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换宋诗意一愣,有点琢磨不透他生气的点在哪。

“他是我师哥,我和他好多年交情,这样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也用不着内疚——”

“所以呢?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急着要你还,你就算等个三年五载不还我,我也不会催。”

“……”

宋诗意抬头看他,哑然失笑,摇摇头说:“程亦川,你讲讲道理行吗?哪有你这样逼着人借钱的?我从来只听说过上门催债,没听说过上门强借的。”

她拎着那只沉甸甸的袋子,抿了抿唇,“我们俩总共才见了几次面?两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说熟吧,你对我一无所知,要说不熟,又是同门师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就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才更不想借你的钱,欠你这个人情。人与人之间相处,自在最重要,我一旦欠了你钱,每次见你都矮你一头,我这人自尊心强,最不愿意低头了。”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像这冰雪寒冬里的一抹异色,拧着脖子说:“没人叫你低头!”

宋诗意终于恼了,没好气地把袋子一把塞进他手里:“这东西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程亦川,我真是搞不懂你,无缘无故的你干嘛非得帮我一把?我都说不需要了,你何必这么热心肠?”

程亦川也忍无可忍了,又是一把将袋子塞回她怀里。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老是无缘无故帮我?我来基地的第一天,受了气,一个人出来晃悠,你干嘛跑来安慰我,说什么我的天地在雪山上?”

他皮肤白,生气起来面色通红,仿佛鲜血都要透出来了,眉眼生动得不像话。

“那天专项训练,卢金元在起点说我坏话,我人在山下,反正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你又干嘛帮我挤兑他,害他滑到一半摔了个狗啃屎?”

“……”

“还有,我在食堂跟他打架,人人都看热闹,你又为什么跑来插一脚?让我打架,让我自讨苦吃不就好了,为什么担心我被重罚,还帮着我来了出苦肉计,免得局面一边倒?”

“……”

程亦川那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叫她彻底哑口无言。

少年用不甘又忿忿的目光瞪着她,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就准你当老好人,不准我当红领巾?你帮我那么多回,就不能让我也帮你一次吗?何况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他妈不叫问题,我这忙帮得毫不费力,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嗓门儿太大,乍一听是愠怒,细品之下却带着一星半点儿的哀怨,依然是十足的孩子气。

可那孩子气是柔软的,善良的,带着冰雪的质朴与单纯。

旁人纷纷侧目。

已近黄昏,远处的落日西沉而下,挂在雪山顶,照得满目生辉,天地一片敞亮。

宋诗意与他对峙片刻,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程亦川眼珠子都瞪圆了:“你还笑?”

他都快气死了,她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还笑!还笑?!

就在他的怒气到达峰值时,女人终于开口:“行,东西我收下了。”

“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良——什么?”抱怨的话都说了一半了,他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东西我收下了,人情先欠着。”她语调轻快地说。

程亦川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是真收了,还是有什么下文在等着我?”

宋诗意扑哧一声笑出来,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没有下文了。镯子是我的了,钱先欠着你,麻烦你这债主给点面子,不要四处宣扬。”

先前还垮着的脸一下子明朗起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淬满了欢喜。

“不借丁俊亚的钱了?”

“是丁教练,别没大没小直呼其名。”她纠正他,然后点头,“不借了。”

程亦川眉开眼笑:“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你口才了得呗。”

“那是,我这人从小到大,十项全能,就没有哪方面差劲的。”他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

念在他是债主的份上,宋诗意决定给他点面子,就不拆穿他了。没有哪方面差劲的?脾气差,自制力差,在金钱方面大手大脚,将来持家能力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是毕竟是债主——

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对对对,十项全能,没毛病。”

眼前的人立马笑成了一朵花。

宋诗意看着他,唇角一扯,翻了翻白眼。

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白甜。

第19章 第十九个吻

程亦川到队里的第二周,头一回参加文化课。

陈晓春说:“别看队里有我们这种先天大脑聪慧的,像卢金元那种后天努力都难以弥补智商缺陷的也不少——这就是文化课存在的意义。”

程亦川和薛同、陈晓春一起,坐在报告厅靠中间的位置,回头看了眼最后一排的卢金元等人—— 一群人像是打了麻药似的,整整齐齐扑倒在桌面上,大头觉睡得正香。

他扯扯嘴角:“这不还是没什么意义吗?”

