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附子九克,干姜九克,党参一十五克,白术……”

淮真看的头大,“治什么的?”

“治体瘦虚弱!”

“哦……”她又琢磨了一下,“治我的啊?”

“肤色苍白,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穿个绿衣服就跟个葱似的,太阳一晒,蔫黄蔫黄。”

“……”

“正好,那白人叫你去华埠小姐大赛,你就去。去了,也好好看看那些个参加选美的姑娘怎么前凸后翘的,”惠大夫手掌笔划了个s型,将药方打太极似的顺势递给她,“去,给自己开十四服。”

淮真领命,双手接过药方,小心掀开板子进药柜后台去称方子。

惠大夫接着说,“一日一剂,复渣再煎。再早起沿企李街到都板街跑上四五个来回,专治你这小身板子。”

第32章 天后庙街5

1931年2月12日

亲爱的朋友们:

今天旧金山的天空乌云密布, 黑压压的。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国年了,华人学生可以不用去协和中文学校上学, 可是公立理工高中的课程却仍然要继续。学校统共只有十二名华人学生,朋友们都可以呆在家中,享受过年气氛, 可我们仍然要遵守花旗国的日历,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 心却早已飘回了唐人街。同班两名男同学连续三天在地理课上心不在焉,遭到白人老师的惩罚。现在已经快要下午三点了, 阿土和阿闰仍然在教室外面罚站,还没有吃午餐。

还有两天是情人节, 十天以后将是华盛顿总统的诞辰, 也是我们的大年初六。在那一天会有华埠小姐大赛,唐人街近千名少女组成的鼓乐队将沿着旧金山萨克拉门托街,一路敲鼓走进唐人街。因为我是鼓乐队的领队, 所以我没法去到华埠小姐大赛给白人作英文解说。因为是州政府为中华医馆募捐举办的,薪资和白人一样丰厚,除了为少了一笔零花钱而觉得以外, 最可惜的是没有办法和淮真一起行动。天爵这个周末去餐馆应聘了, 是名叫“马车夫”的意大利餐馆,上班时间是七个小时。如果应聘成功,薪酬能有六十美金。如果他去了, 淮真新年过后又开始上学了,爸爸一个人肯定会忙坏的。尽管这样, 我仍然希望他能应聘成功。因为今年他已经二十一岁,再攒不够回乡娶媳妇的钱,(惠大夫说)他会憋坏的。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因为即便是在后厨洗碗,白人老板也不那么愿意雇佣黄人。

意大利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新移民,都是异教徒,就是力气大一些,也老爱欺负我们。听说弗朗西斯古和伽利略初中经常有暴力事件,因为这两所初中地处北海,是意大利埠,意大利男生比华人男孩多很多,华人学生经常受欺负。在伽利略初中上学方西乘电车回家,时常被同班意大利男孩从电车上推下去。华人男孩们也不服输,为此和意大利男孩们打架。黄氏会馆的少爷黄西,在斗殴时掏出手枪打死了意大利学生的头头杰斯·阿拉吉尔,被后来的警察逮捕并指控犯下谋杀罪。黄氏会馆痛失爱子,同时唐人街少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霸王,意大利男孩倒很少欺负同校华人男孩子们了,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知该从哪里计较得失。

白人只庆祝华盛顿总统诞辰,不庆祝我们的新年。从今天起,窗外许多屋顶都飘扬着镶有四十八颗白色五角星的国旗,多少也算有点节日气氛,也能给我们这一群出唐人街念高中的学生少许慰藉。《圣经》告诉我们,只要心地纯正,耶稣会像爱美国女孩一样爱华人女孩。

