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趁着值雨苕溪在高兴的当口,小心翼翼地问霍骁,“喂,你到底写了什么?”

也怪不得她困惑。

姜行向来是个知进退懂分寸也十分公正的人,就算因为她的诗句和字,而破格将霍骁请到了圆台上,但第二场就不该再放水让霍骁拿了头名。

这有悖于他素来的行事风格。

思来想去,问题也只能出在了霍骁写的诗上面了。

霍骁气呼呼地白了穆嫣一眼,眼神里不仅有愤怒还有委屈,“你也看死了我不可能拿头名对不对?”

不过,话说起来还是心虚得很的,“哼,我能写什么,当然……当然是不朽的名句咯!”

穆嫣痛苦地扶着额,心想,这二霸王是没打算在她跟前说实话了。

可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她该怎么判断姜行此举是为了什么?

霍骁会不会因此看出她和姜行之间的联系?就算他看不出来,假若他将这事嚷了出去,那么盘踞在皇城的那么多有识之士,难道也不能分辨出分毫吗?

这样的话,她的身世,姜行的来历,还有远在西北孤军奋战的哥哥,会不会又再次陷入危机?

穆嫣知道,她和姜行此刻,再也不是从前西北时朝夕相处的伙伴,而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不,他们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日唐芸想冤枉她的时候,是姜行挺身而出,将她从一场是非中干净利落地摘了出来。

但在世人的眼中,他们之间的交集也仅止于此了。

他出身西宁,她长在平城,一个在西,一个在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一前一后地来到皇城,不论在哪个方面,这两人都是毫无干系的。

霍骁见穆嫣顿时有些黯然的眼眸,心中不由更加发虚。

他心想,绝不能让这臭丫头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否则,自己岂不是平白无故地送了个把柄给她?

就现在这样,她已经够能折腾的了,若是知道了真相……难保她不会哭哭啼啼上门求祖父给她一个说法让他娶了她!

他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心里暗暗道,“不成的,绝对不成。我的心是属于芷若的,就算我死了,也是芷若的鬼!绝不能中了这丫头的奸计,丢了后半生的清名!”

现在的问题是,姜行和畅春楼的这位戴老板。

戴菁天不过是个告老离宫的御厨,能有今天也不过都是依仗着皇城里众位王爷公主及达官贵人们的旧情,他这个老滑头,是万万不敢得罪霍王府的。

所以,不足为惧。

剩下的,便只有姜行了!

霍骁眯了眯眼,心想,这姓姜的小子倒还算识相。

姜行没有将他写在纸上的东西亮出来,面对苏芷若的呛声,没有出卖他,反而替他遮掩了过去,还平白无故地送了他这么大的声势,算是个长眼的。

等会儿,他只要吓唬两句,将那手稿拿回来,便就万事大吉了。

霍骁想及此,心情轻松了不少,大大咧咧地对着值雨苕溪说道,“两位表妹,你们看,姜大人邀请我吃饭呢,表兄我就不陪你们瞎逛了。”

恰好这时唐少谚掀开帘子进了包厢,他便笑嘻嘻地对着二表哥说道,“表哥,我先走了!”

唐少谚还想问问情况,但霍二霸王就像是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不过一瞬间,就不知道消失到了何处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屋子里三个妹妹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穆嫣犹豫地望了大厅里白衣飘飘的少年一眼,终于还是跟在了唐少谚的身后离开了。

她想,姜行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管他是为何要提拔霍骁这个二霸王,总有他的理由。但不论他是因为什么,总不会因此耽误了哥哥的大事。

关于这一点,她还是信得过他的。

刻着长宁侯府爵徽的马车徐徐离开,戴老板对着姜行耳语了几句,便就告退了。

姜行满面微笑地冲着霍骁作了个“请”的姿势,“戴老板给姜某在畅春楼留了一间客舍,若是霍二公子不弃,便与我一块儿坐一会儿吧?”

霍骁昂着头,表情十分傲娇,“那就带路吧。”

面对如此无礼的回答,姜行丝毫没有感到不爽,面容仍带着五分的微笑。

他在前面引路,进了畅春楼的后花园,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间名叫绿丝绦的屋子前,“正是这里了。”

屋内早就摆好了酒菜。

姜行丝毫不见外地推开了里面的排门,居然正临着一湾池塘。

此时正值腊月,前阵子经久绵长的雪虽然停了,但背阴的地方积雪很难化开,这个池塘也正是如此。

池水已经结冰,四处边缘皆是皑皑白雪,许是无人踏足的缘故,居然过了那么久还莹白洁净,没有一丝脏污。

池塘边栽种着好些柳树,柳条枯黄,未曾抽出新枝,也被白雪覆盖,看起来别有风情。

姜行亲自替霍骁将酒满在了白玉杯中,然后动作徐徐地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美景当配美酒,这是戴老板亲自酿的雪花陈酿,千金难得,来,霍二公子尝尝吧。”

霍骁可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心思。

再说,对于苏大人榜下捉壻这件事,他心里颇有微词,虽然没成,但连带着却将姜行也看不顺眼起来。

啊呸,这可是他情敌啊!他怎么可能对情敌笑脸相迎呢?

