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人过来,云霞吓了一大跳,将她嘴死死捂住,使了劲的将她拽走。

洪凉生站定在原地,也没追。被云霞捂嘴拖走的时,余光里,淮真似乎见着他缓缓噙起些许微笑来,远远望过来,眼神极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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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客栈在萨克拉门托主街上,一共三层中式楼房,一楼餐厅供应早中晚三餐,二三层楼有大而显著的招牌,上头霓虹灯亮着的“chop suey(炒杂碎)”是北美著名的中式菜品之一。

入住客栈的除了应邀以及慕名而来的政客富商,二十四名华埠小姐也要一同入住中华客栈。因为来客众多,且不再限制于中国大陆来客,客栈菜单统统更换为英文菜单,不大懂英文的客栈侍应也都遣去后厨帮忙。

一同去客栈为周五来客服务的,包括淮真在内有二十二人,男女各占一半,大多十六七岁年纪,在远东公立中学念书,只有两人外出念了高中。他们主要职责包括将晚餐早点送往客人指定的房间,用流利英文,为点菜有困难的客栈客人介绍中国菜式,以及在他们需要时,可以带他们去唐人街参观导览;所有人都需要记得当天入住每一名已有预约的贵客的姓氏及房间,在礼拜六一早将客人送往华埠小姐大赛的赛场,便结束客栈工作。之后,可以选择去大赛现场观看,或者去为外籍游客作导览解说。

二三层客栈与一楼餐厅已经提前两天闲置出来,进行十分彻底的清洁过后,依次在门上贴好住客名牌。一层楼也重新布置出了舞池与舞台,并雇用了唐人街最著名的华人乐队以及从中国请来的杂技团进行表演。

大致流程介绍完毕,客栈老板带大家从一楼到三楼熟悉两遍,告知礼拜五早晨前来客栈的时间以后,便为众人分发了统一服装——一条淡青色的旗袍与一双白色低跟鞋。

淮真心头大笑,原来是真的要穿成一根葱,也怪不得惠老爷子。

所有事情交代完毕,客栈老板突然将淮真叫到一旁,递给她一张名牌房号,说,“三百一十二号房间的克劳馥先生特意点名,所有客房里的早餐、晚餐,以及第二天的解说都交由你来安排。”

对她这么放心?

淮真倒是一愣,只好点头答应。

当晚便向客栈老板要了一份菜单拿回家研究了一番,优先将左宗棠鸡,炒杂碎,扬州炒饭与西湖牛肉羹从菜单上划掉了。

然后将早餐统统更换成一盅两件的蒜蓉鸡脚,豉蒸排骨,油泡蹄子,奶黄包,糯米鸡与一壶菊普、香片、水仙、铁观音或者英德红茶,佐以一些干贝虾仁粥以供选择;晚餐则是广东茶楼最典型的冷盘、热鱼汤、二热荤与蒜蓉龙虾海参鲍鱼与虾酱通菜的搭配。

第二天将这份菜单带去给客栈老板,竟难得了老板一番夸赞。

尔后淮真又特意问他要来一份二十四名参赛的华埠小姐名单,回家向阿福、云霞与罗文搜集熟人好玩有趣,又无伤大雅的笑料。以便第二日有人问起来,除开点评女孩子外貌,她有一些别的玩笑话可讲以外,也不至于冷场。

某次问及黄文笙的姐姐黄文心,云霞突然想起,“有个叫陈贝蒂的女孩子,跟你一起在中华客栈做侍应,她来找过你没有?”

淮真摇头,“不认识。”

云霞有些担心,“她也算优秀漂亮,从小跟黄文心一块长大,事事都爱跟文心比。后来文心考上大学又交了男友,可把她嫉妒坏了。前几天她还来跟我打听你,问我你怎么跟安德烈·克劳馥先生熟识的。我怕她起什么歪心思,就没有理她,说你的事我不清楚。“

淮真摇头,“没来找过我。”

云霞这才说,“但愿是我多想。”

过年难得几天假期,阿福洗衣两个女孩子各自忙活自己的事,都没好好吃上几顿饭。时常从鼓乐队或者客栈回来,坐在二楼餐桌旁,对着一盘已经凉了两个小时的饺子,默不作声一通狼吞虎咽。等饿劲缓过来了,两人才回过神,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经过这几天折腾,淮真不仅没成功健体增重,反倒和云霞一样,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叫阿福气的不行。

直至礼拜五前夜里,云霞与淮真一起在屋里,各自换上鼓乐队的大红马甲黑长靴,与餐馆侍应的浅绿旗袍,站在穿衣镜前先各自愁眉苦脸了一阵。

云霞说,“我第一次作鼓乐队领队,带着一群女孩子们穿过大半个旧金山呢……还邀请了早川君来唐人街。要是让他看见我像个大头虾一样游街示众一整天,我简直不要活了。”

淮真安慰她道,“没事,我还是葱呢。我俩一块,整个葱爆大头虾。”

尔后两相对视,又都笑得不行。

云霞又问,“那个与联邦警察很熟的白人会来么?”

