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河码头轮渡大厦第四次将半小时一响的钟声递进这喧闹的唐人街集市的夜幕初上里,那终日紧闭着嘴的看管壮汉终于向淮真走过来,说,“洪爷叫我六点一刻之前将你带过去。”

如果西泽或者安德烈没有到来,那她怀揣这三百美金,和怀揣一只现下毫无用武之地的玉镯子并没有半点区别。

淮真侧头对那壮汉笑着说:“大哥,要不你偷偷借我一百二十五块?”

壮汉紧紧闭上嘴,憋了好一阵,黑黝黝的脸泛起红,一路红透到脖子上。

她不过同他打趣开个玩笑而已。见壮汉这副模样,莫名又觉得很好玩。笑了会儿,便往朝街面外看去。

满街都是黑乎乎烧结砖筑起来的建筑,宝塔的屋顶,伸出影影绰绰的弯曲檐顶,保留着上世纪末尾的中国韵味,古老,又有些不三不四。人声鼎沸里,霓虹灯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来。“魏家澡堂”四个大字招牌旁黄澄澄的顶灯,映照出她眼里清亮的光。成群结队挤进澡堂低矮的木板房门的男人们,将淮真视线整个挡住。因此,她并没有看见立在巷道屋檐影子遮挡下的高大白人。

·

旧金山市宽广公路在此处彻底终结,向房屋中逼仄街道拥挤过去。行人道上乌黑斑驳,不知结着什么东西残留下来的陈年污垢。路上有四五小孩,光脚丫子在楼道上街面之间来回穿梭,肆无忌惮的追逐嬉闹,直直撞倒在那高大白人的靴子上。

西泽躬身,将那摔了个狗吃屎的黑黄小孩提溜起来看了眼,确认一切完好,脚朝下搁在一旁马路上。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黑乎乎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瞪大眼睛将这稀奇白人打量着;看管小孩的小脚妇人细步上前将小孩抱起,躬身向他致谢。

他皱皱眉头,努力让自己忽视街道与房屋间或可闻的腐朽气味,礼貌而疏离地以白话询问:“萨克拉门托107喺边度?”

那妇人摆手:“没英文,没英文。”

他指指自己:“广东话!”

妇人仿佛仍谄媚笑着回答:“先生,没英文。”

他大步迈过妇人,捉住一名老妇询问:“萨克拉门托107?”

街上众人仿佛对于白人面孔的震惊远远大过于那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流利家乡话,给予他的答案统统都是——

“没英文。不懂英文。”

找到萨克拉门托街道时,内河码头整点报时的时钟从东北方向递过来,时间已经六点,夜幕降临的唐人街灯星初绽,西泽走在街面上,显得临街房屋过分低矮。

干了整天活,数周未曾洗澡的男人们放工上街,从他一旁穿梭而过。

男人们用广东话话谈天说地,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比较彼此每月可以寄多少美金回家:这个三十美金垂头丧气,那一个四十美金的喜笑颜开;一旦谈及自己家乡的老婆孩子,纷纷心花怒放。

过了一阵,话锋一转,又聊起哪家妓馆里女仔功夫最好,说起好几家杂货铺外又挂上新招牌,近来有人又下洋走了一遭,带回来了顶新鲜的女仔,其中竟还有一名京城名噪一时的青衣;除开那青衣,其余女仔都将在今夜那场《青石山》戏间拍卖……票贩子不知从哪里放出的消息,生生将唐人街戏院票价从十美分抬到二十美分。男人们却十分买账,一致决定花上二十美分去戏院看场武戏。但在这一次庄严又隆重的挥霍之前,头件大事便是要先去澡堂里洗干净澡。

男人们齐头并往道路对面挤过去。西泽停下脚步,朝那黄澄澄灯光望过去。他并不认识几个汉字,只看见那四四方方四个繁体中文下的门牌号上镌刻着罗马数字“107”,数字下头,正立着那名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东方少女。她穿着的那件款式奇怪的宽大袄子,如今在烧结砖的房屋外、古老塔式屋檐下的霓虹灯里头,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黑洞洞巷子里,她抬头望向外面,安静等待着。清亮的眼睛里映照了点霓虹灯光的影子,像一只崭新,半透明的小小紫色蜡烛。朝澡堂涌去的男人越来越多,人群稍不注意便将她整个湮没。其间,不知是有人发现了这新鲜面孔还是怎么的,突然朝她吹了一声口哨,那紫色影子便在人群里吓得后退好几步。

·

淮真被突然涌进澡堂的一大群男人们故意用胳膊撞的颠来倒去,数月未洗澡的汗臭味混杂出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几乎快令她窒息时,突然被揪着手腕猛一拽——拽离人群,立到街道上。

她垂头喘了口气。

一抬眼,对上一张黑白分明眼,突然愣住。

西泽躬身盯住她,“不是打电话借钱?”

