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毒不食子,即使是隔着代,沈若浦但凡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在亲生儿子死了之后这般苛待自己的孙子孙女。

当然,本来一开始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每每当她话题触及到这里,珍珠都敏感地将之岔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怀疑。

只是她又不能逼着她开口,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先把这疑问压在心底。

沈羲把所见事物尽收眼底,很快到了万荣堂外。

这是沈家的正院,自然宽敞,门口进出的下人都没见有断流的。

站在院门内打量两眼,正准备去往上房,斜次里却走出个弯月眉的丫鬟,到了跟前说道:“姑娘怎地才来?老太爷正在外书房里等着呢,快些去吧!”

丫鬟个子比沈羲高出半头,且直着腰,说话时手里汗巾也跟着挥来挥去,这样不敬,她自己却不觉得。

沈羲也没说什么,盯着她看了两眼,便就转身出了门外。

珍珠见没了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也就是如今她们敢这么着,要换着从前试试?哪次来咱们抿香院,不是隔老远就‘姐姐姐姐’地套近乎的!”

沈羲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动声色。

从前二房当家,下人们当然唯二房之命是从,就是她们这些丫鬟也跟着高人一等。如今不但没了权,且连基本地位都没了,失去了巴结的价值,她们当然不会费那个精神再来追捧你。

良心于势利人来说,算得什么?

倘若她手上还有大把家底——

二房的穷她早就心里有数的。但是沈崇信为官多年,积攒下那么多私产,却在死后几乎不剩分文,且连下落都没有,这未免太不应该了。

她算得到来正院的路,却不知外书房在何处。

好在珍珠浑然未觉,她只需要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走就好。

但顺利到得宝墨二字匾额下时,书房里传来的喝问声,终于还是说明来晚了。

沈羲到达门前,角门下冲她射来几道毒光的丫鬟,正是先前让她踹过膝盖的沈歆的人。

“二姑娘来了。”

门内丫鬟撩起帘子,就有夹着笑音的通报传出来。

这丫鬟双手勾着帘子,脸在笑,眼里却清清凉凉,目光在沈羲脸上一瞥,就看向别处了。

沈羲看了眼她带了几分凌厉的唇角,抬脚进门,只这一扫,便把屋里情形看了个透。

屋里只有三个人。

靠西边的座椅上坐着沈歆,徨惑不安的样子,与先前那强取豪夺的强匪模样判若两人。

东南角上书案后则坐着五旬上下,穿着身青袍的沈若浦。

虽只是扫了一眼,沈羲也从他颊上两道深得如同刀刻下来的法令纹猜得,这位爷素日定然不大好相与,与张解那种年少得志,温和内敛的人鲜见是不同的,而他眼下脸色十分阴沉。

此外沈若浦身旁还立着个穿枚紫色长比甲的四旬妇人,梳着元宝髻,头上插着两三枝金钗,身段伶俐,眼珠儿尤其灵活,沈羲进来这一瞬的功夫,她已经从她身上望到了沈歆身上,又从沈歆身上望到了沈若浦身上。

沈羲透不透她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但不管是哪个,她进门也只须冲沈若浦行礼:“孙女拜见祖父。”

往日里她凡是到万荣堂便总是畏畏缩缩胆战心惊,看不出丁点大家闺秀模样,这也令得沈若浦对她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但眼下见她行事大方声音清朗,心下稍顺,将手畔一张纸往前挪了挪,沉声开了口:“我听说你病好了?”

“承蒙祖父关爱,孙女确已痊愈。”

人都到来了,再装病已不合适。

何况,她也并没打算借着这身病做什么文章。

第9章 认罚也行

“既是病好了,那可还记早些日子佛堂罚跪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性子,还是坐惯了刑部大堂,这位侍郎大人倒是不曾兜半点圈子,借着她这话便就往下施起压来。

沈羲暂且不知沈歆给她安的什么罪名,只知来者不善,思忖片刻,且顺着道:“孙女不敢忘。”

“既不敢忘,如何方才又将你大姐姐给打了?”

