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再和你多聊一点吗?恰好这里够隐蔽,也是个联络父子感情的好地方。”

“关于什么。”

他说,沉默了一阵,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吸了口,叫他坐下来。

哈罗德接着说,“取到身份卡后,对于那个女孩儿,你有什么打算吗?”

西泽说,That’s my business.

哈罗德说,“以我的经验,我也许能给你更多建议。中国家庭对女儿的恋爱是相当严格的。不止中国家庭,整个中国,仍旧是一个尚未脱离封建时代的父权社会,对女性有着过分的道德约束。一个正经中国家庭的女儿,是不可以和白人约会的。尽管你也出生于一个很传统的德式家庭,但那种中国式的传统比这里要严苛上万倍,不止是是否失去童贞。甚至‘据说被夺取童贞’,都会让她被家庭排斥在外。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你只是想玩一场恋爱游戏……”

西泽很果决的打断他,“我认真对待自己所有感情。只要我在她身边,绝不会使任何人伤害到她,更不可能会是我,除非我死。我讨厌游戏人生。”

哈罗德回味了一阵他刚才讲的话,猛地吸了口烟,点了两次头,说,“好,好。”

西泽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那双莹蓝眼里在烟雾散去后,呈现出了莫大的欣慰与哀伤。

哈罗德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了两下,整个世界在此之后变得异常安静空旷,变成一片空白。

在这空白里只有他和哈罗德相对孑立着,其余的部分,都已清除干净,亟待着哈罗德的话来填补这遗失的空缺。

紧接着,他听见哈罗德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激动过头。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件事,而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说实话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这样全心全意的了解,亲近一个来自东方的姑娘——这会使我接下来想要讲的故事变得容易得多。这个故事,本该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讲给你听,但因种种原因,由于我奢望得到家庭宽容的过分天真,让我与你离这个故事都变得越来越远。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阿瑟将你对我进行了感情隔离,对你进行了许多偏激的教育,都让我发觉这件事渐渐不可能做到。因为这故事会带给你莫大的痛苦。但是现在,我想,也许正是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西泽,我知道你急于带着你的自由奔向你的爱人,可如果你愿意,请允许再耽搁上你们四十分钟时间,来听一听这个故事,兴许会让你离她更近……也许你早已有猜测,是的,就是关于这个,在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南中国的海边,一个叫作石澳的渔村里发生故事。”

第125章 哥谭市5

医院回去坚尼街快餐店已近四点钟。店里没什么客人, 男人百无聊赖的在店铺深处专心致志的剔牙。

大抵也是枯坐一下午太过寂寞,看她两回到店里, 竟关心的问:“食饭未?”(吃过饭了吗?

美棠余怒已消,以惯常语气回答,“食咗。”(吃了。

男人搭讪着说, “鬼佬来电,话要迟d返来, 唔该你同佢喺Chinatown,定个旅店啦。”

(白人来电话, 说晚点回来,请你带她在Chinatown订个旅店。

美棠前脚进店, 立刻说, “好啊。”

立刻要带她出门去,男人又叫住美棠,“摆也街惠春旅社就唔错, cheap!Nice!”

(摆也街的惠春旅社,便宜又好!

陡然听男人从黑黄牙齿里蹦出英文溢美之词,像爆米花机里逃逸出两个完整的花生豆似的。

淮真一口气没憋住, 笑出声。

美棠说, “屋企门口就唔错,点解要去摆也街定旅馆?”

(家门外就有,做什么去摆也街?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美棠回过神来, 瞪住他:“你收咗人哋几多钱?”(你收了别人旅店多少钱?

男人厚着脸皮,“自Citi Bank打款畀我, 梗系帮人哋做好d事啦!”

(白人从花旗银行打款给我,我当人要帮别人将事情办好啦。

美棠气得拉起淮真掉头就走。

男人还在后头大声强调:“定要到惠春Hotel!我都话畀人知……”

(一定要去惠春旅社啊,电话里都说好了。

两人一起走进夜色里,美棠气得声音都在抖,“他随便收我朋友人钱财,以后我怎么做人?”

