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接着翻看后面几页纸。

“剩下的有点多,比这一个复杂,可以带回去仔细看一看。”西泽说,“下礼拜我再来找你。”

淮真嗯了一声,将信封收好。

他接着说,“‘为下一次约会埋下伏笔’。”

“……”

西泽想了想,再次将那份报纸拿到桌上阅览:“让我看看还有些什么。”

“……”淮真私以为这坎可能再也过不去。

他看到报纸后头令人头疼的国语字体:“还认真作了翻译。”

“这并不是我写的。”

“你英文这么糟糕吗?”

“……也不至于很差。只是他们以为我的英文还不足以阅读报纸。”

“嗯。光凭这个,看样子他们对你确实还不错。”

“确实很好。下礼拜一去公立中学作入学测试,过了春节就可以去上学了。”她想起惠老爷子的叮嘱:“下次来时,如果是托联邦警察来找我,请不要太张扬了……唐人街不太喜欢白人警察。”

“请确保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那天戏院那个青年,和他的父亲,那位堂会会长去了萨克拉门托市,下周五才回来。”淮真想了想,接下去说:“一般来说,他们三个月左右会回去一次……去补充女性。除此之外,很快要春节了,假如你想要趁他们回来以前造访唐人街,也请千万不要打扰其余居民。”

西泽知道她在向自己吐露信息,静静盯着她看了一阵。

“然后呢?等他们回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会有人帮我的。”她说,“毕竟华人并不全是白人电影里那名傅满洲博士。”

西泽听懂她这个隐喻,微微眯眼。

淮真切了小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了一阵,趁机大着胆子问道:“其实你也不太讨厌我,是不是?”

西泽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回应。

“你发现即使卖到唐人街作妓女的东方人并不真的就是妓女,她也可以通情达理,使用人类语言跟你沟通;即便他们使用难懂的方块字,是该死的异教徒,也可以是纯良的普通人……除开共和党在排华活动中攥取了巨大利益意外,以上这些,都是致使你不喜欢华人的原因吗?”

淮真没听到回答,略加思索,还是决定接着往下说,“如果你喜欢唐人街的食物,有多一些空闲时间,下一次来时,请允许我带你去唐人街四处走一走,因为中国的新年快要到了,市集上会有很多好吃的,相当热闹。听说会有很多人会特意在这时候旅行来旧金山,参观华埠庆祝新年。如果是白人,需要向堂会支付十美分。如果你有朋友想来,也可以一起带来,我悄悄带你们从巷子里进去……”

第28章 天后庙街1

在剩余的时间里, 他一直以不咸不淡的语气同她讲话。偶尔礼貌问一问菜是否合口味,等等, 却始终未对她提出的邀请表示回答。

淮真知道他性格并不十分好相处。比起从前因误解她为妓女所表现出的厌恶,并不加掩饰的加以为难;后来将她从戏院救出以后的时间里,偶尔掺杂打趣的彬彬有礼, 使他更像个阴晴不定的上司。她知道,此时向他提出这样的邀请的确十分唐突, 在白人疏离的社会交际之道里,确实逾越过了安全界限, 一定会使人生疑,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决定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如今任职的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正是一名共和党人。在他的任期内, 不止帮助大萧条后的德国恢复军工业, 还是个日本侵略主义的拥护者。如今大量共和党来到加利福利亚,倘若反对废除克博法案取得胜利,会为他两年后的选举赢得多少选票她并不知道。但是, 近在眼前的这一位,竭尽全力搜集着联邦警察与唐人街勾结证据的排华者,大概与共和党议员此行目的是一致的。

他帮她逃出生天, 她理应感激他。可是感激所带来的结果, 假如会是阻止“华人女性嫁给亚洲人之后,会酌情失去美国公民权”的法案废除,那淮真确定自己一定得仔细权衡利弊。

晚餐结束的很快。

下山时天已经暗了, 三两路灯穿插于昏暗密林,使夜间步行者不至于摔倒。西泽走在前面, 不时小心拨开低矮蔷薇科植物枝叶方便她行走,一路沉默地下了电报山,汤普森先生的车已等候山下。

他显然比约定时间提早来了很久,一见两人,微微讶异,“时间仍还很早,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不用,去萨克拉门托街。”他上车后,立刻说道。

