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又打开另一只箱子,将一袋袋苤蓝、秋葵、广东菜心、苋菜与冬瓜拎出来。很幸运的是,这箱货物都完好无损。

两箱货物在海关申报的价格是二十四美金,送货员开出八美金的赔偿单,告知她需要罗文带着身份卡去船运公司领取。一边撕下单据,一边抱怨说:“点解唔将菜放埋一个箱裏?”

淮真大抵能猜到罗文这么做的意图,她红着脸对送货员不停谢谢,心里有些惭愧。

裕公司的人离开时,码头上恰好敲了十点钟。

“妈妈从中国买了一些蔬菜和做衣服的布料,”她想起他还在外面,握住听筒说,“纽约已经一点钟。”

他说,“我在法尔茅斯。”

淮真咦了一声,“英国的法尔茅斯?”

他笑了,“加勒比海的法尔茅斯。”

洗衣铺墙上贴了面地图,她在上面找了找,“我在学校地理可能学得不够好……”

“但是你知道英国有个法尔茅斯,”他听见翻地图的声音,给了点提示,“看看波士顿南边。”

“我看到普利茅斯。”

“再往南。”

淮真手顺着地图滑下来,从马萨葡萄园又退回去,终于在一个半岛尖角上,看到小小的Falmoth字样。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了一系列埃克塞特,布里斯托,汉诺威,里斯本之类的欧洲城市名字出现在了美国东部地图上,大城市周围各个小小角落里。

“美国的法尔茅斯。”淮真笑着说。

“新英格兰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以为你跑去了欧洲大陆或者牙买加。”

“对你来说法尔茅斯还不够远吗。”

淮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冷冷淡淡的语气里听出强烈的不满与怨念。

当然远,比长岛离旧金山还要远,太平洋离大西洋的距离。

“小镇的夜里……”她搜集脑海里所有英文词汇,极尽所能,却只搜刮到一个德语单词,“很Langweilig。”

西泽突然又笑了,“是,很Langweilig。”

淮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又开心起来。

她问,“是和朋友在酒吧里玩吗?”

“我自己出来的。找了家俱乐部给你打电话,想知道你最近都在怎么样,以及有没有……”

淮真想起上次他当着罗文在电话里故意开的那个隐晦的黄腔,猛地打断他说,“最近一直在工作,这两周都格外忙碌。”

“嗯,上次拨通是一位女士接的电话。我问妹妹在吗,她说你每天要做两份工作,最近都不会在店里接电话。”

“也许是我姐姐或者妈妈……”

有个高大白人立在外面敲敲门板,指指地上放着的一口袋衣服,等她过去清点。

淮真只好告诉他,“有顾客来了。”

“下周末你会在吗?”

“下周末?一个从上海来的姐姐要结婚了,在金门公园,她邀请我和姐姐一起去……”

“参加婚礼,是吗?”

白人在门口不满地催促,大声说着一些抱怨的话。

她只好对电话那头的西泽与门口顾客一并说了句“抱歉”,将电话听筒搁在桌上,去将门口布袋里的掺杂着汗臭的工装服与T恤一件一件拾出来,一边微笑着缓解客人不耐烦的情绪,“市区木工活很多对吗?我看你们最近都工作到很晚。”

白人仍有些不满,讥讽她:“白人女孩儿可不会在工作时间和小男友煲电话——”

想起报社那个无所事事的白人姑娘,淮真笑着说,“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华人的工作几乎不会像白人一样在五点钟按时结束,否则我也不会在白人女孩和男友约会的时间里还在这里工作。”

白人被她讲得哑口无言。紧接着撇撇嘴,颇厚颜无耻的抢白,“这里可没有人叫你们这么勤奋。”

听他这么说,淮真觉得自己好像从根源想懂了《排华法案》。

她头也不抬地说:“先生,一共十二美金二十五美分。”

白人脸色一变,“上次才十一美金。”

淮真说,“或者你可以选择换一家,据我所知,市区最便宜的白人洗衣铺盥洗这些衣物一共只要二十三美金,你需要坐四十五分钟电车去日落区——哦,对了,他们下午五点以后不营业。”

白人瞪着她,嘴里愤愤数落,仍乖乖从兜里掏出十二块钱交给了她。

顾客走后,淮真再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盲音,于是庆幸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希望他已经顺利到家。

