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一声问候,也是:你好。

声音不是特别清晰,像是捂在被子里偷偷讲电话。不过淮真听出了区别:这发音不够利落,不是英文Hello,是德语Hallo.

她立刻改口,“Hallo, hier ist die Glück Waescherei. Soll ich Ihnen helfen?”

(你好,阿福洗衣。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

听筒里缓缓响起一声笑,然后低声问她,“Was machst du?”

(你在做什么)

淮真说,ans telefon.

(听电话)

这答案大概是太无聊了一点。

话音一落,那头沉默了,再开口时,已经换成了英文,声调也明显低了好几度:“最近在做什么?”

“最近?”

“是,最近。”语气带着质问。

淮真握着听筒不由微笑了。

其实从电话批准装机那天起,她就觉得有点狐疑。一旦萌生了念头,有时候坐在店铺里,看着街面上巡逻过去的联邦或者市警察,她都会想:搞不好有一些是他的眼线?

可是淮真通常会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最近从哪天说起呢?

她想了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听筒像是被拿远了,也像是他可以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淮真捕捉到一点很轻微的,猝不及防的,Oh f…

她几乎能立刻回想起一些到他懊丧时的小动作,比如将额头的碎发全部拢到脑后,然后露出一整张很耐看的脸。

他缓了会儿神,才低声问,“十六岁……十七岁?”

她笑着说,“反正老了一岁。然后今天和朋友一起去意大利餐厅庆祝了这件坏事。”

那头仍在自我检讨:“我没有找到你的出生日期。”

淮真接下去,“吃了意大利烤鸡,薄饼,海鲜沙拉,通心粉还有三色雪糕……”

懊丧持续进行:“也没有准备礼物……”

淮真在听筒边丁零当啷地晃了晃零钱包里的硬币,说,“一共吃掉十三美金,是你请客的。”

她本以为会被挖苦。

结果那头却慢慢地笑了,问她,“在小意大利吃的吗?”

她嗯了一声,“在马车夫,就是哥伦布街拐角那家很大的餐厅。”

又闷闷问她,“和朋友吃得开心吗?”

淮真说开心。

他接着问,“……是男朋友吗。”

第80章 金门公园2

“和姐姐, 还有意大利餐厅后厨的朋友。”

“那有和谁在约会吗?”

“没有约会。”

“……嗯。”

关帝庙夜里诵经。夜里风大,有时吹得几条街上都是寺庙焚香的味道。

门口悬的风铃响, 淮真肩膀夹起听筒,伸手将门掩上一些,不自觉的就微笑起来。

她岔开话题, “纽约天气怎么样?”

“很热。”

“被子里不热吗?”

“有很讨厌的人在外面走来走去。”

被子那头窸窸窣窣一阵,杂音消失了。他那边的夜里应该很静, 静到能听见光脚踩在地板上空荡荡的声音。过了会儿,一个女人的惊叫和开门声同时响起。

淮真听见他在说:玛格丽特, 我们家支付你的工资里包括偷听我的电话这一项,对吗?

玛格丽特慌忙道歉, 为自己解释说:因为楼下电话响了, 我想上来确认一下是否有人已经接听……

西泽在那头很开心的笑了,是那种西泽特有的奚落人式的笑。

笑完他说:你知道这部电话机昨天开始不接通到楼下吗?

门嘭一声关上。他恶作剧得逞,光脚走回来拿起听筒, 笑着对她说,“听见了吗?”

淮真正要答话,风铃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使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回是罗文回来了。她一边进屋一边抱怨, 说最近从中国进的马蹄越来越少了,晚上出门炖好鸡汤,结果同乡会的菜铺老板没给她留马蹄, 还叫她拿凉薯替代……

回过头,看见淮真握着听筒, 以为有客致电过来,于是停下抱怨,拎着菜上了楼。

“……淮真?”他询问。

“嗯。我妈妈回来了。”她答应。

“这会使你很困扰吗?”

罗文往鸡汤里加好凉薯,很快从台阶上下来了。

淮真抬眼看向楼上,嘴里用英文很快地说着:“熨洗三件衬衫与法兰绒西裤,对吗?明早送过来,还是上门来取?”

她话音一落,电话那头很快地说——

“淮真。我很想你。”

淮真没料到他突然会说这句话,握着听筒,整个都傻了,然后脸一点点变烫。

罗文看她表情与肢体动作都透露着诧异与不知所措,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她。

淮真点头,用英文一本正经地回答,“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他说:“Nein, du hast keine Ahnung.”

