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也慌起来,答应一声要出门。淮真拉拉云霞的手,说我和姐姐去买菜,时间赶得及。

第92章 温尼马卡

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出发, 从芝加哥转纽约的Overland号高级快车,车厢是有色人种的普通车(COACH CLASS), 据旅社说这列车厢非常拥挤,因此不太容易被列车警察发现。

淮真有想过里头会不会有一部分州警察的眼线,会从某一站上车搜索出逃的西泽, 才使他最后选择这截人数最多的普通车。

不过她没有问西泽。他们有很多时间,有很多话可以留着慢慢聊。

她和云霞去饭店买了半几只烤猪脚, 一根肉肠和半只白切鸡回来,因为罗文要准备的晚餐主食是腊肠饭。

罗文盯着云霞在蒸锅里将水时, 西泽进来了。

他说,“我有吃过这种饭。”

罗文便问, “在香港的时候吗?”

他说不, “我父亲有时会做,我很小的时候常吃。他说中国的做法是加水到一个指关节,不过是谁的指关节并不要紧。”

两个女孩都笑了。罗文又问, “你还懂一些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我会用筷子。”

罗文很遗憾,“那么等一会儿餐桌上我们就会少掉一项娱乐活动。”

西泽很诚恳地说, “如果有用筷子吃饺子的项目, 我想我可以假装自己被戏弄。”

罗文说,“这样你也讨好不了妹妹的爸爸。”

西泽说,“是吗?可他比我想象中更通情达理。”

晚餐进行得很愉快, 西泽一直赞美罗文烹饪的食物,虽然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吃。

晚餐结束后, 淮真去洗了个澡,换上麻质长袖衫,宽松长裤与平底鞋,和他拉着手去大商店买出行用的东西。西泽拿了只购物篓放在推车上,看淮真从货架上挑了一套修指甲的用具,牙刷,三袋卫生巾,三支口香糖,两件透明雨衣,两双拖鞋,一袋早餐吐司和两只羊角包。除此之外还有一打男士内裤与一套深蓝色绒线睡衣。

第一只购物篓几乎塞满。西泽在后面一声不吭的跟着,经过货架拐角顺手又拿了一只空购物篓置在双层推车上层,将放满的那一只搁到推车底下。

不知是否是梦卿天生体弱,或者在横渡太平洋过程中吃了太多苦头,导致她稍微有点低血糖。最近虽然好了很多,但指不定旅途中会有三餐不及时的时候。淮真挑了两盒彩色糖果,突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到绒线织物那边选了一条旅行毛毯和一条浴巾。

将东西扔进购物车里,西泽盯着毛毯看了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忙解释道:“两条太占地方了。”

他点头,“嗯。我知道。”

淮真知道自己脸又有点热,正好看见另一打比起购物车里质量更好的男士纯棉内裤,思索一阵,又问他,“换掉这个可以吗?”

西泽说,“好。”

这年头商店里的男士内裤要么是上下连体的,要么是很宽大的。但上次她隐约看见他剪裁合体的贴身灰色内裤,似乎是这两年还没有推广的Jockey,于是说,“我原本想等到了大车站的商店,可以选一些质量更好的,又怕买不及时。”

对视两秒,西泽突然移开视线,轻声说,“我都可以的……”

那一瞬间淮真突然有点懵。如果半年前有谁告诉她,她会在商店给那个直接将她从盥洗室拖出来的臭脾气挑内裤,她可能觉得那个人八成是疯了。

她最后用宽松的白色棉质内裤替换了深蓝色拳击短裤。

结账的人很多。排队等候时,淮真趁机说,“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你和我爸爸的谈话会这么顺利。我以为你们会打起来。”

西泽说,“其实很简单,你知道因为什么?”

“为什么?”她问。

“他告诉我,他允许你跟我去,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趁年轻,结果是好是坏都是种经历,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

淮真没想到阿福也能讲出这么感性的话,愣了一下,又问道,“然后呢?”

西泽接着说,“然后,‘我会试着尽量避免坏的那一种。’”

淮发呆了一阵。过了会儿又笑着说,“其实很简单。你脾气不那么坏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变得很容易解决。”

西泽仔细想了想,“也不是谁都能让我脾气不那么坏。”

快轮到他们时,前面那对情侣付过账,当着顾客和柜台收银的面亲昵交颈。

淮真刚想与拉丁裔收银员一起面面相觑,发现收银员根本不搭理她,只冷漠翻了个白眼,叫,“下一位。”

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跟西泽和前面两人一样,也是一对情侣。

淮真瞬间有种做梦的错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小恋人的日常,以及,上章表达有点错误。这不是公路文,只是有一点公路的部分。

第93章 温尼马卡2

到家之后, 罗文仍不放心,又往他们的旅行袋里塞了盒巴比妥酸盐, 来索尔袋装消毒粉,维生素片,甘油片, 退烧药片,……一大堆东西甚至包括最近美国报纸上大肆吹嘘不补充维生素就会致癌的新奇士橙汁, 将那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已经塞得鼓鼓囊囊。