淮真道,“谁?”

云霞拧她一下,“别装蒜。”

淮真回过神,这才想起西泽来。

说起来已经快两周没见着他了。

第34章 过街门楼

第二天天未亮, 淮真摸黑起床,立在屋檐下揿亮悬在杨桃树上那盏白炽灯, 借着昏暗灯光拎热水壶出来洗头发。云霞比她起的更早,热水烧上,剩了一半给她。还有一小块带着茶香的香皂, 托去年回乡相亲的同学从广东带回来的,一周前刚拿, 立刻分了宝贵的一半给淮真。洗完头发,冒着白烟, 整个人像刚煎出锅的乌龙,拿毛巾裹着, 茶香经久不散。

在厨房锅边端着碗草草吃碗元宵, 临出门前头发也快干了,一边合拢门扉,一边衔着发绳, 将头发挽上一个松松的发髻。天仍深暗无光,临街铺户屋檐下,楼宇之间悬着的灯笼却一早就亮了。

门轻轻扣上, 便听得巷子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动情叹息。淮真看看天色, 觉得不太对劲,偏一偏头,红艳艳暗沉沉的光底下, 对面杂货铺墙边勾缠着两具身体。女人一身旗袍褪到腰际上头,两条盘曲, 艰难承受着顶动;男人背脊英伟,撑在墙上的小臂生长着茂盛的毛发,看起来是个白人。

听见空旷街巷上鞋跟踏出的响动,白鬼回过头,瞪了淮真一眼,恶狠狠道:“走开!”

她这才回过神来,吓一大跳,赶紧加快步子,心想,好好的开个房不行?自己在大街上干这个还不准人看。

等穿过三个街区,见到尚未开门的铺户前躺着不知多少具烂醉如泥的躯体,淮真才后知后觉:华埠盛会对游客们最大的吸引,原是出自于这光棍之城入夜即成“红灯区”的盛名;初次之外,酒馆街与赌徒街大约也是一大亮点。

唯恐再惊扰到什么人的温柔乡,淮真一路小跑到了中华客栈。客人们下午才会陆续抵达,但餐厅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布局也和往常不同,侍应们需要重新适应一次。

几乎也快要到正午,才领到一只冰冷三明治作早餐时。饥肠辘辘三五口咽下去,有一对费城来的、未预定上中华客栈,只好退而求其次入住隔壁上海酒家的商人夫妇前来吃午餐。

淮真托着一只只托盘上菜时,终于不合时宜的想起为什么一家中餐馆要给侍应派三明治当工作餐:吃掉以后,直接扔掉包装纸袋就好,使用正餐,还要洗二十余套餐具及一张餐桌布,委实不够经济。

不知是对共享食物不感兴趣,或是并不喜欢淮真的介绍,这对夫妇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各自点了分盘食用的炒饭与八宝茶,淮真自知便及时退到一旁休息区坐着,也乐得清闲。

来的人尚还少,十二三名侍应都无事可做,坐在休息区聊起天来。不少人都去领取了华埠小姐投票的选票,选票上有对应佳丽的照片以及姓名,每人可以投三位。

淮真领了一小碗热汤,一边喝一边听几个年长一些的男孩点评佳丽们谁最美。

这个说,“我觉得夏威夷火奴鲁鲁的陈金媛最美,笑起来很好看。那边华埠果然不一样,人人都很自信。”

那个说,“纽约唐人街的朱莉儿气质取胜。”

有人提名,“我提奥克兰的黄文心,人美心善又大方体贴,还是咱自家姐姐。”

另一人反驳道,“奥克兰怎么也出了三藩,有三个人还是我们三藩市的,你怎么不提?”

“柳雪幡快一百三十磅,再是自己家出的姐姐,也不好意思投啊……”

几个少年私下里比较一番,一直觉得陈金媛的票最高,其次朱莉儿,再次黄文心。

又来问淮真:“大妹妹,是你,你选谁?”

