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锦年头昏脑涨,理了理思绪后才问道:“我高烧昏迷了两天是吧,那今天几号?”

墨凤将她拉到桌边,再次语出惊人:“除夕。”

夏锦年睁大了眼睛,很无语地盯着那一桌菜。

原来如此!时间过得这么快,竟然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除夕!

“你先吃点东西吧。”墨凤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不过你饿了两天不可以吃太油腻,我替你要了十种粥,有甜的有咸的,你要哪种?”

心情好复杂!

夏锦年盯着面前的杯碗盘盏看了一会儿,忽然搁下了筷子,转过脸一本正经地望着他:“吃东西之前,我们先聊一下天吧。”

墨凤很配合,凤眸里满是浓浓的笑意:“你想聊什么?”

夏锦年没笑,而是认真异常地说:“当时飞机上没聊完的,你从天上摔下来,蓄意砸到我头上那件事。”

暮色渐渐落下来,阳光从窗边迅速退去,不知道巷子里哪家早早地就开始吃年饭了,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等停下来时,静寂的房间里立刻就显出了几分阴冷凄清。对坐的夏锦年和墨凤,在这暗沉沉的光线里,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

大概是觉得看不清彼此,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全感,容易吐露肺腑之言,因此他俩谁都没有起身开灯,任由黑暗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你说吧。”夏锦年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当墨凤说出两人的相遇不是一场意外时,她就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去猜测了。她现在处于极度痛苦后的平静状态。她相信,不论听到的事实究竟如何,她都可以维持表面的冷静,然后安然接受。

墨凤倒是有点无奈了,喊起冤来:“我没有蓄意砸到你头上。”

夏锦年依旧平静:“那是?”

墨凤望着天花板道:“我本来是想用一种优雅的姿势,无比潇洒地停落到你的肩头,结果低估了天劫的威力,被劈晕了,有点控制不住摔落的方向……”

“这还是蓄意好吧!”夏锦年一针见血。

墨凤一窒,无言可辩。

夏锦年心里一阵揪疼,需要捏紧了双手才能勉强抑制住情绪的流露。她垂下眼道:“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要说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心血来潮想看看你,你信吗?”墨凤苦笑,“我起初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闲着到处乱晃,结果不小心晃到这里的考古研究院外。想起十年前我在李剑飞随身带的笔记本上看见过这个研究院的名字,就隐身进去逛了逛,查到了你父母和江然的资料。”

夏锦年紧抿了嘴,静静地听他说。

“资料上面有详细的旧地址,江然家离得近些,我先找到那里去的,发现他家早就已经搬走了,又顺路找了过来,看见了你。”墨凤紧盯着她,“其实你发现我之前,我已经跟了你两天,听见邻居喊你的名字,姓夏,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了。”

夏锦年低声叹气:“你说只是心血来潮来看看我的,既然已经看见了,那为什么不走?”

“那两天我刚巧可以修成人身了。”墨凤郁闷道,“之前的十年为了不吓到别人,我只能隐身,没有人说话,独自一个太闷了,就想要改变一下过于单调的日子,找个人做伴。”

夏锦年有些恼:“所以你就找了我!”

“你也是一个人住,不会有意外的麻烦……”明知道这句话说出去,等于揭了她的创伤,墨凤还是硬着头皮选择了诚实。

果然,夏锦年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冲口就道:“如果不是你,如果我父母没有死,我怎么可能会一个人住!”