夜里九点的旧金山仍还热闹着,阿福借口去教堂区的海边溜溜弯, 关了店铺,一家人一起去十四大道送行。其实送别也没有什么别的话, 只反复提醒淮真记得找有电话的地方打给家里, 阿福却足足啰嗦了一个小时,还提醒罗文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嘱咐的。罗文好容易想到一个,说列车上备了枕头套床单, 假如来了月事,记得将她塞在旅行箱里的红布叠起来垫在下头。罗文和淮真讲话时,阿福有点紧张, 很想找西泽说点什么, 但不论两人找到什么话题,每个话题刚开始就结束了,内容听起来非常无聊。

云霞对他两出远门挺放心, 故而对爸妈的唠叨直翻白眼。她披了个黑夹克,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看起来非常酷。临到进站,淮真走过去,拉着她小声说,这个月卧室是你一个人的了。

云霞立刻瞪大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没听错把!你怎么才提醒我?

可是晚了,妹妹已经走远,拉着她男朋友的手在人群外和爸爸妈妈作别。

比起白人进站口,有色人种隔离区要热闹多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非裔小伙拿着妻子和三个女儿的照片和周围旅伴讲述自己去芝加哥念书,妻子不得不担负起抚养女儿的重任;拉丁裔男女在三藩市十一度的夜里穿着短T短裤搂在一起亲嘴取暖;亚裔人群几乎每人都扛一只被单卷,平时寡言少语,在这种时刻感情格外的充沛,感情张力远远超过其他人种,隔了老远老远仍旧在跟家人挥泪作别。

检票窗口的红头发的白人女士回来了,颇不耐烦的拉开窗户,叫人将车票递给她用打孔器打孔。队伍缓慢地动着,淮真和西泽排在进入车厢的队伍中间,两人都有点饥肠辘辘。

时间临近十一点,狭小的砖砌车站内还有最后一家小店仍开着门。淮真去买了两只巧克力酱覆盖的炸香蕉,回来时队伍停了下来,西泽似乎与红头发女人在窗口起了点争执。

淮真走过去问怎么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说没事。

看他脸色,很明显在她回来之前,已经跟红头发恶战过一回了。

几秒种后,红头发从门后面走出来。

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You can not stay in COACH CLASS together.”

(你们不能呆在同一截车厢。”

“You told me twice. This is the third time.”

(你告诉过我两遍了。)

“你们必须分开,”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这几天列车上有很多警察,是对白种与有色人种同乘进行搜捕的。如果是州警察,你们会收到很大一笔金额的罚款,如果是某几个站台上来的联邦警察,甚至可能会被拘捕或者收到一份法院传票。”

淮真问,“哪几个站台?”

女士撇撇嘴,“普罗蒙特雷,雷诺……我告诉过他了,我不太记得,这不归我管。当然,你们会不会被拘捕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友好建议。”

她说完就要将车票打孔退回。

两人都沉默了。

红发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着,西泽脸色越来越糟糕。

淮真对女士说,“请帮我们将车厢分开。”

女士看了她一眼,将之前的两张普通车厢车票收回去。

过了会儿,又递给两人两张车票。

西泽没有接。

淮真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相邻两列车厢的车票:一张是有色人种的餐车,一张是餐车后的白人车厢。

她急忙对女士说谢谢,拉着西泽的手离开检票窗,在月台上找了个没有人的长椅坐下来。

她拆开纸袋,露出两只叉巧克力香蕉的小木棍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有讲话。

淮真说,“至少我们还在同一列列车里,是不是?”一边拿了只裹了巧克力浆的硕大的香蕉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西泽垂头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泄气地笑了。

淮真说,“谢天谢地,终于不是那副臭脸。”

扶在她背后的扶手椅那只手,将她卫衣帽子整个扣在她头顶。

帽子大过头,连她脸也整个挡住。

淮真眼前一黑,只觉察到西泽隔着棉质布料,在她嘴唇上温温软软的碰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

远处有人大喊一声:“The trains coming!”

火车紧跟着从远处呜咽咆哮着进了站。

淮真趁机从他怀里脱身出去,拉下帽子抱怨,“我还在吃东西呢……”

一个拎着旅行袋的年轻白人女士从旁边经过,看见英俊年轻人在车站亲吻女友,不由多看了两眼。突然那女孩儿将帽子拉下来,露出黄种少女的面孔,白人女士脸上立刻露出极为嫌恶的表情。

西泽抬眉看着白人,紧跟着又亲了他的小姑娘一口。

淮真红着脸,伸手替他将嘴上沾的巧克力抹掉。

白人女士一脸不可理喻,又无可奈何,嗤地一声走掉了。

列车停下来,站台内裹挟着被单的亚裔人群,纷纷从椅子里起身,跟着呼啸的列车厢狂奔过去,带起一阵风。

两人坐在人群后头没有动。

西泽说,“旅行袋里有风衣吗?”

