自何方,因何到了宫中为婢,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不过,那只是宫婢的悲哀,并不是郑王的。

盛昌帝子嗣不丰,对这意外得来的皇子虽心存芥蒂,但却也并没有亏待于他。

他的养母陆贤妃出身文侯府,是鼎鼎有名的书圣陆洵之女,当今天下,在文人墨客之中,声望最高最得天下学子敬重,并非国子监祭酒苏大人,而是这位陆文侯。

贤妃身有寒症,不能孕育子嗣,膝下空虚,名下有了孩儿之后,自然全心全意教导,一刻都不敢疏忽。只除了没有亲自生他,天下母亲能做的一切,她都尽心尽力地做到了,终于将郑王成景养成了一名优秀出色的年轻人。

比秦王阳光开朗,比淮王低调随和,比盛王又持重懂事。

郑王是兄弟之间相貌最肖似父皇盛昌帝的一个,他在朝中广结善缘,支持者众多。原本在端乾太子被废之后,有朝臣想要上请君王立郑王为储,却被他严词拒绝了。

当时,秦王蠢蠢欲动,淮王按捺不住,连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盛王也被柔妃推在了前面,唯独郑王巍然不动。别的兄弟如同兵临城下般严阵以待,他却风轻云淡,好像个没事人似的,不是跟着陆文侯学习书画,就是与文人学子游山踏水吟诗作对。

人人都说,郑王志在山水之间,并无夺嫡之意。

也因此,向来剑拔弩张的秦王和淮王,面对郑王时,却都分外客气,彼此之间关系还不错。

但这位坊间风评很好的郑王,穆嫣对他的印象却很浅。她只记得他生得很像祖父,爱笑,话不多,为人很是包容量大。

因为平时见面不多,他们之间交集很少,关于郑王叔,她如今也只记得一件事。

有一回,堂兄弟们在宫里后花园玩木球,秦王世子不小心砸到了郑王叔的眼睛,当时就肿了起来还流了血,但他没有生气斥责,反而还乐呵呵地安慰秦王世子不要害怕,他会帮忙圆谎。

这样的好性子,若是在民间,定然是个极受到侄儿们喜爱的好叔叔。可这是毫无亲情的天家,郑王的好意没有受到秦王世子的感激,反而得到了子侄们的轻蔑,大家都认为他无能懦弱,是因为畏惧秦王的权势才会息事宁人的。

当时的穆嫣成长在众星捧月的簇拥间,还并没有体验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也跟着堂兄弟们一块儿看不起郑王叔,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本事。

但现在想来,也许……

生长在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中,能顺利长大,成为不可小觑的一方人物,哪里会是个真正软弱的人?要是郑王真的懦弱无能,毫无本事,又怎么能周旋于秦王淮王之间,令所有人都对他温和友好呢?

会咬人的狗不会叫,或许,比之那些将牌摆在明面上的王爷,郑王才是心机深沉,也最可怕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