·

被玛格丽特偷听之后,阿瑟的秘书立刻从长岛赶来了法尔茅斯,想查清他的电话接通到了哪里。

西泽并没有切断卧室联通到楼下起居室的电话线,他只是准备了两个电话,并且在一周之内,就将另一条线路切断了。线路是隔壁邻居的,他只是用了点交际手段,并没有去过马赛周围任何一家电话公司。除非阿瑟也去和那位从缅因州来的八竿子打不着邻居套过近乎,否则他什么也查不到。

玛格丽特被开除后,家里又来了位新厨娘。露辛德以为这是脱离家长监视的某种标志,开始放松警惕,陆陆续续邀请从法尔茅斯高中,以及镇上为数不多的同龄年轻人来家里开那种极为吵闹的派对。他感激露辛德,正是因为这一系列派对,他得以逃过一双双眼睛,在法尔茅斯的半夜十二点钟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到镇上唯一一家午夜营业的餐厅给她打电话。

他还有话想对她讲,比如问她有没有想念自己,比如请她不要在婚礼上接受陌生男士邀请去跳舞之类的……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讲。他必须要在派对结束的两点钟以前赶回家里,以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不管她在旧金山即将经历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他参与。

在他三岁到八岁的孩童时期,长岛举行的几乎所有婚礼都喜欢让他去做花童。他很像他的父亲,在很小时候也有他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眼睛。即使后来头发从金色变成金棕,然后变成棕黑……到现在有越来越黑的趋势,但这一点并不妨碍人们夸他这黑色的基因里带着罗马人聪慧。他几乎没有错过长岛任何一对新婚夫妇的人生大事,也因此,他比谁都明白婚礼上究竟有些什么。几乎所有好事都发生在婚礼上。比如新娘所有单身女士好友,新娘的妹妹,还有新郎所有年轻有为的大学朋友,在这种迈入人生新里程的喜悦里,几乎都渴望能在这场婚礼上能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找到自己人生的另一半,或者,至少,能找点乐子。

会有年轻男士在婚礼上搭讪他的姑娘,请她跳舞,希望留下她家里电话约她出门共进晚餐,带她看那种无聊透顶的电影,搞不好还会亲吻她。

屋里钢琴声与饮酒作乐仍十分吵闹。

他突然无端地暴躁起来,将自行车扔在草坪上,大步推开门时巨大的动静惊扰了几对在门背后激吻的高中青年小情侣。

对,她还会上高中,有无数男学生的高中。那种十七八岁的年纪,荷尔蒙爆炸,即使和同性住在防止学生恋爱的单人床铺,大部分舍友也会偷偷翻窗户进入校园另一端的女生宿舍的高中男学生。

在房门口被露辛德拦截住,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对她邀请来的朋友这么粗鲁的那一刻,西泽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露辛德穿了一件低胸短裙,嘴上口红不知被谁亲得乱起八糟。

西泽盯着她像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突然地笑了,用胳膊挡开她,伸手去拧开房门锁。

露辛德被那笑容弄得有点发毛,转过身,有些不可思议:“你笑得很诡异,你笑什么?天哪,法尔茅斯又闷疯了一个!”

西泽打开门,突然笑着问她:“你想不想回纽约?”

露辛德说:“当然,为什么不?我他妈呆在这个破地方快要变成天主教修女了!”

他说:“那么明天开始听我的,别再搞你他妈该死的破派对了,行吗?”

“为什么。”

“阿瑟与你爸爸请人将我们看得这么紧,因为这里离长岛太远了。除非我们安安份份呆到秋天结束,回到长岛,所有监视都会自动消失……你能明白吗?”

露辛德盯着那双黑眼睛,突然明白为什么她妈妈告诉她:这个人非常聪明。

虽然这个被她妈妈私底下夸奖过无数次的年轻人,此刻像看智障一样看着自己,但她仍点点头。

西泽觉得自己表达得够清楚了,他希望她听得懂。

沟通结束,他转身将卧室门关上,世界立刻清净下来。他扯掉湿透的汗衫,闷声栽进被子里哀嚎了一声。

他快憋疯了。

除非回去长岛,他才能找到机会回去旧金山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旧金山华人为什么仇日。

1915年,日本与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激发旧金山华人第一波反日高潮,在1915年成立爱国会来组织抵制日货。

1919年,巴黎和会上,日本要求各国承认其在山东攫取的权益,第二波反日;

