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淮真又往柜台上添了两分钱。

吴叔哼了一声,放下手里活计,拿起那双鞋瞧了瞧,一脸的嫌弃:“墨西哥货。”

说罢躬身劳作,针头数十来个有力起落,两双鞋便纫好了。

淮真接过去拎在手里,“谢谢吴叔。”

里头传来个妇女的声响:“小气鬼,晚辈的钱你也讹。”

吴叔说:“我小气讹来十二分,你今晚去同乡会打牌一分钟输个精光!”

妇女哼一声。

吴叔又高高仰起头,有点看不清来人面貌:“你也修鞋?”

淮真拿了鞋,一个转身,眼前一道黑,险些直直撞上去。

幸好那黑影及时后退一步,和她保持了点距离。

淮真脚下一顿,站直了身体,一个鞠躬,“不好意思。”说罢,侧过身,小小身躯,竟从那高大身影一侧仅可容膝的过道缝隙挤出去了。

没跑上两步,硬生生给腕上一股力道拽了回去。一百八十度转向,太阳底下,正对上一张一周没见的臭脸。

“跑什么?”他说。

“我朋友在车站等着——请务必等我十分钟!”

淮真鞠躬道歉,转身又要跑。

立刻又给拽了回去。

西泽一再忍耐:“……上车。”

淮真侧过头,看见屋檐下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打开的门外立着汤普森先生。

她和汤普森先生对视了一下。

他笑着点点头,请淮真坐进后座。

和西泽并坐后排,淮真手里拎着双刚补好的鞋,一路无言的望着窗外。

车缓缓驶入企李街。靠近缆车站时,汤普森先生说,“是那个光着脚的女孩子吗?”

车并不能离电车站太近。车窗摇下来,淮真轻轻喊了声:“云霞。”

云霞坐在长椅子上直起身子,张了张嘴。

车靠近缆车站停下,汤普森先生请淮真将皮鞋交给自己,穿过马路,躬身放在云霞座椅下头。

西泽问,“还有什么事吗?”

淮真说,“能否回去都板街一趟?”

“……”西泽转过脸去,觉得自己耐心真的所剩无多。

不等他发话,汤普森先生缓缓发动汽车,原路返回距离洗衣铺巷道最近的萨克拉门托街。

车一停下,淮真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逃出来,快步冲回阿福洗衣。

“季叔,季叔——”

阿福探出头来,“怎么才回来?”

“有看到柜台上那只背包吗?”

阿福拎着背包快步出来,递给她,“在这里,早晨放在外头怕有人拿走,替你收起来了。”

“谢谢季叔——我走了!”

“小丫头片子,看把你急的。”阿福直乐。

再次回到车上,西泽微笑着说,“中国式迟到?”

还不及想好如何向他表示歉意,外头钟声突然敲响四下。

淮真缓缓笑了,“中国式投机取巧。”

沉默几秒过后,身旁传来一声嗤笑。

淮真将那只背包递过去,还给他。

“……这是什么?”

菠萝包与牛奶酥用一只纸袋装起来,早晨塞了进去。除此之外,还有上次剩下的四千五百美金。

抖机灵式的大献殷勤完毕,淮真侧过脸望着窗外,险些能哼起歌来。

一阵窸窣声,伴随着纸质物品展开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车里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淮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并未见他拿出那一袋唐人街美食。

窸窣响的,是西泽展开的一张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

“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西泽面带微笑,缓缓念道。

第26章 电报山6

昨晚云霞过来时, 这份报纸便和她的书本都放在一块。今早在柜台看了会儿书,报纸搞不好和一堆东西夹在了一块, 也不知是自己无心收拾进背包里,或者是旁人好心替她放进去的……

此刻,狭小空间内, 一个刻薄鬼在耳畔念诗一样的念这份“约会法宝”。

他不全念。

他无比认真的读,读到有意思的地方才会特意停下来念一遍——

“‘有分寸的表现出你对他有兴趣, 适当夸奖:发型很配你,穿这衬衫你很帅气——会使对方心情轻松愉悦, ’……汤普森先生,你对这种话感到愉快吗?”

