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惟凯冷笑着,他说:“你不是一向清高孤傲吗?为何要乞求一份已经死亡的感情?”

“因为我爱你,惟凯!”抬头望着他,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坐着,无动于衷:“梅若素,如果五年前你说这句话,我会感激涕零,甚至跪在地下吻你的脚。可是,现在,没有用了。”

“不,惟凯!”她用手掩住了脸孔,“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惟凯…”

林惟凯看到她左手腕系着一条银链,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又止不住如针刺般的疼痛。

再开口时,他平淡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残忍的是你,梅若素!我曾经那么爱你,爱得几乎忘了我自己。我以为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携手共度此生。是你亲手毁掉了我对你的爱!”

然后,他立即起身,说:“很晚了,我该走了。离婚的事,你考虑好了通知我一声。”

确实太晚了,已经过了午夜。

“牵手”咖啡厅里一直响着《昨日重现》。

音乐声中,梅若素木然而坐。泪眼模糊的视线中,流淌着和林惟凯在一起的时光:相识、恋爱、结婚、分居、患难、争执…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昨日真的无法重现?

第二天下午,林惟凯走出南加大图书馆,看到方宏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维克,我有话想问你。”他的表情很严肃。

林惟凯皱了皱眉头:“我马上就要上课。”

“我只借用你一杯咖啡的时间,不会耽误你太久。”

林惟凯没再反对,随他到附近的小店。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浓浓的香气在彼此之间弥漫着。

“维克,我们是不是朋友?”

“这还用问吗?”

“你觉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惟凯沉吟了一下,说:“彼此信任,坦诚相待。”

“回答得很好。”方宏恩盯着他,“我把你当作知己,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包括我对梅若素的追求。可她是你妻子这件事,你却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瓜!”

他苦笑。

“汤姆,我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我是来跟她办离婚的。”

方宏恩替梅若素打抱不平:“维克,我不清楚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连瞎子都看得出,她非常爱你。”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她,让她不甘心。这并不是爱情,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林惟凯说这话时,异常冷静。

“她为了等你,拒绝所有的追求者,独自抚养你们的儿子。你怎么能说她不爱你?”

“我们的儿子?”林惟凯顿了一下,问:“他小名是不是叫浩浩?”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叫杰克。”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方宏恩,清楚地说:“那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方宏恩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紊乱,“你是她丈夫,儿子却不是你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他笑得落寞,“我和梅若素结婚时,她并不爱我,她爱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又不想当未婚妈妈,才答应了我的求婚。我当时因为爱她,原谅了她所做的一切,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但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她对我依然冷淡,并且提出了离婚。她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婚姻,她只在乎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

林惟凯英俊的脸,因回忆而变得沉郁。

“出国前,我委托我的一个好朋友帮我办离婚手续,她迟迟不肯签字。我这次到洛杉矶来,就是为了和她当面谈清楚,希望事情能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林惟凯站起来,夹了厚厚的书本就要往外面走。

身后,方宏恩突然叫住他:

“维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五年前你为何不把手续办了才出国,却要委托别人?”

他一愣,僵住了。

“因为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无法对她真正狠绝,无法面对你们离婚的事实!”

第九章 伤痕

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早晨,雾气还没完全散去。阳光斜斜地从树顶照下来,穿过悬铃木的树杈落到地面。

林惟凯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望着不远处几个孩子奔跑的身影。

男人过了三十,很多想法都会改变,开始厌倦热闹纷繁的世界,向往平静安详的家庭生活。白天,和妻子在林荫道上牵手散步,去超市买回沉甸甸的日用品;晚上,听着孩子呢喃的梦呓,拥着妻子恬静的笑容。这对别人来说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他只能在梦中回味这一切,醒来后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林惟凯燃起一根烟,让层层烟雾缭绕着自己。人在寂寞的时候,最能体味微妙的细节。烟的味道涩涩的,使嘴唇干燥,却有一种干净而冷淡的香。他第一次抽烟就迷上了这种香。那淡淡的苦涩、清香和疏离,颇似最初梅若素给他的印象。

五年的时间并不短,她却岁月无痕,依然年轻美丽,优雅动人。难怪方宏恩会对她一见钟情…一见钟情?那种年少时的冲动,像前世一样遥远。他现在知道,人的外表美不美,根本没什么实际的意义。一个漂亮的人,不见得就能拥有如美好容颜一样璀璨夺目、经久不衰的爱情。

林惟凯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察觉一只小皮球滚到了石椅下面。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叔叔,你能帮我捡那只皮球吗?”