于是,霍骁虎着个脸将酒水挡开,“姜行是吧?姜大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也不用来这虚头八脑的那套,这酒我就不喝了,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伸出手来,满脸不耐烦地说,“拿来!”

姜行仍是一脸微笑,他慢条斯理地问道,“什么?”

霍骁冷哼一声,“别装蒜了,快点拿出来。”

姜行还是一脸迷茫的样子,“还请霍二公子明示,姜某真的不晓得二公子要我拿给你什么?”

霍骁一拍桌子,“跟你们这些文人说话真是费劲,我叫你拿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好,那我就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看你还怎么装。”

他再次伸出手来,“试卷纸,对,就是我刚才写诗用的纸!赶紧拿来,小爷可没工夫跟你在这耗时间!”

第78章 针锋

姜行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哦,霍二公子是想要刚才诗作的原稿纸啊,您直说便是了。”

他朗声叫了一句,“卢远。”

一个长相精硕的大汉应声进了屋,“公子。”

姜行吩咐道,“将霍二公子的原稿取来。”

这名叫卢远的大汉躬身去了。

霍骁目瞪口呆地指着那离去的背影说,“这是卢远?禁卫军的二队长卢远?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常在宫廷行走,对禁卫军的大小官员了如指掌,甚至还有一些互相交过手过过招的,这卢远便是其中一名。

禁卫军的职责是守卫帝宫,保护陛下。

卢远,能做到二队队长的位置,不论是身手还是智谋,都不容小觑。可堂堂卢远,居然被姜行这个文弱书生呼来喝去的,简直匪夷所思!

姜行微微一笑,“姜某不才,陛下体恤我出身贫苦,孑然一身,便将卢远拨给了我用,如今他是我的贴身侍卫了。”

他顿了顿,“卢远脚程很快,霍二公子稍等片刻。”

霍骁从姜行这三言两语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得意和炫耀,这下子,二少爷那颗本来就很不爽的心,又被刺激地体无完肤了!

他愤愤地说道,“我又没说我着急,你催什么催?哼!”

也难怪霍骁生气,他一直都觉得,陛下对他是十分宠爱的,真论起来,比起那几位王爷所出的世子皇孙,陛下显然还是更加看重他呀!

但当初他可是磨了陛下好久,想问他老人家讨个人当侍卫,却被陛下拒绝了。

陛下说,这些禁卫军都是经过了不少历练,才能坐到这个位置,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宫廷,这等堪当大任的国之栋梁应该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发挥光和热,怎么能陪他这个纨绔子瞎折腾呢?

可现在倒好,他垂涎已久的卢远,却成了姜行这绣花枕头的贴身侍卫。

简直气死人了!

他不由委屈地想,姜行不仅抢走了他无遮大会魁首的名号,还夺走了陛下的宠爱!

这也就算了,偏偏这人今日还自作主张把他定成了什么头名,这样的话,岂不是捏住了自己的把柄?

卢远的脚程果真是快,不一会儿就取了原稿来。

姜行笑着递了过去,“真是好诗呢。”

霍骁连忙接过一看,却更是气了个半死。

没错,原稿上整整齐齐地写着三首诗,正是方才大厅里姜行朗声读给苏芷若听的那三首。

但瞧这字字句句,每一个都长得和霍骁写的没什么两样,可只有霍骁心里清楚,这根本就不是他写的东西!

霍骁气得哇哇直叫,“好你个姜行,胆敢耍你爷爷!”

他三两下将稿纸撕碎,冲着姜行的脸面扔了过去,“给我原稿!我要原稿!”

姜行受此等大辱也丝毫没有动怒,他仍是一脸云淡风轻,“这便是霍二公子要的原稿啊,这上头是二公子写的诗,也有您的署名。难道不是您的手作?”

他满是不解,“若这不是您的东西,那么,霍二公子,您在原稿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呢?”

霍骁气得不行,“你!”

他虽然混账,有时候也挺胡闹,但却并不傻。

事已至此,难道还看不清眼前这个笑得春风霁月的男子是打定了主意要装蒜的吗?在畅春楼时,他本该就看出来了的!

才不过转瞬之间,姜行便已经替他霍骁作好了三首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诗。

有这样的本事,姜行当然也能仓促之间模拟好他霍骁的笔迹,做出这样以假乱真的原稿纸来!