还是失态了!夏锦年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可是有如覆水难收,她不可能假装没有说过这话,墨凤也不可能假装没有听见。

墨凤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微动了唇欲言又止。

随着两人的沉默,静寂再次蔓延开来,只能听见外面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和孩童嬉戏的喧闹声。

可惜,这些喜庆热闹与他们无关。

夏锦年有些无力地趴到了桌上,将脸埋到了臂弯里,平静了一会儿才闷闷道:“对不起,我说过那件事不能怪你,我也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就是有些话,没想就说出来了。”

或者说她已经难过到没有思考的余力了。

心里一阵接一阵的窒闷、疼痛,因为他说他只是闷得无聊,想找个人做伴,那么他说喜欢她,也仅仅是喜欢同她做伴吧……

数天里,接连遭遇两次沉重的打击。

父母的死因真相是一次,墨凤喜欢她的真实理由又是一次,她已经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

眼泪也没有了,前两天就已经哭干,可是那憋在心里发泄不出去的抑郁却越积越深。

她不愿意这样,自小她就告诉自己,就是因为身世已经够悲惨了,所以才要加倍乐观,不要自怜自伤,不要被坏情绪左右,不要被现实打倒,要尽自己的努力,微笑着面对每一天。

然而,有时候面对起来真的很难呢!

夏锦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我不想吃东西了,有点累,我先去睡一会儿。”

睡到人事不知,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倾向于逃避的疗伤方式,没准醒来后她就已经有了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

墨凤在她转身时就已经伸手拉住了她:“吃完东西再睡。”

夏锦年微皱了眉头:“我不想吃。”

墨凤很坚持:“你饿了两天,必须吃。”

“你不要管我好不好?”夏锦年有点崩溃了,“我自己很清楚我该做什么,要知道你出现之前的十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一直都没有被人管过!”

她紧咬了唇,使劲地挣了挣被他拉住的手,想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说出更加伤害彼此的话之前,从他的面前逃开。

可是墨凤这次铁了心的就是不松手,将她拉到面前道:“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你和我在一起。”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夏锦年摇头,“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很自在,我不觉得无聊单调,我也不需要找个人来做伴!”

“夏锦年,你是笨蛋吗!”墨凤也有些恼了,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揽入了怀里,“没错!我不否认我接近你的目的是为了找个人做伴,可是当我告诉你,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为了喜欢你而同你在一起!”

“你放开我再说!”

“说完我才会放开你。”墨凤毫不妥协,“我都说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要仅仅是为了找个人做伴,我为什么要向你表白,为什么要成天同杜铭那家伙明争暗斗,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你解释这么多话?”

夏锦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墨凤反倒心平气和了:“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我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你分辨不出,你只是还不能接受你父母的死因同我有关,给自己找了逃避的借口。”

他言辞犀利,直指人心。

这回轮到夏锦年辩解无力了,紧接着又被他屈指在额头上重重地凿了一下。

“你干吗!”她捂着额头欲哭无泪。

“敲醒你!”墨凤的下巴紧抵着她的发,缓声道,“夏锦年,你不是属蜗牛和鸵鸟的,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想清楚,这一个月内,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一个月之后……”

夏锦年近乎赌气了,针锋相对道:“一个月之后,我要是还想不清楚呢!”

墨凤轻哼一声:“没关系啊,我耐心很好,封印七百多年都可以熬过来,我不介意同你纠缠一辈子。”

“墨凤,你这是无赖!”

“同你在一起不无赖怎么可以!”墨凤眼里滑过一丝笑意,理直气壮道,“要不当初早被你扔出去了。”

夏锦年无语。

房里亮了灯,添了些许暖意。

夏锦年坐在桌前,看着墨凤替她舀粥,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童年,等着照顾她的外婆替她盛饭。

碗是没有什么不同的,豆绿釉的糯米瓷碗,有种沉淀了岁月的古朴雅润。可是闭会儿眼再睁开仔细看,她就发现端着这碗的手,手指修长而匀称,同记忆中的苍老粗糙完全不同。

是啊,外婆早就不在了。

已经好多年了,不论是平常日子还是逢年过节,这张桌旁都只坐着她一个人。如今多了墨凤,不管她心里还有多少需要时间来慢慢挫平的芥蒂,在这一刻,在墨凤将盛了粥的碗端到她面前时,她只感到暖暖的温情。

墨凤似乎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看了她一眼:“粥有些凉了,替你热一下吧?”