Charlotte Kwai

·

从周一开始,云霞每天结束理工高中的课程,休息时间都得不停练习鼓乐。每天九点回到家里,和淮真一起在昏暗钨丝灯下记完当天日记,累得立即趴在淮真桌上睡过去。

云霞睡着的时间里,淮真便悄悄在一旁将西泽交给她的资料译成德语。淮真觉得西泽要么多少认识一些汉字,要么便对哪些人与唐人街有所勾结心里有数,只欠缺一些实际证据而已。因为余下十份英文资料,有七份都与其中文翻译不相符合。大部分证据都是经由救助会拯救过后的女孩们提供的,女孩子们与传教士满怀希望,挺身而出,向政府揭露罪证,以为很快便能将人口贩子捉拿归案,拯救出更多受苦难的女孩们,却没想到资料就这么经由翻译之手再次落入贼人手里,将信息里提及的女孩,以及自己与传教士都至于了危险境地。

意外的是,其中有一份姜素赎身时的自述。这份资料是在一九一七年写成,距今有十四年。赎身时,姜素刚好二十一岁。在这份资料里,姜素自称自己是十四岁来寻找来美国淘金的丈夫的,被人拐卖到了旧金山做了七年工(妓女)。后来偶然有一天被洪爷发现她就是自己七年前在金山失散的第十房妻子(小老婆),立刻替她赎身,为她在都板街购置了一间杂货铺,将她登记为商人,替她缴纳了一笔税金,并为她申请了公民身份。

这个故事在任何人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与小老婆七年后突然在妓管相逢这种事情概率究竟有多大?淮真觉得更可能的是,洪爷和那年二十一岁的姜素大抵就是简单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只是不知是情投意合,还是洪爷从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了商机,所以联合起来制造了一场骗局瞒过加州政府,互相为利,在唐人街狼狈为奸数十年之久。

更让淮真匪夷所思的是,姜素竟然才三十五岁。看来妓女这行当果然摧折女人,如果不是看了这份资料,淮真险些误以为她至少是姑婆那一辈的。

写完所有翻译,淮真将每一份与事实不符的资料都仔细作了红色标记,折好放回信封里封存着。

直到周四,才有两名联邦警察携带了淮真的寓居证明上门来,同时向她索取了那只信封,却并没有替西泽捎带任何话来,大抵也算是遵守了周末的约定。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他人际交往的某种安全界限,令他有所不快。

大概是不会应邀来参加唐人街的新年庙会了,她想。

为此,她有一点小小遗憾,却没有因此不开心太久。

礼拜四开始诊所宣告闭门修假至年初十。惠老爷子给她发过年津贴——统共三十二美金。加上运送衣服偶尔收到的些许小费,以及阿福给她的少许零花,三三两两凑到一块,淮真统共也有将近三百四十五美金。

她自认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头脑,给当铺小伙包了一张一块八十八美分的红包,委托他将镯子保管再稍稍久几月,余下的钱,她对比唐人街几家银行,最后锁定了存款账户利率最高,月利率有1.5%的富国快递。她粗略算了算,存款五个月,到手里能有三百七十美金。往后赚到的钱,应该也能考虑寻找一点契机,投资丝袜行业或者冉冉升起的邵氏影业之类的。

礼拜四下午,趁阿福有空,淮真拜托作为自己监护人的阿福携带那份寓居证明和她一起去银行存款。尚未踏入富国快递大门,淮真便见着门栅栏上一张脱了色的广告,上头写着:

——于1929年推出第一盘为有声电影设计的彩色胶片,柯达坚信,我们能帮助您顺利度过一切经济难关。

这行广告是以中文书写的,大抵是受了两年前经济危机影响,促使白人企业不得不积极抢占华人客户市场,柯达也不例外。

就在那一瞬间,淮真脑子里放电影一样的过了一句话从前某堂考试背诵过的一句话:“一九三零年经济危机期间,柯达占世界摄影器材市场75%的份额,利润占这一市场的90%,从此在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榜上制霸七十四年之久。”

淮真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后,转身看向阿福。

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开口表达自己突然改变了存款的意愿,阿福便笑着说:“决定好了?决定好了就只管去做。”

淮真点点头,跟在他后头进了富国快递为喜迎新年,特意漆了红漆的气派大门。

新年将至,有许多国内及华埠的余账要结,此刻数十名柜员坐在柜台后头,手头算盘依序打得飞起。满大厅哗哗作响声里,终于有人抽空抬头看她一眼,问道,“存款,还是汇款?”