一伸手,晃晃手中背包。

淮真望着那只背包,静待他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很长一截几乎都是对手戏

第13章 萨克拉门托2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似地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那簇亮起的光忽闪即逝。

捕捉到这个笑,西泽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想了想,将背包递去:“约莫三千五百美金。一次成功,别给人半道截走。不用写欠条,自己知道欠了多少钱就行。不用急着还,我还有事得拜托你。明白吗?”

不及淮真细问,那壮汉上前催促。

“我走了。”

西泽摆摆手,似是逐客。右脚靴底踩上屋檐边缘,一手揣在裤袋,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立在原地。那双在他注目下逐渐暗淡的眼眸却不知怎的,始终挥之不去。

抬头一看,那紫色身影已消失在萨克拉门托街的转角的一间杂货铺。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污秽不堪的杂货铺洞开一张漆黑大门,门口竹椅里窝着一名黑黄皮肤长褂子的妇人,双手揣在宽大袖口里头,低垂着头打盹,状似对店中生意漠不关心。竹椅旁立着一只积了尘土的木板,上面写了几行字,后面标着阿拉伯数字,像是价码。

西泽本无意吵醒她。凑近去看,除开那几个阿拉伯数字,他只认得少许几个字词。

“虾米三分。鱼……大米……女仔……”他努力辨认到这里,终于笑了。

听闻这笑声,那妇女醒转过来,入眼先见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长靴;一抬头,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白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那蒙尘许久的招牌。妇女好久不曾见到这景象了,霎时喜从心底起,朝他笑出一口残缺牙齿,用粗陋英文谄媚的搭讪:“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女人,干净的,有今天这么新鲜。”

“五美金一磅?”他确认一遍。

“先生,是的,是的。五美金一磅,但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卖到更多……”

“听说可以售出三千美金。”

“几十年来鼎鼎大名的一个甘苞,那可轰动到唐人街外头去了。”

三千美金。州警署这信息来源还颇有点可靠。

躬身进去杂货铺,那老妇伛偻着身子追赶着,“先生,请支付五十美分进场。”

西泽停下步子,“不是二十美分?”

“先生,你一定搞错了,白人哪能同我们一样呢?”

他懒得再计较,周身一寻,恰好寻到一枚五十美分,扬手扔她身旁铜盆中。

“铛——”一声脆响,那老妇大声吆喝:“先生请上楼,先生请走那边去戏堂子里。”

楼上探出一个男童,小而圆的脑袋,寥寥的毛发以红绳束在头顶。手里拎着一只竹篓,篓上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布盖着,不知里面有些什么。男童身量瘦小,全身透着一股灵活劲,在前面一路小跑,将他从低矮杂货铺,一路领往一个明亮开阔、声光敞亮的新天地。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恰好容下一只桌椅与沙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张视野很好的窗口,光线与声音就从那里传来。西泽上前两步,发现那是一处高台——准确来说,是观赏中国戏的高台。他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除开右侧加高的平台,其余地方整齐摆放着数不清的简陋的木质长凳。观众陆陆续续涌了进来,人挤人的落座在那圆凳上,沙丁鱼一样排布在一块。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一进来便一直不停的交谈、吃东西以及吸烟。

这是西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他曾无数次阅读到有关中国戏院的报纸:

“在那里共有一千名观众,他们的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每个人看起来长一个样。”

“由于他们坐在矮长凳上,‘塞满’二字乃是形容他们状态的最恰当的词语,每张长凳上都坐满了人,像回家吃饭的电车那样拥挤。”

“我一脸茫然坐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演绎的是喜剧、悲剧或者是歌剧……”