1928年,日本制造济南惨案,第三波反日。

第83章 金门公园5

隔天, 淮真一大早起床,在雾蒙蒙的天光里头, 看见昨夜染脏了的锦缎与绒布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淮真凑近一闻,闻到了强力去污的拉瓦皂的味道。

大多数污渍阿福洗衣都能洗干净,于是这趟海航无端省下来整整八美金。

粗线条的云霞并不知道这件事, 或者说她从小深谙母亲的省钱之道,早已见怪不怪。

那一幅深蓝色无缝缎布最终给云霞做成一件无袖旗袍, 式样是低调精致的家常款式,越发显得做工上乘。云霞有不算大的单眼皮, 嘴唇略略有一点厚,生的唇红齿白;个子不算高, 身形却匀称, 模样在华人女孩里虽不算出众,在美国大陆上却有种异常灵动的异国情调,走在唐人街上时常会被白人旅客请求合影。加上她性格大胆又活泼, 在学校里也是个颇受欢迎的人物。

那身旗袍做出来之后,云霞穿着在淮真面前转了一圈,淮真立刻觉得极是好看, 故意打趣她说, 说她是个Sub-bride(新娘候选), 是要去引诱哪一个伴郎做下一位Sub-groom?

云霞笑着想来打她,无奈被一身熨帖的旗袍束缚着施展不开手脚。

淮真大喊:当心你的新衣服!

云霞被她一席话定在原地, 端庄的立着,只两只眼珠子追随身着居家大裤头, 故意在她跟前灵活的上蹿下跳的淮真,气得讲不出话来。

淮真的礼服是一身淡紫色纱裙。虽然她日常穿着各式各样花样、剪裁都很简洁的直筒旗袍,穿起来虽不算难看,总有点肖似日漫里的神乐。看起来年轻活泼,但显得不够正式。周末那场婚礼,云霞是去当绿叶的,淮真是给绿叶当陪衬的青草地。这身纱裙恰到好处,衬着出她青春娴静,却不算惹眼。

那天她也确实尽职尽责做好青草的本分,远远看着一对天造地设似的新人,还有走在他们身后一对璧人似的早川与云霞。

有功夫时,便打从心里的感慨:看看他们,多般配啊……

没工夫时,她就躲在人群角落里,该吃吃,该喝喝,吃的肚皮鼓鼓,精神倍儿好。

早川家在日本町居民中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之家,但在三藩市的日侨当中却足够体面。婚礼并不隆重,日本家长也足够尊重这位外籍新娘的本国文化,两家入乡随俗,办起了在三藩十分常见的、不中不洋的“文明”婚礼。男方家中来人较多一些,但也不太多,除开十几名长辈,多是一些同族小辈、新郎新娘在南加州大学的同学及新郎在日本町念中学时期结交的一些喜爱热闹的年轻人;女方在上海的家人虽没到场,但她在哈佛读博士的小姑姑与十岁小侄女也从东岸赶过来,算是女方家中的代表人物。

清晨很早时,几辆车载着主要宾客与新郎新娘,到下太平洋高地一所司法事务所,找到一位兼理一般司法事务的地方长官给新郎与新娘做结婚登记与公证。

那间结婚登记狭小屋子挤着七七八八看热闹的年轻人。

那位严肃地方长官,用沉闷的语调念加利福利亚州婚姻法里冗长的规则。因为亚裔人种看起来比实际年级年轻很多,加之白人对黄种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脸盲症。当他第二次确认新郎与新娘确实已超过加州十六岁的法定婚龄时,人群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新郎的白种同学打趣说:“Hayakawa今年只有十五岁。看来我们只能开车去俄勒冈重新登记一次了。”

另一人更离谱:“我们的新娘今年才十三岁。所以我们得去更远的堪萨斯,田纳西或者麻省……”

长官查看新郎新娘体检证书的时间里,新郎朋友里一位与混血白人结婚的日本女学生分享了他们的结婚经历:他们驱车去了加州最南端墨西哥边境的蒂华纳,花了五千美金贿赂了当地的地方长官为她们办理结婚文件,在那里用西班牙语进行了一次婚礼,在墨西哥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北上回到三藩市,又举行了一次英文婚礼。

众人惊叹声里,那位加利福利亚地方长官便一直瞪着她,俨然在看一位可以被抓进大牢里的违法分子。

那女孩也知道,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整个富强国家在背后作支撑,的确可以自信无畏且肆无忌惮。淮真看着她,大抵明白为什么如今上海租界里,夸女孩漂亮都会说:像煞个小东洋。

