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猫显然很开心,垫着脚说:“当然去。”

陈少功说,“那你们呢?”

淮真盯着西泽看了一阵。

西泽也看她。

淮真总结道,“我得……我得先带他去洗个澡。”

陈少功点头微笑,表示非常认同她。“那我先走了。”

淮真挥手和他告别,一低头,突然发现那双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从刚才,一直到现在。

她从树上跳下来之前,被他扶着腰搂了一下,使得这个跳跃立刻变得像某种舞蹈一样轻松又曼妙。

拉着手去电车站的路上,两人一直没有讲话。

一切来得突然,像夜空里突然绽放一个光彩夺目的焰火,在这之前谁都没有预料到这夜空竟然如此美丽,快得让淮真根本来不及明白过来。

等她意识到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竟然期待了这么久。

心跳回到身体里,血液流动仿佛能够感知,一点点将冰凉指尖温度升起来。

整个人也好似踩在云端,连脚步也是轻快漂浮的。

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近乎于在奔跑了,但她确信他能跟得上,甚至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跟上来。

电车叮叮当当到站了,她拉着他的手穿过街道,踏上电车阶梯。她在这条路来来往往惯了,和开电车的广东大哥熟识起来。

平时喜欢跟他开几句玩笑,今天她心情格外地好,张嘴就夸他像和胡蝶搭戏的著名影星:“方大哥,你好似金焰。”

方大哥手牵缆绳,将车滑下坡道,大声笑道:“系呀?我返中国,去到上海租界,街上好多人要我签名。”

外面风大。淮真嗤了一声,拉着西泽往里走,贴着门坐下。

方大哥很好奇的回头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脸上,又落在西泽脸上。

门板外电车露天的部分,乘客也纷纷回头盯着她两。

她转头去看西泽。他脸很白,今天格外苍白过了头。泛着的一点青,可能是来不及剃掉的胡茬。就在这苍白面容上,两颊些微暧昧的红在渐渐消退。

可能他也缺氧了。

可偏偏眼神明亮过了头,好像里面有东西在灼烧,内里几乎要关不住,从一双眼中满溢出来。

淮真视线下移,看见他的嘴唇。形状好看的,微微带着点弧度,适合接吻的。因为刚才的亲吻,红润得有些不像话,尤其是被她牙齿狠狠摩挲过的下嘴唇,简直像要滴出血来。

西泽一直没有讲话。一直静静盯着自己,眼睛,脸颊,嘴唇。仿佛下一秒又会吻上来。

车上人很多乘客都在看他们,似乎都和她一样察觉到了刚才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激烈亲吻。

淮真忍不住脸也发起热。

她微微偏一偏头,躲闪他的视线。

外面又下起雨来,雨滴砸的玻璃窗发出细碎声响,又安静的划出一道透明纯澈的水迹。

天色有点暗下去。在玻璃窗上,淮真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想起几十分钟前在小餐馆看见他的那一瞬,仿佛历经年复一年的期待,终于在某一年新年,收到了自己盼望了太久太久的礼物。原以为自己对它的渴望,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之后从心头被磨灭殆尽。谁知道但凡瞥见一点影子,仿佛一簇火苗烧过心间,将灰烬灼起一道透亮烈焰。

悲泣来得猝不及防,也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太悲伤,狂喜之后竟然担心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竟然怯懦到掉转头就跑。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丑,绝对不是她在无数次梦里设想过遇到他的模样。

然后他又追上来,讲了那些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的话。

眼泪就这么止不住了。

她很想说别讲了,别讲了,我哭一会儿就转过来,谁知道他一直讲个不停。她心里早已演习了无数遍,无数遍的回答都是yes,yes,yes.

汽车行驶过去,两人都瞥见玻璃窗外那独自撑伞行走的大驳领华人背影。

想到这里,淮真又有点来气,“你再不来,我都要结婚了。”

“No, you are not going to be married.” 西泽有点得逞地笑了起来,“He told me everything.”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她盯着玻璃窗,“He lied to you. I’m waiting for nobody.”