淮真道,“我见你们门外贴着柯达的广告招纸。”

那小伙笑道,“这一类金融服务,我们这里也代理一些。不过经济危机还没过去呢,拿钱打水漂的事情,这两年唐人街少有人买股票的。”

一番劝阻,见淮真仍未改变主意,便将她与阿福一起邀请进来,又说道,“花旗国虽遭了殃,但好歹国力雄厚,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两年过去,情况有好转不少,从去年起,投资电影公司,找对门路,也都还能赚点,你请坐。”

那小伙请两人在柜台后面坐着,清点出一份股票资料递过来。阿福不大明白,淮真也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草草翻过一遍,便直接告诉那名柜员,“我想购入三百四十八美金左右。”

小伙笑了,“您是想好了?”

淮真无比确定,“想好了。”

虽然未来大半个世纪柯达股票都是涨幅,小半年内仍不好说。三百五十美金说少也不少,打临工也够她打上好些年了。即便存入更为稳妥得银行账户,攒够八千美金也不知得等道猴年马月。人生在世,事事如家庭主妇般小心翼翼,活得人人都能替你将人生看出个头,简直没劲透顶。倒不如偶尔大胆拼上一把,谁知道到最后究竟能活成什么样?

费去一个小时,从富国快递出门来,太阳已渐渐落山。

从帕斯域街慢悠悠踱步回都板街的路上,阿福突然觉出味来,笑着说,“你这丫头,看起来不言不语,柔柔弱弱,谁知道主意比天大。别说妇人,倒是一些男孩子都未必能有这个胆识。难怪当天送你去洪爷处,当即就有办法叫他答应同你打个赎身赌局。洪爷这辈子算是见过无数场面人物,一见你这丫头,大抵也知道,他家那不争气的六子必定拿你没辙。”

淮真不语。

阿福又接着说,“好事,好事!”

第33章 天后庙街6

在这太平乱世里人人都如草芥, 论有再大本事,在白人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果洪爷真也这么认为, 淮真倒觉得他实在有些看得起自己。

入学成绩在周五一早便托唐人街报童送了过来,协和学校考上四年级,远东公立学校竟在最高的四年级, 比她预计的更好一些。阿福洗衣铺的众人都高兴得不行,说只消再念半年, 考到外头高中去,往后每天都能跟云霞一块出门上学。

只有淮真心里头有些担心, 协和三年级课程她大致看过,去学校勉勉强强能跟得上。倘若上四年级, 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除了记性好点, 她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掂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拿着这份入学通知,只好暗自怪自己考试时尺度没拿捏妥当。

云霞以为她仍为那天晚上那个救助会送去学校女孩的事情忧心,便宽慰她说:“放心, 等礼拜六的堂会正式入了仁和会馆,在旧金山地头,都再没人敢为难你。倘若有人那晚去了戏院认出你来, 从此过后, 也决计不敢多一句嘴。”

淮真这才想起,洪家父子回来了。

不过堂会之前,她倒是先看见了洪凉生。

立春一过, 日头拉长了些,温度也回暖不少。不过旧金山的天气, 天阳出来前以及落山后,海风一吹,仍凉得透骨。淮真谨遵医嘱,每天六点起床沿企李街到萨克拉门托跑步,长陡坡上数个来回,返回都板街时已大汗淋漓。又因手里拿着刚买的菠萝油与咖啡壶,只好将毛线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刚刚经过的一条巷道里传来一名洋妇的尖叫,尔后,一群男青年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淮真后退几步,悄悄往巷道里看了一眼。里头有一间漆蓝漆的杂货铺,门口几名唐装青年将一名金棕肌肤的洋妇团团围拢,用英文和她讲些颇不尊重的话。青年们个头都挺高,反衬得那白人女人身材有些娇小。她似乎有些拉丁血统,头垂下来,卷曲的黑色头发遮住小半张脸俏丽脸蛋,一双手捂住眼,好似有些羞愤,又像在抹眼泪。