一周四节文化课,外语为主,运动理论为辅。想必国家也不希望培养出只是四肢发达的文盲型运动员,每周来基地授课的老师还是从重点大学请来的讲师。

文化课是全基地的人一起上,除了他们练高山滑雪的,冰上项目的也在一起,加起来上百号人了,乌压压一片占据了整个报告厅。

文化课上分三种人,一种是学渣型,以卢金元等人为代表,每节课都坐在最后几排,大头觉睡得呼呼的,偶尔惊醒,也是抬头看看手机——还没下课?那还能再补会儿觉。

第二种是混子型,以薛同、陈晓春为代表,理所当然把程亦川也往这路子上培养。具体表现是,睡觉是不可能睡的,全神贯注听讲也是不可能听的,五分钟听课,七分钟玩手机,十分钟神游天外,完美。

第三种类型,以宋诗意为代表,节节课都坐前排,认真听讲,努力做笔记。

程亦川每回抬头,都不由自主注意到她。

室内开着暖气,热烘烘的。她脱去外套,就穿一件白色套头毛衣,大多时候专心致志听讲,间或埋头伏案疾书,仿佛一秒钟都不舍得错过。

程亦川都看愣神了,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一口地地道道的东北英语,讲的东西也基础到极点,她怎么还能这么认真呢?

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课间休息,大半人都去室外放风去了,毕竟运动员闲不住,多坐一会儿就浑身痒痒。

可宋诗意没有。

程亦川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去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三瓶矿泉水,分给薛同和陈晓春,慢条斯理往室内走时,抬眼就看见站在讲台上问题的宋诗意。

Excuse me?

这年头还有这么认真刻苦的好学生?

自从上大学以来,程亦川就很少看见有人课间休息还能缠着老师问题了,如今亲眼目睹某位师姐的勤奋,简直叹为观止。

室内不大通风,空气有些浑浊,他就倚在报告厅最后面的墙上,匪夷所思盯着她。

身边有人走过,看他两眼,又看看讲台,淡淡地说:“珍稀动物,是吧?”

他侧头,看见一个短发女生停在身旁,很是眼熟。

左右看看,没看见其他人,他才确定她在跟他说话。顿了顿,想起来了,这人叫罗雪,女子速降队头号种子,上回宋诗意练专项时成绩不大好,头数她在山底下笑得最欢。

程亦川皱眉,语气不善:“问问题怎么了?人家勤学好问,碍着你了?”

罗雪轻笑两声:“我说她是珍惜动物,又没说她不好,你生什么气?”

“是褒是贬,你自己心里清楚。”程亦川瞥她一眼。

“我只是替宋诗意惋惜,专项练得那么刻苦,结果出不来成绩。上课上得这么认真,可惜基础太差,每回考试都在七八十分挣扎。”

年轻姑娘耸耸肩,笑容里没有半点所谓的惋惜。

程亦川简直倒胃口,懒得跟她搭腔,径直往座位上走。

罗雪叫住他:“喂,程亦川!”

他脚下一顿,回头。

罗雪问他:“我跟你又没过节,你对我哪来这么大恶意啊?说不定明年的全青赛你还要和我一起参加呢,稍微友好一点不行吗?”

程亦川眯眼看她,抛下两个字:“不行。”

说完,拔腿就走。

“………………”

接下来的半节课,程亦川坐在座位上神游天外,视线总停留在第一排那个身影上。

高中就开始练专项了,文化课确实会被耽误……

他在那发呆,冷不丁瞧见第一排的边上还有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等等,那不是魏光严吗?他怎么也在第一排坐着?

程亦川不明就里,抬手碰了碰薛同:“哎,那家伙怎么坐在第一排?”

