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温梦卿,今天拿到40元,同意随姜素前往金山大埠,以体重每磅五美金的价格交易给洪万钧先生。如果我从看管中逃跑,我将终身押为奴。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这个最大。”

淮真看着名字后头那红红指印,终于知道在那船上,梦卿是因为什么寻死了。

洪万钧慢悠悠将那纸条收回去,续说道:“不过你既然跟我讲道义,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走这一趟,我也不能折本。你不想给洪家做儿媳,又不知该做谁媳妇,那就让钱来帮你决定。今晚七点,隔壁二楼戏院,和那十四名丫头一起,每磅五美金起价,价高者得。你若能从我这里脱身出去,给你自己寻个满意的好去处,我当即将这卖身契烧了。从此你只管做季淮真,再无人知道温梦卿。你敢不敢?”

“若半年内警察上门随访,您也能帮我,让我成功获得公民身份?”

洪万钧吭哧一声笑了,“当然,季家钱都拿了,岂有不办事的理。是不是,季太太?”

罗文慌忙应了一声。

淮真微微眯眼,“洪爷说到做到。”

洪万钧笑道,“我若欺你一次,往后这中国城四十条街上,谁信得过我?”

她咬咬牙,“好。”

洪万钧复又合上眼,躺在那椅子里舒服的吸了口烟。

淮真盯着他看了会儿,转头出门去。姜素冲罗文摆摆手,将她也打发走了。

姜素示意椅子后头那女人去将门合拢。等屋里再没别人,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洪爷,这乡下女仔,先前在船上船下,木讷讷的,倒没这么厉害一张嘴。不知怎的……”

“乡下女仔?你看她,自走进来开始,便目不斜视,半分点不露怯,行事毫不瞻前顾后,极其明白自己要什么。这种姑娘,但凡稍微小气一些的人家也教不出来。”

“那这女仔,洪爷,您是不想要了吗?”

“要,怎么不要。”

“那怎么?”

“她不想嫁人,无非不想嫁生人。如今在这金山街头,嫁谁不是生人?她明知回乡死路一条,怎敢去找白鬼警察自投罗网?这唐人街上,既然知道这丫头是我洪爷未来儿媳,谁敢来抢?她若想在唐人街拿到身份活下去,就得嫁人。倘若她真招来什么生人……”

“怎么?”

洪万钧长叹一声,笑道,“我这六子什么脾气,我再清楚不过。”

·

淮真一出长廊,那新来的十几名女孩子们正围着个女人问长问短。

一个女孩问道:“阿茶姐,你说那‘第一回’,有被老爹吊起来暴打一顿疼吗?有被阿娘将头淹在水里可怕吗?”

那叫阿茶的妓女说道:“那倒没有。”

几个女孩皆大欢喜,“那就太好啦。来金山,有吃有住,还不用挨打。”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阿栗,你娘不揍你,你爹也不揍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做工?”

那叫阿栗的撇撇嘴,“就是一份工咯。干活领人工,有钱食海鲜,饮香槟。在汕头,靓衫都冇钱买。”

……

淮真快速从女孩子们中间穿过,下了楼,听得罗文在后头一声喊:“丫头,你这犯的什么傻?”

淮真脚步停了停,回过头去。

罗文小步追上来,“不论你给谁买回去,不都得受同一种罪?”

淮真垂头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给谁做老婆不是做?

给谁买回去不是买?

哪个冤大头肯买了她留在旧金山不成黑户,还不碰她?

想了一阵,淮真突然说,“季姨,能借一点钱给我么?”

罗文张了张嘴,“一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可不敢帮着你与洪爷做对。”

淮真笑了,“我不借那么多。我想知道,哪里能打个电话?”

罗文愣了一下,缓缓试探道,“帕思域街有个电话电报局。接市内线,三分钟内三分钱。州内八分,国内一角,国外一分钟一块钱。你要多少钱?”

淮真沉思片刻,“三分钱。”

第11章 都板街5

沿萨克拉门托街拐上市作顿街,淮真觉得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一名壮汉正隔着五六米距离,不紧不慢将她跟着。

她停住,那壮汉也停下,打量着她眼中的意图;她侧头往前走上两步,那壮汉也慢慢踱步跟上。

试了几次,淮真便只当他是个npc,兀自走去目的地。

旧金山的冬天并不冷,时值正午,日头一出来,淮真穿着那件袄子,走上一截路便出了一身汗。路上偶遇三五西装革履青年,均梳着油亮背头,隔着半条街,远远瞥见她身后那壮汉,知道大约是洪爷的人,便吹起口哨,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奔走相告:“这生面孔,莫不是洪六她爹给她挑的俊俏越洋小媳妇?”

淮真远远避开走,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倒也不敢造次。

走了二十分钟,穿过昃臣街小巷,立在Pacific Road马路上,一眼便望见电报局。

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十分惹眼。门外两幅木质对联,均写着“帕思域话筒电报局”;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

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可万一……有人竞价怎么办。

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不论如何,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

思量片刻,毫不犹豫迈步进去。

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问她:“接往哪里?”

