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一手一只,拉着往外走,语气轻快地说:“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是我爸一朋友的。钱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爸妈是搞摄影的,我告诉过你吧?什么性质的摄影呢,说出来你可能吓一跳,他俩应邀去白金汉宫给女王做过专题写真。”

女王两个字,当真分散了宋诗意的注意。

她一愣:“女王拍一次写真,给多少钱?”

“……”

程亦川:“你就这么点出息吗?给女王拍照是互利的,女王得到了国际顶级摄影师的作品,我爸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殊荣——跟你我就不绕圈子了,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吃霸王餐,一个得到了免费广告。”

程亦川想起什么,说:“他俩下个月初在法国有个摄影展,我本来也是要去的。恰好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这才留下来帮你当翻译的。”

他不由分说拎着行李往外走。

出了门,冷空气扑面而来。

雷克雅未克的年平均气温只有几度,如今是二月中,气温更是在0度徘徊。

机场的门外停了很多出租车,程亦川轻而易举找到了其中一辆,司机在车前举着纸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YichuanCheng。

程亦川上前简单交流几句,司机便连连笑着打开了后备箱,把行李抬了进去。

“上车吧。”他回头叫宋诗意,发现她一脸神往地朝着不远处的街道东张西望,“先落脚,明天再出来走走。你的康复训练没个百来天是不可能的,日子那么长,雷克雅未克能待到你吐。”

宋诗意收回视线,跟着他上车了。

“我以前只知道你家里条件好,没想到好到这个程度。”她回想起刚才的话题。

“太好了也没什么用。钱还是够花就行,多了是累赘。”程亦川不见得多高兴。

“有故事?”

“说来话长。”他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个长法,说来听听。”

程亦川哂笑,慢条斯理说:“总之就是围着你的人很多,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待,反正你也看不出。钱的魔力很大,大到真真假假、以假乱真,没人分得清。”

宋诗意顿了顿,开玩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交好,不是为了你的钱?”

“你和我交好吗?”程亦川挑眉,转头看着她。

“我都离队几个月了,队里那么多人,连丁俊亚这种和我认识五六年的老队员,也不见得比我们联系得更勤。除了陆小双,手机上就你的消息最多,怎么,这样还不够好?”

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

“那是挺好的。”他从善如流。

可心里却想,不,还不够。

要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好呢?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慢慢地、有规律地敲着窗沿。

最好别跟队里的人比,也别跟丁俊亚比。

最好连陆小双都不能比。

最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惆怅又欢快地畅想着未来,替自己加油打气。既然病不能好,那就索性弃医不治了。任它发展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从机场到住的地方,大约半小时车程,准备好徐徐图之的程亦川开始讲些有的没的。

“知道雷克雅未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为什么?”

“公元874年开始,第一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人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由于这个地方地热能源很丰富,盛产温泉,城市的上空经常弥漫着水汽。那时候的人们分不太清水汽和烟尘,还以为是城市冒烟了,所以给它取了雷克雅未克这个名字,意思是冒烟的海湾。”

宋诗意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知道冰岛是哪一年建国的吗?”

“不知道。”

“二战以前,冰岛是丹麦的一部分,后来战争爆发,丹麦被纳粹占领,和冰岛的联系就此被切断。1944年,战争结束后,冰岛从丹麦独立出来,雷克雅未克也被定位首都。”

……

他讲些有的没的,宋诗意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学霸的蔑视。

明明以往她都能以师姐自居,此刻俨然一名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听着程老师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偏偏他讲的还挺有趣,她就是插不上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只能哀声叹息:“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程亦川嘴角一勾,低声说了句:“还好,中和一下,基因也不会太差。”

司机正在过马路,按了按喇叭。

宋诗意于是没听清他的话,只察觉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程亦川抬头看她,似笑非笑:“我说谢谢夸奖。”

*

最后,车停在了一片草坪之外,草坪上是一动白色平房,一层楼高,有些陈旧复古,却又优雅地独立在绿地之上。

“这是我爸朋友的房子,有二十年历史了,去年他女儿考上麻省,全家跟着跑美国定居顺便游玩去了,房子就空了出来。”

程亦川把行李拿了出来,拒绝了宋诗意拎走一只的要求,自顾自拎着往屋里走。

“所以我们就这么住进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还欠了我爸一幅照片的钱,有次影展顺走的,说是要买下来,结果付了个定金就没影了。”

“冒昧问一句,你爸一张照片多少钱?”

“那张是在巴黎拍的赛马图,折合人民币——”程亦川算了算,咧嘴笑,“大概二三十万吧。”

宋诗意脚步一停,迈不动腿了。

“多少万?”

“二三十万。”

“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

“十?”

“……万。”

程亦川乐了。

宋诗意震惊了。

可更震惊的是,下一刻,有人从窗户里面看见了草坪上的他们,很快小跑到玄关处,推门笑容灿烂地招起手来。

“小川,快快快,赶紧过来,快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宋诗意双目圆睁,嘴唇大开,看看面色如常的程亦川,又看看在洋房门口像个招财猫一般欢快挥手的女人。

“这位是——???”她不可置信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妈。”

“你没告诉我你妈也在啊?!”

“不止我妈——”

程亦川话音未落,门口多出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来,俨然中年版的程亦川,矜持地笑了,冲草坪上的人说:“小川,还不快把朋友带进来?”

