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先帝起义推翻了大秦,将赫连族人赶出朝堂建立大周,让我们所有拓跋人摆脱被赫连族人压迫控制,这是街口茶馆里每日里必有的说书,老爷在世也常跟姑娘说历史的,这些,姑娘您都忘了?”

珍珠说到末尾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这样的沈羲让她觉得很不安,她隐约觉得她有些不妥。

沈羲脸色愈发变白,白到不能看。

大秦已经亡国了?

赫连族人被赶出朝廷了?现如今当政的乃是拓跋人?!她居然还魂到了拓跋人的身上?

大秦皇帝英明神沈勇,怎么可能会做亡国君?!

就是他同意,他朝上以张解等人为首的那帮臣子也绝不会同意!

她明明记得父亲说过大秦国运昌隆强盛万年的,怎么说亡国就亡国了?

“姑娘,”另一个叫做元贝的丫鬟走上前,充满担忧地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您去歇歇吧?”

沈羲闭了闭眼,将手抽出来,背朝向她们。

这消息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她很想说这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她们必定是胡乱编造了些消息来糊弄她!

可是眼前院子里的芭蕉,她们身上不符想象中季节的春衫,还有先前沈歆口里对赫连人的毫不遮掩的蔑视,这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的命运出了问题,她的灵魂不是简单地找到了另一个主人,而是错开了时间在延续!

大秦不在了,那张家呢?

温婵呢?

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一条命,现在她们却告诉她说大秦亡国了!她根本已不是生活在她死前的那个时代!

那现在她怎么去复仇?怎么去让温婵偿命?

而最关键的是,大秦不在了,她要上哪里去找她的家人!

“姑娘!您怎么了?”

丫鬟们的担忧愈发明显。

沈羲抬起头来,疲惫地撑着额角,喃喃道:“我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我梦见我死在永定十年。”

“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丫鬟们松了口气,皆都围过来安慰她,“大秦早就亡了,赫连人都被赶出中原了,现在是咱们拓跋人的天下,您不用怕。”

沈羲心里更是酸楚。

赫连人全被赶出中原了!这里头也有他们张家的后人么?那可都是她的家人和族人……

她稳了稳心绪,望着她们再道:“那么大秦永定十年,离如今有多久了?”

她死的时候,年号就是永定十年。

即便是被老天愚弄了,她也要弄清楚她死了之后张家又怎么样了?父亲母亲是否还有健在的可能?如是遭了不测,那他们的坟莹在哪里?

珍珠算了算,说道:“永定十年,距今恰恰五十年。”

五十年?

陷入绝望的沈羲倏地抬头,居然才五十年?!

五十年的时间,历史不会断层太远的!她的兄嫂侄儿年纪也还不大,应该还有存世的可能!

“那你们知不知道永定年间的张阁老家?他们怎么样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皆都摇起了头,“五十年前奴婢们都还没出生呢。”

二老爷一直在外赴任,她们都是跟着姑娘一起回府的,不在京师,很多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但是沈羲的目光太凌厉了,逼得她们几乎喘不过气!

几个人绞着手指头静默了会儿,才终于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鬟怯怯地道:“不如去找咱们院里的刘嬷嬷来吧?五十年前刘嬷嬷都十多岁了,而且一直呆在京师,她应该知道的。”

第5章 她还没死!

“刘嬷嬷?”沈羲道。

元贝忙说道:“就是从前在咱们抿香院当差的!虽然她没跟着南下,但是一直在抿香院看着家。”

“那还等什么?快去把她叫过来!”沈羲站起来。心下着急,她也顾不上语气了。

很快头发全白的刘嬷嬷被请了进来。

珍珠重复了沈羲刚才的问题。

刘嬷嬷茫然思索了下,便说道:“哪个张阁老?”

沈羲情急之下走过去:“张阁老讳名张解,祖籍通州,出身世族,隆安二十三年中的解元!

“历任广西知府大理寺少卿,同定三年入阁,兼任邢部尚书!夫人肖氏乃是太师冯元第的长女,永定皇后乃是张夫人长兄之女!

“这么有名的人家,你怎么会不知道?再仔细想想!”

虽然她心里首要目标就是杀了温婵偿命,可是大秦亡国的消息此刻令她已经顾不上去管其它了!

没有什么比父母手足对她来说更重要,大秦亡了,她需要知道张家人的消息和下落!