薛同从手机上移开视线,定睛一看,习以为常的口吻:“哦,魏光严啊。他从山里出来的,你也知道,山里面英语教学很糟糕。他到这儿来基本上相当于零基础,第一回 出国比赛的时候可吃了大亏,听不懂裁判说什么,别的运动员交头接耳,他一句话也插不上。”

“后来就开始发愤图强?”

“是啊,他自尊心强,不允许自己在哪一方面落后。”薛同咧嘴一笑,“要不干嘛看你不顺眼?还不是你一来就大出风头,给了他威胁感?”

两人交头接耳太长时间,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终于忍无可忍。

“第一二三四五……第九排的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生,对,就是你——”他指着薛同,“来,你把我们刚才讲的这段课文读一遍。”

薛同一惊,蹭的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翻课本。

前排仁兄好心提醒:“第七十三页,第二段。”

薛同微微定心,捧起课本,磕磕巴巴读了起来,读完忐忑地抬头看着地中海老头。

老头眯眼,说:“念都念不通畅,还不专心听讲?”

下一秒,眼神落在程亦川脸上,很明显是在警告他。杀鸡儆猴这一招,杀的是薛同,儆的是程亦川。

可程亦川气定神闲靠在椅子上,忽然举手。

老头一愣:“你有什么事?”

台下的人眉梢眼角带着点笑,老神在在站起身来:“老师,下一段我来念吧。”

嘿,看他是新面孔,都打算放他一马了,这还正面刚上了?

*

Skiing is a desirable activity for young people. It provides the excitement that the youth is monly seeking. The skiers can enjoy the thrill of gliding at tremendous speed down a gleaming,white mountain slope...

一段关于滑雪的叙述,从薛同口中出来的是平淡无奇的,但从程亦川口中出来,就真的成了高山滑雪,惊心动魄。

富家公子哥的教育生涯可跟寻常人不一样,自小有外教一对一辅导,每逢寒暑假还能跟随父母出国游玩。再大些了,莫雪芙和程翰索性直接把他丢去国外的夏令营,哈佛游一圈,麻省游一圈,牛津待俩月,剑桥逛一逛……

更别提他考上的是名校的英语专业。

程亦川的口音是纯粹的美音,贴合他的个性,张扬且无拘无束。

他从前曾经受教于一名英国家教,莫雪芙坚称英音优雅绅士,是贵族口音。但程亦川死活不乐意,他一向认为自己要学的一切若非出于个人喜爱,不如不学。

莫雪芙拗不过他,只得点头,重新请来了美国外教。

程亦川是被放养大的孩子,所做一切,皆与自由相关。

他懒洋洋站在座位上,流利而随意地念完了那一段文章,声音低沉却不暗哑,面色从容却不谦卑。

……技惊四座。

他这口英语,别说放在这学渣成堆的运动员里了,就是当初在大学里也一样令人惊艳。可想而知在场众人的面目表情。

薛同和陈晓春都惊了。

陈晓春一个劲拉他:“我操,程亦川你外国人呢!”

薛同有气无力地捂住脸:“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可程亦川放下书,抬头,只看见了从第一排投来的回眸。

宋诗意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含着笑,无声地冲他比了比口型:“可把你牛逼坏了。”

台上,地中海老头眯眼打量程亦川,瓮声瓮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扯扯嘴角:“程亦川。”

对视片刻,老头哼了一声:“坐。”

把书卷成一束,恨铁不成钢地指指倒数几排那些学渣,“你们要有他一半水平,就是躺在桌子上睡觉,我也没意见,还亲自替你们盖被子,祝你们做个好梦。”

台下众人傻乐。

老头眼珠子一瞪:“笑,还有脸笑。你们以为我就说给最后几排听?都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了,运动员的最高学府,不要以为自己比名校学子差在哪里。你们比他们,更能代表国人的脸面和素质。哦,好不容易去了国际赛场,开口只会说hello,how are you,闭嘴就是I’m fine,thank you。怎么,这样还能觉得自己很优秀?”

“……”

众人老老实实憋住了笑。

*

拥有一个拼命三郎室友的下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