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

再也没有了。

下班高峰期,她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被各式各样的人挤成了肉饼。可她只能随波逐流,思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奇怪,不是吗?她很多年没有和谁走得近了,除去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陆小双,她已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久了。哪怕重新归队,也住在单人间里,和谁都好,和谁也都没有特别好。

程亦川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

她皱起眉头,发现等她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那个罪魁祸首却自行先走了。

那个圣诞节仿佛是场梦,笑得灿烂又张扬的少年千里迢迢抱着巧克力来找她,说不为蹭饭,就为了一句圣诞快乐。

几天时间,光阴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斩断了过往。

宋诗意在夜里翻来覆去,心神不定,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问:“程亦川,出什么事了吗?”

收到回复:“没事。”

她看了半天,皱眉,直接从联系人里找到了魏光严,问:“这几天程亦川怎么了?”

魏光严突然收到消息,吓一跳,从床上噌的一下坐起来。

对床的人动了动,很显然延续了这几天心情欠佳的状态,阴沉着脸扫他一眼:“你抽风?”

魏光严顿了顿,心道是不是这厮偷偷当狗了,便小心翼翼问宋诗意:“师姐何出此言?”

宋诗意:“没,看他这几天沉默得反常,都不来骚扰我了,觉得奇怪。”

魏光严乐了,嘿,这小子还真稳得住呢?

他想了想,告诉宋诗意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他前几天又破纪录了,教练们都很上心,让他集中注意力,这几年好好加油,争取早点拿到世界赛的资格。”

宋诗意懂了。

程亦川开窍了,知道孰轻孰重,精力该放在哪里了。

她笑笑,回复:“好,让他好好努力。”

扔下手机,她一个人躺在寂寞的夜里,闭眼迎接下一个天亮。天亮后,没有了来自亚布力的只言片语,也没人会给她发来那一片晴空万里、皑皑雪山了。

她翻了个身,蜷缩在被窝里,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有些气闷。

高兴点吧,宋诗意。她对自己说。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天赋过人,不止他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抱有厚望。

让他心无旁骛地冲吧。

她笑了笑,喃喃说了句,加油啊,程亦川。

格子间留给我,那漫山白雪、灿烂霞光,都要替我见证你的辉煌。

第51章 第五十一个吻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国家队依然没有放假,跨年归跨年,训练归训练,教练们严格奉行丁是丁、卯是卯的一贯政策。

夜里回到宿舍,无数微信与短信涌入手机。

标示着未读的红色数字不断增加,程亦川却一条也没点开,俗气的新年祝福、各个群里转发的节日套话,对他来说连看一眼的欲望都谈不上。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某个头像,内心像有猫爪在挠。

连日以来的不联络,换来她的一声问询,而在那之后,手机另一边的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程亦川百无聊赖地呈大字形摊在床上,闭眼哀叹。

这算什么呢?自作孽,不可活。

为了证明他心里没有小九九,积极向上、单纯健康,想说的话就得全部憋在肚子里。程亦川翻来覆去地吐气,最终还是没忍住,对自己说:那就发句新年祝福吧。

很简短,一点也不会让人误会的那种。

鉴于魏光严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先是从群里复制来了祝福信息,然后挨个发给薛同、陈晓春,最后是魏光严。

魏光严抬头:“干嘛啊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用得着发微信?”

程亦川说:“群发的,生活需要仪式感。”

“嗤。”

“我给微信上每个人都发了。”他着重强调了一遍。

魏光严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知道了,不是特地给师姐发的,是顺便。”

“对,就是顺便。”

程亦川镇定低头,把消息复制粘贴到与宋诗意的聊天界面,按下了发送。

距离他们上一次对话已过去整整两天,她没有再找过他。

程亦川发去祝福后,躺在床上陷入哀伤之中。你看她,果然没有心。从前都是他死缠烂打给她发消息,这才强行把天聊了起来。如今他成熟稳重、少言寡语了,她就完全把他抛在了脑后。

即使他对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作为朋友,她也太绝情了吧!

程亦川惆怅地望着天花板,觉得日子很难熬。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手机不时震动一下,他总在第一时间拿起来,却无一例外都是来自他人的跨年祝福。

长吁短叹不知多少遍,再一次看屏幕时,才看见她的回复。

几乎是精神一振,程亦川猛地坐起来,点开那条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七个字:新年快乐,程亦川。

他忽然间快乐起来,如鱼得水,喜上眉梢。你看,她还是记得他的。可喜了一会儿,又渐渐垮下了嘴角。

还真是简洁,整句话打下来大概要不了五秒钟。

他想回复点什么,可不能与她主动联络的戒律反复循环在脑中。他像是着了魔,又一次有气无力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

日子好像过得一片空白。

缺了点什么。

*

年末的企业总是一片兵荒马乱。

年终报告要做,新年企划要写,各类数据要交,财务账目要报。

宋诗意成了只陀螺,不止在表格文件里团团转,还疲于奔波在位于二十三层的公司与三楼的咖啡馆之间。

刚入公司时,大概是顾及她背后的二姨夫老总,公司众人对她都客气有加,不管背后怎么说,明面上总是很尊重。

可日子一长,她背后再有人,也终归是个新来的文员。

于是该怎么被奴役就怎么奴役,只是这个过程延后了那么一点。带她的赵经理第一次吩咐她去买咖啡时,还客气地说了句:“这会儿前台也离不开人,万一有客户来了,前台都没人接待,只能辛苦你了。”

宋诗意点头说没问题。

这就迎来一长串吹毛求疵的订单。谁的卡布奇诺不加糖,谁的摩卡加肉桂,谁的拿铁和牛奶比例对半开,谁的美式不加糖不加奶精务必用纸杯装。

她没带本子,下意识从衬衫口袋里拿出笔来,就这么记在手心处。

然而从那天起,手心处就再也没有干干净净过,她永远带着速写版办公室咖啡大纲,反复出现在咖啡馆里。

跨年那晚,原本答应陆小双要早点回箭厂胡同,她们俩陪着钟淑仪一起跨年。

可临到头了,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办公室的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赵经理推门探了个头进来:“还没走啊,小宋?”