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找唐人街的巡警过来,垃圾箱一旁脏兮兮的毛毯里盖着的大胡子老头动了动,伸脚绊了她一下。

淮真险被他绊倒,猛地收脚站稳,低头去看那老头。

那老头缓缓说道,“玛丽是新来的,昨晚拉了一夜的客,半个子都没赚着,老母不让她进门,在外头冻了一宿,急疯了了。”

淮真听闻,又站定悄悄听了一会儿。

老头接着说,“下礼拜不知几多白种阔人来唐人街歇脚,几个大少爷们花五美金给这便宜货一个去中华客栈傍大款的好机会,她哪敢不识抬举。现在生意上门来,你可别瞎掺和。”

这老头自己落魄潦倒,倒颇能道出一些唐人街时事经纬,淮真觉得倒是好玩。低头去看,见他黑黢黢额头上生着几个癞疥,搞不好就是阿福口中那个癞疥王八。

她待要细看,里头青年似乎已经谈妥价格,回身往外走。迎脸一个深紫唐衫高挑瘦削青年,垂头点烟,衔着吸了一口,稍稍抬眼,立刻捕捉到她的视线。

洪凉生停步,挑着嘴角一笑,十足的二世祖相。

淮真被他笑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过两条街区不敢回头,直至进了都板街,回头去看,发现确实没人追上来,这才缓了口气。

说起来,洪爷这大阎王她倒不怎么怕,却有点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六少爷。

不过往后几天倒再没在街上碰着他,相安无事,一直到堂会那一日。

除夕的晌午,淮真与云霞一块上街去将最后一车衣服送返各户人家,回到家中,挂上门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伙明年再见。吃过午饭,季罗文也向服务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着箩筐,带家里两个姑娘一起上天后庙街烧香祈福。

临近年关,街上已热闹空前。商铺还未关门,各家各户已开始洒扫庭院街道,清空四邑同乡会、以及各大族姓门匾上上一年的门神与桃符,关上门后,妇孺纷纷携着小幼上天后庙请新一年的门神。

天后庙也迎来一年一度香火最旺的日子,焚香,祝文,焚帛,捋酒……佛龛前人来不绝,引罄声里,淮真与云霞各执一对门神与桃符,等到阿福买来燃料、水与蜡烛,汇合以后,一同前去仁和会馆。

立在斯托克顿街的高坡上,闻着寺庙香火气息,十字交叉的唐人街上大红灯笼与大红横幅的张灯结彩清晰入眼。每一盏路灯下都已挂上簇新的广告招纸,大多数都与华埠小姐选美相关,上头写着欢迎市政府官员、外省、祖国游客前来的英文贺词,仍有少许黄柳霜《龙女》电影宣传未完全替换。

再往远一点,唐人街外伫立的高楼将低矮唐人街包围着,楼上飘动的四十八星旗更为惹眼,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们——这幸福美满的海市蜃楼,一寸寸土地,可都是建立在压迫你们的帝国之上。

植根在这里的华人,逢年过节,也无山川可周游,郊外也无寺庙可参拜。非自家天子脚下,无国无主,甚至不知究竟由哪一国神祇庇佑……只有层层森严盘剥的法治隔绝这四十条街巷。可面前经过的人们,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是怡然的。

抵达斯托克顿街,迎脸望见一座黄澄澄中式建筑,颇为惹眼。一对木雕的狮子守卫着宽阔的门廊,门上还有个上马石的石墩;门里悬着一排半人高的大灯笼,左右两侧各有一句垂直雕刻的对联:

“祥光涵万里,瑞气普同仁”。

淮真低头看那狮子,心下想着,北京胡同里有些宅子外头也有这样的狮子,小的盈尺,大的逾丈,府邸主人身份不一,用的狮子尺寸也不一。这里万里海外的一对狮子,也不知有没有这种讲究。

门后候着的一名士绅模样的老者,见她打量狮子,便上前来同她解释道,“别光顾着看狮子,来看一看这牌匾,识是不识?”