刘嬷嬷讷了讷,垂头再想了下,蓦地一拍额头道:“想起来了!原来姑娘说的是永定年间的皇亲张阁老。这个奴婢倒是还记得些的。

“张家当年声名显赫,只不过后来下场也惨。当年先帝攻破帝都之后,张家誓死守卫赫连皇帝,护着大秦皇帝逃到南方。

“但后来还是捉到了,一家老小十几口全部被斩首,还有数不清的家奴,听说那鲜血把整个刑场都给染红了。”

沈羲眼前发黑,心口似是有只利爪紧揪着一般松不开来。

死了……所有人!

她捂着胸膛,临死前那股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那是她的家人!全都死了!

“不过,”说到这里刘嬷嬷又迟疑道,“张家有个姑太太却还在世。”

“姑太太?”沈羲艰涩地吐出声音。

“没错。”刘嬷嬷点头,“就是张阁老的千金,不过听说不是亲生的,而是收养的。现如今她老人家乃是韩府的老封君。

“她的孙儿,那可不得了!乃是当朝首辅韩阁老,韩老夫人如今也是大周最为尊贵的命妇!”

沈羲浑身血液倏地沸腾了,她极力忍住浑身颤抖:“你说的韩老夫人,是张阁老张解收养的女儿?”

是温婵?

张家灭门了,她温婵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尊贵命妇?!

她不仅杀了她,她如今还站在消灭了大秦以及张家的拓跋人朝堂上,做着尊贵命妇?

“正是!”

刘嬷嬷翻起古来条条是道,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有什么太过异常:“奴婢就是因为韩阁老名望极高的缘故,这才记得清楚的。

“听说这韩老夫人原来只是张家的远亲,后来不知怎么张阁老就收了为养女,还把她许配给了韩家。

“虽然那会儿出身拓跋族的韩家还是低于张家一等,可在大秦也是有脸面的,张家委实对这位养女不错。

“老夫人一生富贵顺遂,后来赫连人被驱赶,却也因为韩阁老的缘故,使她太太平平。如今但凡提到韩家,便没有不敬着老夫人的。

“朝家这些年越发发达,与五十年前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语……”

沈羲跌坐在椅上,手脚不觉已冰凉……

刘嬷嬷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她已听不进去。

张家并没有别的远亲接进府里,也并没有别的人会收作养女,这个尽享富贵尊荣的韩老夫人,就是当初亲手杀死她、并且夺取了她一切的温婵,这点绝不会错!

张家亡了,死得干干净净,但落得了好归宿的温婵却越发风光,她当初因为嫉妒她的出身,以及怀宁侯徐靖对她的情有独钟而不惜买凶杀她,如今不但没遭报应,反倒还带契得夫家越发兴旺起来!

忠诚仁慈的张家落得全数覆灭的下场,而窍取了张家权和利的温婵却又成了世人眼里的尊贵无上的老封君,并且她的后人还做到了当年张解的位置,这多么讽刺!

她撑着额头,指尖冰凉如铁。

——若从死的那日所具的记忆开始算起,出事到如今也还不过三两日。

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她与母亲家人前去相国寺进香的日子。

肖氏生她的时候遇到点危险,张解在她们母女性命攸关的当口,情急之下跪在菩萨面前许下承诺,倘若母女平安,便让女儿将来每逢初一十五前去庙里进香还愿。

所以这事情是雷打不动的。

但那日早上母亲却忽然间大冒冷汗,张解请了太医来,倒无大碍,但这么一来便只能张盈自己去了。

而且那会儿她已经被指了婚,也是快要出阁持家的人了,怎还能事事依赖母亲。

温婵自告奋勇相陪,她也不是头一次陪着,没有人多想,倒只有高兴。

进香的时刻宜早不宜迟,天边还只有微微亮,她们便到了寺门外。

才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冲站在车下望着她深深而笑的温婵招呼,随之而来便冲出来两辆马车,十来个黑衣人如同从捅掉的马蜂窝里蹿出来,瞬即便将她带来的所有人全都点倒了!——当然,只除了她温婵。

那些都是手段超强的杀手,她至今想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又是哪里的胆子去找这些人的?

她带来的那些护卫,不下二十个,个个矫健英武,平日里随便徒手打倒三四个大汉不在话下,但那日,在突然而至的那帮黑衣人面前,竟然也挨不过十来招!