话说到这里,沈若浦心里的恼怒已按压不住。

沈羲幼时原也聪明可爱,然而三岁那年沈祟信夫妇带着她南下去胡家赴胡太夫人的寿宴,途中突然发起了高热,彼时荒山野岭,哪里寻得到大夫?连日赶到山下镇上求医问药,病是医好了,只是被这一耽误,仍是伤了些根本,这脑子与性情,较之于从前,竟是有几分不同了。

当然,没曾见过从前的她的人,是分辩不出来的。毕竟她也不是痴傻,只是没那么活泼伶俐。

在沈崇信与胡氏出事之前,他对她与对沈歆或沈嫣是没有多少高下之分的。

然而如今,他对她却只有不耐烦。

回府半个多月,她不是与府里丫鬟婆子起冲突,便是与沈歆打架,眼下距离上次挨罚不过三五天,沈歆又带着丫鬟来告她的状了,他闻言之后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周由拓族族人主政,民风相较于赫连人的古板迂腐虽松动了很多,可到底女子拥有端庄温婉的品质,乃是古往今来的好评标准,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子是温柔优雅的呢?

沈家也是堂堂三品官户了,她的举止,简直是在给沈家抹黑!

然而沈羲眼下却理会不了他什么态度。

她迅速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沈歆,心下嗤笑,原来她竟是来诬告她的!

沈歆见她看过来,也顺势在刘海底下回了她一记毒光,只不过那惶惶惑惑的坐姿却是没改,因而沈若浦也完全留意不到。

“回祖父的话,孙女已经病了多日,实在没有这个力气生事。大厨房的人兴许可以作证,我直到一个时辰之前,才吃了顿饱饭的。再不济,就唤个大人来替我诊诊脉,看看我究竟有无力气打得过无病无灾的大姑娘也成。”

沈羲有些看不上这样的伎俩,淡淡说了句。

她沈歆应该不只有这么点手段,而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仗着原先的沈羲无脑,可以任她们随意玩弄欺负罢了。

不过她这个反状虽然告得可笑,却使沈羲越发笃定先前猜想,如果沈若浦真与他们一丘之貉,沈歆必然就不会被她拿砸瓷枕吓走,也不会回过头跑来诬告她打人,而只会抬出沈若浦来逼迫她交出瓷枕。

既然沈歆确实顾忌着沈若浦,那无疑是好事一桩。

沈若浦听见沈羲这话,当即拉长了脸,上回挨罚她也是狡辩说没有打的。

只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下反倒不大确定起来。

这么有条有理,安然若素,可不像他印象中的二丫头。

“我早就说过了,二妹妹兴许不是故意的。”

沈歆就坐在武若浦对面,怎会看不出来他的迟疑?当下娇娇弱弱解释起来,又扭头望着门下的丫鬟:“都是夏蝉多事,前来告状,我是姐姐,自该是让着妹妹的,妹妹尚在病中,我就是让她碰两下泄泄愤又有何妨?到底她没了爹娘——”

沈若浦听到这句没了爹娘,搁在案上右手便紧了紧。

沈羲回府后,不知道因为沈崇信夫妇的死犯过多少次浑了!

回想起她前几次的犯事,他不知不觉将脸色冷下,望向沈羲:“你跟你姐姐动手也不是头一回了,叫我如何信你?反倒是歆姐儿这边,不少人瞧见她去梨香院瞧你,结果气得从你屋里冲出来,这你又怎么解释!”

沈羲扫眼望着沈歆。

沈歆放了绢子,叹了口气站起来:“祖父,不如算了——”

“你坐回去!”沈若浦驳回她,目光又瞪向沈羲。

沈歆像不得已,后退了两步,眉眼唇角却俱是得意。

她幼时在吴氏跟前教养,是吴氏的心头肉,吴氏死后沈崇义孝满起复,她与黄氏便随之去了外任,在外的日子虽然无拘束了点,但府里谁又知道呢?黄氏惯着她,沈祟信又凡事听黄氏的,自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反倒是她沈羲什么德性,府里谁不清楚?回来大半个月,就连连闯祸,沈若浦若是不信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她叫过来?她总归得叫她吃点苦头,才算晓得她的厉害。

只要沈若浦再次发话把她罚去佛堂,她到时随便想个办法,从裴姨娘手上把瓷枕逼出来便就是了。

要对付这傻子,还真用不着费什么精神!

