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济了,是时候急流勇退,回家嫁人啦。”她还开玩笑,“我妈说年纪再大些,就只能挑人家剩下不要的了。”

而你,你天赋过人,年华正好,未来一片光明。

愿你永葆无忧,离我所经历的伤痛与挫折越远越好。

愿你前程似锦,脚下是荡荡坦途,抬首是万千光辉。

然而那些话,她一句也没说。她这样一个爽快利落的人,就不该说这样拖泥带水的话。否则叫陆小双听去了,一定会骂她真矫情。

宋诗意不用回头也知道,陆小双一定在窗口支着脑袋看呢。

不能叫她看热闹。

看热闹是要给钱的。

所以她哈哈笑着,伸手揉揉少年的脑袋,哪怕他比她还高了半个头多呢。可是没关系,疼爱小师弟的心在这里,不论他多高,在她心里也是那个可爱又可气的程亦川。

她笑容满面,说:“记住师姐说的话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程亦川低头看着她,定定地看着,一眨不眨。

记忆里,她总像这样,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教导他、嘱咐他,她一点也不温柔,可凶巴巴的语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关心。

胸腔里仿佛有颗玻璃心破碎了,扎得人很难受,浑身都抽抽。

他别开脸,眼眶有些热。

真不想承认,他一直不愿她走,总说是不想看见她终止梦想、半途而废。可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楚,不愿她走,分明是出于私心。

她走了,谁还会这样凶神恶煞地关心他?

她走了,也没人会敲他脑门儿笑话他、挤兑他了。

从前她动手动脚时,程亦川总是一脸不可置信地拍下她的手,说:“你也不过大我几岁而已,凭什么教训我?”

“你敲我脑袋干什么?”

“还敲?”

可是这一刻,他没有去摘下那只“以下犯上”的手。

他任她揉着他的脑袋,像是对待稚童一般,末了,轻声问:“多久走?”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了。”

“就不能多留几天吗?”

她一愣,抬眼看他。

程亦川别开脸,执拗地说:“等到省运会完了再走,不行吗?”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又重新扭头看着她,明知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却还是开了口:“至少看完我比赛,好不好?”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哀求、感伤。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他,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点点头,说:“好。”

然后看见他小狗一样,主人挠挠头、逗一下,就展露笑颜。

那双眼睛,比什么都明亮。

*

宋诗意回到宿舍时,陆小双已经在床上玩手机了。

宿舍床小,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呼吸稍微重一点都能被彼此感知到。

已近凌晨时,陆小双忽然睁眼,推了她一把:“睡不着就算了,干脆起来跑步。”

“……”

宋诗意:“我吵到你了?”

“废话,翻来覆去的不睡觉,怎么,吃了兴奋剂?”

“这三个字在这地方可不能随便说。还好我退役了,否则叫人听了去,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

陆小双翻了个身,和她背靠背,片刻后,突兀地问了句:“冷酷师哥,热血师弟,你选哪个?”

“???”

“少装蒜,我从窗户那儿全看见了。俩大老爷们儿演偶像剧呢,一人拉一只手,干嘛,道明寺和花泽类抢人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诗意皱眉,“程亦川是找我问卢金元的事,丁师哥——”

她顿了顿,按了按眉心,“丁师哥倒真是你想的那样。”

陆小双笑了:“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洗耳恭听。”

“反正那俩人都是要留在这儿的,将来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要我说,都睡了,不上白不上。”陆小双理直气壮,“运动健儿嘛,体能好,身材棒,临走之前快活一把,开心你我他。”

“……………………………………”

“不是我说,你都二十五了,还是个雏儿。这么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摆在眼前,睡完一走了之,钱都不用给,可不得好好抓紧了?”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你给我闭嘴。”

“哎哎,踹我干嘛,我说的很有道理啊!”

“陆小双,你上这儿干嘛来的?拉皮条吗?听听你什么语气,你以为你是老鸨吗?”

被窝里,陆小双一脚踹回去,笑岔了气。

宋诗意本来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她笑这么厉害,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这话直到第二天陆小双还在跟她碎碎念,一副地痞流氓的口吻。两人正在食堂吃早饭,宋诗意怕被人听见,下意识拿馒头去堵她的嘴。

陆小双取出馒头,振振有词:“你要是喜欢温柔点的,就选师哥,年纪大的男人懂得心疼姑娘。要是喜欢激烈点的,就选师弟,年轻人冲动有劲儿,狂野小狼狗。”

她半开玩笑半逗宋诗意,还比了个狗爪子,侧头冲她嗷呜两声。

这一侧头,可不得了,居然有人端着餐盘停在她身旁。

陆小双下意识抬头看,就看见满脸惊恐的魏光严,一脸看禽兽的表情看着她。

陆小双:“……不好好吃饭去,你在这儿偷听什么呢你?”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指着陆小双,“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跑来乱搞男女关系?!”

陆小双:???

