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吃了苍蝇的感觉越发强烈,宋诗意一把关了手机,塞在枕头下面。

几秒钟后,第二条信息涌入。

“新年快乐啊,周一见。”

宋诗意在心里破口大骂,把他的信息删了个干干净净。刚把手机重新放下,提示音又响了。

还来?

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拿过手机,满肚子火却在看见屏幕的那一刻凝固了。

新的微信来自于程亦川。

他说:祝福你在新的一年,合乐融融,财运滚滚,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土得掉渣的新年祝福,满屏幕洋溢着“我是群发消息”的气息,

宋诗意怔怔地看了片刻,听见身后的陆小双问:“干嘛啊,还不睡?”

她又慢慢地躺了回去,对着屏幕再看片刻,一字一句打出那句:“新年快乐,程亦川。”

思绪飘远了,就渐渐把恶心人的赵卓抛在了脑后。

*

没想到的是,赵卓的事情还有后文。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开始在公司里明目张胆地叫宋诗意去办公室,有时候是处理文件,有时候是跑腿买咖啡、拿快递,并且数次借机搭讪,一句比一句露骨。

“人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啊,这普通的职业套装穿在身上也比别人来得漂亮。”

“小宋啊,我老使唤你,你可别跟我生气。每次一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叫你这么讨人喜欢呢?”

“小宋用的什么护肤品啊,皮肤这么好?简直应了那句诗,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就在那厮还装起了文化人,信口拈来白居易的《长恨歌》时,宋诗意忍无可忍。

她把买来的咖啡砰地一声,悉数搁在办公桌上,“赵经理,人与人相处,贵在互相尊重。希望您言语上多加注意,请自重。”

说完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二姨夫,也就是李总李成育,把宋诗意叫去了总裁办。

她这位二姨夫是大忙人,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她从小到大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和他见上两面。

面对侄女,李成育还是很和蔼的,先是问了她来公司两个月了,是否习惯,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他平日也尽量让二姨去钟淑仪那边,这些事情要问也该是当姨妈的问,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好嘘寒问暖。

宋诗意其实已经有谱了,在这么敏感的时间节点被李成育召唤——

她说:“二姨夫,那我就直说了。工作上的事情我都还能应付,虽然一开始有些不熟练,但上手之后也慢慢好起来。只一件事想跟您说说。”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那么多拐弯抹角。

“赵经理对我不太尊重,言语上多有越界,这一点叫我很不舒服。”

李成育也没想到她这么直截了当,当即一愣,然后点头说:“我也是因为这事才让你过来的。今天中午赵经理找了我,说和你之间有误会,他一片好意关心你这个新来的下属,你却出言顶撞了他。”

“他是这么说的?”宋诗意笑了,“二姨夫,不如您问问看他是怎么关心我的。”

李成育不是不知道赵卓这个人,这些年来公司事务他处理得很好,业务能力也很强,但人也是真轻浮好色。年初他才刚离了婚,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去年年底在公司和一名女职员闹出了花边新闻。

一边是侄女,一边是臂膀,李成育又安慰了几句,才说了自己的决定:“这样,你从今天开始不用跟着他干了。我让韩姐带你。”

宋诗意还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却没想到下班时,被人堵在了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里还剩下两人,赵卓直接指使另一个:“你先走,我有话跟小宋说。”

最近他频频找宋诗意,加上去年又被前妻找上公司大闹一场,爆出了和一位女职员的花边新闻,众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他是不是又看上了宋诗意。

如今他亲自寻上门来,那名女同事一脸了悟,匆忙拎着包走了。

赵卓也不再客气地叫什么小宋了,改为直呼其名:“宋诗意,你还真敢说啊,说我骚扰你,是吧?”

“您做了什么,您自己心知肚明。”宋诗意淡淡地说。

“怎么,你以为有李总替你撑腰,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赵卓冷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放眼望去,全公司最低文凭也是本科生。你倒好,没学历没资历,空降公司,怎么觉得背后有个姨父做主,就没人敢动你了?”