沈羲望着地下,没有说话。

沈歆有备而来,光是争论也没有什么用,原主之前的狂躁,使她眼下做什么都缺少说服力。

何况沈若浦认定她打人,对她只有不耐烦,哪里会真的去寻什么证人替她证清白?

就是寻了,府里除了梨香院的人,又有谁会冒着得罪长房的风险来帮她?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无话可说?”

沈若浦指节敲着桌子,比之前更冷峻了,如果仔细听,还能察觉出些微的愠怒来。

沈羲略凝神,回道:“祖父明察秋毫,孙女不敢自作聪明愚弄祖父,是非真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如今既是大姐姐的婢女告到这里,那么总归是我不对的。不管什么惩罚,我照收便是,只不过我却有一事相求,还望祖父无论如何允准我。”

“什么事!”

沈若浦见她不承认,只当她那股子横劲又上来,语气不由越发凛冽起来。

“我只求祖父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容我先回去把我那莲田图瓷枕给砸了。”

沈羲抬头望着上方,神情自若。

她倒不是真心要砸瓷枕,只是她不提到这儿,沈若浦又怎会知道沈歆对她干过些什么?

瓷枕是二房的东西,沈歆凭什么上门去逼去抢?一个堂堂侍郎连孙女“打人”都容忍不了,还能忍得了长房公然跑到二房去夺遗物?

无论是沈若浦的追究,还是瓷枕的存亡,沈歆都担不起这后果!

她能不在乎沈羲当真抱着瓷枕跟她们闹个鱼死网破么?

第10章 打了没有?

果然,沈若浦愣着还没反应过来,书案这头,就瞬时传来瓷杯碰地的砰啷一声响!

沈歆跳起来,七手八脚拿绢子擦裙摆上的茶渍。

她脚尖前是只打碎了的茶盅,瓷碎撒了一地,茶水将她的脚尖与裙摆皆打湿了。

旁边的姨娘与夏蝉连忙抢上前去照应,口里安抚着,而沈歆没说话,忙乱中扭头往沈羲看过来,眼里的毒光一波接一波,如同针尖,誓死要把沈羲扎成马蜂窝似的。半途遇见沈若浦也皱眉看过来,连忙又把头垂下,竭力做出无大碍的样子,坐了回去。

坐下后看到地上的狼藉,又立刻跳起来,满怀不安道:“歆儿失态了,实在是听到祖父说到又要罚二妹妹,心下着急所以——”

话没说完,她绢子印着眼,哭了起来。

沈若浦原本不悦,这么一看,脸色则缓了。

沈羲依旧拢手站好,漫声道:“大姐姐不必着急。既是我犯了错,自然是该罚的。不然规矩何在?我久不受府里管束,难免要挨些教训。老太爷也是为我好,我心里都知道的。你们容我片刻,我这就回去把事办了,前来领罚。”

说着,她冲沈若浦弯腰福了一礼,转身便要往外走。

身子才转到半路,一阵香风突然扑过来,沈歆眼圈发红握住她双手:“妹妹别急着走!老太爷又没说要罚你。”

沈羲顿住,笑道:“那姐姐的意思,我并不该罚?”

沈歆憋得两颊通红,眼上那点子强揉出来的红色,倒不值一提了。

“什么瓷枕?!”

沈若浦凝眉望着她们,到这会儿才把话问出来。

“回老太爷的话,就是当初老太太传给我母亲的,那只出自前朝大师之手的莲田图瓷枕。”沈羲望着上方,温温软软说道,“祖父放心,我只需一刻钟就成,事后我保证乖乖回来。孙女这次知道错了,定会好生悔改。珍珠,我们先回去!”

珍珠顶着张煞白的脸蹭地走进来。

她虽然大略猜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但她这样大的胆子,还是让她紧张到心发颤!

在沈歆面前硬气也就罢了,她们姑娘,什么时候在沈若浦面前也这么泰然自若起来了?全府上下,能像她这么样放松又自如地跟沈若浦说话的,可并不多!从前沈祟信是一个,如今她是一个,再往开说,可就没有了!

“慢着!”

还没有等她站定,沈歆已抢先出声。随着窗外斜阳照进,她脸色似乎越发胀红了,就连执着绢子的双手也似乎在轻轻颤抖,但她吐出来的话却越发和气了,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一丝哀求:“多大点事,二妹妹别闹,仔细祖父生气。”

沈羲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我不去,珍珠去。珍珠——”

“你闭嘴!”