她被捅得只剩一口气,丢在墙角落里。

她记得满地的鲜血像是聚集了好几树的落梅,沾满了整段胡同。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泡在染缸里的布偶,是那幕红色在浸泡着她,而不是她包裹着那幕红。

她看见温婵在那幕红色里,丢给那伙黑衣人一扎银票。

那些银票,是那些年张解与肖氏,以及皇后年节里给她的赏赐。

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待她如亲妹妹的皇后表姐,一定想不到,他们给出的这些钱,将来会变成她的送命钱!

张解不是傻子,女儿横死街头,他不会善罢甘休,温婵就算平日里装得再温柔,在那个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任何疑点。

张家上下一定会设法将凶手追查到底,但是她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嫁到了刘嬷嬷眼里还不错的韩家!

沈羲不明白,张家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怀疑她的死跟同行去相国寺的温婵有关系?

过去那几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婵到底是怎么做到没露破绽的?

“吃饭了!”

裴姨娘的话音透过门廊传进来。

一屋人顿时从先前的沉默与沉闷里回神。

沈羲也握了握拳,放下抵额的手。

端起碗来的她已经神色平静,与方才悲愤莫名的样子判若两人。

吃的东西不算顶好,银丝面是稠的,入口粘乎发涩,盐渍鸭掌也是有些咸过头,春卷更是硬得硌牙。

但眼下又岂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如今她只是沈家不受宠的二小姐,别说吃食,在某些人眼里,只怕光是存在就是错误的。

温婵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前世里她生来高贵,人间龃龉虽见得多,却半点苦头没曾吃过。

想来老天爷也觉得不公平,故意将她魂魄放在这样一具身体里。

她不吃饱穿暖,如何过好这一生?

温婵还没死,她要杀她偿命。

她从张家得到的一切,她更是要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加倍讨回来!

哪怕她已经享受了大半生荣华富贵,她也要让她知道,掠夺而来的荣华,到头来被人讨回去,会更加使人生不如死!

第6章 高下落差

裴姨娘看着面前只剩下油光的碗盘,眼里泪花隐现,垂头收拾着,手脚愈发麻利起来。

回府这大半个月里,沈羲从来没有如此安安静静温温雅雅地吃过一顿饭。

从前沈祟信与胡氏在时,沈羲是众人捧着的二小姐,吃的用的即便胡氏不发话下去,底下又有哪个不是捧着巴结着?

如今出去三年回来,便如同天地掉了个个儿,府里除去二房还有长房三房,各人卯着劲地掉头献殷勤,谁还在乎一个失宠的二姑娘。

备好的吃食份量不减,货色自然是比不得别处。

她们心知肚明,沈羲却始终不服,每每饭时不是咒骂下人,便是赌气不吃,再要么摔碗砸盘。

沈若浦原本就对二房有成见,是以当初才将她以守孝的名义打发去杏儿沟住了三年,见她这般,怎么会欢喜得起来?

再加上被咒骂的下人暗地里再一使坏,话传到沈若浦耳里,自然也就是一环接一环,日渐不耐烦起来了。

今日她能把瓷枕保住,又能有这样好的精神,哪怕日后沈歆还要刁难,日子也绝坏不过从前去。

沈羲漱了口,又连吃了两碗茶。

茶水进口比想象中更为苦涩,但她眉头微微一皱,便咽了下去。

而后将杯子给还了丫鬟,再顺手抽出绢子,印着唇迹,半托腮想起心思来。

现实摆在眼前,也容不得她不重做计较了。

接下来自是要报仇。

但究竟如何报,这问题却又成了拦路虎。

毕竟她温婵已经身居高位,而她却落拓无依,如今连整个赫连族都已被驱逐,她真真是连一个可求助的人都没有!

但她前世的伤痕还在心口滴血,刘嬷嬷的话也犹在耳边,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得朝这条路上走的。

温婵自己也是赫连族的人,但她如今却成了拓跋人的尊贵老封君,就算整个赫连族的败退于她没有直接关系,她也是踏在族人的尸身上安享的这份尊荣!

她紧抓住绣着万字花的桌布,闭上眼睛控制着情绪。

如果不是因为这条命来之不易,她恐怕早已在这连番的现实下疯掉!

可如今她不是张盈,无论未来如何,她也得先把沈羲的人生过好才能筹谋其它。

沈府以外什么情况她都还没摸清楚,一味的急,有什么用呢?

她睁开眼,望着葱绿芭蕉,心情不由平静下来。

她这样出神,一旁的珍珠却也看得发起了呆。

原先的二姑娘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年幼时到底吃了些亏,即便沈祟信夫妇从未放弃悉心教养,也终归失了灵气。何曾又有过今日这般浑似胸有成竹的气质?