(他骗你的。我才没在等谁。)

他像是兴师问罪似:“You saw my body, and you have to be responsible for me. ”

(你看见我的裸体了,你得对我负责。)

淮真说,“Everyone saw your body that evening!”

(那天晚上每个人看见了!)

他用手握住她有些义愤的手,“And you touched. They did not.”

(你摸了,别人没有。)

淮真瞪着他,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

西泽面不改色地看着她,“Yes, you can.”

(你当然可以。)

不小心听了墙角的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Yes, you can.”

西泽抬头看了一眼讲话人。

那人立刻转开视线,摊开一整张金山时报将自己全部挡住。

淮真愣了一下,一抬头,只对上一整张报纸。

幸好缆绳猛地一个急刹。一到站,淮真牵着她的小情人就往外跑,一刻也不敢多待。

车上所有目光都随着这对小情侣转出车外,又消失在花街下的视野之外。

一个老太太擦了擦眼镜,笑着感慨:“年轻真好啊……”

第91章 金钉8

西泽又抬头看见那只纸鸢。

碧蓝的斑斓, 狰狞又美丽。

淮真摸索钥匙开门,也跟着他抬头, 说,“昨晚挂上去时,我以为对面没有住人……你有看到, 对吗?”

说话时,门咔哒一声打开。淮真回头, 发现他没在看纸鸢了,低着头在看自己。逆着光, 看不清脸,但她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神情。

那一瞬间, 西泽靠近, 用身体将她推进屋里。

她眼前一花,整个背抵到墙上。

淮真用胳膊抵着他贴过来的宽阔胸膛,小声提醒:“室友也许在家。”

西泽没讲话, 凑近来要亲她。

淮真听见楼上响动,反抗了一下,“别……”

西泽躬身, 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算放过她了。

淮真趁机踹掉鞋子,从他怀里溜走。

西泽笑着跟上去。

昨晚几个人宿醉,一大早又要去上课, 起居室桌上散乱的餐盘还没人收拾,酒瓶散落一地, 屋里弥漫着一股火锅味。

她一边走一边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后,磕磕绊绊穿梭过乱七八糟的椅子,摸索着推开浴室门。第一次来就给他看到这种仿佛龙卷风过境的宿舍情形,淮真实在有点无地自容。

觉察他跟了过来,淮真将浴室灯打开。因为供热问题,热水总有点忽冷忽热。淮真将自己的洗发香波和香皂从柜子里挑出来递给他,告诉他如果热水太凉,等上一会儿就好了,也许三十秒,也许五分钟。

杰西卡就是在这时候下楼来的。她见浴室灯亮着,探头一看,问,“Waaizan,是你吗?我以为你中午不会在家。”

稍走近两步,她立刻发现这位纤瘦中国室友身后高大年轻男人。

白人女孩儿盯着西泽看了好半晌,目光落到两人紧扣十指上,抬头疑惑地看着淮真,眉毛耸起一边,微微张大嘴。

淮真将西泽往浴室推一推,用背将门关上。

西泽扯掉外衣,突然想起什么,没有立刻打开淋浴,而是赤着上身趋近浴室门。

恰好听见女孩儿拷问淮真:“这帅哥是谁?”

西泽挑挑眉。

然后听见他的女孩儿说,“我、我男朋友。他从纽约过来找我……”

于是他笑了,很开心的去扭淋浴开关。

紧接着听见白人女孩儿很爽快的说,“OK,随你们进屋做什么,只要不把房子拆了就行。顺便,窗台上有杜蕾斯,亚伦之前留下的。不过当心点,只有两个。”