沈歆终于脱口喝斥起来,喝斥得太急,不光声音刺耳,就连面目也在这瞬间狰狞起来。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失态,沈若浦脸色已经倏地沉下,眼里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来!

她脸色一白,慌得退开半步,但显然已经迟了,沈若浦已经站起来,负手到了她身前,寒脸望起了她。

沈羲及二房不受沈若浦待见确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可是,二房终究是沈家的二房,沈羲终究是他沈若浦的嫡孙女,倘若他真对二房没有丝毫情份,便不会着人将沈羲等人自杏儿沟接回来。

他的孙女他教训责骂都可以,旁人却不能。这是体面。只要沈羲一日冠着沈姓,一日还在沈家族谱上,沈家便不能传出凌虐至亲骨肉的话去。沈家什么都有了,财富,人脉,唯独家世底蕴还不够,再加之二房之前——

不管怎么说,沈歆当着他的面怒斥并无明显过错的沈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沈家呈现给外人看的,应该是内和外睦才对。

“羲姐儿究竟有没有打你?”

他冷眼望着沈歆,逐字逐句说道。

沈歆又退了半步。

门外立着的丫鬟见状,悄没声儿地往外走了。

“依我看,她们也就是姐妹间说笑打闹,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老太爷不如大事化小算了。”一旁的妇人赔着笑上来打圆场。那双眼珠子,越发灵活得像掉落在地上的珠子,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滴溜溜乱转起来。

沈羲扭头打量她,琢磨她到底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

“太姨娘!”沈歆像是找到根救命稻草,哇地一声扑过去,埋首在妇人怀里。“您是最了解我的,我几时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二妹妹没了爹娘,我心疼还来不及,刚才乃是见她又犯执拗,生怕惹恼祖父,我才,才——太姨娘帮我!”

一个正经的嫡长孙女,居然抱着个妾侍耍起赖来。

沈羲满心里嫌恶。

不过她猜测这妇人是孙姨娘。

沈若浦身边两个姨娘,虽然看上去都很体面,但是很显然,相较于打理万荣堂的周姨娘,协助纪氏掌管中馈的孙姨娘才更为体面。而这份体面,则是来自于她给沈若浦生下了唯一女儿沈弥音,而周姨娘却至今无后,已届不惑的她,想必也是不会有后的了。

这样的场合,侍妾能站在这里已了不得,竟还能也出面求情,能够被沈歆这样拥抱,若不是有女为恃的孙姨娘,还能会是相当于个内闱管事丫头的周姨娘么?

“胡闹!”沈若浦拍起桌子。

沈歆停了哭声,从孙姨娘身边退开。

孙姨娘也颤了颤。

“羲姐儿到底打了你还是没打!”

沈若浦又责问起来。

沈羲都已经把事情挑到这份上,刑部掌管天下大案要案,他在衙门里呆了六年,经手的案子没有千件也有八百,再看不出来蹊跷,也就怪了!沈羲固然粗莽浮躁,可沈歆既为长姐,不曾指点规劝,反倒是诬告栽赃,这又如何使得!

沈歆咬着下唇,只觉齿间腥甜,已经咬出了血来。

沈若浦的问话她不能不答,不答就是默认!可她是能说打了还是能说没打?说打了,那这状就是她告的,而不是夏蝉,沈若浦就算罚了沈羲,心里也必然不快,会认为她这个做长姐的睚眦必报,不把沈家体面放心上。

而且搞不好沈羲还会继续拿瓷枕作文章!

可若说没打,那岂不是更直接地打了自己的脸?

而且沈若浦岂不更加恼她?

第11章 有母如此

沈羲竟会把她一步步逼到这个份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自认七窍心肝,却居然压根没提防她还会这一手!她居然又输在了她手里,被她逼得无路可走,而她自己却安然无恙!

她望着脚尖,咬紧牙关。

“打没打的,姐妹之间,有什么要紧呢?当时慌乱中,我也记不清了。”她呐呐地,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望着沈羲,“只要二妹妹尽快学好规矩,我就当这是玩笑了。再说梨香院还有个梁哥儿呢,二妹妹若是撑不起二房来,可让梁哥儿日后如何是好?”