这气质,倒不像是侍郎府失怙的孤女,反像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作派。

不想她们家姑娘今日不光唬走了沈歆,更加连仪态也蓦然往上拨高了几丈,难道她这一病,竟把她幼时落下的遗憾给补回来了?

珍珠不敢问出来,盯着沈羲瞧了半晌,最后抑不住这份欣喜,给她递了纨扇,麻利地去了帘栊下做针线。

姑娘能振作起来,她们也越发有干劲了!

她们都是二房的人,自然都盼着能在沈家直起腰板来。

茶饭下肚,也使得沈羲浑身血脉变得活泛起来。

雨已停了,云层里正好洒下一缕金光,照在廊外空地上。

廊下多出不少乱糟糟的泥脚印,元贝在泼水洗地,裴姨娘则在外院门口扶先前沈歆进出时踢翻的花盆,爬在墙头的茑萝垂在她头顶,给一身惨淡的她平添了一丝俏丽。

这景象,是她全然陌生的,也是与张府浑然不同的。

她忽然扭头望着珍珠:“我昏迷这几日,府里又怎样?有没有别的人来过?”

珍珠微顿,随即把针线篮子挪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一面绣着花一面回道:“倒也还好,只要大姑娘不过来,别的人也是不会来寻咱们晦气的。

“大姑娘自打姑娘您从佛堂出来后,则直到今日才在咱们这儿露面。”

沈羲望着在布片上翻飞的她的双手,眸色里也似有流云轻舞。

这是个即使穿着粗布衣,也能把自己拾掇得跟脸上雪白皮肤一样干净的丫头,左眉里藏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使她看起来清秀之间又略带妩媚。

沈羲再细细打量她,发现她手下的百合花,绣得也如她的着装一样齐整美观。

但她最可爱之处,却还要数她对沈羲的毫不设防。

“大姑娘闯进来要瓷枕,难道大太太不知道吗?”

沈羲不动声色地套着她想知道的。

她想知道的,首先便是沈家各房的现况。

她如今已回不去了,日后沈家便是她的宗族,她得顶着沈家女的身份过完此生。

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关系顿时与她息息相关。

原主身前身后的恩怨情仇,幸福或者抱憾,忽然也变成了她的,她赖不掉也赖无可赖。

在沈歆卷土重来之前,她必须让自己与原主人生实现最大程度的融合。

她得带着二房在沈家翻身。只有她们翻了身,才有走出沈家大门,朝温婵血刃的机会。

沈歆的出现,注定就是她的第一仗了。

拂香院是长房位于东跨院的居处。也是作为宗子宗妇的他们,享受的全府格局最好的院子。

沈歆寒脸绕过正房,穿过翠竹夹径的甬道,从西南角上的宝瓶门回到暖玉斋。

沿途的丫鬟婆子屏声静气,直到房门口的湘妃帘传来哗啦啦声响,才敢把头抬起来。

从前府里人俱不敢得罪的是二姑娘,如今则是大姑娘。

而大姑娘兴许比二姑娘更难缠,因为二姑娘单纯,再有权势的人只要她心思浅,显然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大姑娘不同,她不但是府里大老爷的嫡长女,大小姐,而且还并不傻——至少不像二姑娘那么傻。

她是知道趋利避害的,她的凶和恶,只有她看不上的人才见得到,这样的人,才是真难惹。

沈歆畅通无阻地进了房。

并且轻车熟路地过了帘栊,到了里间东墙下置着的五蝠临门红木大妆台前坐定。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怒容,涂满了蔻丹的手掌一拂,她便把面前两柄犀角梳扫到了地上。

随后跟进来的秋蟾与冬萤立时停在帘栊下,如同多设出来的两架木桩子。

沈歆在镜子里瞪眼剜着她们,又拿起剪刀来将面前的纨扇剪成了碎片。

若沈羲是这扇子就好了!

她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是沈若浦寄予厚望的嫡长孙女,而沈羲是什么?

是从小只知道仗着父母亲的疼爱,而显得处处高人一等的窝囊废!

如今更是须得离她十步远就得躬身停步给她让路的二房的孤女!

她连个撑腰的都没有,但今日却把她给镇住了,她在她面前,竟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深知她没有城府,所以她连伪装也索性去除,直接闯去梨香院逼迫,结果却被她欺得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她从没有吃过这等亏,受过这等侮辱!