淮真拿着照片比较一番,挑了一个她自以为气质最仙的曾芳容。

少年“嗤——”地一笑,看来是不将她的审美当回事。

过了会一致商量好,又过来问,“要一齐去黄龙记下注么?第一佳丽赔率已经到二十四了。”

淮真想想,摇摇头,继续喝自己的汤。

一来总票数恐怕还是白人占大头,两国人审美本就千差万别,更何况她的审美还是来自于八十年某一小小阶层……

她打主意明天再观察一下,小赌一把怡情一下。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肤色人种不一,携家带口的也有,意外的能见到比往日更多华人面孔,大抵是留美学生也来了许多。

但这几日华埠客栈价格水涨船高,今夜入住华埠所费不赀,旅客也多是白天过来看个热闹。

少年们出了中华客栈,涌入人潮,清冽的嬉笑声也像石入溪流,在喧闹中淹没。

淮真一晃神,低头喝完一碗汤,将碗放回厨房清洗。

忽而有人在背后戳戳她,淮真回头,看见一位能将这无比喜剧的绿旗袍穿成正剧女二号的妙人冲她一笑,问道,“你是负责三百一十二号客人的季淮真是不是?”

嗓音酥软,笑容甜美,淮真心都化在这美景里。

女孩子接着说,“不好意思,请问,我能和你交换吗?”

一句话再次将淮真急冻起来。

她语气平淡地反问,“你叫陈贝蒂?”

女孩也收敛笑容,“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录了一段1911年天使道移民站的问话全程,移民者十九岁,在广东家乡有个十八岁、天足的(非常重要的一点)妻子。这次独身移民,是以一个有移民资质的在美华人儿子身份进入美国。

录音放在了群里及微博上,英文、广东话都有,和四年前萌生写这篇文时的关于移民站问话的记忆出入不大,感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第35章 过街门楼2

淮真压下笑容, 语气平淡温和,“不行。”

领班在门旁招招手, 淮真立刻转身过去。

身后一声不屑轻笑响起,“可真了不起。”

她付之一笑,没理会。

陆续有事先预定客房的客人到来, 年轻侍应一一离开;客房客人还未抵达的,比如淮真, 需要担负起接应午餐客人的服务。因为上月《圣路易斯邮报》大肆赞扬了中华客栈的栗子鸡与糖醋里脊,而慕名前来享用午餐的客人们无一例外的, 都将菜品与饮品选择范围控制在这两样、及华埠著名凉茶“七喜”之间——这使得淮真事先准备的菜品介绍毫无用武之地。

大堂人流益发拥堵,手举托盘的淮真艰难穿行其间, 胳膊酸到不受控制的打颤。她胆战心惊, 小心护着餐点,唯恐就此摔了托盘。

幸而中途领班叫住淮真,请她携一名客人前往华埠小姐选票的购买处, 这才得以脱身而出。

客人是个皮肤被晒得发红,略略秃顶,带着浓重德州口音, 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等到淮真走到他身旁, 就笑着说,“举托盘很累吧。”

觉察客人是特意点名叫她过来的,淮真十分感激。又解释, “第一次送餐。从前看别人觉得轻松,没想到这么累。”

中年男人姓密特, 说他从前也做过餐厅侍应,知道个中辛苦。现在在墨西哥做黑金生意,又指指二楼阳台躺椅晒太阳的大胖男人,“奥提斯请我与太太前来的。他去过中国,最近交了一名华人女友,一直在我们面前对华人女孩的温柔体贴大加赞美。”

淮真回头一看,觉得二层那富商稍稍有些面熟。仔细想想,笑着说,“他女友在华埠很有名,也很漂亮。”

富商道,“也参加华埠小姐大赛?”

淮真摇头,“她在北美洲最著名的华人‘大戏院’表演,师父与师兄在中国都非常著名。”

萨克拉门托街已被市政护栏封堵,在节日期间车辆均需绕行而过,以便行人漫步游览。

淮真远远望见对街屋檐下站立着胸口挂着佳丽画报的票童,立刻领着石油商挤过沿街行人到对面去。

那小孩眼光灵,一眼望见商人衣着不凡,阔绰气派,人还未到,便举着画报冲两人高喊:“全幅二十四套画报,大幅五十分,小幅三十分;选票一张二十五美分,先生小姐您要几张?”

淮真大致翻译了一遍。

商人背着手,仔细将佳丽面容研究过两遍,回头问淮真,“你选哪一个?”

淮真道,“我说不好。”一面心想,选美不是男权游戏吗,怎么都问起她的意见来了?

商人指着伍文芳与周怡平,“她两谁美?”

伍文芳与周怡平都是狭长单眼皮,面部扁平;但牙齿整洁,笑容灿烂。

定睛一看,两人面容气质都很相似,唯一区别在肤色上。

不及她回答,商人又问,“你怎么不参加选美?”