“您用不着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宋诗意很从容。

“我就想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跟着韩茜我就动不了你。就算我把你怎么着了,你觉得李总会为了你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关系户,把他的肱股之臣给下了?”

赵卓的手轻而暧昧地落在她脸上,被她啪的一声打掉。

他也不生气,离开时似笑非笑:“咱们走着瞧,宋诗意。”

*

宋诗意没有怕过赵卓。

一来动起手,他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二来她在国家队经历过大起大落,恶心的苍蝇见多了,不缺这一个。

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能看见那张油腻的脸,难免心烦。

可心烦却也无法对人说,除了陆小双能当她的垃圾桶,她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公司里的糟心事。尤其对钟淑仪。

钟淑仪如今可扬眉吐气了,胡同里无人不知她女儿从国家队退役归来,进了全国五百强。

日子虽然还是苦,外债依然得挨着还,但她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接下来就该张罗女儿的婚姻大事。

面对她那张总是洋溢着喜悦的脸,宋诗意一个字都说不出。

另外,程亦川和她的关系陷入了僵持地步。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程亦川沉浸在“我不找她她果然不会找我”的悲伤里。

而她,在寂寂深夜里很多次想起那个耀眼的少年,都觉得那一幕幕很适合拿来回忆。如今的人生趋于平淡,可至少还有故人在发光。

她衷心祝愿他一切都好,哪怕两人渐行渐远。

和赵卓正式发生肢体冲突是在春节前夕,公司的年会上。

二姨夫大手笔地包下了金碧辉煌的酒店一整层,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年会。员工们的才艺表演,现场的现金抽奖,还有好几十桌的海鲜盛宴,都令这一个夜晚高潮迭起,有声有色。

赵卓又一次不负众望拿到了企业优秀干部的大奖,接过了李成育亲手发的厚厚红包。

宋诗意也意外拿到了优秀员工的表彰,虽然她心知肚明这是二姨夫的关照,但现场都是配合表演的观众,不管心里怎么想,一样在明面上替她欢呼。

宋诗意第一次参加企业的年会,平凡的人们在工作岗位上辛勤劳作一整年,放肆地挥霍着这一夜。

他们喝着酒,起着哄,满面红光。

而她是个外人,她还是不喜酒精,也没能放下身段暴饮暴食。酒店里的大鱼大肉荤腥十足、重口重味,她吃惯了基地的健康餐饮,对着一桌子菜下不去手。

后来现场有些乱了,她觉得大厅里太闷,打算出去透透气。

酒过三巡,喝得五迷三醉的赵卓一扭头,就看见离场的宋诗意。酒精上头,又被人恭维了一晚上,这位赵经理脑子一抽,起身跟了出去,步伐有些虚浮。

有人殷勤地想上前搀扶,被他抬手推拒:“别跟着我,我没醉。”

酒店后面是片小花园,再远点是停车场。他一路尾随宋诗意出了大门,看见她走到了花园里。

深夜的酒店,又是北方的凛冬,宾客与服务员都待在室内,没人出来抗冻。

于是空无一人的花园在树木的掩映下,成为了他发泄这上脑的酒精的最佳场所。

宋诗意走到花园正中的喷水池前,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扑在了池子边缘。她吓一大跳,扭头一看,只看见一张硕大的脸。

油腻,肥胖,被酒精催红,像是市场上挂着的毫无生气的猪头。

赵卓扑倒了她,大笑着说:“哈,被我抓到了吧!”