宋诗意心跳一滞。

怎么莫名其妙就见父母了……?

却见程亦川好整以暇拎着行李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安慰她:“没关系,迟早的事。反正你也不丑。”

这跟她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猜不透程亦川心里那句“丑媳妇迟早见公婆”,只能局促地走上前去,这下后悔死自己为什么没强行从程亦川那抢走一只行李箱了,让人父母看见自己奴役他们儿子,她倒是两手空空,程亦川却一手一只二十斤重的行李箱……

她以光速理了理头发,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去,说:“你们好,我是程亦川的师姐,我叫宋诗意——”

她迟疑着,该如何称呼?

程亦川的父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知是保养得体,还是本来就年轻,比钟淑仪看起来要小十来岁,似乎也就四十出头。

对于奔三的宋诗意来说,叫他们叔叔阿姨,似乎太显老,叫一声大哥大姐,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偷偷凑过去问程亦川:“叫叔叔阿姨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程亦川眼珠子一瞪,不可置信:“怎么,你还想和我爸妈称兄道弟?”

那不是乱了辈分吗!!!

他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宋诗意只能强行忽略这对父母的年轻,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没想到更令人“惊喜”的是,进屋没几分钟,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刚刚寒暄过后的莫雪芙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笑容满面朝门边走,边走边说:“肯定是Gilbert到了。”

“谁?”宋诗意一惊。

程亦川微微一笑,给她一个“镇定点”的眼神,翘起了二郎腿:“我让我爸妈替你镇镇场子,先请Gilbert来吃顿饭。”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能替她多增加一点筹码,没理由不增加。

程亦川煞费苦心,甚至叫来父母作陪,一方面是长时间未和父母见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蹭一蹭父母的光,给宋诗意这个来自远方的病人增加一点分量。

他希望Gilbert把她当做最重要的患者,尽全力帮她恢复。为此,他不仅请程翰亲自上门求助于Gilbert,还多方打听医生的喜好,从喜欢的球队,到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听说Gilbert偶尔会去打高尔夫,他还特意带了一身打高尔夫的行头来,打算找个机会派上用场。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天意占三分,医生占七分,那么那七分他一分也不会少,一定替她全部争取到。

事关她能否重头杀来,且让他当个虾兵蟹将,先为她摇旗呐喊、冲战沙场。

程亦川看着错愕的宋诗意,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扭头小声问程翰:“爸,我让你带的C罗的签名照,你带了没?”

程翰说:“带了。”随即把茶几上的文件夹递来,“还有皇马全队的签名照,都在这里了。”

程亦川咧嘴一笑,拿过文件袋,回头冲宋诗意解释:“Gilbert是皇马的铁杆球迷,尤其迷C罗。你把这个送他,他一准儿高兴得昏厥。”

说着,他言笑晏晏,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哪来的?”

“我爸亲自拍的。”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来之前吧。”

众人起身去迎接Gilbert的到来,一面走,程亦川一面告诉宋诗意:“你英语不好,少说话就行,我来替你翻译。Gilbert人很和气,也接地气,喜欢体育,尤其足球,对滑雪了解也挺多,尤其是竞速类项目。所以你大可放心,放轻松聊聊天就好……”

复古的西式建筑里,宋诗意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又或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惊吓,怔怔地拿着文件袋,没把注意力放在门外的Gilbert身上,反而抬头看着程亦川。

他帮她太多,周道贴心,贴心到令她目眩神迷。

她想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语言的力量从未如此薄弱,苍白而无力,不足以言明她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心头。可眼前的少年却只是笑着,灿烂得像是飞机的窗下那无边夜色里一地璀璨群星。

宋诗意下意识握着文件袋,忘记了门外的Gilbert,也忘记了他父母的存在。

她只是呼吸急促地看着他,脑子里浮现出他未曾解释过的那首诗。

To the Evening Star,致黄昏的星。

他呢喃的几句诗里,她能听懂的不多,只敏感地捕捉到Angel of the evening而已。而此刻,于她而言,Angel分明只有一人。

不论是清晨的,在首都国际机场骚气十足走来的,还是午后的,在沙发上与她无意中依偎而眠的,还是黄昏的,在飞机上与她共赏那海底群星的。

她这一生贫瘠又波澜四起,不曾见过诗和远方,未曾在闲暇时仰望星星月亮。在这短暂又仓促的二十五年光阴里,她一共就只见过一个angel。

他叫程亦川。

第61章 第六十一个吻

一顿饭吃得很融洽。

Gilbert今年快五十岁了,是个和气爱笑的人。白人往往比亚洲人更显老,他头发花白,鼻梁上架了副银框眼镜,这样也遮不住额头眼角的皱纹,但禁不住心态年轻,一顿饭的功夫,他至少哈哈大笑了上十次。

而程亦川的父母更是充分发挥了艺术家的气质,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话题更是天马行空地变换着,毫无套路可言。

程亦川先前就告知过父母,宋诗意的英语不太好,所以夫妻俩找了许多Gilbert感兴趣的话题,见缝插针地问一问宋诗意的看法,而程亦川则负责替她翻译。这样谁也冷落不了,Gilbert也能谈尽兴。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宋诗意并没有因为英语不好就插不上话来,她表现得很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不由自主令人喜欢。

话题难免会提及宋诗意的伤情,她倒是很淡定地说了当年的如何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