淮真道,“华埠小姐需要学历、气质、相貌都是上佳的。”

商人道,“论可爱,她们都不及你。可爱的小天使。”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那商人用粗砺的手捏了捏淮真的脸蛋。

身旁路过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华人留学生,见状,“啧”了一声。

揩油倒还谈不上,淮真心里仍小小一惊,不由自主的防备后退,险些撞上行路人。道了一声歉,一回头,正对上华人留学生投来的鄙夷目光,大抵是见到那富商对她略显狎昵轻浮的举动,把她误当什么人了。

那商人哈哈大笑,掏出二十五美金,要了伍文芳与周怡平选票各二十五张,回头对淮真无比慷慨的说:“剩下五十票,投给你喜欢的。”

淮真摆摆手,说于规矩不合适。

富商有些不悦,说,“有人责备你,只管叫他来找我。”

淮真懒得与他在这小事上纠缠,便又点了伍文芳与周怡平选票各二十五张,并替客栈向他表示感谢。

返回路上,淮真都不着痕迹的与那商人保持小小距离,警惕小心的提防着。

那富商见她是个不识趣的,回去路上也并未太多搭理。回到客栈,上前几步与方才和女性友人聊天聊到忘乎所以的太太拥抱,恰到好处的和淮真分道扬镳。

淮真松口气,转身去问领班自己房间的客人是否来了。

那领班噢一声,说好像来是来了,又有事出去了,也没通知一声。刚才恰好听客房服务说起,正巧所有人里只有陈贝蒂有空,便让她先上去等候着,以免误事。

领班都已经点头答应,淮真也总不至于给自己揽活上身,强加干涉。

但她仔细想想仍觉得不太对劲,便问那名领班,“陈贝蒂原本负责哪一位客人?”

领班道,“三层的密特夫妇。”

淮真哈地一笑。

领班一脸莫名其妙。

果不其然,就是陈贝蒂女士不知用什么方法叫来这老色胚将自己支开了。

淮真大步沿扶梯上到三楼,隔着窗明几净的长廊,远远望见在紧闭三百一十二号门前抱臂倚靠,看似沉静,一双眼却极不安分四下眺望,守株待兔的陈贝蒂。

淮真快步上前,气不打一处来,“陈小姐。”

陈小姐打量她的步伐,轻声笑道,“也就只有你,穿着这身衣服,还能迈出这样阔的步子了。”

淮真气笑了,“也就只有你,到这年纪上,仍没资格做华埠小姐,只能和我等中学生在这为众星拱月的佳丽做绿叶当陪衬。”

隔壁一间客房打开,走出两名结伴而来,三十出头,西装革履男士。

陈贝蒂见状,立刻噤声,对两人礼貌微笑,让出道路。

男士目光扫过淮真,在陈贝蒂身上停留了一阵。

走出一截,对话远远飘来。

一个说,“不知华埠小姐们来了吗?”

另一个道,“还没有。不过楼下许多人见到奥提斯的唱中国戏的女友,都以为她也是华埠小姐之一。听说很美,气质动人。”

“不过就是个戏子,”陈贝蒂切一声,“好女不唱戏。”

淮真看在眼里,“好女不着急为密特夫妇服务,也不急着去见一见你老朋友吗。”

陈贝蒂瞪她一眼,“你急你去,在这里和我抢什么?”

淮真笑了,“再说一次,谁抢谁?”

陈贝蒂将她上下看了看,“不就是同你换个客人罢了?着急成这样我却不懂了。”

淮真道,“搔首弄姿,将自己打了包送到别人跟前进行变相贩售,确实难懂。陈女士,你不懂尊重自己,也请不要因你个人行为而坏了华埠与华埠女孩们的名声,让白人仍以为华埠女孩漂洋过海都是来做妓女的。”

陈贝蒂声调都拔高两度,“谁变相贩售?谁搔首弄姿?谁不懂尊重?”

淮真道,“不是贩售,好的。那么你在渴望恋爱也好,床伴也罢,不论安德烈先生是否乐于看到你送上门来,希望你明白,这个男人有未婚妻子,而今天,你代表的华埠,在勾引一个已有伴侣的男士。”

陈贝蒂极少听见这一类露骨批驳,脸涨的通红,“你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些什么?”

淮真不疾不慢,“上床而已,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可说?即便上妓馆,只要付了钱,便无可指责。而陈小姐你今天不就在这里,做着更失德的事?还是说你自认为自己的行为低贱?”

陈贝蒂怒极反笑,“家住姑婆屋对面的丫头,从小耳濡目染,也难怪。走开!”

淮真道,“除非你亲口告诉这位客人,你的个人行为不代表所有华埠女孩。他付钱给你也罢,他不付也罢,都不关我的事,我立刻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