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心里是感觉到喜悦的,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我几乎会错过高中生涯的整整一个月……”

雷女士表示不能给她任何建议。不过如果她打算放弃高中第一个月的课程学习的话,她必须提醒她:以前洛杉矶唐人街有个华人女孩也收到过东岸几所大学的邀请,但是最后因为大部分东岸学校不止排华,甚至对女孩也有偏见。所以即使她带着自己的论文与讲稿赶到东岸,最后还是被会议拒之门外。

她希望她能慎重考虑。

淮真说她当然会慎重。

整理这份行医录,只是出于对惠大夫的崇敬与尊重,以及对西医对中医保有的偏见感到气愤。她知道自己在跨文化教育领域的知识多少会比这个时代领先一些,但当她决定选择公立理工高中时,就已打算好这辈子弃文从理,不再干回这没什么职业优势的老本行了。

仔细考虑的结果是,比起被仇华仇女的学校拒之门外,她还是决定安安分分做一个理科学校的高中生,这样比较保险。

那份邀请函当天就被她束之高阁。

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周中西日报的英文版头版竟然刊载了这件事——阿福洗衣季淮真小姐为中医正名,受邀参加东岸知名会议,是三藩市唐人街的骄傲。

第86章 金钉3

一开始, 这也许只是某个编辑被虚荣心冲昏头脑,才会在没有经过主编及淮真的同意下, 擅自在第三期英文月刊的版面发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向来被忽视的华人群体中,又太多年轻人,急切地希望借助中西日报获得白人社会的认同。他们本以为这点无足轻重的举措, 并不会在白人社会激起一点风浪,可他们想错了。华人需要发言权,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不过三期,已有太多白人翘首以待的想要看到他们出臭。比如上一次淮真那一篇行医录, 又比如这一次大西洋区的会议。

陆路月刊的编辑捕捉到消息,立刻在九月最后一期报纸上挖苦了这件事——“大西洋地区大学联盟时常会发出一些无足轻重的邀请函。到会人数年年爆满, 我敢相信, 负责发送邀请函的人并没有时间去确认受邀请人是否属于他们向来排斥的人群。”

对于陆路月刊对华人群体的挖苦,暗地里排华的学校联盟回答地十分圆滑。他们在下一期滨海日报上这样说:事实上,历年来, 几乎没有有色人种在会场发表过演说。

究竟是有色人种不愿意,还是被他们拒之门外,也因此成为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秘密。

这件事究竟被华埠外的白人嘲笑了多久, 淮真并不知道。这是华埠向美国社会又一次失败的叩门, 比起上一次的愤怒,这一次她内心平静得多。

一开始,她唯一担心的是, 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她期待已久的高中生活。

不过很快,云霞这位高中毕业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让高中生们觉得好玩的事太多了, 但是绝对不包括看报纸这一项。会歧视华人的人永远会秉持他们的偏见,他们盲从于排华主流。不要尝试纠正他们的观点,和你认为好相处的人相处,你的高中生活会过得相当自在。”

这是云霞对于生活了十八年的华埠,和走出华埠中学,到公立高中上学一年时光的总结。

云霞对高中的经验应该并没有太大差错。

大学开学比高中早一个礼拜。夜里仍要在惠老头那里工作,因此淮真也比云霞晚一个礼拜搬到伦巴德街去住。

惠老头决定关闭惠氏诊所的决定,淮真却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天是理工高中开学的前一个礼拜五。淮真去学校报道回到家里,午餐桌上,阿福突然问淮真:“我们把惠老头的诊所租下来作新店铺怎么样?”

淮真有些愕然。

阿福说,“这几天他都在和我商量。他要带那个菲律宾女朋友去欧洲度半年假,走得急。去登报招贴广告,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说这么多年老邻居,叫我随便开个价钱,三五十美金就行,希望我帮他这个忙。”

淮真突然有些吃不下饭了。她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放下碗筷跑出门去。

惠氏诊所店铺开着门,一个妇人在柜台后头将一抽屉一抽屉的药收拾出来,另一人在后院洒扫。针灸间的椅子都倒扣在了桌上,地上洒了水,空气里是湿漉漉的尘埃味道。

惠老头坐在椅子里喝咖啡读报纸。

一见淮真来,闲闲地招招手,说,“丫头,来得正好。这些菊花甘草,丁香什么的,你来整理整理好,过两天,有人上门来收。还富余十几盒男子汉丸,都给小六爷送去,替我慰问慰问他的腰子。”

淮真咬牙切齿:“谁要替你送!”

惠老头手一摊:“预支的六十美金工钱还给我!”

淮真瞪着他,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咬牙切齿的说:“不还!”

“你赖皮!”

“你才赖皮!”

“我怎么赖皮了?”