淮真抬头,望见头顶一只字迹斑驳、与会馆堂皇颇不相称的旧牌匾上写着“仁和会馆”四个字。

正不知何意,那老者接着说:“这坊上题的字,是光绪爷的御赐。”见她不识,似觉无趣,便越过她,问阿福:“人都到齐了,还不进去?”

阿福四下一寻,问,“惠爷来了没?我这小女第一遭来,我等一等惠爷一同进去。”

老者便说,“指不定惠爷正在里头等着呢。”

阿福犹豫了一阵,仍硬着头皮,带一家人一同进去了。

穿过门廊,走了进去,这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四层高楼里,来客各自围坐方桌前饮茶,低声谈笑,着白里衣黑褂子的堂倌,来去自如,间或忙里偷闲,倚靠在三楼阑干上看些什么好戏;几名茶博士各执一只细长嘴大铜壶,穿梭于坐客之间,眼尖望见谁碗里茶水空了,背负着的手掂了掂壶,壶嘴的茶水便半滴不漏甄满瓷碗,抚抚衣角,脚步轻快地往下一处去了。

这满堂的宾客,竟不显丝毫杂乱,淮真暗自称奇。再往里走一些,一个中年人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尔后,堂中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阿福在角落寻找到一张四方桌,拉着一家四口趁乱里坐下。淮真透过人群往堂中看去,只见原是一户新开业银匠铺家的两岁小儿新入的堂会,入会抓阄,在一堆笔墨纸砚、珠钗、筹筒与美分中抓到一册账簿。

那小儿父亲面有红光,掬起洪爷递来的酒杯,朝堂下一饮而尽。一众人齐声喝彩:“这小子将来必子承父业,江氏银器后继有人,大发大发!”

淮真才刚看了个明白究竟,喧闹声中,洪万钧突然拨开人群,往这一边角落望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众人随之看来,霎时鸦雀无声。

洪万钧突然开口说道,“初来乍到,既然来了,不如也来抓个周,图个吉利。”

阿福慌忙说道,“我家这丫头也不似两岁小儿不懂辨物识物,这个年纪上,何故再玩这游戏?”

洪万钧笑道,“这丫头,你说她是你乡下兄弟家闺女,可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要是唐人街因着她出了什么事,是我洪万钧替她担着,还是你季福替她担着?”

洪万钧接着说,“没人担得住这风险,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会费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缴?惠爷替她缴?”尔后看向淮真,“还是你自己缴?”

阿福正要起身讲话,罗文掐他一下,将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来。

洪万钧见状,扬扬手,叫她上来。面目和善,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后头再拿什么事借题发挥,轻拍云霞手背以示安抚,毫不犹豫起身上前去。

满座千余人注视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点中去。

只见一张供台前几米的长桌上,原本放着官印、桃木刀与惯常笔墨纸砚的玩意。待她上前来,桌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更换过了。此刻上头,正陈列着几样物事:一张卖身契,一张婚帖,一只铁质的联邦警察内部狗牌复刻样本,以及一本《本草纲目》。

这些东西想来一早就准备好了,淮真心下立刻有数,明白洪爷要做什么。

从卖身契到婚帖,这两样都是淮真与他打的赌,淮真侥幸赢了一回。此刻再被洪爷摆到台面上,不过是向她提个醒,告诉她从前这两身份是洪爷给她的,此后恢复自由身,以寻常人家女孩子身份生活在唐人街,还得洪爷给她三分薄面;后头狗牌复刻,是警示她,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与警察勾结;最后一本本草纲目,大抵是承了惠大夫面子,才在堂会上有这一试,结合前面几个玩意,仍是想告诉她,不要以为得了惠爷照抚便与我作对。唐人街这地头,我不罩你,出了事,惠爷也罩不住你。

淮真从这长桌前走过去,走到桌子最尾巴上,洪万钧正好立在她身旁。

洪万钧便问道,“你什么都不取?”