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裔男孩,尽管玩得灰头土脸、汗水淋漓,仍掩不住一张漂亮的脸孔:浓黑的眉毛,慧黠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透着活泼灵气。

林惟凯弯腰捡起了皮球,待要交还给他,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那小男孩擦汗。

“谢谢叔叔,你好帅喔!”小男孩接过皮球,一脸崇拜地望着林惟凯。

林惟凯摸摸他黑亮的短发,温柔地说:“妈妈没告诉你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吗?小心遇见坏人。”

小男孩皱着眉,偏头一想,又咧嘴笑了:“叔叔,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帮我擦汗呢!”

林惟凯觉得他的话天真好笑,想再说什么,却被一片孩子的呼唤声打断:

“Hurry,杰克!你还要不要玩?”

杰克应了一声,很有礼貌地冲他挥挥手:“叔叔,再见!”说完,立即飞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像个精灵般在草地上跃动。

林惟凯直觉地喜欢这个小男孩,那么有教养、懂礼貌的孩子,不多见了。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惟凯,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晚上九点,“牵手”咖啡厅。

林惟凯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梅若素。她正站在吧台前,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男人用英语低声交谈,看到他进来,她对那男人说了一声“Sorry”,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梅若素今晚的打扮有些特别,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着一袭粉红色的中式旗袍,脸上化着精致而淡雅的妆。当她穿过咖啡厅时,引来不少人转头注视,那个美国男人热切的目光更是一直胶着在她身上。

坐下后,林惟凯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是谈离婚的事吗?你都考虑好了?”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离婚,就没什么可谈的?”她轻蹙着眉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想谈什么?谈你的咖啡厅?听说,你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不会养不起你吧?你为何还要开这间巴掌大的咖啡厅?”

她就等着他开口:“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你想过过当老板的瘾。”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发亮:“惟凯,你在日记里说过的,如果不做律师,你会开一间咖啡厅,只卖自己喜欢的几种咖啡,只放自己喜欢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忆往事。”

“你看过我的日记?”

她静静点头。

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样。

“你难道不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

“对不起,惟凯。日记是爸爸给我看的。”

“爸爸?”他扬眉望她,讥诮地问,“是你爸爸还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也是我爸爸。”

“是吗?我可从没听你叫过他一声爸爸。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你一向都分得很清楚。”

“惟凯,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根本不是你!”

他忍不住嘲讽道:“你知道林惟凯是个怎样的人?你何曾了解过他?”

“我当然了解。林惟凯温柔、善良、宽厚、仁慈、大度、深情,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可惜,你嘴里的那个绝世好男人早就不存在了。”

“惟凯,你骗我,你没有变,你永远不会变!”

“梅若素,你太天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有些人的爱情就一辈子都不会变。”

“是啊,尤其是十几岁就定终身,青梅竹马的那种。”他依旧是那样讽刺的语气,“比如你对白凌霄。”

她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立刻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脸一阵红、一阵白地说:“惟凯,我和他早就成为过去时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美国。”

“真的过去了吗?那这是什么?”林惟凯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很粗鲁地撸起她的袖子。

梅若素忽然想逃,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你为什么怕了露出你的手腕?又为什么要戴着这条银链?”

“你真的想知道?”她恢复了镇定。

他突然放开她的手,满脸疲惫。

“这些早就不关我事。”

但,她已经摘掉那条银链,光洁圆润的手腕上,露出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

“出国前,我想洗掉他的名字,不料留下了疤痕。也许,美国这边的技术会好些。”

林惟凯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疤,虽然早已愈合,仍有些让人惊心。然后,他抬起头来,惊异的神情消失,只剩下漠然的凝视。

“没有用的。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惟凯,我只想问一句,你还爱不爱我?”

“不爱,早就不爱了。”林惟凯冷酷地说,站起来,“以后不是谈离婚的事,请你不要再找我!”

扔下这句话,他决绝地走出了咖啡厅。

梅若素仍然坐着,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脚下的那块地毯。她感觉胸腔深处有一股浓重的寒意,由内到外一寸寸都冻僵了——再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思想,不会爱…

“忧郁的女神,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那个美国男人走了过来。

她费力地转头看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以失败告终。

“是那个男人伤害了你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没关系,到我身边来吧!茱丽叶,我爱你,我会给你幸福的!”