抵达金门公园时,浓雾刚刚才散去,草地上水汽也还没干。尽管太阳在头顶晒着,仍冻得女宾们瑟瑟发抖。在茶园内拍了照,喝了茶点,有人提议众人在茶园里跳舞,茶园老板立刻致电,从公园外请了一支乐队过来。

日头地下,淮真倚靠在横跨池塘的玲珑小桥上,看远处红色佛塔掩在郁郁葱葱的高矮植被后头,一尾一尾金鱼金鱼从脚底池塘穿梭过去。茶园里一切东西都打理的十分别致,包括这场茶园内的草坪舞会。男孩与女孩们在草坪上来取自如的穿梭,Carlos Di Sarli轻快地响起,女孩们在男孩手掌牵引下,一次次回首顿足,在年轻快活的笑声里,舞会显见是进入了一个小小高潮,惹得来公园游玩的白人也不游驻足,透过茶园门扉往里窥看这群以亚裔为主,颇具异国风情的年轻人们热情跳舞。

淮真心想,这里可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简直可以从早晨雾散待到下午三四点,直到海湾里浓雾锁上来之后,将整个公园都藏在浓雾里。那时应该会很冷,但来这里的情侣们也许不会立刻散去。有许多暧昧期的男女会借机在大雾的遮蔽下亲吻,从此展开一段新恋情,比如正在跳舞、目光激烈碰撞的那几对,你几乎难以相信他们早晨仍旧不大熟悉彼此,还在对对方目光躲躲闪闪。

在淮真胡思乱想时,穿考究和服的茶园女老板大约是看她不合群到有些无聊,给她端来一叠包裹了一片粉色樱花瓣的水羊羹。她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眼院子里那几株樱花树。此时已过了大暑,早过了樱花盛放的季节。她正疑惑这片绽放的樱花瓣究竟来自哪里,转过头,穿和服的女士已不知去向。

淮真觉察到人群里有人在看她,循着目光找过去,发现是个棕头发的白人男孩子。她看过去时,他已经躲开她,转头向旁人询问着什么。他询问的人,正是拉着云霞手从人群走出来,难得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的早川君。而后云霞与早川一起看向她,脸上带着笑,向那白人男孩说了句什么,那个男孩就朝她走了过来。

她隐约记得母亲小时候有教导过她:如果发现有人偷看你,一定要假装不知道。

母亲教的女士礼仪似乎总是正确的,但她总是忘记遵守。比如现在,她非常好奇他的开场白会是什么,所以一直看着他走近,看得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闪自己的目光。

淮真注意到他是早晨当众调侃新郎只有十五岁的白人同学,因为她认出他那一双绿色的眼睛。

绿眼睛男孩转过了头,和她以同一个姿势靠在了栏杆上,说,“The coldest winter I ever spent was a summer in San Fransisco.”

(我度过最冷的冬天是三藩市的夏天)

这句话当然不是他说的,是对旧金山颇有成见的马克·吐温说的。如果绿眼睛男孩不是故意走过来奚落她的话,那么他一定不知道马克·吐温还是个极端的排华者。大部分中国小学生都拜读过他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但几乎没人知道他刊载在《陆路月刊》上的一首诗,是关于中国赌徒阿信,轻而易举的讹诈了同样喜欢出老千的爱尔兰人的牌。这首诗成了当年全美国最叫座的诗。

这位文坛巨人不止讥讽中国人为“异教徒中国佬”,夸张地宣称说:“我们迟早会被中国廉价的劳工害死!”还用他的影响力大肆宣扬中国人的阴险、夸张和邪恶,比如,和哈特合写了一出大热的戏剧,剧名叫作:邪恶的支那。

看到他红透的脸颊,淮真觉得,未来某天等他回过神来,会明白过来这只是场糟糕的开场白。

于是淮真说:“我不喜欢马克吐温。”

他接着说,“但我很喜欢三藩市。虽然几年前的冬天来时,三藩市远比西雅图暖和得多,使我以为这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

他说,他这个春天刚从公立理工高中毕业。

淮真说,所以这是你在南加州大学的第一个学期。

他说是的,刚才Hayakawa的弟弟告诉我你即将入学公立理工高中,是拿奖学金生的优等生。又说学校的华人学生往往都比白人学生优秀许多。紧接着,他讲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比如他父亲年轻时受过俄勒冈一位华人西医的帮助,所以他们一家对华人都很有好感。他很喜欢去中国城,因为苏州饭馆的小馄饨很好吃云云。

淮真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舞池那边远远响起一首快狐步舞曲。狐步舞几乎算是一场结婚典礼的最高潮,所以年轻人们都兴奋起来,大声叫道:Foxfox!