“黄先生的痛风病,冯太阳虚盗汗都好了吗?陈家三丫头久热不退两副药都还没吃利索,不等她好,你跑哪里去?”

惠老头呆了半晌,然后说,“我都叫他们上西医院去了。要上西医院看病,这会儿都早好了。”

淮真根本不听,哗啦啦翻动行医记录本:“范小姐遗尿症前天才来看过,康老太肺气病……”

“我昨晚挨个打电话,都叫她们上西医院去了。”

淮真忍了又忍。

惠老头指着她:“不许哭!”

淮真仰起脑袋,憋了半晌,才问他:“是不是我那份行医录写的太差惹那些报纸骂您,您心里不痛快……”

惠老头看她脸颊通红,“他们说的不全错。有些病,我也没辙。惠氏诊所在这,没人愿意上东华医馆看病。”

淮真,“可您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

惠老头叹息着,“我年纪也大了,就想去旅旅游。我等得及,我那芳龄五十有六的女朋友萨尔瓦多可等不及要跑了。”

淮真噗一声,险些笑出鼻涕来。

惠老头也笑了:“笑了好,会笑的丫头交好运。”说罢扬扬手,将抽屉里一本发黄线装本递给她,“这是先考,跟着中央太平洋铁路工人一路行医治病记下的玩意儿,有些年岁了,还算有点意思。他就留给我这么点遗产,我拿着没用,交给你。”

淮真犹豫着接过来。线装书封皮上以毛笔书写着名字,惠当金山见闻录。

淮真快速翻看一边,突然愣住了,“您这是……”

惠老头眯缝着眼睛看她,“你那英文记录写得不错。”

最近挨骂挨多了,惠老头一夸她,淮真立刻就有点受不了,背过脸,险些哽咽起来。

惠老头慢悠悠地说道,“又哭又笑,黄狗濑尿。”

淮真忍了忍眼泪,转过头接着说,“你先跑了,留我一个挨陆路月刊批评,真不厚道。”

惠老头云淡风轻地讽刺她:“错!我有女友作伴,向来成双结对,从没有一个人过。”

淮真瞪他。

惠老头满不在意,“大不了你也交个男友。”

淮真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又看一眼见闻录,接着说,“我想好好上高中,不打算接着写了,反正写了也没人看。”

惠老头撇撇嘴,“反正留给你了,随你便。”

说话的功夫,阿福从外头进来请惠老头过去商量租房的事,一见淮真,笑着说,“哟,将丫头惹哭了?”

三人一道往阿福洗衣走,惠老头说,“可不是嘛,大约该交个男友了,省的受了委屈只会怪罪爹娘。”

阿福呵呵地笑,“那正好,托六婶介绍那位,下礼拜告假回家,正巧让他两见上一次——可惜惠大夫走得急,是见不到了。听说那个陆战队,年轻英俊,一表人才……”

淮真咳嗽两声,低声反驳,“怎么又介绍了……”

阿福立刻换了话题,同惠老头讲自己未来规划:“省得罗文老说我让她做商人妇,将店面搬过去之后,这边院子就不用来晾衣服了,砌两个花圃,再给淮真与云霞打个秋千架子……”

惠老头说,“不错,不错。不跟姐姐荡秋千,也能在院子里跟男孩儿约会。”

第87章 金钉4

露辛德是在一周后, 九月末的那天去拜访西泽的。其实她完全可以早一点去看他,但是在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结束后, 假如她立刻去拜访他,极有可能是送上门去讨人嫌。

走进那件会客厅时,一开始她只看到了汤普森。

他煮了一壶红茶, 满屋子里都是那种苦涩的味道——或者可以称之为清冽,但无所谓, 她实在对这种英国贵族喜爱的东方老东西不感冒。

其实她看到汤普森是有点来气的,因为她经历了那顿非常不愉快的晚餐, 见识过这位伺候过穆伦伯格两代人的老家仆是如何出卖自己年轻的小主人的。

露辛德对他非常不齿。可汤普森丝毫没有半点自觉,竟然转过头对她咧嘴笑了一下, 这使得露辛德光火了起来。很多时候她都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对汤普森说了很糟糕的话, 具体她不想再重复一次,大概就是,媚上恶下的狗奴才一类的话。

汤普森一直微笑的默默听着, 直到报纸后头的人开口说,“露辛德,你发什么疯?”

露辛德吓了一跳, 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烂在丝绒沙发里被报纸覆盖住脸颊的人。

他穿了件深蓝色运动衫, 在一条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裤和平底拖鞋中间露出一截光裸的脚踝——衣着还算整洁。但报纸移开之后,她看见了他灰败的脸色。

她很快笑着讥讽了一句,“谢天谢地, 你还活着。”

西泽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整张脸都是死亡。

那种冷冰冰的状态又出现在他身上。

报纸落在地上, 露辛德垂头看了眼,发现那是一份上礼拜的滨海日报。

她紧接着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如果是我,巴不得把汤普森掐死在浴室里。”

汤普森耸了耸眉毛,“我可真害怕。”

“他顶多替人跑腿而已。”西泽说。

“那是谁告的密?”