她沈大小姐,在外的口碑虽不说数一数二,却也称得上矜贵体面。

而方才被沈羲那么一逼,不知该有多少人暗地里将她笑话。

笑话她居然输在了她沈羲的手里,居然被她赶出了破落的梨香院!

第7章 上房有请

她紧紧地攥着拳心,粉白的脸上虽未显狰狞,但眼里的怒火却掩饰不住。

她咽不下这口气,若是让她沈羲给拿捏住了,往后她这大姑娘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对镜咬了咬牙,她将拳松了,站了起来。

秋蟾冬萤立时把背绷得更紧。

隔在她们之间的湘妃帘被打得惊跳起来,沈歆已走到她们面前:“去看看梨香院现在何如?”

秋蟾立时出了门去。

桃树下站着的总角丫鬟搭帘望天,也被这陡来的声音吓得立刻转了身,待秋蟾出来传话,她凝神略顿,便立刻小跑着出了门外。

妆台上下的碎屑才将收拾起,那小丫鬟即又小跑着回了来:“回姑娘的话,二姑娘那边大门闭着,说是正在养病。裴姨娘她们不见人影,想是在屋里呆着呢。”

秋蟾回头望着沈歆。

沈歆冷笑着,半寸来长的指尖掐进手心里,脸色又寒了寒。

刚才抱着瓷枕那副恨不能与她同归于尽的样子,可不像有病。眼下发了狠不算,倒还要来扮可怜装无辜么?

她抬腿走出帘栊,定了定说道:“去上房!”

上房便是沈若浦的住处万荣堂。

沈家是久居京师的拓跋族人,近三代也屡有在朝为官者,只不过到老太爷沈若浦这代才算爬到个相对风光的位置,六年前升上了刑部左侍郎。自夫人吴氏十年前过世,他便没再续弦,如今身边只有两位姨娘,一位周姨娘负责房里事务,一位孙姨娘则协助三太太纪氏管着中馈。

沈家虽不算官宦世家,但定居京师近百年,也算根基不浅。如今家务已交到三房手上,沈若浦仍是一家之主,他的起居仍在正院。

案上线香不知何时已焚尽成灰,沈羲该知道的,从珍珠断断续续的回应里都已知道个八九分。

而这时候,正在院子里做着清扫的元贝忽然也推门进来:“姑娘,老太爷那边来人传话,请您眼下就过上房去。”

元贝脸上浮现着因走得过快而呈现的红晕,气息也微喘着。

“可有说是什么事?”

珍珠看了眼沈羲,站起来问道。

元贝望着她:“我可不敢问,姐姐也知道她们那些个势利的,便是我问了她们也不会说,但是方才我在门外却听说大姑娘往上房去了,到如今还没出来——”她说话的时候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前倾,显露出几分心里的担忧。

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到底藏不住情绪。

沈羲抚着纨扇上的流苏,眼里即滑过丝了然。

只要扯上沈歆,便没有什么不能解释了。按理说她此刻正应该躺在床上养病,沈若浦就是再有急事寻她,也不会只着人日日地传唤,若不是沈歆去到万荣堂吹了耳边风,一个好不容易爬到侍郎位上的老官油子,怎么可能会连这点体面都不顾?

“知道了。”

她拂拂衣襟,站起来。

既到了这地步,管它龙潭虎穴,她都是要闯一闯的。

“姑娘且慢!”珍珠连忙拉住她,叮嘱道:“到底咱们不敢跟大姑娘比,瓷枕保住了也就罢了,不管老太爷说什么,您可千万别跟他顶嘴,老太太原先最疼大姑娘,大太太又是老太爷的外甥女,眼下咱们又这处境,您无论如何别与她硬碰硬!”

说了这半下晌的话,她嗓子已有些发哑。

但也还是要说,实因往日沈羲吃的亏太多了,哪怕今日的她令人耳目一新,使人徒生出无限的信心来,眼下这形势也不能掉以轻心,沈歆眼下条件强过她太多了,随便抬出一桩便能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不是沈祟信还在的时候了。

沈羲站定在门下,对着仍滴着水的芭蕉叶静默半晌,最后点点头,领了她的意。

沈家老太太吴氏共生下三子,长子沈崇义娶妻黄氏。

而黄氏是沈若浦姐姐的独女,自幼在沈家的日子多,与年岁相当的沈崇义青梅竹马,成年后便许了亲。十年前吴氏过世的时候沈歆已经七岁,一则是黄氏的关系,一则又是嫡长孙女,自然在祖父母面前受到的关注不会低于原主。

沈羲并未打算与她争,沈家撑死不过是个三品官户,就是争赢了,她能捞着多少好处?