(不,你不知道)

紧接着说,“Ich vermisse dich, 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我想你,我想你……)

淮真吓了一跳,忙将电话挂回去,过好一阵才回过神,糊里糊涂的在记录本上瞎写了个名字。

罗文说,“最近上门洗衣的白人是不是有点多?有人做了广告宣传吗?”

淮真一边应和,一边埋头装作客人名字很复杂难拼写,心里希望,头发挡住了发红的脸颊。

一瞬间,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德语不太好,还是他德语不太好。但是她很确定,他刚刚说了——

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

电话机被拽进被子里,将电话拉得很长。房间窗户关紧,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窗户缝隙里,通入一丝法尔茅斯闷热夏夜里的风。

听筒里的盲音响了很久,好像旧金山凉爽的风能从听筒里钻出来。

他想起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讲英文的腔调。努力纠正板正吐词,带着学舌的小朋友的一点点天真。语气缺乏情绪变化,温软的语调里,有一种天然的冷淡,听起来却异常沁人心脾。

西泽躺倒在床上,回想起趁她妈妈回来时,故意逗她时讲的话。

他一直觉得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会比Ich vermisse dich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它不会写进字典里,但是一旦你说起它,会有画面在脑海中天然形成。

燥热的炎夏,两个面对面的身体,在暧昧到近乎静止的气氛里耳鬓厮磨时,似乎更适合说,Ich habe Sehnsucht nach dir…

西泽突然间想起安德烈两周前讲过的话。从这一瞬起,刚才电话里的半开玩笑讲出的,憋了很久的真心话,突然也变得不再那么有趣。

他感觉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有点发烫,翻了个身,试图将自己降个温。但是不行,天气真的很热,而且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他将头枕在胳膊里,突然发觉自己真的是无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句都是:我想你。

长的那句比较色气一点。

第81章 金门公园3

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 云霞完成最后几门考试以后,学生们申请大学的所有杂事全权交给了学校教务处, 她一周只需去学校三四次。因为考试,她完美错过大多数暑假工。在家里闲了几天,云霞行踪突然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阿福问起, 她便声称有个去年考上南加州大学的同学要在三藩市结婚,希望她能去帮帮忙。

因为报社工作远比想象中要忙上太多。因为之前前来的应聘者中, 有个声称“在几家报社做过打字工作”的白人女学生,打字速度比淮真当年被逼着在游戏机上学习智能五笔还慢。这年头, 华人报社开办英文报纸,能应聘到白人临时工, 几乎算得上是脸上贴金了。那女孩子, 只需每天早晨九点三十抵达报社办公室美美一坐,等着周围华人前来询问一份报纸上语法是否符合美国当地习俗,下午五点雷打不动准时打烊, 薪水照样比旁人多二十美金——因为她的权利是受美国白种工人协会保护的。开办英文报纸初期,要准备的杂事实在太多,她在打字机上完不成的文章, 统统只能淮真来完成。

除开这个, 卫理公会会员之一的主编雷女士找到淮真,问她愿不愿意将惠大夫旧金山行医录精简一部分内容,刊载在第一期英文版上。

淮真说她得回去问问惠大夫, 因为这些内容都是他这么多年一笔一笔记录的资料里汇总来的。

等真正问及,惠老头却一脸不高兴, 说,费那么大力气写成英文给白人看,别人会看吗?

想明白了,又说,“不看,不看才好呢!”立刻又改了口风,表示将那些资料全权交给她了,她想用来干嘛就干嘛。

对此,淮真只当他跟自己闹别扭。能将他这么多年光辉事迹发在英文报纸上,淮真当然高兴。不过仔细想想,自打市政厅敦促中医馆考取行医执照开始,惠老头始终心头不大痛快,做事也不知跟谁拧着三分劲。有时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医馆一周七天,他能有三四天不来看一回。他不在,医馆只开夜里四个钟头,要是小伤小感冒还好,不是日常病症,淮真又不敢给别人胡乱抓药。病人上门找不见大夫,淮真只得转达惠大夫的意思,劝他们都去东华医馆或者教会医馆看病。

因为这些事情,淮真忙得几乎两周没睡个囫囵觉。等有空问清云霞最近偷偷摸摸密谋着什么事情,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那天中午刚吃过饭,有几件代送的衬衫标签写着一行日文。阿福正发着愁,云霞在旁边脱口而出一句日语。一句话讲完,一家人都听出端倪。阿福看了她两眼,一言不发下楼去了。云霞自知失言,捧着只大碗喝汤,将脸整个挡住。