今晚夜宿唐人街,那么西泽那边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事好担心。淮真这样安慰自己。

而后她一边笑一边对美棠说,“听说摆也街有集市是不是?我都还没去过,正好晚上去逛逛夜市。”

美棠知道她找借口安慰自己,皱着眉头勉强笑了一笑,“纽约唐人街也就夜市有点名气。”

冬日六点的唐人街夜市华灯初上,大西洋的海风挤进克罗斯海峡,登上曼哈顿岛,从孔子大厦那头吹进唐人街。

这个车轮上的国度,即便在中国城的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车流也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造成这种状况的,是街口的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这点上倒颇具中国特色。行人脸上也有种中国式特色的漠然表情,站在拥堵车流与人潮中,一眼看去,每个人脸孔上都有种不知要前往何方仿徨,与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种人潮若是交给白人报社来解读,会说抱团而居的华人群体从不给旁人行方便。但事实上,这某种程度也是匮乏表情的东方人的一种人情味。

离开十字街口,稍走几步便折进摆也街。随后,一间一间小食档的熊熊炉火,将沿街而坐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的生动起来。上海风味小食档一屉一屉摞过人头顶的灌汤包,小馄饨摊大炖锅里滚烫飘香的骨汤香味;广东的钵仔糕,肠粉,粿条,鲜虾云吞面;刚出屉的马蹄糕,粉饺,叉烧,烧麦,九层糕;台山的佛跳墙,蚵仔煎,莆田饼,肉燕,咸饭;还有街边小锅子里冒着烟的茶叶蛋与鲷鱼花生粥……

她两走过一个海鲜档,煤灯后头的四邑老太太正将一把切段的鱿鱼须煎入滚油里,伴随着洋葱香味,“兹啦”一声——

淮真吸了吸鼻子,一时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美棠笑着说,“饿吗?旅社就在前面,我去同老板讲一声留个房间,不用担心,你先去吃一点。”

淮真摇摇头,说不饿。

她始终记得他说“迟点返来”,满心想等他返来一起去逛夜市。

惠春旅店老板同美棠十分熟悉,两人熟络地聊了一阵,立刻愿意给他们留一间最好的房间,并给租房价格打了个大大折扣,一夜只要一美金二十五分,甚至囊括两人的早餐。

谈妥以后,美棠与老板似乎有别的事情要聊,淮真察言观色,立刻说,“我在楼下报纸档买一份报纸,你们先聊,过后来找我。”

美棠对她感谢一笑,又说,“楼下有一家红人开的中古Antique store店,卖的东西很有一些趣味。如果要给家人带东西,买过报纸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打发时间,我很快来找你。”

淮真点点头,想了想,又将一美金订金留下,转身下楼。

报纸档也是美国人发明的自动报纸售卖机,为了保留中国城的特色,特意安插在一个凉亭下的小杂货店里,独占了四面墙的一半。

凉亭开了一面窗户,店老板坐在里面听收音机。窗台开的很高,若有人要买报纸,投币可以自动出报纸。若要买别的东西,比如中国运来的香皂、胰子、薄荷香膏、先施公司的荷兰水,要么登上台阶到亭子里去,要么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跟店老板对上话。

当日的报纸将头条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售货机里整齐铺开。刚才走过这里,她恍然有看到关于Intercultural Conference的报道,回过头来找了找,果然没看错。她摸出一只五美分投进投币口,两分钟口,卷成一卷的《纽约时报》便从出报口滚下来。

躬身去拾挡板后头的报纸时,视线掠过底下的《纽约邮报》,在头条上看见了安德烈与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她稍稍蹲下来一些,又仔细辨认了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CRAWFORD AND MUHLENBURG ARE GETTING MARRIED ON 29th OCTOBER!

她将那一小段读了一遍。

真好,终于可以修成正果。

杂货亭提供长途电话拨打服务,她本想借电话机打给家里,又担心哥伦比亚大学事情没妥的前夜致电,他们会比她更要紧张。仔细想了想,决定无论结果好坏,一口气等明天事情结束再慢慢讲给家人听。于是拿了报纸离开报亭,回去旅店。

旅店楼下附带了一家旅社,小小的店面,上面打着广告:

“纽约往返波士顿两日游,低至三美金!

纽约巴士一日游,只要七十五分!

超低价代理纽约前往大西洋城灰狗巴士票!”

旅店醒目的广告旁边,躺着一家异域风情十足的Antique Store,正是美棠说的那家。

货柜是未经打磨的原木,所有货物颇为原始的堆积到天花板;店里灯光昏暗,头发蓬松的大胡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头,见客人来,抖了抖胡子,算是友好的打过招呼了。

这使得淮真觉得莫名诡异又亲切,像新学生误闯入了对角巷。

美棠还没从旅店出来,她兀自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很快挑好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给阿福的大红酸枝镶银过滤烟嘴,带给罗文的橡木茶桶(据说可以长久保持干燥),又给云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各自挑了一只小叶紫檀嵌象牙书签。

那个印第安老板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她明白: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唐人街的华人老板一起开办工厂的,整个美国只有这一家。

象牙小件不值钱,虽说对野生动物保护来说不太友好,但是短时间内她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又精致又不那么贵重的礼物来。