在此之前,他也决计想不到那小而阴暗的杂货铺后头藏着这样一个洞天。此刻他所容身的高处看台,给予他一个极好的视角成全他从前对唐人街的所有想象。这地方从头到尾与“舒适”这个没有半点关系,但那闹哄哄的拥挤条凳上的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久违的喜悦。

那拎着竹篓的小孩不知何时已从他身后溜走,小小身板使他像一条游鱼一般,自如的穿梭在拥堵的看台下,向每个人拦着他的人展示那遮盖住的竹篓下的东西。西泽认出那是巴掌大的一张画片,因为进来时,他桌面上也放着数十张。那是一种线条非常简洁、很省力气的画:清一色的乌黑发髻,两点眼眸,两撇红唇,一把折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性,看上去每个人似乎都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像那穿紫衣服的女孩,又好像都不是。

他花去十几秒时间挨个看了一遍,一声笑,将画片扔到一旁。

忽然一声铿锵之声,下面齐声叫好。舞台灯光亮起,锣鼓喧天——戏上了。西泽垂头一看,一折宽大折扇上,龙飞凤舞书三个气派的汉字。

三个字他都不认识。

·

一回到杂货铺,淮真立刻被那名叫阿茶的女子领去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尚未取来,两名妇人将她领到梳妆镜前坐下,将她早晨绑的辫子松开,挽到脑后,作了个三花髻。

刚替她解开了脏衣服纽子,阿茶开门,端来一身腥红的衣服。

她低头将衣服拾起来一看——是一身针工精巧的嫁衣。

淮真问:“每个人都有?”

阿茶道:“每个人都得换一身,图个吉利喜庆。”

淮真笑了,“你们老母那样抠门,给每一名过手的女仔一身这样的新衣服,岂不亏死了?”

阿茶是不大会撒谎,撒手将那身衣服硬塞给她便溜之大吉。

淮真垂头盯着那坠了流苏的小小金冠和嫁衣上金丝绣的花,心想,这身就是为将她过门到洪家用的吧?

送这身衣服来,倒像是在提醒她:没用的,不论你使出什么金蝉脱壳的法子,使多大劲,你始终还得做洪家媳妇。

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正思索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淮真抬头一看,来人竟是季云霞。

她作贼似的探进来半颗脑袋,一见她在这,长长松了口气,躬身钻进来,将一只钱袋塞进她怀里,一溜烟地又跑了。

淮真摸了摸钱袋,沉甸甸的,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拆开来,先见着一张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娟秀小楷写着:“我爸爸告诉我你被妈妈害了,今晚要在这里卖掉,实在对不起。我把我和爸爸所有零用私房钱凑起来给你,一共二百六十块五十三分。希望这些对你有用。也希望妈妈少坐几年牢。ps:洪六少爷脾气极坏,最喜欢和他爹爹对着干。”

她将这字条反复看了数遍,突然间便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趁她念信时,将那顶流苏头冠与耳钉一齐给她簪上。淮真索性由着她们将那汗渍渍的外套脱去,换上那身干净新衣服。

临出门前,她将背包中美金数了一次,所有钱在一块,一共将近四千三百美金。

没一会儿,门再次叩响,姜素走了进来,说,到你了。

她起身,在两名妇人搀扶下,沿着一条长廊,往音乐声与光的来处走过去。走到灯光大亮处,戏台正好演绎到一段西皮慢板。陡然从暗处沐浴到亮堂的光,不知是因为戏还是什么,吵闹与起哄声都越发热烈。

那是一处二层看台。仆妇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高处看台上众人均不知从哪里接到信息,齐齐朝她这方向看了过来。

其间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高声笑问道:“洪六,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让你娶的那豆芽菜——”

另一男子应道:“人洪六荤素不忌,口味每天换一样,怎么你了?”