晚上淮真钻进云霞被子里,问她究竟从哪里冒出一个南加州大学的女朋友来三藩市结婚。

云霞说:“是早川的嫂子,是他哥哥在上海认识的,后来为他,瞒着家里人考到南加州大学去念书,又瞒着家里人在洛杉矶结了婚。他们下周在日本茶园订婚,新娘没有家人美国,又不能住在男方家里,自己一个人住在唐人街苏州酒店,叫我多陪陪她。”

又说她家两年前刚从杭州搬去上海,爸爸是个遗少,在震旦作教授,家风保守。得知她恋爱,竟然在家当着学生的面骂她:“如今学校尽教女学生“娜拉的故事”,你当我不知?早知不该送你念书!就是上海滩陪酒的高级舞女,也知道什么叫亡国恨!你却是不知贵贱的!”父亲将她大骂一场以后,至今没有再同她说过半句话。

又因为婚礼仍要去教堂,因为她没有穿胸罩,所以那天没有来得及试婚纱。她说虽然胡博士在国内倡导天乳运动好几年了,但是被包括她爸爸在内一众上海议员骂作“淫服”。学校宿舍女孩都穿,但她从未穿过,也没问过,但是一直好奇:“这东西是为了让胸部暖和还是怎么的?”让云霞笑了好一阵。

云霞大概是足以感同身受,所以唏嘘不已。

淮真突然问她:“等到去日本茶园订婚宴,算是正式场合请你见他家人了吧?”

云霞正滔滔不绝,一听这话,突然愣住了。

淮真说,”你想起那位姐姐结婚付出的代价是与爸爸决裂,也会替她伤心。日本人家规矩也很多,早川同家里人有了交待,你总不能瞒着家里人一辈子,对不对?”

云霞大概她也觉得这段恋情有些前途未卜,转过头说,“淮真,你让我再想想。”翻了个身瞪着眼看窗外,然后便彻底沉默了。

礼拜天她与云霞陪同那位姐姐一块去了一次格兰特大街,因为那家东方面包房据说能做出全美国最好的“文明婚宴”用的新娘蛋糕。她十分健谈,一见淮真,立刻夸赞说,“现在上海人夸年轻女孩子长的好看,都夸她们像个小东洋。我们美国的中国妹妹们,比上海的东洋妹妹好看得多。”

在东方面包房预定了一式十二盒精致的蛋糕盒子,三人顺带在三元茶餐厅随意吃了一顿那种五十美分一份,专门敷衍金融街白人的套餐——一般是炒饭,雪豆叉烧,芙蓉蛋和炸虾一类的。

餐桌上,她向即将考取大学的女孩子讲南加大的生活趣闻:女生宿舍是四人间,地方很安静;如果不急着毕业,课程还算轻松;图书馆书籍可以免费借阅;几乎每天夜里都有舞会;每逢周末,男孩们都会开车载喜欢的女孩去附近沙漠或者海滩玩;好莱坞有时回来学校寻找长得好看的学生充当临时演员,听说导演欧文·塔尔贝格买下了赛珍珠《大地》的版权,他们会在圣芭芭拉附近建一个五百英亩的中国农村,还会招募四千多个华人群众演员,其中有对白的有六十五人,整个洛杉矶新唐人街和南加州大学的华人学生听说这个消息,都沸腾了……

临别时,她拉着淮真与云霞,说希望很快能在日本茶园见面。除了你们两,还有一些我的一些大学同学。

云霞立刻攥住淮真,同她说,那么日本茶园见。

淮真知道,这就算是被邀请了。

当天晚上云霞终于同阿福说了实话。

阿福第一回破天荒的没有发火。

他想了想,这样告诉云霞:“你从小学中文,学英文,把美国和中国最好优秀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你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所以也得接受美国文化,所以不是所有东西都得全部是中国式的。但不是说爸爸希望你是个美国人。虽然不指望你能理解什么去国怀乡之类的感情,但你始终得记住自己是个美籍华人,爸爸也不能像个封建时代的老顽固把你禁锢在家里。你也高中毕业了,爸爸不支持,但不表示你就不能这么做。你可以去试着约会……”

正当云霞跳起来想搂着阿福的脖子在他脑袋上亲一口时,阿福接着说:“去就去,但就是个普通聚会而已,跟什么见父母没有半点关系。我仅仅同意你与淮真去参加同学的聚会,和妹妹一起多认识一些朋友也好,别的事情休想再提。妹妹跟着她一块儿去,也记得叫她别将心玩跑了。”