宋诗意一脚朝他腹部踹去,踹得他惨呼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跟着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从池子边缘爬起来。

赵卓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赵经理怕是喝醉了,我什么时候动手了?我动的明明是脚。”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卓又一次爬起来,用力扑上前,却再一次被宋诗意灵活地躲开,自己一头扎在了池子边上,趴在冷冰冰的水池边缘。

“不好意思,我不爱喝酒。敬酒不吃,罚酒也免了吧。”

宋诗意原本是来透透气的,哪知道会遇见这只苍蝇,此刻只想直接酒店,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拽住了马尾。

她见赵卓醉得这么厉害,压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瞬间被扑倒在草地上。

因是参加年会,她穿的不多,外面是件大衣,里面是条针织连衣裙。赵卓凑过来想亲她,手上胡乱摸索一气。

宋诗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得头发被人抓住,手肘猛地朝他腹部一击。

赵卓松了手,怒火滔天。

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和赵卓扭打起来,大腹便便的办公室男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也就几下,被她打得连连后退,眼看退到了池子边上。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不料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她惊呼一声,被他一同拽进了喷水池里。

寒冬腊月,池水经过处理,并未结冰,在她扎进去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漆漆的夜里,这一池水仿佛地狱,与外界隔绝开来。

池水很浅,不至于淹着,她很快站起来,猛地冒出水面。

寒意刺骨,湿透了全身。

宋诗意浑身发抖,重重地踹了一脚池子里的人,听见他脑门撞上池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发着抖,哆哆嗦嗦爬出喷水池,也不管赵卓在后面如何咒骂,就这么拖着一地水往酒店外走。

大门口的保安惊呆了,上前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帮、帮我打车。”她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牙齿拼命打颤。

保安是一路跑着去替她叫的车,她顶着司机诧异的神色,爬上了后座,说:“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车了。”

也许是她这模样太惊悚,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司机竟也不敢跟她计较,只一脚踩下油门,按照她报的地址开去。

“您这是怎么着,掉进水池子里了?”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她,把车内的暖气,“我的老天爷,这大冷天的,您可别冻出事儿了!”

宋诗意没有说出话来。

她缩在后座不住发抖,身上的大衣宛若灌了铅,沉重得像个累赘。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可就算是能脱,她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宋诗意死死咬着下唇,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没按住赵卓的头,把他给淹死?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吻

宋诗意没有回家。

计程车抵达箭厂胡同口时,陆小双等在那里。她是从后海赶回来的,夜场唱了一半,中场休息时,看见了手机上的几通未接。

再看微信,意外发现宋诗意不仅打了电话,还发来一条信息:看见了回电话。

酒吧里太吵,她出门打电话,因为一会儿还要重返台上继续唱,所以外套也没穿。

“什么事啊,打这么多电话来?”

她的语气是轻松懒散的。

然而电话接通半分钟后,陆小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狂奔而去,沿着后海一路跑出烟袋斜街,直到抵达车辆可以进入的地方。

她没有请假,也没有来得及穿外套,风一样跑到街边,抢走了路人刚打到的车。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麻烦您等下一辆。”

路人面有不虞,怒道:“我打的车,凭什么让给你?”

话音刚落,对上陆小双的眼神,他一愣。

年轻姑娘穿得很单薄,一条针织连衣裙,别无他物。眼神里的急切呼之欲出,面色惨白,气息不稳。

“对不起,真是有急事,非常着急。”她说完这句,一头钻进车里,关上了门,“去国子监大街,箭厂胡同。麻烦您开快一点。”

她一路狂奔回家,拿上了羽绒服,又飞快地跑到了胡同口。

十来分钟后,陆小双终于等到了宋诗意。

事实上陆小双都记不清自己认识宋诗意时是什么年纪了,仿佛打从记事起,她们就已经撒丫子在箭厂胡同一带爬树打鸟、拉帮结派了。

两人都是天生的野孩子,活得畅快,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她们在胡同里称霸,在学校里无敌,哪怕闯了祸回家父母会痛打一顿,打完却又继续无法无天了。这一路走来招摇过市,只除了陆小双经历过一次父母离世的重创,而宋诗意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亲眼目睹父亲病逝,然后又遭遇运动生涯的重大事故。

在陆小双的记忆里,当时的宋诗意哪怕躺在病床上,前前后后动了三次手术,也还能保持体面,哭完就乐观地说:“还没摔死,算我命大。”

可如今,她抱着怀里的羽绒服,看见宋诗意浑身湿透地钻出了车,连基本的体面都没了。

陆小双一把拉开衣服,手忙脚乱替宋诗意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揽着她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