汤普森先生笑道, “确实。尤其当遇上相当合拍的约会对象。”

西泽往下浏览。

“‘好多女性怕所遇非人, 怕临场出丑,怕被揩油’,”他读到这里, 眼前一亮:“会有这样的困扰吗?”

车缓缓驶离唐人街,淮真坐在后座左侧,冬日里西晒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户晃在她的毛线衫与头发上, 大半个身子都晒得暖融融的。

但她只觉得眼前一抹黑。

北行三个街区, 沿紧靠山坡的Filbert街道停下车。

淮真终于松了口气,跟在西泽身后下车。

两分钟后,汤普森先生将车开走, 这条行进着寥寥行人的街道上只剩下淮真与西泽站立在路牌下头。

两人背后是一座植物茂密的小小山丘,山腰与山底修筑的小小洋楼将山顶苍翠植物包围。

“走吧。”西泽说。

Filbert街道在此终结。淮真抬头一望, 遥遥望见通往山上仅此一条的木质梯道。路牌沿小径指向山顶,小径也叫做Filbert,终点指向电报山。

仅可容两人并行的木头小径两侧是茂密树木,间或盛放着鹿角海棠与紫荆,些许玫瑰与蔷薇的探出小小花苞。

与其说栈道被花园包围,不如说是栈道贯穿了树林与花园。西泽走在前头,拨开一株延伸到栈道上,挡了脚的紫色矮脚牵牛,这才发现她没及时跟上来,脚步停下,回头看向她。

淮真快步追上去。

再往上一些,头顶越发茂盛的树木将栈道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些运气极好的光斑穿透枝叶缝隙,落到荫蔽的栈道上。

梯道离地数米凌空架设,透过两及木头梯板间的缝隙,能清晰看到阶梯下交错生长的树木绿色枝叶。雾气沾湿的木头梯道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朽木的潮气,踩上去嘎吱嘎吱,发出让人心生不安的响动。

偶遇三两行人从山顶下来,狭路相逢,淮真小心跟在西泽身后,为高而胖壮的游客让出足够的空间。身体极好的白人太太带着她身材高大的十四岁儿子,趁机从后头包抄,甚至回头冲两人笑着说:“跑快些啊!再十分钟,就赶不上看海上日落了。”

说罢,母子两矫健的跑远了,将共享的独行栈道踩踏得剧烈晃动。

淮真往高处一望,隔着两座房屋的瓦顶与树木的罅隙,间或能捕捉到一星半点湖蓝色的海洋的影子。

她从西泽后头冒出头,几步赶上前,并行在他右侧。

西泽低头一看,脚步加快了一些。

果不其然,她默不则声的吃力跟上。几分钟后,累到呼哧呼哧小声喘气。

西泽高兴的微笑。

淮真给这一趟突如其来的爬山活动累的大口呼吸,心跳加快,但并不妨碍她初来乍到的好奇。接近山顶,视野越发开阔,往前,是大半个被日落烤出赤金色的旧金山东湾,身后是蒙在日暮斜阳里、树木枝桠外头的白色街道与市区。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片海。那天早晨什么都是新鲜的,充满无数种可能性的,望不到头的,自有它的一番神秘莫测,无法琢磨。所以她不论看见什么,都带着一种近乎听候审判的超脱。今天不同,今天她终于只是羁旅在这时代的普通人,是有权利挣扎在这偌大城市的小小陌生人。

观景的岩石与露台畔已聚集了不少西边来的旅客,以略显凶悍而元音极长的德州口音夸张的呼喊,“噢,上帝,这里可真不错——”

三天前,西泽跟随安德烈与凯瑟琳来这里时,也遇到了这样一群德州游客。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大部分对话都围绕“令人讨厌的没品老土西部佬,听说她们婚姻不和就会一枪崩了自己丈夫”展开。