除此之外,她在这里着实发现了很多好玩意。

因她稍稍懂得一点乐器,她在柜台角落看到一把小提琴,看了一下提琴上的字,是十九世纪末巴黎小提琴作坊仿帕格尼尼所钟爱的“大炮”。虽然是仿品,但制作精良,至今也算有足足一百个年头,流落到曼哈顿岛唐人街来,琴桥断了,马尾也断了两股。店老板说收她十五美金时她还吓了一大跳,假使她将琴买回去,回去三藩市花三十分钱找工匠师父修一修,送去Auction拍卖行,或者托海运公司的人转卖回国给上海或者香港懂行的富人,最终售价可远远不止一百美金。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很多上世纪初欧洲小作坊出品的狮头钢琴,或者雕花大提琴,摆在这里不知多少年,积了灰,也黯淡了。这些大物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弄回家,只有那只小提琴可以肖想。

但最终她还是只买了那一些带回去给亲人朋友的手信,没有买小作坊提琴。一来现在她与西泽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十五美金对他们来说不算得小数目;除此之外,她相信西泽对欧洲作坊乐器以及美国拍卖行情的了解比她更多,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

最终她对印第安人大叔致歉,说她要等男友回来和他一起商量一下。

大叔说没关系,他可以为她留一整个星期。

走到中古店门外,给凉风一吹,淮真突然醒过神来,脸红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将西泽与自己的未来都给计算在了一起,她意识里完全没有去区分什么是他的,什么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过恋爱经验,更没有过婚姻经验,所以也无从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仔细一想,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间真的有计划过跟他更长久的未来。

即便没有钱,贫贱一点也未尝不可。

这世上太多事情与感受,比物欲要珍贵得太多太多。

她可以努力赚更多钱,可以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听我慢慢讲,在接下来的章节里,用最好的方式将每一个梗逐一接住。

第126章 哥谭市6

惠春旅社似乎很早便起意要与美棠家快餐店做金融区的生意, 正巧今天美棠带朋友上门投宿,立刻给了她们最好的房间与最优惠的折扣;又借着这契机, 同美棠说起正事,一聊眨眼一小时过去。

从Antique Store回去旅店,美棠与惠春旅社老板娘仍旧没结束谈话。见她回来, 美棠告诉她,刚才西泽有打电话来旅社, 说他一小时内回来,她是要稍等她一起去楼下夜市, 还是先回旅店休息等他回来?

美棠挂心她挨饿,一定没法放下心来好好同人讲生意。淮真立刻说她也有事要先回房里去, 叫美棠不用挂心她。

美棠略有抱歉, 听她讲完,冲她感激微笑。

旅店老板娘将房间两只铜钥匙从墙钉上摘下给她,她留了一只在服务台给西泽, 转身回屋去。

旅店房间很大,白墙白被单,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 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 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 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 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亲她,又后退一步,远远坐在桌前长椅上。屋里很暗,他坐在阴影里头,肢体与神态都浸润在黑暗中,莫名使人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

淮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趋近前去,半跪坐在床位问他,“还顺利吗?”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他没有答话。微微偏头,去看那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笑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桌上展开的纸上写满:龙魂,龙魂虎魄,魂,魂,魂,魄,魄,魄……

西泽突然说,“I know this one.”

淮真凑过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哪一个?”

她以为会是“龍”。

结果他将“魂”字指给她看。

淮真微微有些讶异,这字对白人来说几乎算是生僻字了。

他接着说,“读作‘wan’,是不是?”

“wan”是魂的发音。

淮真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真认得。

他又补充说,“还要再加一个rain,才是云。”

“wan”也是云的广东话发音。

淮真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他只认识一半。

听他说完,淮真扶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背上,弯下腰去。

就着这姿势,起笔在最后一个魂字后面跟了一个“雲”,问他,“是这个字吗?”

他说是。

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毛笔,握钢笔一样,在小小的“雲”后面写了叠在一起的巨大两个“山’,是她的小楷“雲”字的两个大。

淮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云出,wan ceot?”

西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中国字放在一起吗?”

“嗯。”

淮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阵,也只能揪出两三句诗。“我不能确定,具体要看这两个字放在什么语境里。”

他接着说,“这是个名字。”

她想了想,“青云出岫?云出空山鹤在阴?”

他听了一会儿,问道,“意思是?”

淮真说,“中国人很喜欢从古诗里取名字,就像你们很喜欢从神话故事或者圣经中取名。‘Wan ceot’并不是个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如果是取自一首诗,应该是借用它的意境。The clouds are coming out, like this.”

(“云出来了,像这样。”

西泽笑了,勾着她的腰轻轻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又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So it is overcast.”(所以是阴天。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问他,“Whose name is it?” (谁的名字

使他显得有些神态阴郁的长睫毛微微嗡动了一下,然后才说,“It’s mine.” (我的

云出,云出,虽然少见,却怪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