“正准备走。”

“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个紧急文件需要处理,客户那边等着要。”赵经理抱歉地笑着,抬眼看她,“能不能麻烦你再多留一下,帮我把这事办了?”

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宋诗意一顿,下意识抬手看了看表,六点一十五。

耽误一会儿,应该也不要紧。

她点头,重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好,那您把文件发我邮箱,需要我怎么做您也标注一下。”

“行,我这就发给你。”

赵经理笑得春风满面,亲切至极,风一样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于是宋诗意这边的集体办公室里,另外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她收到了赵经理的文件,发现处理起来也不难,大概一二十分钟的事,也松口气,高效率地做了起来。

文件发回过去后,她还亲自去了赵经理的私人办公室,说:“赵经理,文件我给您发过去了,您查收一下。”

办公室里的人连连点头:“好,辛苦你了。”

“那我就先走了。”

“哎,小宋,你等等。”

宋诗意一愣,回头。

“我记得你家在国子监大街,对吧?”

“对。”

“我住在张自忠路,离你那儿很近,顺路送你回去。”赵经理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过外套,不容她推辞,就这么定了下来。

赵经理名叫赵卓,今年三十七八了,当年从知名理工科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公司,跟着二姨夫开疆拓土,如今已经是公司不可或缺的臂膀之一。

二姨夫把她安排在赵卓手下,也是一份人情。

虽然工作上有所往来,但宋诗意还是有些拘谨,在车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毕竟是陌生男子,又是上司。

倒是赵卓一直和气地引领着话题走向。

“听李总说,你以前是运动员,练什么的?”

“速降。”知道这项目说出来,恐怕他也不太清楚,宋诗意又补充说,“高山滑雪的项目之一。”

“滑雪?听起来挺高端的啊。李总还说你是国家队出来的,拿过什么国际大奖。厉害啊,小宋。”

宋诗意陪笑,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像赵卓这样的工科男,年纪还不到四十,在众人眼里已是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可同样的,尽管年轻有为,一眼看去也知道他是从不运动,也对体育并不上心的那种人。

身材早已走样,常年在饭局浸淫,由此生出了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啤酒肚。

他嘴上夸着厉害,实际上根本没把职业运动员放在眼里,队里不论教练还是运动员都渴望了半辈子的世锦赛奖杯,搁在他这里轻而易举成了没名没姓的“什么国际大奖”。

赵卓笑着,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侧头打量宋诗意,伸手捏捏她的胳膊:“难怪呢,我说这身体素质看着怎么这么好,看着瘦,脱了衣服倒还有肉——”

他话音未落,宋诗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赵卓,思忖着他那一捏,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故意为之。

赵卓微微一顿,不以为意,哈哈笑:“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说我看过你脱衣服的样子。公司有暖气,你外套一脱,穿着衬衣短裙也能看出来身材好啊。”

宋诗意像是吃了苍蝇一样,胸口一阵气涌。

偏赵卓这人不识相,看她不说话,反倒更加殷切地自说自话起来。

“不过依我说,你来做文员也挺好的。毕竟是个女孩子,运动员总不能干一辈子吧?体育这种事,当个爱好来做就行了,没什么大出息。女孩子还是要成家啊,嫁人生孩子,这才是硬道理,你说对吧?”

对你妈。

宋诗意忍无可忍,却又碍于对方是上司,不能撕破脸,当下微笑着打断他:“经理,您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来吧。我突然想起来,想去那边的商场里买点东西。”

“没问题,我等你啊。”

“不用了,今天跨年,您回家和家里人一起过吧。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耽误。我年初离婚了,家里就一个儿子,有他奶奶带着,没什么急的。”

宋诗意没说话,到了商场外面,下了车,弯腰对车内人说:“真不用了。一会儿饿了,我就在商场里吃晚饭,您别等我了。”

说完,她不容置疑地走了。

等到赵卓的车消失在视线里,宋诗意又从商场大门里走了出来,步行去了地铁站,匆匆回家,和陆小双一起陪钟淑仪吃了顿跨年饭。

夜里,陆小双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宋诗意把赵卓的事情讲了出来。

陆小双不可置信:“他摸你手?你怎么没剁了他?!”

“他是我上司,怎么剁?”宋诗意一脸烦躁。

“这才第一次坐他车呢,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的,还他妈动上手了。你就不怕他在公司里对你做点什么?”

“不至于。公司那么多人看着。”宋诗意翻了个身,冷冷地说,“况且他要真的有那个胆子,也要挑对人。就他那样子,我三秒钟就可以掀翻他。”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

宋诗意查看新的微信,意外发现发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卓。

他说:“小宋啊,睡了吗?今天第一次私下接触,我觉得你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