相形之下,刚才爬山吃尽苦头,此刻累的两颊红扑扑的,立在游客最后头,从人们脑袋顶上远远观看日落小姑娘就简直可爱多了。

于是西泽原地站定,安静等了她一阵。

可能上帝也觉得这里景色确实不错,至少不会让前来此地的人心情太坏。

橙红的光慢慢移下海平面,也就发生在几分钟的时间里。

等淮真回过头,恰好和等候良久的西泽对上视线,她这才想起这人大概是没什么兴致和耐心看日落的,原地站着,原来是在等自己。

淮真转身朝他立足之处走过去,为自己的忘乎所以有些歉疚。

西泽没有则声,也没流露出半分不耐烦,只待她走进了,转身往山顶,崖边一处林子走过去。

淮真跟在他身旁,觉得这人大部分时候,尤其是不讲话时,也看不出是个脾气不好、不易亲近的样子。

等再近一些,隐约从花园与密林后见着一栋白色小洋楼。

西泽推开玻璃门,对迎面而来两名仆欧说道:“昨晚有致电预约。”

仆欧礼貌微笑着确认:“穆伦伯格?”

点一点头,仆欧引两人穿过花园,前往洋房另一头的露台。

这里是一处很隐蔽的餐厅,淮真稍稍打量这里的陈设,与零星几名客人的衣着,暗中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牛仔裤之类太过日常的装束。

两人在玻璃窗边对面而坐,窗下是东湾,远处是刚才观景的露台。

西泽将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也是因为环境安静,地点隐蔽。

仆欧置下两份晚餐菜单,将围巾与大衣替两人挂在身后衣架上。

淮真刚翻开菜单,不及那仆欧离开,对面人便已将他叫住。

西泽说,“今晚是不是有菠菜汤?”

仆欧说:“是。一份菠菜汤?”

淮真抬起头,看见他脸上带着笑询问她,“需要吗?”

果然。

她就知道还没完。

第27章 电报山7

顿了顿,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抱歉, 我忘记不能点菠菜。”

记性不好?简直不要更好。指不定以后三不五时,心血来潮时便拿出来讥讽她一番。

淮真回头,以英文对仆欧说道:“菠菜汤一份。”

西泽抬眼看她, “噢,不打算好好遵守约会法则了?”

“你要是想喝, 当然可以不用遵守女士法则。”

他保持微笑:“只一份?”

淮真斩钉截铁,“我不喜欢菠菜。”

他立刻改变主意:“唔。那我也不喜欢好了。”

好脾气的仆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数个轮回之后,终于无奈的小小微笑, 将菠菜汤从菜单上划去。

等待主菜上来时, 西泽沿桌面推来一只信封。

“来试试这个。”

淮真放下餐叉,缓缓接过来,往里看了看, 发现是一些中文机打体纸页。

细想一针,意识到是什么以后,她小声问道:“现在可以看?”

“可以。”

淮真将信封中几张薄薄纸页倒至手心里, 展开第一张来, 上头是几行歪歪扭扭机打繁体方块字。正待要读给他听,发现上面内容实在有些天怒人怨,难以启齿。

西泽察觉到, 恰逢一名仆欧经过,他招手要来一张纸与一支笔。

淮真接过来, 将德文译文在纸上:

“我,余阿美的母亲方氏,今天拿到八十元,同意余阿美以她的身体作为娼妓五年,在五年中如果她生病一天,她的服务时间就会延长两周,如果生病超过一天,服务的时间就会延长一个月。如果她擅自逃离看管,则同意她被终身押为奴仆。”

写完以后,她将纸条递给西泽。

他接过去,一行行读完。

淮真等待着他的回应。

西泽没说话,示意她看下一张。

下一张,是刚才那份卖身契的英文翻译。

上头写着:

“这个女孩叫做阿美,于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四日拿到八十元,自愿来到旧金山作为娼妓五年……”

西泽问:“口吻和你那一份是不是很像?”

她微微有些讶异地点点头。

翻译阿美这一份文件的人,显然与人贩有所勾结。

虽然不知是否是洪爷手下的人贩,但人拐子逼梦卿签下的那一份卖身契,显然比这一个要高明许多。

又或许,根本就是翻译这份文件的人知道这样的卖身契内容可以使美国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向洪爷通过气,提醒他往后的卖身契可按这一类格式写,这样一来即便有心人再次检查翻译内容,以此为证据状告法庭,也不致于会有太大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