淮真想了想,“有,我记得你装了一件大衣外套。”

他说好。

车厢并不太远,车一停下,西泽立刻将所有背包提起来,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时,对周围拥挤过来的人群低声说,Excuse me. Move ,move,excuse me!

火车是从洛杉矶开来的,终点站是芝加哥。车厢里已坐了一些乘客,坐在亮着白炽灯的餐车窗户边阅览报纸。

隔离区两截列车中间有两扇门,门里嵌了一面小玻璃。两扇门中隔绝出一段中空部分,一些只乘坐一站,或者吸烟的乘客会来到这片小区域。

西泽突然盯着那片区域看了一阵。过了会儿,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一头车厢走。刚拉开第二扇门,突然一个配枪的肥胖乘警走出来,对他起码说了五个NO。

西泽很快举起双手对乘警说抱歉。

火车缓缓启动,两人不得不在这里说再见。

当着乘警的面,西泽埋头亲了淮真一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把行李都交给我,半小时以后装作要下车,在两扇门之间等着我,好吗?”

淮真说好。

他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回有色人种隔离车厢。

淮真在两扇玻璃门外,转过头,见他搭着壮硕乘警的肩膀走远了,两人不知在谈什么。

夜深了,白人车厢灯光暗了下去。餐车依旧还透亮着,但已经不供应食物。几个佩戴围裙的华裔厨子坐在靠窗的餐桌边趴着打盹,七八个吉普赛人从列车另一头走过来,推开餐车门询问有没有chop suey或者dim sum,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吉普赛人大约是一家人,男女老少都有,成年人拎着行李,后面跟着一位吉普赛太太,带着一群梳辫子的小孩,一起往淮真这头走来,不知是刚上车还是要下车了。

黝黑皮肤的女士带着两个小女孩在淮真隔壁那张餐桌坐下。其中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病了,她妈妈从行李里掏出一大把植物给她闻。青灰色的植物气味很古怪,刚拿出来没多久,整节车厢立刻弥漫着一股柠檬混杂着土耳其烤肉店的味道。没多久,又走出来一名白人乘警,很大声的呵斥“Get off the train!”一边将他们赶到两列车厢中的地方。

淮真看一眼餐车里的自鸣钟,刚过去二十分钟。

等白人警察离开,她也站起身来,拉开第一玻璃门走了出去。

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空间里,除了几个吉普赛人,还有两个走出列车厢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青少年梳着奇怪的小辫子,露出一大截胳膊上黑乎乎纹身,对吉普赛人身上散发的怪异植物味道颇有些不满。

吉普赛女郎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小女儿哄她睡觉。淮真走过去询问她女儿生了什么病,她英文不太好,比划了好一阵,最后淮真只听懂一个tired(累了)。

淮真告诉她,她做过中国城的护士,可以帮她看一看。

吉普赛女郎很感激的说,她们出门时,她高烧才退,她们已经坐了五天五夜的车,她累坏了。

淮真走回去,问中国厨子要了一只竹筷子和一纸杯水,走回来,打湿竹筷,给小女孩胳膊内侧刮痧。刮了两下,胳膊内侧立刻见了淤血。

吉普赛女郎瞪大眼睛。

隔几分钟,淮真便用英文问小女孩,你感觉怎么样?

小女孩对她虚弱一下,用稚嫩的英文说,我感觉好很多了。

一旁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留意这边,听到小女孩这么说,立刻夸张的赞叹道:“噢,古老中国巫术!”

淮真也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等小女孩气色好转一些,她立刻将她袖子卷下来盖住胳膊。

吉普赛女郎一直对她连声致谢。

她笑了一笑,说你太客气了。

这时这截车厢里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淮真问怎么了?女郎指了指两人背后门上的玻璃窗。

玻璃窗是一团雾气,雾气上用英文写了个May I love you。但列车那头已经没人了。

淮真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笑了起来。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下雨了!”

这小片区域只是用来连接车厢,车顶全是裂缝,水珠顺着缝隙积攒,滑落下来已经是一股水线,不消几秒立刻将众人头发衣服全部沾湿。

拉丁青少年立即扔了烟头钻进车厢。吉普赛女士也想进去,立刻被那头的乘警拦截住。

淮真走过去,将手里的车票交给她。

她红着眼眶接了过去,有点疑惑的看着她。她手里拉着的小女孩小声问,“这里下雨了,你怎么办?”

淮真说没事的,下一站我就下车了。

吉普赛女郎对她感激致谢,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去找乘警,教她女儿对乘警说她们有车票了。

乘警将车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撇撇嘴说,OK,算你们走运。然后带着他们往车厢另一头走过去。

小女孩在妈妈肩上,背过身,对淮真摆摆手。

淮真对她微笑。

突然那小女孩脸色一变,张嘴惊恐的指指她身后。

淮真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件风衣整个罩住。

她差点惊叫出声,然后嘴也被立即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