那头一众年轻男子高声喧哗呵斥着,引来一众看客回头向她望过来。

台上武生与青衣仍还演着戏,台下戏却像是要演的越发精彩一些的模样。

恍然间,淮真瞥到对面一间包间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那是一个特意安排好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这个包间的位置,但所有人里,独独他不为所动,眼神淡漠地观看着台下那出《青石山》。那一众青年仍在打趣着,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稍稍有些发热,松了褂袍系到脖颈上两粒纽子,动了动脖子,身后便来了个人递给他一支折扇。他并没有立刻接过来,端起面前一只青色的瓷杯啜了口茶,慢慢放下,这才拿起折扇,端坐着,摇了摇,全程没有看向过淮真。

也就在那一刻,淮真立刻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洪六。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在这里提一个人名会不会被锁文,艾未未,我是从一个瑞士老爷爷口中认识到的他。这个老爷爷对于各国政治百态,和他的国籍一样中立。14年他邀请我去看一个秀,就是那个能讲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人叛逆的儿子的展览。他在国外向大家展示中国,用了很独特的方式。有一个巨大的展厅,展出了上万个从中国运来的那种木板长条凳,整整齐齐的摆在一起。老爷爷问我,“为什么这很中国?”我形容不出来。但是那上万条板凳,确实“很中国。”有种一齐被剃掉了长辫子的、但不知何时会一齐被砍头,同款的、古板的、唇亡齿寒的热热闹闹。前几天翻到和旧金山戏院相关的报道,也看到了白人对于这种条凳的不解,特此感慨一下。

第14章 萨克拉门托3

四场戏演罢,只觉得有点饥肠辘辘,便从宽大袖口取出那只皮革背包。

老牛皮制的背包,摸起来极有质感;背包内衬绣了一行花体“Givenchy”字样。二十世纪初,路易威登一款风靡欧洲的旅行背包,叫作: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纪梵希则反其道而行,做了一只“哪里都可以藏进去”。

“哪里都能藏进去”大概就是淮真手里这一只——不过两只巴掌大,像个袖袋,拽在手上,立刻可以被宽大袖口掩住,丝毫看不出来。

淮真压根看不懂戏,也不知戏究竟演的好不好。她从里取出中午吃剩的果脯,小口嚼着,慢悠悠坐在那里打量着戏园子里的人,像参观历史博览会似的,间或捕捉到一点两点人□□易的影子。

已有三名女仔在暗中成交了。那些女仔也像淮真一样,一开始被悄无声息带进戏院某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便会有人去通知事先购买了画片的堂下众人以及楼上包间中的看客,关于出售女仔所在位置。若想买哪一名女仔,便揿铃唤来那拎竹篓的小男孩,由他带着写有价码的画片去看管仆妇身旁;若再无别的人竞价,出价者便以画片背后所印价码购得女仔。

几乎每场戏之间的间隔,都会有一名声线嘹亮的汉子在戏台旁唱票。前三场戏,均分别有女仔被成功售出,但皆是底价出售。没有竞价,自然不够精彩。看客们寥寥吆喝两三声,又各自嗑瓜子谈天去了。

这场戏一共有十二场,算上开场、收场与中场休息,一共十五次停顿。将人口贩卖藏在戏里,原也是有讲究的。

可到了第四场间歇,唱票人却没有出现,轮空一场,场下霎时“嘘——”声一片。

淮真猜想,大抵是没有女仔贩售成功。又或者,剩下的女仔都卖不出去了。

临近第五场戏终了,那递送相片的男童一直也没回来。淮真仍淡定的嚼着果脯,身旁那仆妇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说:“这卖不出,可怎么办?”

另一个笑她:“你傻了吧?这女仔本是洪爷钦点给六少的媳妇。你看那头,六少坐在那里看着呢。谁敢?”

“看是看着了,可这时侯,六少怎么还有心思看戏?”

……

淮真望戏台上瞥了一眼。这是一场武生戏,那武生在台上呀呀地唱着一段西皮原板,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淮真很努力的听,但仍听不大明白。视线稍稍往台后一瞥,突然瞥见那戏台灯光暗处一只脚凳上坐着一名青衣。青衣脸上抹着浓重的戏妆,整个外形俨然已经在戏中了;她坐在那凳上,与戏台后头不知什么人聊着天说着笑,整个人都是松懈的,是个懒洋洋的、颇具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武生唱罢这句“俺这里驾祥云速往前进,去赴那金花会恭贺相迎,”,灯光渐渐暗下来,便与童子一齐下了台子。幕后那青衣也动了动,后退一步,那与她聊天的人也渐渐显露半张面孔。

那是个白人。

准确来说,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