她的目标又不在沈家。

当然,该她得的她也绝不会让,不管怎么样,她总得管住自己的活路不是?

对镜理了理鬓发,她提着裙摆出了门。

看到门下先前沈歆站立着打过裴姨娘的拐角,她心思又不免转到长房上。

沈崇义现任广西知府,去年中秋因为黄氏父亲病重,她便带着儿女回京,如今黄父发丧已有小半年,目前她们却还没听说有走的打算。

长房外任多年,如今正卯足劲想要调回京师,而黄氏他们之所以留京半年未走,必然也是跟这事有关。想来沈若浦可发挥的作用不大,所以沈歆才会不顾一切想来抢夺她的瓷枕去献给那位什么刘夫人,就是不知沈若浦对此事究竟知不知情。

至于长房这么急着调回京师的原因,沈羲尚未弄清确切答案。

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京官又风光又体面,又舒服又机会多多,谁又不想调回来?

珍珠满肚子不放心,也跟着走出来。

裴姨娘和元贝也都跟到院门口的茑萝藤下,每个人眼里都有无限担忧,这模样,与先前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已截然不同。这样忽喜忽忧的日子也不知她们熬了多久?

沈羲没吭声,跨了门槛,又上了庑廊。

这一出来,才知道沈家家底果然不算薄。

京师宅子她见的多,不管是雄踞东南的赫连人一惯的婉转娟秀,还是北方拓跋人祟尚的端正严谨,她心里都有谱。

沈府是典型的拓跋官宅,建筑讲究对称稳重,出了西跨院通往天井的月亮门,她便看出来这是个有些历史的四进大宅子,这样的宅子正院通常设在最中间第二进,她只需要看准方向顺着庑廊走过去即可,即使路线或有偏差,旁人也瞧不出古怪。

第8章 你病好了?

一路上墙角的古砖透露出来它的沧桑,但门窗描漆却还新净,墙头的爬藤也很规整地在生长,影壁下的小水池也能清楚见得着底下水草和锦鲤。

由此不免使人猜想,这管家的主母想必也是有些手段的。

而天井里随处可见的三人环抱的香樟树,各处门楣上出自名家的题匾,以及萦绕在空中的上好的沉水香,则都说明了沈家绝非暴发而起的京中新贵。

照大秦的货币价格,上好的沉水香须得数十两银子才得十盘,眼下虽已改朝换代,然物以稀为贵,想来也差不到哪里。

但是,这样富足的人家,却做得出让自家二房一脉,住在小破落院里被下人登鼻子上脸的事。

沈羲的父亲沈崇信是前朝的进士,大周开国皇帝李锭带着族人起兵那年,沈崇信刚刚考上庶吉士。

按说新君不用旧臣,但这场战争不似别的,用珍珠的话说,这是场“替整个拓跋族雪耻”的“正义之战”,所有的拓跋族人都是光荣的,也是有权利为自己的民族奉献所学的。

因此与其余同在大秦朝廷任官的拓跋官员一样,即便是曾为亡国君的门生,但定国之后,沈崇信也仍从庶吉士出来后便风光入了六部。

大周定国造福的是拓跋一族,不是天下人。

但不管怎么说,沈家却是因此而起来了。

不出五年沈崇信又任了吏部郎中,是沈家三子里唯一留任京师的。

他与夫人胡氏同年逝世之前,曾一直掌管着庶务和中馈,住着府里人气最旺的抿香院,是沈家客人寻访最多的,也常常被沈若浦在外自豪地称为“我们家唯君”,更是沈家家底最殷实的一房。

然而他们过世后,二房地位一落千丈,沈羲姐弟被沈若浦以奉孝之名,下令带着家仆等前去京外祖坟所在的杏儿沟住下,中馈大权则由三太太纪氏接掌,那些家当也只剩下包括瓷枕在内的几件薄产了。

至于传说中的“百亩良田,旺铺别邺”,竟都已不知所踪。

如今唯一能确知下落的,只有胡氏的嫁妆,至今仍锁在公中大库里。

而抿香院,则早已被锁起来了。

二房地位丧失已是事实,但沈羲心里仍有疑惑。

事实上当时她更想直接问,沈崇信和胡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二房落到这样地步,必然跟他们的死有着莫大关系。否则不可能在他们死的前后有着这么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