汤普森先生觉察他并不十分愉快,立刻闭了嘴,专心致志开车。

淮真转头看他。

西泽沉默地透过车窗望着前路,似乎知道有人在看他,睫毛缓缓动了动,合上眼,表示此刻并不想交谈。

路上行人寥寥,与世隔绝的车内更安静得诡异。

在人烟寂寂的唐人街行驶了一阵,忽而捕捉到一阵遥遥的人声,车行往前有越发喧闹的意思。渐有灯笼的光照进车里,淮真侧过头,荔枝红的光透过玻璃照到她脸上,喧闹声也越发响亮。她透过窗户,往窗外看去——原来恰逢大戏院散戏了。

白人不喜欢大庭广众下的喧哗,尤其是戏院的锣鼓喧天,所以十数年前就禁止华人戏院在深夜营业。这大约是今晚最后一场,所以观众渐渐散去以后,戏院门外灯笼也灭了两盏。车再近一些,连散戏后的戏班子也都结伴离开了。门外烧结砖的墙上贴了满墙花花绿绿的海报,有人在一幅海报前停驻下来。那是一个妩媚的背影,丝绢如瀑的黑发,直挺的脊背,夸大西装外套下头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

她盯着海报的眼神,专注到近乎有些痴。淮真认得那个侧影,是那名青衣叶垂虹。

这里距离阿福洗衣还有两条街。眼见车将要驶过去,她轻声问:“能否在这里停车?我看见了熟人。”

汤普森先生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几分钟时间,我走回去就好。”她推开门,想了想又说,“虽然冒昧了,但我仍希望你能仔细考虑我的提议,谢谢今天的晚餐。路上小心,下次见。”

车门关上,淮真朝那个高挑背影走去。

叶垂虹却仿佛怕有人窥探到有关她的什么秘辛似的,背过身,快步离开了。

高跟鞋跟在寂静巷道里踩出婀娜交错的踢踏声。

淮真没有追上去,而是在那幅海报前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那是一幅黑白照片的宣传海报,比普通戏剧演出的手绘体海报要隆重一些。照片上挤了许多人,中间最众星拱月的,是个有着英睿之气的年轻男人。

画报下巨大印刷体写着:一九三零年度邀得顶尖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来美演出国粹,乃我戏院莫大殊荣。

梅先生的巨幅海报独占了戏院大门旁最要害的广告位,将其余戏剧表演海报挤得七零八落。

从那七零八落里,淮真看见一张崭新戏单,上面写着:本月设《宇宙锋》,邀得同光十三绝衣钵,醉八仙吴菱光先生关门弟子垂虹演出女旦。

淮真隐约记得,梅兰芳先生的青衣戏似乎也曾师承吴菱光,如果叶垂虹也是吴菱光的弟子,那这两人……大抵也有点同门师兄妹的渊源。

淮真给自己不经意间发现的秘密震了一下。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门外汉。被梅兰芳先生大名震慑过了,也就激起一星半点波澜而已。

她回过神来时,叶垂虹也已经走远。夜里凉风起来,她紧了紧衣服,趁视线仍可捕捉到远处行人,加快步伐向家里走去。

走出大半条街,陡然看见一间生鲜店尚未打烊。

生鲜店门口挂出招牌:面包蟹,三分一只。

淮真想起早晨送衣服经过时,面包蟹售价仍还是八分钱一只。她摸了摸,兜里有阿福给的三十美分零用钱,心头一喜,走进生鲜店,问张太还剩几只螃蟹。

张太搁下牌从里屋出来,“还剩下两只。早晨出海挑出两只最大的留着自家娃娃吃,可是今天举家出门看戏去了,没顾得上。这两天不吃,过了就可惜了,为得这,今夜开门到这时候。两只一起要,五分钱折给你好了。”

生鲜铺的木板门很快关拢,这下街上连麻将声也消失殆尽。

淮真拎着两只麻绳捆着的张牙舞爪大螃蟹,心情颇好地在石板街上轻轻踏着脚,步伐轻快又跃雀,并未意识到送她回来唐人街那辆车并未立刻离开。

大抵白人们始终对外界传言的唐人街的混乱心有不安,所以仍一路跟着,看那小姑娘从生鲜铺子拎着螃蟹出来,溜达回到都板街,汽车一直在黑暗处缓慢跟着。

亲眼看她推开洗衣铺的门,西泽才对汤普森说,“走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天回去奥克兰。”

洗衣铺店铺留着门,暗沉沉的,灯光从后院子里照进前店。淮真推门,穿过大堂,看见阿福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螃蟹搁在一旁,上前去搭了把手,将最后十来件衣服晒在绳子上。

“那白人小子送你回来没有?”

