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正式开始,参赛选手共十三名,魏光严排在第四个出场,于凯第七,程亦川第十。

袁华的不担心是正确的,前三名选手成绩压根不用看,只有零点几秒的差距,当他们还在为这零点几抠破脑袋,巴望着后面的选手别超过自己时,魏光严出场了。这一出场,不好意思,不是零点几秒的问题,是去掉零点,剩下那几秒的差距。

他一出场,打破了前三名选手的最好成绩,并且比那位的一分四十八秒快了整整七秒。

不是一秒两秒,是七秒。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后面还没开始比赛的运动员。

程亦川和于凯坐在准备区,听着魏光严的成绩,对视一眼。

于凯苦笑:“压力山大啊。”

程亦川说:“你加把劲,把他搞下去。”

于凯摇头:“我还没滑进过四十一呢,搞不了搞不了。”

“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先想了,迟早能做到。”程亦川说得异常笃定,眼神若有光。

于凯一愣,没说出话来。他总觉得程亦川和队里的人都不一样,大家都活得脚踏实地,只有这个新来的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总是心比天高。

可奇怪的是,他竟有种直觉,程亦川是真的能登天的那一类,并非白日梦患者。

继魏光严之后,于凯是第二个上场的国家队队员,同样的,经过前几名选手平平无奇的发挥后,他也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这简直是王者对青铜的碾压局。

全场第二波高潮涌起,于凯滑出了一分四十二秒八七,又一次和其他人拉出巨大差距,目前暂居第二,仅排在魏光严之后。

这结局是意料之中的,于凯也不失望,袁华也觉得还行。

他扭头对孙健平说:“程亦川要正常发挥的话,前三又是咱们的了。”

孙健平一直在旁观,并未和袁华一样去鼓励运动员们。他是国家队的主教练,同时也是这次比赛的主裁判,为了公平起见,他撇去了国家队教练的身份,远远看着大家。

闻言,他问袁华:“你觉得他们三个排名如何?”

袁华下意识说:“魏光严肯定第一啊,于凯和程亦川差距不大,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程亦川至今也就滑进四十二一次,于凯是稳在四十二秒内的。”

言下之意,于凯第二,程亦川第三。

孙健平笑了:“咱俩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袁华没想通这有什么好赌的,结果一目了然啊。

“我赌程亦川第二。”

袁华一愣:“您对他这么有信心?”

孙健平笑笑:“他进队之前,我看过他两场比赛,一次在国内,一次在日本。老田告诉我说,程亦川每一次破个人最好记录,都不是在训练场上。”

“那是——”

“他是大赛型选手,竞争越激烈,他越不服输,通常最好成绩都出现在大型比赛里。”孙健平看着不远处已经做好准备的少年,眼底有一抹期待,“我看的那两次,也不例外。”

袁华的视线下意识也转了过去。

孙健平还在问:“说啊,赌不赌?”

“赌就赌。您说吧,赌什么?”

“赌一个月午饭。”

“???”袁华扭头,“我工资本来就比您低了一大截,您至于这么剥削我?”

孙健平瞥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他还没比呢,你就已经认输了。看来你对他也相当有信心啊。”

“呵呵,您都那么说了,我还敢赌吗?”

赛道上,一声枪响,少年迎风而下。

他紧握雪杖,整个人像是一头优雅的雪豹,一身红白相间的队服,漆黑的护目镜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这是上场的最后一名国家队选手,胸前的五星红旗异常醒目,也因此,关注的人也更多。

王者对青铜的碾压,哪怕毫无悬念,也是极为精彩的。

这样的速度和实力,往日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

亚布力雪场难得有过这样的盛况,皑皑雪地里全是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在程亦川看来,无异于一堆不分你我的小黑点。

可那黑影之中毕竟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浑身紧绷,穿过一道又一道旗门,脑中无数画面一闪而过。

初次见面,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她手上签名,她似笑非笑地抬头睨他,说:“谢谢你啊。”

初到国家队,他与室友不和,大晚上的冲着老树发气,她指着亚布力的长白山脉对他说:“小朋友,你的天地不在队里,在那边的雪山上。”

还有更多时候,还有更多笑意盈盈的眼神。

她总是唇角带笑、声音轻快,像这山间簌簌而落的雪,轻若无物,落在心上却又柔软至极。

程亦川直觉脚下生风,心头有一簇火苗倏地燃起,在这凛冽山风里摇摇欲坠,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熄灭,反而越燃越旺。

他想冲她喊:“宋诗意,不要走!”

他想央求她留下来,继续唠唠叨叨数落他,弹脑门儿也不要紧,敲脑袋也没问题。

这队里少了她,生活仿佛都没了滋味。

他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只缺一点陪伴和关心。父母远行,祖父母渐老,身边一群称兄道弟的都是大老爷们儿,男人之间不谈感情,祖孙之间隔着鸿沟。好多话都没法说,也没处说。

可她像是一个例外,那样直截了当斩进了他这孑孓人生里,自顾自地塞了好多鸡汤给他,叫他从不耐烦喝到了习惯。

只可惜如今她要远行,去过新的人生,他毫无立场,也毫无资格干涉。

程亦川心头湿漉漉一片,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念着那句:那就给她拿个第一。

她平生一大憾事便是那场以0.03秒之差屈居亚军的世锦赛,至少今天他拿个冠军,把奖杯送给她。即便只是一场小小的比赛,也承载着他的一片心意。

他竭尽全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要命地朝重点冲刺而去。

冲出了最后一道旗门时,他累得瘫倒在地,周围的人都在欢呼,可他只大口大口喘着气,竖起耳朵去听。

广播里在播报他的最后成绩。

那颗心被人拎到了八千米高空,惶惶等待着那个宣判。

“男子速降,程亦川,一分四十二秒一三。”

终于,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在欢呼、鼓掌。

坐缆车下来的孙健平在冲袁华笑:“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月的午饭就交给你了。”

袁华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赌了?”