“当然是哈罗德,我亲爱的父亲,向阿瑟告的密。我使用的是他的支票账户,他的事情,阿瑟几乎从不过问。支票是他交给阿瑟的,灰狗巴士车票也是他发现的。我从来没有防备过哈罗德。如果不是他——”

露辛德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露辛德咳嗽两声,正色说道,“这个不重要。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露辛德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能进入你房间的外人只有我吗。”

西泽微微支起身子,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露辛德很快地说:“鉴于没有人能搞到你的身份卡,所以我把我的一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份卡偷了出来,订了一张十月一日晚上八点半点钟前往奥克兰的飞机票。十月一日那天晚上,我会和他一起来的你们家,他会和阿瑟去湖区的雪茄俱乐部。那天我会让他戴一顶费德拉黑帮帽与黑色大风衣。六点半钟,我上楼来找你。如果你愿意扮成他的样子跟我去皇后区的话。”

JFK机场就在皇后区。

西泽安静地听完之后,一时间没有什么反应。

但她看见他那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这双该死的黑色眼睛,在他灰败的脸上渐渐活了过来。

他看了汤普森一眼。

汤普森立刻转身,出去之前将会客厅大门合拢。

西泽一眨不眨地盯着露辛德,问她,“为什么帮我。”

火气莫名又从她心底升起来,嗓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她大声说,“你要知道,过几天的订婚,断送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幸福。”

讲完之后,她突然将脸转开,“假如你反悔了,可以乘第二天一早六点钟的飞机回来,我开车去皇后区载你回来,那时候,你就告诉别人跟我出去鬼混了一夜好了,没人会知道你去了哪里。然后你也可以问问哈罗德先生,究竟是为什么告发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然,如果你找到了真爱,不打算如期回来,那么我当然更开心。不过鉴于你没有身份卡,没有钱,没有支票,也没有穆伦伯格这个姓氏,我相信你失败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说到最后一句,露辛德讥讽的呵呵笑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如果她注定要跟这个人过上冰冷的一生,假如有谁可以先逃出去,她由衷希望他可以越狱成功。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哈罗德问她,“钱森小姐,你是否愿意给予西泽一点帮助?”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愿意。”

她相信小穆伦伯格是爱他的儿子的。也许确实是他,在发现西泽因年轻而显得有些鲁莽的逃离计划之后,选择毫不犹豫的揭露这件事。

他从前一定经历过相似的悲剧,否则他不会如此精准的找出自己是那个唯一可以帮助西泽的人。

哈罗德也许在帮助西泽规避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但她没有告诉西泽,哈罗德来找过自己。

·

西泽怎么也想不到,会帮自己的是露辛德,正如一周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向阿瑟揭发自己的人会是哈罗德。

他仍记得,从晚餐桌上离场以后,他回到房间,收拾起屋子里所有的美金,准备逃离这里让人窒息的空气,哈罗德及时出现了。在他转身反扣上房间大门的那一瞬,西泽突然醒悟过来。

他防备地后退了两步,对他说,“No, not you, my father.”

(不,不是你,爸爸。)

任何人都可能是,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哈罗德。

他仍然记得那年从香港出发的远洋游轮上他对自己说的话。他说,西泽,过两年将琴姨接到美国,好吗?

那天他看见这个男人的眼泪,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他相信哈罗德一定很爱那个女人,否则他为什么会哭?

否则他为什么会和阿瑟反目成仇,冷眼相对,父子僵持至今几乎二十年。

阿瑟亲手酿成了他的悲剧,他深受其害,怎么可能是他?

如果是,穆伦伯格顽固做派,搞不好已经写进基因里。

那天哈罗德锁上房门后,盯住他问:“你逃出去之后呢?告诉我你的打算。”

于是他告诉他,“至少不会像你当年那样,我绝不会放弃她。”

那一瞬间,他看见哈罗德碧蓝的眼睛闪了闪,然后又灰暗下去。

西泽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失望,痛恨?

哈罗德接着说,“This is not a solution.”(这不是解决办法)

那一瞬间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地轻。

说完这句话以后,哈罗德转身离开了。

几乎一半以上穆伦伯格的家仆死守在他的房间的窗户下面,他逃不掉阿瑟的监控。

哈罗德没有再来过。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踏足过他的房间半步,除了汤普森。

直至今天露辛德的到来。

一夜往返三藩市,能够做点什么?

像露辛德告诉他的那样:“Just go. Go and ask her if you still love me.”

(去,去问她,是否还爱你。)

然后呢?

西泽看到那一页滨海日报,突然想到了更多。

More solutions.

(更多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