“不要这样。西蒙,我们只是朋友。”她觉得头疼,希望他什么话都别说。

但,西蒙仍然滔滔不绝。

“嫁给我吧!我有足够的能力给你幸福。我要带你去巴塞罗那,去维也纳,去罗马,去巴黎,去任何一个可以让你忘记痛苦的地方!”

“Sorry!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如往常一样,客厅里亮着壁灯。不管她多晚回来,父亲都会为她留下一盏灯。

想到父亲,梅若素冰冷的心才有了一丝暖意。

上了二楼,她在杰克的卧房外停住,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杰克拥着被子,睡得很香,呼吸细碎平稳。

她俯下身子,爱怜地在儿子紧皱的眉心吻了一下。杰克脸上最像林惟凯的地方,就是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时常皱眉头的神情都很像。

“爹的!”杰克突然发出一声呓语,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她。

一股恻然的心酸,令梅若素动容。她一动不动,任儿子紧搂着自己,重新进入梦乡。

爹的,爹的…什么时候,他才能和自己的爹的相见?

第十章 金玉良言

她只想拥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凌晨两点,方宏恩被梅若素的电话吵醒。

“宏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是有一点。”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小姐,我明天还要上班!”

“对不起,我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他叹了口气,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哀叹:“维克说你是个自私任性的女人,我还不相信,看来他没有冤枉你。”

“惟凯他真是这样说的?”她屏息问。

“嗯。”方宏恩强打起精神,“他还说,你不爱他,又要嫁给他,然后生了别人的孩子…我很理解维克的心情,谁愿意戴绿帽子?”

她沮丧地说:“我当时是做得很过份。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维凯爱我。他从来没说过…”

“他是只做不说的那种男人嘛!”这一下,方宏恩的睡意全跑光了,认真地说教起来,“其实,不光是维克,很多东方男人都这样。一个男人遇上了你,就情意绵绵地说爱你,并百依百顺地讨你欢心,这里边肯定有水份。中国男人的真爱都是埋在心底的,绝不会轻易说出。男人的爱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她停了半晌,“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我从来都没说过‘我爱你’。最深沉的感情往往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最轻浮的感情常常以最热烈的方式表现出来。‘我爱你’三个字经常挂在嘴边的男人,不见得动了真情。外表对你冷漠的男人,也许爱你爱得最深。”

“真的?”她问。

“我这是金玉良言,绝对不会错。”

“好了,不打扰你休息。”她想挂电话。

“哎,等一下。”他着急地叫,“杰克到底是谁的儿子?”

“当然是惟凯的。”她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可维克说不是。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你应该和他说清楚。”

老天,竟有这种事情?

她冷静下来:“谢谢你,宏恩。我知道该怎么做。”

梅若素决定去南加大找林惟凯。

她化了个淡妆,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很像一个秀雅的大学生。路过花店的时候,她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捧着玫瑰花,她觉得自己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了。

虽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当初和林惟凯约会,只是“恋”却没有“爱”。而现在…希望不会太迟!

很快,梅若素就找到了林惟凯住的公寓。树木掩映中远远瞧见一屋灯火通明,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音乐声?犹豫了一下,她按响门铃。林惟凯出现在镶着铁皮边的木门后面。

梅若素嗫嚅着:“惟凯,我…”突然就没了声息,像停电一般。

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走过来,站到惟凯身旁。一肩乌黑发亮的长发,一双盈盈波光的杏眼,白里透红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身材,粉面娇色,亭亭玉立。

“维克,有客人来了?”那个女孩说一口标准国语,声音是俏生生的甜脆。

林惟凯回过身去,扶着那女孩的肩膀告诉她:“叶雯,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梅若素。”

“你好!”叶雯绽开柔美的笑容。

空气一下子凝结住了。

梅若素无法言语,直直地瞪着那个陌生的女孩。

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类型,清纯可人,温柔娇美,衬着高大俊朗的林惟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知道惟凯有女朋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他的女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梅若素的心骤然下坠,沉到最底、最深…

“进来坐啊!”叶雯依然笑意盈盈。

“哦,不了,不打扰你们…”不及思虑地,她转身就跑,手里还握着那束玫瑰花。

梅若素匆忙地穿过树林,身后仿佛有脚步声传来,她跑得更快了,仓皇而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