魏光严和于凯都冲上来,哈哈笑着,前者惊喜,后者惊喜里带着些许遗憾,但都真心实意地恭喜程亦川。

而程亦川呢。

他在听到自己的成绩后,眼睛一闭,鼻子都酸了。

还是没拿到第一。

就最后一个愿望了,想给她离队前的最后一份礼物,结果还是没办法实现。他不就想捧个奖杯给她吗?不就想看她笑容灿烂地敲他脑袋,骂一句“臭小子,真膨胀”吗?

程亦川闭着眼睛躺在那,睫毛湿漉漉的,心从八千米高空猛然坠落,眼看就要四分五裂,摔得粉碎。

喧嚣的欢呼声他听不见,队友的恭喜他也无暇接受。

烦。真烦。烦透了。

可下一秒,横空插进来一道轻快的声音。

“躺着干嘛,还不赶紧起来?”

他睫毛一动,睁开了眼。

背景是一片晃眼的晴空,那片蓝天下忽然探出个头来,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哟,不就破了自己最好的记录吗?这就喜极而泣啦?程亦川,可把你出息的。”她咯咯笑着,伸出手来,示意他麻利的爬起来。

程亦川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白净的手。

不够细腻,薄茧不少,兴许是常年运动生涯所致,又或许是家庭负担过重。

那位师姐看着纤细瘦弱,力气却大得很,以运动健将的身手一把拉起了他,瞥一眼他湿漉漉的睫毛,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

“臭小子,真够膨胀,这点成绩就够你乐成这样。”

她的心思极为单纯,误解了他的初衷。

可那又怎么样?

程亦川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蓦地笑起来,从小乐变成了大乐,最后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宋诗意错愕地看着他:“疯了吗,挨个骂这么高兴?”

他却伸手拉住他,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使劲儿将她的手往自己脑袋上放:“来,再骂两句,再敲两下,我保证不还手。”

“………………”

宋诗意:果然是疯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吻

宋诗意离开那天,谁也没告诉,怕大家送来送去的,徒增伤感,所以谎称自己是次日早上的航班,实际上当天下午就走了。

到得太早,起飞前两小时才能取票,她只能坐在机场大厅里打盹。

冷不丁接到程亦川的电话。

他开门见山就问:“在哪儿啊,郝佳说你不在宿舍。”

她镇定自若,答:“出了趟门。”

“去哪儿了?”他听起来有些警惕。

“外面。”她言简意赅,四两拨千斤,答非所问,“怎么,找我有事?”

话音刚落,机场广播响起。

“请十五点十分前往广州的旅客注意,您乘坐的航班……”

电话里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后,程亦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你果然在机场!”

他没挂电话,从衣柜里拿出外套,攥在手里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说:“中午在食堂没看见你,问郝佳,她说你不在宿舍。我一想就不对劲,明早就要回北京的人,这个点出门干什么?呵呵,果然叫我猜着了!”

“……”宋诗意哭笑不得。

“几点的飞机?”手机那头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喘。

很显然,他想往机场赶。

“干什么?哎哎,程亦川,你别来啊,千万别来!”宋诗意赶紧打消他的念头,“你就是来了也赶不及,我一会儿就过安检了,你只能白跑一趟。”

那头的脚步声停下了。

他没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低声笑着安慰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别送我,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习惯一个人了。煽情的场面……想想就行了。”

程亦川咬牙切齿:“我好歹是你债主,冤有头债有主,临走之前你至少该给我一个交代。”

宋诗意失笑:“好,那我就好好交代一下。欠你的镯子,我会用工资来还,麻烦这位债主通融通融,多给我几个月时间。”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轻快,带着玩笑的意味。

程亦川站在宿舍门口,林荫道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凛冬带走了绿荫,带走了生机,也带走了那个笑起来时仿佛天都快放晴的人。

冬日一片颓然之景,他早该注意到的,却在此刻才倍感无力。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而外套还捏在手里,未曾穿上。

宋诗意顿了顿,说:“回北京之后,我会好好生活。没了赛场,宋诗意还是宋诗意,毕竟是箭厂胡同排的上号的恶霸——”

说到这,她笑了笑,“忘了我怎么收拾卢金元的吗?”

素来跟她针尖对麦芒的小师弟一声不吭,在手机那头静静地听着,除了北方肆意而萧瑟的风声,偶尔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此刻听起来颇有点沉郁顿挫的伤感。

本以为避开了大家的相送便能避开离愁,结果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这一通电话勾起了酸楚。

宋诗意抬眼看去,这座机场并不大,也不属于她的家乡,可从十九岁那年起,她来了无数次,或拎着行李箱兴奋不已地奔赴国家集训队基地,或在假期欣然踏上归家之路。她从这里起航,也从这里归去。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也许会是一个诀别。

今后即将告别哈尔滨,告别基地,也告别了那总在云端若隐若现的苍茫雪山。

她握着手机,带了点鼻音,但始终含笑,对那头的人说:“程亦川,有空来北京吧,师姐带你走街串巷,吃炸咯吱、炸灌肠,去后海的酒吧坐坐,也逛逛故宫、颐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