说到“梁哥儿”,她瞟了一眼沈羲。

她提到沈梁不是没有原因的。

上次之所以沈羲会被关去佛堂,乃是因为沈梁上学的事。沈梁五岁了,下半年也该是时候启蒙入学,但是在她眼里他是个卑贱的庶子,庶子哪有什么资格跟嫡子一道平起平坐?

她不过当面说了两句,沈羲就气急,扑上来撕烂了她的裙子。

她知道沈梁终究还是会去读书,但是能进去学堂也得他能呆得下去!

沈羲若不知好歹,她也不是没法子治她。二房里可就只有沈梁这么个男丁了,要是他不念书,或是念不成书,日后二房还有什么盼头?她若是不蠢,就不该不知道。

沈羲听她说到这里,眼眸里的寒意也缓和了点儿。

她也已经知道她罚去佛堂的前因后果,原本她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她老实下来的,可她提到这茬,又还真不能不顾及。

沈若浦再无仁,对二房的成见再深,可只要二房还是二房,他也不可能放着家里的子弟不去读书。

但是二房没有势力,连打点下人行事的钱都没有,尤其沈梁才五岁,看裴姨娘那般的怕事,他又能强悍到哪里去?若是真把沈歆给教训狠了,到时候去了学堂,到了他们天下,那也等于羊入虎口,反为不利。

这些烂摊子也不是说话就能全部解决的事,到底只能一步步来。

她默了半刻,便就放开心思,打算先给彼此留点余地。

哪知道她这里还没开口,门外却突然有人挟着风走进,在门下停了刹那,转眼就冲站在桌前的她冲过来!

还没等沈羲看清楚她模样,便就已经被揪着胳膊往前推去:“你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仇!竟敢一再地跟歆姐儿过不去!”

声音是夹着极度愤怒的女声,一时闪避不及,被推着往前急冲了几步的沈羲全靠书案挡着才没有倒下地。

但即便如此,她身子也还是直直撞到了桌角上,肋骨传来锥心刺痛,令她忍不住连声倒吸了口冷气。

珍珠箭步冲上来扶她。

她趴在书案上猛地反头看向来人,只见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有着一张与沈歆如出一辙的瓜子脸,脸上布满怒恨,连身上平整新净的蔷薇色织锦夹衣,都因为她的动作而不停发出悉梭的声音,似在附和她的怒气。

“你做什么!”

沈若浦显然也是无法忍耐这样的无状,当即拍着桌子怒斥起来。

桌上的纸张诗文都被拍得弹开,有两张甚至还覆上了沈羲手背。

不用说,推她的必定是沈歆的母亲黄氏了!

“老太爷!”

黄氏转头望着沈若浦,福了福身说道:“我知羲姐儿是府里小姐不假,可她这也太不像话了!歆姐儿可是她的姐姐,她这么三番五次地跟她过不去,眼里可还有点规矩?若是她再这么肆意莽撞下去,不光是歆姐儿没脸,整个沈家都会被她抹黑!”

她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寒意也无遮无掩。

沈羲没料到她会这般不管不顾冲她出手。

沈歆显然也没有想到,胀红的脸色泛白,嘴唇一张一合,当着沈若浦的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行了,方才歆姐儿可都已经改口了!”沈若浦不耐地道。

妻子死得早,如今管家的又是三儿媳,这长房二房的事,三房管了头回就不想管第二回 ,什么事情便都推到他这里来,他哪有那么多心力?

若交给孙姨娘,她一个妾侍,自然也没胆子去管小姐们之间的争端。

原本他是该把事问个水落石出,可沈歆都已经转了态度,沈羲又有和解之意,他难道还要纠缠不休?

真要撕破了脸,他这个做祖父的也难堪。

至于沈羲说要砸瓷枕,她不说究竟,他也不想理会。小姑娘家家的,还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说什么了?”黄氏闻言凝眉,回头望着沈歆。

她也是听说沈歆在万荣堂被沈羲了才急急赶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她却尚且不十分清楚。

但是本来就瞧二房不顺眼,这回不管是为什么,沈羲又把沈歆给惹了都是事实,她又怎能轻饶得了她?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了她再说!