绿眼睛男孩甚至还没介绍自己的名字,突然很着急切的进入正题,说:“其实早晨看到你我就想告诉你,你很美。纱裙也很美,但在这种天气下一动不动会很的冷是不是。所以我想请你跳支舞,可以吗?”

他的意图实在太好揣测了。

淮真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明显有些局促,才笑着说,“你是想等音乐结束吗,以及,你的名字是?”

“克洛尼尔。我知道你叫淮真。”

克洛尼尔大喜过望。

两人一起走进草坪,找了个角落里的空隙。

这群年轻人的交际舞大多都是在校园里学来的,所学有限,因为大家技艺都不怎么巧妙,所以几乎都是凭借着一股大胆劲上的阵。那一瞬间的淮真也是,她最近实在太累了,以及刚才确实有点冷,所以才答应他的邀请来跳舞。

克洛尼尔技巧很好,看得出来跳舞对他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一开始她进不了节奏,手忙脚乱里踩了他不轻几脚,克洛尼尔闷声不吭,耐心很好的牵引了她几次。渐渐的,淮真回忆起了音乐节奏,节拍与她从前常常与妈妈在家里放着音乐跳的Don’t call me baby很像。从这一刻开始,两人的脚步都得心应手起来,错综缭乱,却又配合默契,连淮真自己也觉得有些惊讶。她知道那双绿眼睛一直在找寻她的视线,试图与她寻找更深层的眼神交流,但是淮真几乎只是出于身体本能在配合着他踢踏回转。

她走神了。在回首与顿足里,她看到自己淡紫色的裙摆翻飞起来,突然心里升起无限的遗憾。她相信那个远在新英格兰的年轻男人也十分擅长与此,但她竟从未尝试和他跳舞。不,不仅如此,世上有无限多更精彩的可能,她都没有跟他尝试过。他们仅仅只有过一个很美妙的夜晚,去郊外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用小小花招骗回家里,躺在床上亲吻……一切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然后音乐也戛然而止。不合时宜的掌声与喝彩激烈地响起,迫使淮真从神游中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的肉身竟然还留在金山湾的公园里。她侧过头,发现草坪里只剩下了她与克洛尼尔,跳舞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自发离开,将舞台留给舞技拔群的一对年轻男女。

克洛尼尔微微喘息着说,“你真棒。”

他两连配角都算不上,无缘无故抢了太多风头,总归不太好。

淮真抬头,对上他的笑容,说,“去旁边歇一会儿吧,我想再吃一碟水羊羹。”

克洛尼尔点点头,在来客们无限惋惜声里,穿过池塘上的小小拱桥,再度去叨扰正在窗户后头午歇的茶园老板。

两杯泡沫丰盈的抹茶端上来,淮真用她看日漫得来的贫瘠日语词汇对老板道了谢,慢慢吃起点心,在圆舞曲里等待婚礼舞会最后收场。

克洛尼尔显然不是典型的美国人,因为他话实在不太多。

淮真觉得自己是给太阳晒困了,突然问他,“你家人会同意你和华人女孩交往吗?”

天发誓,她只是随口问问。或者她应该多斟酌一下,换个句式,比如“你从前和华人女孩交往时被家人阻止过吗”也许会不那么让人误会一点。

话音一落,克洛尼尔突然结巴起来,他开始解释道:“我家里人都非常开明,也很不齿政府的排华作为……Kagoshima早晨在地方长官那里说的话也可以参考,大西洋区的一些州,或者墨西哥……”

Kagoshima就那个日本女孩。淮真心想,他计划做的挺远,看来确实交往过好一些亚裔女孩。

讲着讲着,他突然打住了。小心地抬头看了淮真一眼,说,“反正,你请放心。我想说从前高中时交往过日本和中国的女孩,家人对她们都很友好。我知道你们好像会很介意这个,但我仍然想告诉你,请不要担心。”

到这里,淮真意识到,他误以为她刚才那番话,是在确认男女友关系。

她哑然张了张嘴,然后打断他说,“很抱歉,但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好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