淮真回头一看,那壮汉也跟了进来,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

她掏出那张字条,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旧金山市,415-012-3048,安德烈·克劳馥。”

接线员手握听筒,拨通数字,缓缓说道:“你好,中国城412-132-1928请接安德烈·克劳馥。”

半晌,终于接通后,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

听筒递到耳边,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懒洋洋的男中音说:“Hello。”

淮真吓了一大跳,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

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Crawford is out, Muhlenburg is listening.”(克劳馥不在,穆伦伯格接听电话。)

怎么会这么不巧?

接线员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时间并不多。

淮真点了下头,拿开手,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I am Waaizan Kwai…I am in trouble, and I need some help.”(我是季淮真,我遇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她听见听筒那头说:“Who are you, what do you want.”(你谁,你想干啥。)

“I am…”

“Say it again. ”那头安静的等着,语气平静,不知表情如何。

淮真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Ich bin waaizan. Wir haben uns heute morgen getroffen. Koennen Sie mir bitte 3500 Dollars leihen?Ich bin in Schwierigkeiten.”(我是季淮真,我们今早见过的。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我遭遇麻烦了。)

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心跳的有点快。

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短促笑声过后,对面才缓缓开口,“Es tut mir leid. Wieder einmal, bitte.”(抱歉没听清,请再讲一次。)

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3000, bitte?”

“Wie viel?” (多少?)

“Oder, 2500,2000……”(或者,2500,2000也行……)

那头笑了,却没回答她。

笑声距离听筒有一定距离,却仍可察觉出来——是那种很欠揍的,且并不打算掩饰的笑。

他故意的。

时间只剩下最后十五秒。淮真硬着头皮,一鼓作气:“Koennen Sie mir bitte 425 Dollar leihen?Ich würde dann bis ca. 18 Uhr auf dich in der Sacramento Strasse 107 warten. Ich hoffe, dass wir uns dann dort sehen. Auf wiedersehen.”(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请借我425美金。我在萨克拉门托街107号等你到18点。希望能再见到你。再会。)

挂掉电话,满屋子鸦雀无声望着她。

淮真长长吁了口气。

他会听从她的诉求,准时抵达萨克拉门托街吗?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不敢确定。

但在那通电话里,发现对面接听人并非温和的安德烈后,她几乎立刻的,决定将一个完全有悖于《移民宣誓》上的温梦卿袒露在一个与联邦警察关系密切的面前排华者面前,用语言能力告诉他自己拥有等值的偿还能力……也几乎等同于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这个白人手里。

草率吗?

出了电话局,见迎面推来个竹车摊,上面摆满刚剖开的新鲜瓜果,一张木板上贴着红纸,拿毛笔写着大大的:“菠萝一分两片。芒果一分一片,两分三片。”

饭点已过,淮真有些饥肠辘辘。攥攥手心,发现那三枚硬币仍还在自己手里,这才惊觉自己忘记支付电话款。回头一看,除开那盯紧她的壮汉,并没人追上来讨债。

她微微眯眼,上前去,问那鲜果档老板要了三片芒果。

果不其然,那壮汉紧跟着上前,从钱袋里掏出两美分,将菠萝钱结了。

迎面又推来个卤水档。淮真这次毫不客气的要了一包鸭脚,一袋鸡翅;抬头望见一间“广州糖水”,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一碗马蹄汤,留那壮汉马不停蹄在后头结账。

淮真坐在陈设古旧的小小糖水店铺中,摸了摸衣袋里头那三美分,掏出鸡翅慢悠悠啃起来。

反正死过一回,不论争取到什么,都是白捡来的。

遣返,或者别的……还有什么会更坏?

·

安德烈从戏院回到华盛顿广场的公寓里时,看见西泽正盘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公寓窗帘全都拉上,电视频道来回切换,显示屏跳动着的光,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显得更加阴郁。

他确实过得不太开心。自从去年从哈德逊河畔毕业,阿瑟老爷子断绝了他一切可以前往陆军部队的途径。老爷子年纪大了,唯一心愿便是希望这最宠爱的孙子能回家经商。爷孙两僵持半年,恰逢北加州联邦地方法院主张修改《克博法案》,联邦政府决定请安德烈前往驻香港领事馆。共和党保守派同时遣了一支调查组和安德烈一同去香港与南中国港口,其中便包括西泽。出行前,阿瑟便对西泽许诺:如果这一次联邦警察找源源不断向加州涌来的华人非法移民的源头,用充分的证据驳回主张《克博法案》修改的请求,他便答应他所有请求。

从前在圣玛利亚号上发现的所有证据,今早在海关全数宣告破灭。从香港港官递来的资料显示,那十二个孩子,竟然确实是那一位母亲所生。那九岁女孩的父亲,也确实是是在她出生前七个月死掉了,而且那名中国母亲也已发誓,要将整个调查组告上法庭……这一切就好像有人放出烟雾弹。这艘船上有偷渡者这件事确切无疑,但从海关到州警署,都好像对此视而不见。

西泽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可当安德烈洗了个澡,将那从中国城戏院带出来的、混杂了难以言喻脂粉味的烟味洗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立在窗边满面笑容的西泽。

“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西泽回头,恰好露出他那笑出洁白尖亮犬齿的半张侧脸,“你这澡洗的可够久。”

“我好像听你在讲德语,”安德烈偏过头想了想,“似乎起码有十年以上……没听过你们在外讲德语了吧。”

“确实很久没讲,突然听起来还蛮新鲜是不是。安德烈,你今晚有时间吗?”