沈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压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氏越听脸色越沉,看向沈羲的目光也越发凌厉。

仍旧半伏在案上的沈羲收回目光顺势望着桌面,唇角冷冷瑟瑟。

她原本还道沈歆只是被娇惯了不懂事,所以才会在她房里大行强横之事,却原来有其女必有其母,就凭黄氏这股霸道,沈歆的粗莽骄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望着覆在手背上诗文里盖着的几个小红圈印章,瞳孔忽然收缩——

她扭头看一眼黄氏母女,目光再收回来落在这纸上。

纸上是很普通的一首古诗,但散落在字里行间的小印章却大有奥妙了。

旁人兴许看不懂,她这个常在张解书房出入的阁老女儿却再熟悉不过!

——她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沈歆抢她东西又告反状的事,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黄氏好歹是个长辈,居然也不分青红皂白冲她动了手!

当了权贵府上十六年娇小姐,她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废物,她的涵养不是表现给她们瞧的,她的大度也绝不会展现在这种时候!

她们不晓得怎么做长辈做长姐,那她就来教教她们怎么变安份好了。

第12章 你怨我么?

“原来是这样。”

黄氏寒脸半晌,在沈羲思忖的当口,竟已不知不觉换了脸色。她走到沈羲面前,手搭在她肩上叹气道:“是伯母太着急了。你可曾撞到了哪里?可怜的孩子,我竟未曾好好问一问才进来。司棋,去我房里把前儿个三公主赏的化淤膏送到二姑娘房里。”

说罢她又俯身来看沈羲:“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这样的温言软语,哪里还是先前咬牙切齿恨不能撞死她的辣手妇人?

沈羲扬唇扫着手背上的诗句,恍若未闻。

“你怎地不说话?你伯母也不是有意的,你还矫情什么?”

沈若浦提起架上的笔,拉长音望着沈羲。

他是不会待见她们为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的。在他看来,黄氏都已经赔了不是,沈羲就该立马回个礼息事宁人才是。

沈羲又何尝不清楚黄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明摆着就是沈歆把瓷枕的事跟她说了,她投鼠忌器才选择在她面前放下身段赔这个不是。只可惜她想当黄鼠狼,她却不是那待宰的鸡!她们母女合起伙来打她的主意,她若不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便枉在暗流汹涌的内宅与宫闱走动那么多年了。

她不动声色站起来,将手里诗文抚平,再放回沈若浦用来安放随手文章的小架子上。

然后转过身过,冲黄氏裣衽:“羲姐儿怎敢怪大伯母?大伯母也是护女心切,若换成家母在世,遇到这种事,定然也是如此。羲姐儿倒是好生羡慕姐姐,有双亲在身旁护佑,不像我,孤零零的,是再也享不着父母的福了。”

说到末尾她声音弱下去,浑似叹息一般。

黄氏正要与她缓和关系,怎么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遂顺势牵住她手道:“这丫头,怎生说出这般让人心酸的话来?你虽没有了父母,但沈家仍是你的家,你不是我生的,我却恨不能也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沈羲眼含悲切,唤了声“伯母”,余下的话似已说不出来。

黄氏便顺势将她揽在怀里,问长问短。

珍珠从旁看得目瞪口呆,黄氏往日对沈羲从没有过好脸色,见了面不是奚落就是讥讽,沈羲只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会应付,她又不是真傻,原先对长房母女是从没有过任何一句亲近话的,更别说还会在她面前坦露心事!

眼下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被她那一推,反倒还把自己给推过去了?

可这一屋子人,哪怕是扫地的丫鬟都比她有体面,她哪里敢做声,只得死命地绞着汗巾子。

“行了,没事就退吧!”

沈若浦看她们这般,也缓了神色,摆手说道。

黄氏牵着沈羲颌首,又牵着她走出门。

这般亲昵的模样,浑似沈羲才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沈歆倒成了那不相干的了。

廊下丫鬟们俱都莫名,但又何曾敢有半点表露?

内宅里的水太深,从来不是她们这些人敢随意趟的。

走到正房外夹壁后紫藤树下,黄氏逐渐停步。转身望着沈羲,和颜悦色说道:“让你大姐姐送你回房吧,家里姐妹不多,你们俩别成天的闹别扭。都是一家人,年岁也渐渐大了,还能在一起做多长时间的姐妹呢?”