他后退两步,果然看见窗台上放着两只纸袋装美国产的,印有斯大林头像的安全套。

杰西卡男友亚伦时常会来她这里,淮真问她借亚伦的T恤和长裤时,被反反复复拷问了快十分钟。

好容易打发走杰西卡去上学,淮真将衣服放在浴室门口脚凳上,回头去收拾起居室。

西泽洗完澡时,淮真正系着蓝色围裙快步穿梭在起居室,将所有脏餐具拾进一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木盆里,拿了一只抹布将餐桌擦得干净透亮。再从厨房出来,淮真围裙已经解下来,端出一只刚烤熟的牛油果三明治。她将窗户打开透气,在柜子里翻找出火柴点上檀香摆在起居室。沙发上的毛毯早已经被拾走铺上敞亮干净白色蕾丝沙发套,整间屋子干净明亮,带着湿润木头的气息。

淮真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亚伦没有西泽高,但块头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淮真原以为两人穿衣服尺码应该差不多。那件亚伦穿着有些紧绷的暗红色V领手织长袖外套,在西泽身上有点空荡荡,但是运动长裤却短了很多,露出很长一截脚踝。

还好,不至于太离谱。

两人相视了一会儿。

淮真笑了,说,你先吃点东西,我上楼去收拾一下东西。

西泽叫她等一下。然后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虚虚的搂着,头搁在她头顶,不肯松开。

一股茶香味立刻将她包围。

淮真没有办法,只好牵着他的手上楼去。

楼上房间是属于淮真与云霞两人的,床是上下床,云霞睡觉不安稳,所以淮真睡上层。两张小书桌正对窗户,一张上寥寥落落的大学理科课本,另一张上摞了一大堆英文的中文的德文的书,文件夹里夹了一页又一页钢笔字书写的英文段落。

淮真用紫色发带将头发松松绑成发髻,一边询问他计划。

她笑着说,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在三藩市,将你绑回纽约去。

他也笑了。

但这不是个玩笑。在西泽的认知里,阿瑟确实会干出这种事情。他不能在三藩市久待,没有身份卡不能乘坐客机,距离会议只剩下十六天,即使乘坐最快的交通工具,最晚也得今天或者明天出发。

“今天出发是吗?”淮真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打开衣柜,多挑拣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日用物品与现钞。这些她原本也是计划要带回家过周末的。

最重要的资料,都拣出来,分装进两只牛皮纸袋里,一起放入背包中。

做好这一切,淮真盯着西泽沉思一阵。

紧接着她问,“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们可以去金融街买。”

西泽说,“都在这里。”

淮真过了两秒才回过味来,脸热热的,声音也小了下去。“不过我们也可以去唐人街买,那里可以买到比市场街便宜很多的东西。哦对,还得去跟教务主任请一个月左右的假。”

从花街这头屋子出来,两人最终还是去翻了对面宅子的篱笆。木头篱笆已经倒塌,还没来得及修缮,不过这也不归西泽管。

隔壁的牧羊犬看两个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库钻进隔壁宅子,中途一直趴在二楼玻璃窗户上冲他们狂吠。淮真看见那个被暴力踹掉的门锁,总觉得有点担忧。不过进去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又觉得没什么可以挪走的东西。

西泽翻出一只邮差包,将墙体内保险柜里余下零零散散的美金悉数装进去。淮真坐在昏暗的客厅中间,捧着脸看他洗劫自己的公寓,忍不住笑出声。

过了会儿,他又打开另一只保险柜,从里面摸出一串不知用来做什么的钥匙,几张支票单以备不时之需。又盯着衣柜看了会儿,从一堆衣物里,拣了几件最轻便,叠起来塞进自己背包里。

轻装上阵,非常会找重点。以及我男朋友真帅。淮真这样总结。

做好这些事,西泽又从保险柜里摸出两副飞行员墨镜。他盯着墨镜思考了一阵,自己戴上一副,又走过来给淮真戴上,趁机在她脸上又亲了一口。

两人走出伦巴德街时就是这样一对神奇组合,引得路人频频回头来看。直至到唐人街下了车,才将墨镜都摘了下来。

离家越近,淮真心里越有些紧张。午后,太阳晒得整条都板街昏昏欲睡,大部分店铺老板都抬椅子出来坐在街面上打盹,一些勤劳的家庭主妇,趁着初冬时分太阳出来的短暂时间,将发潮的棉被棉袄拿出来在阳台上晾晒。见了淮真,远远在二楼叫她季家妹妹。传统而保守的邻居们看到她手牵着个年轻白人小伙,露出略显诧异的眼神。淮真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向他们一一问好,手却紧紧攥着西泽不肯松开。

雇的三名女工在洗衣铺里晾衣服,阿福趁午间休息,蹲在家门口吸旱烟。走近前,阿福仍没抬头。淮真便问,“季叔,陈大哥还在吗?”