夏锦年摇摇头,舀了一勺粥送到嘴里。

山药红枣粥的微甜清香立刻在味蕾上弥漫开来,诱起了她已经麻木的饥饿感。

温凉的粥很好入喉,她一声不吭,低头吃得飞快,转眼就消灭掉半碗。

墨凤有些黑线:“你吃慢点好吧,我又不会跟你抢。”

夏锦年“嗯”了一声,但是速度还是没有缓下来,也没有抬头。

她先前哭不出来的眼泪,现在不请自来地溢了满眶,她生怕一停下来,眼泪也要跟着掉下来。

这么爱哭,真的好讨厌!

值得庆幸的是她用埋头闷吃的办法,让那些眼泪倒流了回去,不过墨凤已经有点被她吓到了,最后简直是从她手里抢下碗来的,因为她一口气吃了足足四碗!

“够了!一会儿你要饿了再吃吧。”

“好。”夏锦年其实已经撑得站不起来了,但是吃饱的感觉很好,心情也会轻快许多。

此刻的她一改先前的敏感焦躁,嘴角甚至漾起了一抹淡到几不可见的笑。

然后她就乖乖坐在那里,看着墨凤吃,心里什么也不想,一片澄明。

房里还是很静寂,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是墨凤时不时地就会抬起脸来,同夏锦年对望一眼,彼此目光交错流转的瞬间,一种让人安然愉悦的温馨情绪就在悄悄蔓延。

外面的爆竹声听起来不再刺耳,房里的静寂也不再凄清,他们两人自成世界,很默契地将那些破坏彼此感情的事情,暂时抛到了脑后。

对,不想再吵架了。

要吵也不能是今晚,今晚是除夕,守旧迎新。

墨凤到底还是怕夏锦年吃撑了,同她一起收拾完碗筷后,问她:“出去走一走,看看烟花好不好?”

她答得干脆:“好。”

大门一打开,就有挟着火药味的凛冽寒风袭面而来。

墨凤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捂在怀里:“冷吗?”

夏锦年摇摇头,在房里闷了两天的她,被这寒风一吹,倒是振奋了一些,再听那忽远忽近的爆竹声也觉得真切了许多,原本感受未深的过年气氛,立刻就浓烈了起来。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有了玩笑的兴致,拖了墨凤往巷子里跑,笑道:“走远一些,到广场去,那里每年都有很多人在放烟花。”

沿路好多孩子,三两成群,或者站在路灯下,或者躲在黑暗中,点燃的爆竹就那样随手一扔,好几回夏锦年都被那突如其来的炸响吓得跳起来,险险要失声惊呼,于是拖着墨凤跑得越发快了。

街上比平时冷清,飞奔起来也不会惹来诧异的目光,墨凤悄悄施了法术,夏锦年就再次感觉到了那仿佛化成一缕清风、自由翱翔的畅快,心里的积郁顿时去了大半。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同墨凤一起,一直这样跑下去……

微喘着气奔到广场,夏锦年一抬头,刚好看见数朵烟花在夜色里张扬绚烂,璀璨有如银河倒卷,流星雨落,忽而又如火树喷花,霓光流幻,天空被映亮了大半,色彩在狂欢。

她仰着脸痴痴看了一会儿,墨凤伸手揽住她的腰,她顺势将头倚在了他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这么多年烟花,起初是我父母抱着我来,后来是我外婆牵着我来,再后来就是我一个人来……”

墨凤果然打断她道:“现在我陪你。”

我陪你!幸福的字眼,听起来温暖而又美好,就是不知道除夕夜里,对着夜空中这转瞬即逝的烟花许愿有没有用。

夏锦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暗自默念——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

夏锦年才接,就听见谢依曦的声音从里面冲出来,无比欢快道:“夏锦年,突击检查!快点报告,你和墨凤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地转眼去看,刚好墨凤也侧过脸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看见他那双纤长的凤眼里染着璀璨的流光,熠熠有如夜星,就不禁笑起来:“谢依曦,新年快乐,再见。”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顺便关掉手机。