说完她冲沈歆使了个眼色,而后又温婉地拍了拍沈羲手背,带着丫鬟往前走了。

沈歆与黄氏意气相通,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深意?这里不免也给出几分耐性,挽起她道:“走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来硬的不行,自然就该来软的。总之等她拿到瓷枕,再来收拾她并不迟!

沈羲没抗拒。

她想挽着就让她挽,人家想当丫鬟侍候她,她总没有不让的理儿?

这里进了院门,裴姨娘她们许是早就得了消息,这会儿都在院门口等着,见她们二人这般“亲亲热热”地回来,皆都把到了嘴角的话咽了回去。这种事搁在她们姑娘身上,真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原先她可是宁死也不会给沈歆半点机会亲近的,如今是怎么了?

沈羲自不会说那么多。

她又不愿沈歆找她们麻烦,便直接引着她进了前厅,在桌旁坐下来。

珍珠上了茶,沈歆揭盖一看碗里树皮也似的茶叶,哪里咽得下去?便复又合了碗放回桌上,说道:“说起我们也是同宗的姐妹,可叫做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今日上晌情急了些,如今我知道错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羲叹气捧着茶碗,瞥她一眼道:“本来是有些怪的。上次我扯你裙子的事也就罢了,可这次我明明没有打你没有碰你,你怎么偏生跑去老太爷那里诬告我呢?你是不知道,跪佛堂的有难受,要是我再被罚跪,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回来呢。”

说着,她言语里的抱怨愈发浓起来。

她若说不相干,沈歆倒要起疑了。

可她这么样一抱怨,沈歆便半点怀疑都已没有!

她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暗地里高兴着,嘴上越发谦卑:“让你受苦了。可那都是丫鬟们多嘴去告的,老太爷问起来,我也不能不过去。你放心,我回去就狠狠训她一顿,总不能让她坏了我们姐妹的情份。”

“这还差不多。”沈羲望着她,扬唇道。接着把面前的点心盘子也往前推了推。

她虽然穷,但各房里吃食用具都有份例,虽必定有克扣,总归面上还是得顾着的。

点心当然不是什么好点心,沈歆哪有心思尝?

这里趁热打铁,又接着往下说:“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挺惦记你的。这次你能回来,也是我母亲常在老太爷面前提及你可怜的缘故。到底是一家人,怎么舍得你在那山沟里受苦?”

沈羲嘴一张,手里碗盖也啪嗒掉回碗口:“当真?”

“那还有假?”沈歆见她上钩,愈发来劲,上身伏在桌面上,倾向她说道:“不信的话你回头便去问我母亲,问老太爷?老太爷初初还不允准,可我母亲逮着机会就劝,再加上我也从旁老念叨你,他也就同意了。”

第13章 有件小事

她仔细观察着沈羲面色,唇角隐隐噙着得意。

要骗这丫头真不难,她若晓得人心有多险恶,哪至于混到如今这地步?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姐姐和伯母为我做了那么多!”

果然,沈羲就着她的话把身子转过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她说道。

“这都是应该的!”沈歆拍拍她手背,继续灌迷汤,“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只不过我们如今——”

“如今怎么了?”沈羲道。

沈歆拿眼溜着她,浮上一脸忧戚:“如今我父亲这事却还没有个准。你也知道,咱们沈家虽说兴旺,可也只到咱们父亲这辈才人丁旺起来,老太爷没有兄弟,前几代剩下的旁族,如今也隔得远了。

“府里三位老爷,你父亲已经过世,我父亲身为长子,理当在老太爷身边尽孝,也顺便管教子侄,好让家中更加兴旺发达。可因为你父亲当年那事,这事本来没有问题,如今却变得艰难起来——当然,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只是心里忧急,连日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她揉揉眼眶,诉说着艰难,还不忘安抚一下沈羲。

门下帘栊下站着的珍珠都快要恶心吐了!

听到说沈崇信夫妇“当年那事”,沈羲心下便动了动,心道果然他们的死因有内幕。

不过暂不宜打草惊蛇。

“姐姐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好有道理。”沈羲望着她,说道,“这可怎么是好,你们那么帮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帮得到姐姐的?”

“有倒是有!”沈歆倏地来了精神,“就是恐怕你不会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