淮真忍着笑,答应说,放心吧季叔,我一定会看好她的。

云霞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爸爸光秃秃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

淮真觉得,最近阿福跟着卫理公会的太太们开始学了点英文,看来还是有点用处。

阿福洗衣最近雇佣了一位与白人妻子离婚的杂货商人从中国乡下带来美国的新娶的小太太。因为她到美国晚,抵达旧金山时,一早接来的儿子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了,她闲不住,便想出来做点活计贴补家用。乡下太太能吃苦,手脚很快,虽比不上阿福,但也能为他分担不少活计。合同上虽然只写了二十美金,但阿福会额外多支给她五到十美金。

因为还没有租用到晾晒衣物的地方,淮真与云霞二楼的窗户用鱼线搭了起来,暂时用作临时补充晾衣的位置。唯一的不足时,朝向院子这一面窗户都打不开了。

淮真与云霞去金融街的白人时常光顾的餐厅,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每月收五十美分,让她们在店铺门口张贴一张阿福洗衣的广告。广告纸是淮真与云霞手写的,纸上除了云霞娟秀的中文字迹,还有淮真用钢笔画的漫画小人头。广告纸很吸引眼球,又因为洗衣价格比白人洗衣铺便宜一半以上,广告纸很快起了作用,阿福洗衣生意变得越来越兴旺。

因为打了两份工的缘故,最近只有云霞在店里帮忙。只有礼拜六的下午与礼拜天,淮真能抽出两小时的空闲接替云霞在柜台后面接听电话。以至于第二次接到从东岸的法尔茅斯拨来的电话,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第82章 金门公园4

电话铃响时, 是在旧金山夜里九点半钟。罗文照例会在礼拜六晚上去新宁同乡会打牌,阿福已经睡下, 云霞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店里只有淮真一个人。

电话铃响之前,一艘从中国开来的货船到了岸, 一箱又一箱唐人街居民在家乡采购的货物被货车运进唐人街。因为货物里包括大量蔬菜水果,不能耽搁到第二天。P.H.裕海运公司的在旧金山的送货员将货物放在都板街, 在路口吹响嘹亮号角,大声喊着附近住户姓名。淮真坐在柜台后面, 眼见一户户窗户里刚暗下去的灯又腾地亮起,穿着粉色或者白色睡衣睡裙的少女与太太趿拉着拖鞋从屋里急匆匆奔向巷口的皂角树。

罗文的名字也被叫到了。幸而阿福洗番衣距离皂角树并不太远, 裕公司送货员看她长得过分纤弱了些, 便替她将两箱货物搬到阿福洗衣店门外,请她一一核对。若不是这样,她几乎错过那通电话。

她刚用英文问了句“你好”, 便有些无暇顾及听筒里的内容。因为送货员将一袋子被压得皱巴巴、烂到近乎发霉的蘑菇从一只箱底拉扯出来,几乎怼到她脸上。

送货员用广东话说:“我哋会赔偿嘅。箱裏面有一啲丝绣……你知唔知我讲乜?”

(我们会赔偿的,因为箱子里有一些丝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被那一阵霉味熏得几乎背过气去, 点一点头, 说,“我睇一睇先。”

淮真脑筋有一瞬的短路,尚没来得及换作英文, 就着广东话对听筒那头说:“尼度有D忙,介唔介意……”(淮真想说的是“有点忙, 介意等一等吗?”)

听筒那头很轻地,也是用广东话说:“我等你。”

淮真第一次听他讲话就是在调侃广东话,对他讲广东话的语调比英文或者德文还要记忆深刻,几乎在一瞬间就辨识出来。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过街道,淮真打了个颤。听筒那头很吵,有小提琴拉着维也纳古典派某支代表曲,掺杂着谈话声,像在某个并非速食快餐店的高级餐厅或者夜间酒吧里。

他没有再继续讲话,淮真却没有舍得立刻放开电话机。她手里握着罗文留下那份订货单,只得将老式铜制电话夹在肩膀与脸蛋中间。每一个路过的唐人街居民,都会看见阿福洗衣家的小女儿,在这个深夜的九点半钟,穿着夹趾拖鞋立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将挂壁电话机的电话线扯得老长。

送货员将同一只箱子里两条丝绣床罩与两幅丝绣门帘,还有从上海采买来做衣服用的锦缎与绒布拾出来,在备份单上记录下它们被污染的程度,以方便向运输公司申报这次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