可是,姜行吞了他的原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霍骁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姜行是为了要抓住他的把柄!

他休想!

霍骁“腾”得一声站了起来,“姓姜的小子,你要玩什么花样随便你,小爷可不奉陪了。”

他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表情,“既然你藏下了小爷的原稿,那爷爷就不要了,你爱怎么玩怎么玩去。你要觉得抓到了我什么小辫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反正你要是捅了出去,丢的可不是你霍爷爷的脸!”

说罢,霍骁用力地挥了挥衣袖,便扬长而去。

清冷的绿丝绦内,只剩下一袭白衣端坐如钟的少年望着桌上的残局,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眼中却有一丝丝的迷惘。

好半晌,他才从袖中取出皱巴巴的一张纸来。

他推开酒肉,让桌几空出一块,然后将纸慢慢地铺平,摊开,直到所有的字都显露出来,“最毒妇人心,穆嫣,你给我等着。”

原来,霍骁的原稿,居然是这十二个字。

姜行温柔地抚摸着穆嫣这两个字,尽管霍骁写得不怎么好看,许是因为气愤难当,下笔的力度还特别之大,都渗出了纸张,连背面都浸润了。

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像对待一块珍宝。

良久,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暖炉中。

纸团很快就燃尽,化成了一团灰。

姜行眼看着有青灰色的烟从暖炉中袅袅升出,这才轻摆了衣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卢远躬身立在门前,“公子,现在要去哪?”

姜行眼眸低垂,“翰林院。”

他要找穆重临问个清楚,嫣儿是怎么跟霍骁这样的二流子搅合在了一起的。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

这边厢唐少谚送了三位妹妹回长宁侯府,便又要出门。

穆嫣心念一动,低声问道,“二表哥,能不能带上我?”

唐少谚面色微动,有些为难地说,“可是,姑妈应该很快就要回安国公府了,若是我刚送了你回来,又带你出去,恐怕不妥……”

他顿了顿,“再说,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带你去……”

穆嫣眼神微黯,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又微笑起来。

她点了点头,“嗯,还是表哥思虑周全,那便就这样吧。”

唐少谚虽然和这个表妹相交不久,但在他印象中,她可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少女,今日这番情形,怕不是因为难得出门,憋屈得久了闷得慌?

这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补救说道,“嫣儿表妹莫急,紧接着便是过年,正好你出了姑父的孝期,到时候,姑母定要带着你过来的,那时,我再带你出门找好吃的好玩的可好?”

穆嫣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能得唐少谚这真诚的许诺,也还是感动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嗯,也好。”

第79章 赏赐

没过两日,永春侯府上果然传出了喜讯,要将二小姐唐芸嫁去藩地给靖安王世子当继室。

盛朝国富民安,皇城的百姓大部分都衣食无忧,对这些野史八卦就特别感兴趣。

有人说,唐二小姐嫁去藩地是委屈了。

谁都知道,靖安王的藩地在遥远的西南疆域,那个叫昆苗的地方,虽然幅地辽阔,但大多是难以深入的原始森林,只有很小一块地可容人安居乐业。

因为南方气候的原因,稻米谷物生长不易,倒是瓜果长得好些,可这到底不是粮食。

也因此,民生并不富裕。

何况,昆苗树林广袤,蛇虫鼠蚁就尤其地多,一到夏天,到处都是飞虫,令人困扰。皇城娇滴滴的小娘子过去,不出两个月,炽热的烈阳就能将人晒黑,毒虫会把皮肤咬破。

虽说,是去当世子妃,可这日子,远不如嫁给皇城的世家公子过得舒坦!

但也有人觉得,靖安王世子虽然对先头的世子妃一片深情,对膝下的这对儿女也是百般疼爱。

可这份疼宠,谁知道能维系多久?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世子迟早是要再娶的,到时难免会再诞育子嗣,若是有了别的儿子,难保世子不会被吹枕边风,将这王府的继承权交给后来的儿子。

这是有可能的。

藩王的继任与帝位不同,甚至都比不上各个公侯府邸世子的传承正统,因着天高皇帝远的关系,他们比较随性。

像现任的这位靖安王,并不是上任靖安王的嫡长子,而是最小的儿子,只不过是得了父王的宠爱,而将属于长兄的爵位袭了过来罢了。

永春侯府与其担心外孙的前途,还不如再嫁一个女儿过去。

这样的话,就算到时候世子的位置没有给长子,也逃不脱还是他们永春侯府的外孙。

但这不过是街头巷尾的民众私底下的议论,而在皇城的高门大户之间,谁不知道这桩婚姻里面的缘由?

虽然没有一个人肯出去大声嚷嚷,但这早已经是贵族门阀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