淮真说,“不取。”

“想好了?”

淮真点头。

洪万钧这才一声冷笑,往香堂处取来一只拇指大的杯酒,递给她。淮真接过来,仰头饮尽,从咽喉辣进肚子里去,整个人立刻有些发懵。头脑袋沉沉的走下堂去,心里头却轻松不少。

混沌中,只听得堂上渐又热闹起来,有人在上头替洪万钧念着祝词,掷地有声地说:

“我们从中华到美国,变换了政府生长养育,复操着各异的方言,然而今日再次相会,如兄如弟……你们与我聚首,一视同仁。因我们有同一希望与同一命运。所收经费,用为房租、薪水、工食。尚有余存,留办善事。遇乡人口角争斗细小□□,由馆力为劝解,使各相安……”

·

淮真喝了不下四杯云霞递来的乌龙,直到半场堂会结束,才勉强醒了点神。

年三十下午,年长的人们仍得留下来,一齐前往同乡会吃茶。妇女打牌,男人们喝酒,小孩儿们留则吃糖果点心,晚些时候一齐喝牛肉汤,都是往年惯例,阿福与罗文都得一齐去。年纪与云霞淮真相仿的,要么惦记着出去唐人街玩,要么就是念了高中,仍还有课业得回去完成,都需得赶紧回家去。

云霞需去鼓乐队练习,淮真也要去中华客栈熟悉一下未来两天要做的工作,两人一道出了仁和会馆大门,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响起一声口哨。

一回头,尚未见着人,先响起一阵京腔。

四下一找,只见洪凉生一身黑色唐装,吊儿郎当在巷道出口堪堪一倚,便挡住大半条去路。低头玩着只鼻烟壶,漫不经心的说,“什么都不挑,你倒是目无俗物。去劳什子大赛赚那几个钢镚做什么?跟着你小六爷混,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

洪凉生擦完鼻烟壶,收起衣袋里。举头,开始打量淮真,目光有些不遗余力。

云霞挡在淮真前头,气势倒很足,“今天当着众人面,你爹都同意让淮真留下了,你别赖皮啊。”

洪凉生指指自己鼻子,“怎么样?”

淮真想起那天在巷子里的事,说,“你请那拉丁女孩子去中华客栈,是因为叶姑娘的墨西哥男友要来吗?”

洪凉生颇不屑道,“关她什么事?”

她说,“净找些歪门邪道,还不如光明磊落和人公平竞争。”

“我竞争谁,她?”他笑了,偏偏脑袋打量淮真,“那日戏院,满堂富贵皆相关,独你一个事不关己,气定神闲。你可比她有趣多了。”

云霞忙说,“别人已经有男友。”

“我还没问呢,那天那白鬼小子挨我那几下,挨得还过瘾不过瘾?下回再让我见着他,给他赏个更过瘾的。”

洪凉生背负着手,绕着两个人转了个圈,“为女人花钱都扣扣搜搜的坏家伙,究竟哪点好?”想了想,笑着问,“床上功夫好?”

云霞道,“六少,您可尊重些!”

淮真呆立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笑出声来。

洪凉生停下步子,“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淮真笑着问道,“听说六少吸大烟。”

“偶尔。”

“常去妓馆吧?”

洪凉生偏偏头。

淮真说,“别的我没见过。但六少这么放浪形骸,恐怕再好的功夫也禁不起折腾。”说罢低头,周身摸了摸,发现换了身衣服,没摸到惠氏诊所的名片,只好冲他抱歉一笑,“治不举,我听说惠大夫是一流的,下回六少过来,我请惠大夫给你开几服‘生精露’或者‘壮阳久战丸’之类的秘方……你可别不好意思。”

“我的姑奶奶,惠老头子净教了你些什么……”云霞捂着额头,觉得她黄段子讲过头了,扯了她几下,叫她住嘴。

淮真兴头上来了,甚至替惠老头打起广告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没有雨露,草木不能生长,没有海水,鱼虾不能生存,没有生精露,就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