想到谢依曦再拨打过来时会被她气到七窍生烟,咕哝着抱怨的情景,她的心情又好了两分,转身就抱住墨凤,同他紧紧相拥了一瞬,然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嘴角上飞快一吻。

墨凤,新年快乐。

不想回家,不想睡觉,不想睁眼就到天亮,被迫去面对新的一天,新的一年,还有那些被暂时搁置的烦恼。因此尽管除夕的夜晚,街道冷清,店铺关门,夏锦年还是兴致十足地拉着墨凤在外面逛了很久,直到她走不动路。

最后是死乞白赖地跳到墨凤背上,被他背着回去的,反正没什么人会看见,不过也仅有墨凤,仅仅只有他,能够让她无赖得这么理直气壮——

黑鸟可不是一般人,不会累得喘不上气的。

这一刻,头倚在他的肩头上,夏锦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墨凤,凤凰这个词,其实应该拆分了说吧,你以前喜欢过漂亮的凰姑娘么?”

墨凤死都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来,中了毒一样嘴角微微抽搐道:“她们有我好看吗?”

还是这样傲娇自恋臭屁啊!

夏锦年轻笑起来:“那在你眼里,我这人类不但没你好看,也没她们好看,你为什么喜欢我?”

墨凤一怔,目光深邃下来。

为什么喜欢她?

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现在回忆起来,脑海中满满的,全是她的气恼,她的无奈,她的笑容,她的落寞,她的恬然,她的哭泣……

原来每次心动都在她情绪变化的瞬间,轻扯出细如发丝的情弦,就这样悄悄地牵在他的心上,直到一缕缕,一络络,千缠万绕成一世情结,再也解不开。

至于为什么偏偏是她,不是其他人,这个问题无解。因为爱情这东西好像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缘分更是微妙,也许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所以他才会是与众不同的墨翎,被凤凰一族排斥,封印七百多年后在有她的年代苏醒,然后蓦然起念要来看看她,最终爱上她。

他们两人的相爱,其实没有过分传奇的轰轰烈烈,没有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命中注定,注定相遇、相爱、相守。

就是这样,他不会同她分开!

墨凤的嘴角弯出一抹温柔的笑,可惜夏锦年看不见,只听见他傲然地轻哼道:“你们人类就是肤浅,我喜欢你,跟你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我早就看惯了,当然可以接受你的丑模样!”

“我一点也不丑!”夏锦年敲了敲他的头,给他贴上印象标签,“你这个自相矛盾的骗子!”

墨凤目光流转:“别挣扎了,承认自己丑吧。”

“休想!”

“告诉你一个秘密。”

“哎?”

“其实我审美有问题,就因为你丑才喜欢你。”

……

夜色已经深沉,街上几近空无人迹,连爆竹声也稀落起来。

伏在墨凤背上的夏锦年其实病后神虚,早就疲惫到了极点,只是不愿意睡,才强撑着困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过他们逛出去太远,回家的路很漫长,她最终还是在令她安心的轻微颠簸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听见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声响,墨凤正摸着黑把她往阁楼上背。

“到家了?”她揉了揉眼睛,挣扎着要下来,“我不要睡觉,除夕应该守夜的。”

墨凤不允:“就快凌晨十二点了,差不多已经守过了夜,再不睡,你一会儿又该发烧了。”

他执着起来的时候,很难被说服。

夏锦年轻轻叹口气,话锋一转道:“我饿了,我要吃饺子。”

墨凤皱了眉,这可为难他了,因为他没有准备速冻饺子。

“我们自己包。”夏锦年顺势从他背上滑下,也不顾他同不同意,伸手就拉了他下楼。

静寂的午夜,和着外头时起时落的爆竹声,两人在厨房里揉面剁馅,心里竟然也生出一种相依相守的温馨来。

墨凤到底还是觉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纤长的凤眸斜睨着她:“你真的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