他说,“和云霞与你季姨在里头聊天。”

淮真探头去看,果然里头正笑闹着,其乐融融的。

阿福说,“妹妹先进去,我有话跟他谈谈。”

淮真回头看一眼西泽,说,“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季叔讲不了太多英文。”

西泽也看着她,然后说,“我讲广东话。”

阿福笑了一下,“那好。”

这场合对于保守的阿福和西泽来说意义不同,不知两人沟通会不会顺利。淮真心里有些忐忑,一步三回头。直至看到西泽学着阿福,以那种被英文报纸批评过无数次非常不雅的中国劳工姿势,走到离墙几尺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看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淮真才算放了点心。

屋子里聊天内容也是她与西泽。在这之前,云霞与陈少功已经讲了不少西泽的好话。

也多亏了他两,当淮真提及西泽想带她去哥伦比亚大学的会场,最晚明早出发,罗文也没有十分反对。

陈少功说,“季二妹妹给唐人街争光,远在东岸都听说了这件事。不是这样,六婶也不会这么急催我告假回三藩市相亲。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这小子运气真不错。”

淮真心里感激,对他笑了一下,说陈大哥少年英俊,又极善为人处事,实在太自谦了。

陈少功又提了一些乘火车去东岸注意的事,比如内华达沙漠常年高温干燥,今年在市区新建几个赌场,三教九流很多,得小心些。以及圣路易斯附近河流冲垮了桥梁,到那里得转巴士绕行到下一站。

最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列车厢都隔离了白人和有色人种。如果要买同一车厢的车票,也许需要向华人旅社求助购买车票。

讲到这里,陈少功说,“白人应该不会了解到这个,我出去同他聊一聊,顺便看看季叔和我们这位白人小伙聊得如何了。”

罗文倒是没说什么,只说去去给她收拾点行李。淮真怕罗文又像上次那样,将锅碗瓢盆都给她备齐活,忙将她拖住,说一路都是大城市,不愁路上买不到。最后淮真拗不过,仍让她在背包里塞了一百多块零钱,一小袋菊花茶,“莱索尔”黄盒子消毒水,几个苹果香蕉,还有一小截干腊肉。

最后她拉着淮真千万叮嘱,“自己保护好自己,别给他占了便宜。”

淮真忙不迭答应着。

比起这个,云霞比罗文要实在多了。聊天中途,云霞说要买点东西出门去了一趟。回来时,趁罗文不在,一把将淮真拽到秋千上,拉开她的背包,往里最里层塞了一沓Crest铝盒安全套。

然后小声跟她说,“我刚特意去金融街买的,跟安全套售卖机那种七十五美分便宜货可不一样……一共二十只,应该够用了?”

姐妹两还没说上几句话,阿福与罗文一同进屋来。显见他与西泽聊得还不错,脸上有点愁云散去的意思。只跟淮真说,“该嘱咐你的,你季姨都嘱咐了。该警告那小子的,我也警告了。小姑娘出门在外,有个年轻力壮的男孩陪着总会安全不少。记得常借电话机给家里拨电话报个平安就行。”

说完,他又沉默了。一家四口,三个人都看他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的抽烟。

抽了半晌,他又抬头责难道,“愣着做什么?陈少和那小子去华人旅社询问车票,罗文赶紧去肉店买几斤肉,做一桌好吃的。指不定吃过晚饭,这两小的就得赶着坐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