“送到啦。”淮真说,“刚好在市德顿街看到有面包蟹卖,云霞爱吃这个,晚上两只只要五分,就顺带买回来了……云霞呢?”

阿福气得吭哧一声,“不知上哪里野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

淮真知道她去了日本町,阿福又讨厌日本人,不敢搭腔。晒衣服一会儿的功夫,螃蟹已经从水池旁爬出了院子。内河码头敲了八点半钟,淮真记得这时候有夜里最后一趟缆车,便借口去寻个烛台来捉螃蟹,趁机溜达到店门口去。

果然,五分钟的时间里,远处一个影子轻手轻脚靠着墙溜了进来。

一见淮真,立刻知道坏了:“你这么早!我还说多玩一阵,等到你回来,就说是跟你一块回来了——”

淮真说:“你也不早跟我通个气,季叔可都气坏了。”

“怎么办?”云霞慌了。

“季叔寻螃蟹去了,院子里还黑着,你走路轻点声,兴许他看不见。等你回屋去了,我将蜡烛点上,就说你不太舒服,一早就回来,在床上睡着没让人知道,快。”

云霞应了一声,两人一个掩护一个,轻手轻脚,从树影子下头穿过院子去。

阿福听见响动,“这螃蟹可够快,淮真,你找到烛台没?”

淮真将云霞一路掩护到楼梯下头,眼见她上了楼,回头高声说:“寻到烛台,没寻到火。”

“火这里有,快过来。”

淮真嗳一声。

咔哒一声,院子里亮堂起来。

两只螃蟹在墙角里无处遁形,阿福一首拎一只绳,将两只大螃蟹拴一块,绑在铜水龙下头,置在水池里头。

办完一切,阿福掏出一只旱烟袋,一屁股坐在水池沿上,“我就在这里等着,今天非得打她一顿,叫她知道家法!”

淮真轻声劝道,“也许她一早就回来了呢?我上楼去看看……”

……

穆伦伯格在圣何塞的纳帕谷与旧金山市郊的奥克兰各有一处酒庄。奥克兰较为临近市区,更方便闭门家中聚会饮酒,因此建在这里的庄园也成了前来西岸的年轻人们最常选择的落脚地。

礼拜六夜里通常来说都会有一次女孩子们的茶话会。但因第二天一早便要去格莱德教堂做礼拜,因此安德烈也在这个下午从市区过来,以确保凯瑟琳与自己两位妹妹不至于宿醉而错过礼拜。

有黛西与凯瑟琳在,总少不了讲西泽的坏话,尤其是有人走漏风声,说西泽上周末干了一件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事。

“八千三百美金在拍卖会上买了一幅画,还是中国画!”凯瑟琳仍觉得不可思议,“男人通常在什么时候喜欢豪掷千金?搞不好他正在追求什么人。”

“我想不会吧……西泽已经二十一岁,从没听人说起过他交过任何一名正式女友。”黛西说,“阿瑟爷爷这么看重他,在东岸,他的一切交际都有爷爷把控着,女朋友人选肯定更严格了。”

“所以他才逃到西岸来啊,”凯瑟琳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捂住嘴,“难不成他交往了个西部的姑娘!”

“西部女孩儿们这么粗鲁,以西泽的性格一定不会喜欢的。”

“从前修筑内华达水坝时,西泽的教父不是带他来西边上了一年中学?搞不好那时就结识了什么人……”

听到外头声响,安德烈及时打断尽兴八卦的女孩们:“不论是否交往女友,我想半年之后,阿瑟爷爷一定会为他选择一位合适的未婚妻,而且,趁他不在,这样议论兄长,是否不是太合适?”

凯瑟琳撇嘴,“他哪里会在乎?”

正说着,大门从外头打开,又重重关上。

屋里众人一致回过头,谈话声戛然而止。

还未及问好,那取下大衣的年轻人已从长廊穿过起居室,大步上了楼梯,看起来没有任何要与人谈天的意思。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回来了?是因为听到我们议论他所以不开心?”

安德烈视线追随他的脚步上楼,听见关门声,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上楼去。

站在门外敲了敲。

里头有气无力,“进来。”

门没锁。安德烈推开,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看到什么人。

往里走一点,这才发现这名七十三英寸的年轻人将自己整个深陷在沙发里,好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活着,正茫然的望着天花板。

安德烈回身将门锁上,回头,半试探半打趣,“感情受挫?”

一只枕头迎面砸来。

安德烈一手擒住,在沙发空余的位置坐下,“克拉克太太今天问凯瑟琳,说,你上礼拜在一家注册名为‘洪氏古玩’的拍卖公司,用八千三百美金支票购买了一张画片,女孩子们都在议论这事。”

“噢。”

“所以,最后价格是?”