“已经答应好带凯瑟琳去诺伊谷。有急事的话,我打电话告诉她叫霍华德陪她与黛西同去。你是要搬家?找到住的地方了?”

“在伦巴德大街,东西一早已经寄过去了。”

“伦巴德大街不错。”安德烈回头,见他正将散开的衬衫纽扣一粒粒系上,问他,“你要出门?”

“对。”西泽系好领带,走过来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现钞吗?”

“保险柜钥匙在大衣里。你看看够不够?”

“嗯。”

安德烈盯住他,“你要去哪里?”

“一个似乎不能开支票的地方。”西泽将一沓钞票塞进一只背包中,开门出去。

安德烈笑着冲公寓外头喊道,“今晚还回来吗?”

没再回应。

跑的可真够快的。

电梯门打开,西泽正了正领带,大步迈出。

公寓楼推着婴儿车的住户咋一眼瞥见这笑容明媚的陌生年轻帅哥,倍感讶异的同时,都被他感染的心情颇好。

旅途劳顿,移民局受挫……所有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安德烈说的没错。

他确实感到非常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华人协会的资料说帕思域电话电报公司在华盛顿街,中文资料显示是在帕思域街,文里就写作帕思域街了。

从发现新大陆以来,美东几乎都是欧洲移民。这两家移民过来至今起码两百年了。

·监管壮汉跟在唐人街妓女身后支付零食费:《扶桑》32页。

——

·西泽:干不好这事老子就要回去继承家业了!!!这时候还管什么香不香!!!!!!

第12章 萨克拉门托

悠哉悠哉吃罢午餐出门,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在日头底下走了一阵,正觉着有些昏昏欲睡,眯眼望见对面一间半开着铺门的昏暗店铺,上书招牌:黄记典当。

淮真顿下脚步,摸了摸手上镯子,阖眼默念:梦卿啊梦卿,你也就留了这么点装备给我开局。好歹我睁眼得早,替你将镯子保住了才没遭姜素毒手,不如便让我当了,换个自由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再替你赎回来。

想罢,睁眼,迈步进店。

店里就坐着一个蓝马甲的年轻小伙,左右不过二十四五。将那镯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笑着说,掌柜这几日都不在,他眼力也不大好,只知道这东西成色好,又有些年份,是个鲜见的老东西,能值不少钱。但具体能值多少,他又说不出个究竟。

然后又说,掌柜不在,他也顶多能预支给她三百美金。既然将这祖传宝贝送了过来,也必是为了应急。既然洪爷手下打手也在,就当面先打个条子,替她将镯子保管几月,待她有钱了再赎回来也不晚。

说实话,淮真对金银玉器古董行当全无研究。当铺小伙讲话诚恳,又当即替她将借条写得一清二楚,她便不再去探究竟。

拿上钱出门,那小伙又将她叫住。淮真回头,那小伙追上前来给她一只小小布包。一展开,里头躺着一只淡紫色、细细的赛璐珞手镯。

那小伙笑着解释道:“小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在外,身上戴着这么贵重首饰,实在不妥,也不安全。没有首饰,又空落落的,怕你觉得少些什么。这手镯在美国不算稀罕物,在咱们家乡女孩子中间是顶时髦的物件,轻便新潮又好看。那镯子我我便先替你收着,这事我也替你瞒着掌柜,等你寻着好的落脚处,记得尽快赎回来。因着我年底就要回乡去了……”

接着又说,“我出洋来时,家里妹妹也和你年纪一样大,顶喜欢赛璐珞手镯。如今她也出嫁了,看不上这小玩意,也不知该送谁好,和你有眼缘,便赠你了。”

刚要谢他,那小伙忙一溜跑远了,在马路那头冲她挥手道:“记得早点赎回来啊,趁我还在这——”

她立在路中央,将那镯子套在腕上,冲他挥挥手。

等他跑没影了,她攥了攥手头那三百零三分美金,心里百感交集。

冬日里,天暗得有些早,制衣工厂与雪茄厂的华工下班出来,恰好是街上人多的时候。

淮真站在距离都板街几步之遥的萨克拉门托107号外头,不远处是刚刚准备开门营业的澡堂。她从下午四点,用手镯换到了三百美金之后就开始等在了这里,至此已经快要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