她拍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诗意赶紧打圆场:“误会,误会一场,大家该干嘛该干嘛去。”

魏光严一脸“老子不与你同流合污”的表情,愤愤而去,“女流氓。”

陆小双就差没掀桌子了:“说什么呢你!你回来!”

众人:一大清早,食堂好热闹啊。

*

丁俊亚第二天没有再找上门来,这叫宋诗意松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认同陆小双对自己的评价,就好像多年运动生涯把她养成了粗神经、不细腻的糙汉,少女心已经久违了。

师哥哪里都好,不好的是她。

她的少女心在家里出事那一年就死掉了,从那以后都只会操心,不曾动心。一想到师哥可能会变情人,她就浑身不自在。

因为答应程亦川要留到一周后的省运会,所以她让陆小双先回北京,自己随后就回。

钟淑仪也来过电话,显然是担心她出尔反尔,她信誓旦旦保证了归期:“我肯定按时回来报道,迟到一分钟我绕胡同跑三圈。”

钟淑仪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这一周的空闲日子,她过得无所事事,成日里都不知该做什么。

某日在基地闲逛时,撞见了从办公楼出来的丁俊亚,问她在干什么。

宋诗意略有些局促,说:“快走了,想再看看待过的地方。”

丁俊亚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点头说:“我这会儿没什么事,一起吧。”

该来的还是会来,心情好沉重。

可陆小双又说对了,已近而立之年的丁俊亚确实沉稳细心,很好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走到训练馆外,他笑道:“我还记得你刚来基地那一年,跟个孩子似的。袁雪杉能一口气做三个前空翻,你不服,就跟耍猴似的在里头前空翻了后空翻,翻到自己跑出来大吐特吐。”

“你怎么还记得啊!”她捂脸哀嚎。

成年黑历史,求别提==。

田径场上,绿茵如翠,两人沿着红色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他又说:“你跟人打架,孙教罚你四百下蹲,让我来这儿看着你做。你数完一百跳到了一百五,数完三百直接跳四百。”

宋诗意哈哈大笑:“多谢师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我腿都废了呢——”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动了动,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脚。对于运动员来说,如今这状况确实和废了没什么两样。

丁俊亚平静地说:“决定都已经做了,未必不是件好事。这一行迟早是要退下来的,以你的性格,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做什么,都能自得其乐。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担心过。”

宋诗意抬头,对上他素来严肃冷峻的脸,此刻那总是清明冷静的眼底却多了几分温柔。

她曾以为是因为他们师兄妹一路并肩作战,比大多数队友都更有患难之情,他对她才比别人多了些柔软。可如今看来,是她想的太少。

她张了张嘴,低声说:“师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

“是不是觉得自己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她笑:“是啊,可惜我就要走了,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

“还得清。”他不疾不徐打断他,温言道,“以后的路那么长,慢慢来吧。我等着你。”

这样的话一出口,场面就不单纯只是回忆往昔了。

按理说,粉红的泡泡理应满天飞,可宋诗意……

她扶额,坦诚说出心里想法:“师哥,说实话,我不是没考虑过和你发展一下,但我一想到咱俩在一起的画面,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天伦之乐。”

“……………………”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丁俊亚也只能苦笑着说:“慢慢来吧。好歹让我试一试,你别排斥就好。”

她迟疑片刻,终归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这事叫陆小双知道以后,匪夷所思地点评了一句:“第一次看见谈感情像你们俩这样,就跟定战略合作计划似的。”

这算是谈感情吗?宋诗意觉得不太真实。

不过她没工夫去想那么多,因为很快,省运会来了。

*

省级运动会,各个市里包括乡镇都有运动员前来参加,但良莠不齐,最后通过小组赛淘汰一大堆,剩下总是体校、省队和国家队的。

大清早的,她同郝佳一起坐上了大巴时,程亦川还没到。

因为并不参赛,她没和运动员们坐一起,只坐在尾座,猜那家伙上车后一定会毫不客气坐她旁边。

罗雪上车时,一眼看见了尾座的人。

她是前几天才知道宋诗意要离队的,当时乍一听消息,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些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跟着父母练滑雪时就已经知道宋诗意此人了。

她在电视上看见宋诗意比赛,又因生在滑雪世家,父母都是体坛的人,耳濡目染的,听说了无数和宋诗意有关的事情。

他们说她是冰雪公主,是难得的天才。

说她是竞速队多少年难得一遇的希望,终于有机会让中国女子高山滑雪在速降的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年里,她总是睁眼闭眼都能听到这三个字:宋诗意。

因父母的缘故,罗雪从小就接受最正规的训练,在滑雪上很有天赋。她从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后来就起了好胜心,她不想再听见宋诗意的名字。甚至,她拒绝了父母的推荐,不愿继承衣钵,继续练技巧类滑雪项目,她为自己选择了速降。

宋诗意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甚至能做得更好。

踏上大巴,她一眼看见了宋诗意,顿了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还以为车上只有要去参赛的运动员。”

郝佳和她是室友,但并不对付,当即反唇相讥:“车又不是你家的,怎么,你还能不让别人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