一只背包丢到他膝上。

安德烈打开背包,里面有一沓美金,保持着从他保险柜里原封不动取出去的样子。

这个他倒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打开那只纸袋,“菠萝油不错。”

“今天有个人问我到底为什么讨厌华人。”

“一个中国姑娘?”

西泽不太理会他的打趣:“安德烈,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华人的?”

安德烈想了想,如实说道:“凯瑟琳上中学时,有一次参加学校芭蕾演出。演出结束,有一些高年级男学生向她们脚边扔美金。女孩们很开心的收下来,回到家以后,却被穆伦伯格的长辈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西泽接话道:“那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因为我一早便跟随教父赫伯特·胡佛先生来过落后的西部,见识过这种低等风俗起源于哪里——这种迟滞的道德观,来自于华人的戏院和妓院。他们都说华人的到来带来两次麻风、天花与两次肆虐的梅毒,致使无数白人青少年被传染。”

“这里有大量以取悦男人为生的女人,她们居住的圣佛朗西斯科,妓女、嫖客,和那些最为虔诚的教徒住在一个社区,分享一条街道。这些男人像狗一样,嗅着社会毒瘤的气息来这里花天酒地,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当着刚从教堂回来的女士们、先生们的面,从门缝、百叶窗的缝隙往里窥探。那时我十四岁,一天,我在大街上路过那些人时,她们嬉笑着,彼此开着粗俗的玩笑,然后盯紧我的脸超过了我。等我再次走过她们,她们又放荡地盯着我,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尤其当我听得懂她们说的每一句话。无数不愿嫁人的华人女人聚集在一起,结成各种肮脏的紧密关系,从南中国,到旧金山,始终这样。在他们居住的房屋周围和小巷中,随处可见的都是废纸,泔水,粪便,还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动物垃圾。如果你的见闻佐证了报纸的每一个字,而报上的内容告诉你:旧金山百分之九十九的梅毒病例都与华人妓女有关,并且威胁了无数无辜的白人少年……如何还能做到不感到厌恶?”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男主两个名字是我最喜欢的两个梗,英文的其中一个出处可以看出来了,现在看不出来……只有等很久很久后的未来某天女主来告诉大家了=l=

——

·最后三段话部分出处考自:布兰兹《黄金时代》,《特别联合委员会报告》第15页,亚瑟·斯托特《中国移民及民族堕落的心理因素》,《中国移民的社会、道德和政治影响》

第29章 天后庙街2

西泽并不知自己此时的愤怒与迷茫来自于哪里, 却不由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到内华达时,有一次西部人打趣“该死的东部佬”:你看他们总是彬彬有礼, 但上帝知道他们几乎讨厌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一切;他们会为自己犯下罪过而感到生气,所以他们非常喜欢生气。

“以上你都如此笃定,那么你在不解什么?”安德烈问。

不解什么?

他想了想, 说,“这个华人问我是不是不讨厌她——以一个朋友的语气。”

安德烈笑了, “你是觉得她不该是你的朋友,还是你发现你不应该讨厌她?”

“我觉得不对。我从没有试着正视过他们……一直在从事下等工作, 一直是奴仆,讲话时不愿正视你, 语气永远卑微, 你始终只能见着他们低下头去的头发尖。可是为什么有人会像你我,像私立中学的寻常女学生,讲话时注视你的眼睛, 语气不卑不亢,做事有条理逻辑。即便英文并不太好,我仍觉得她是不同于旧金山华埠的少数人。所以, 亲眼看到当她回归那个臭名昭著的社区并活得游刃有余时, 我竟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安德烈,你认识她的。如果你亲眼见到,你一定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不送回华人社区, 还能怎么办?否则你以什么名义资助她直到高中、甚至大学毕业直至嫁人?”安德烈低头思索一阵,问道, “那张售价八千美金的画,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在外套里,可以叫华尔特带上来,”西泽艰难的将深陷在沙发里的自己拔出来,支起身子喊:“Walter——”

拉丁仆从很快将外套带上楼给西泽,西泽将画片从大衣内袋取出递给他。

“你随身携带着。”安德烈抬眉打趣道。

“为什么不?八千美金,我恨不得放进玻璃柜陈列起来。”

安德烈笑了,“后悔了吗?”

西泽想了想,很确定地说,“暂时还没有。”

安德烈垂头鉴赏,“很……有异域风情。”

“你认得这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