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谆已经回到燕王府。

玉阑殿里已经掌了灯,侍官要传膳,被他摇手制止了。

下晌在茶楼里虽然并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但此刻却也不觉得饥饿。

他停在圆桌前,翻开杯子倒了杯冷茶啜着。

秋风穿过窗户扬起了帘幔,他望着静寂的屋里,神思有些恍惚。

“大人,王爷那边来人相传。”

侍官撩开帘幔走进来。

他瞳孔倏地收缩,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燕王正在抱剑台上练功。

直到他练完整套十八般兵器,贺兰谆才走上前:“王爷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勉,武艺愈发精进了。”

燕王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说道:“你若能像本王这般勤勉,又何至于被淮儿逼到丢了剑?”

前两天夜里,萧淮出了承运殿便在他玉澜殿里跟他出了手。

贺兰谆微顿,赧笑着垂了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燕王慢吞吞喝着茶,说道:“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贺兰谆颌首,说道:“有些眉目了。

“属下今儿碰巧在街头遇上了沈姑娘。

“沈姑娘亲口所述,她与世子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韩家老夫人的逼迫而无奈求助到了世子头上。

“碰巧世子也恼着韩家,因此便就有了这赐婚圣旨。”

燕王擦了脸,目光投向他。

他又颌首道:“不管怎么说,韩家的确因为这件事情正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是么?”燕王正挑了把长戟在手,漫声道:“这倒是难得。”

贺兰谆不置可否。

燕王把那长戟仔仔细细看过两遍,插回兵器架上往外走去:“过两日约约沈若浦,请他有空到府里吃茶。”

小胡同别院这边,被困住的沈羲席地坐在东边锦垫上,背抵矮几,沉凝着出神。

既是出不去,她也懒得反抗了。

她脑子纷纷乱乱,还不能迅速地腾出地方来顾及眼前事。

徐靖与贺兰谆的瓜葛,温婵嫁给韩若矩究竟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张煜既然已经提防着温婵,那么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没有直接采取行动?

以及还有,温婵在杀死她之后,对张家又是怎样一番说辞?

又及,林霈所说的,与沈崇信在雪地里交谈的密友又是谁?

但是这所有的疑问都不是凭她动动脑子就能得到答案的。

她眼前还浮现着张家宅子所呈现的颓废。

半生过去,人是物非,她还是当年的张盈,家却不是昔年她的那个家了。

即便她还是张家的小姐,要想再以张家小姐的身份回去,去推开那扇门,却是难乎其难。

这座宅子于她来说承载着双重意义,张盈的灵魂与缓缓的身躯,共同构成了如今的她。

她仰头望着雕龙画凤的藻井吐气,后脑勺抵着几案,安静的气氛令她全身放松,倦意袭上四肢,闭上眼,而体内又渐渐涌起一股劲。

也不知道戚九和裴姨娘她们如今在哪里?

她不应该在这里呆下去,她应该去寻萧淮让他放了她……

他这个人只管吃醋,哪里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办!

只是起身到一半她忽然又停下来。

她被吃醋两个字给震住。

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在吃醋?

她重又坐下来,双手捂住脸。

掌心还残留着他衣衫上的香气,恍惚间如同他仍在眼前。

“你可以负尽天下,就是不能负我……”

“你未婚夫的乳名叫五郎……”

她略有些烦躁。源于内心控制不住的一些情愫。

有些东西已经遮挡不住。

近来她常想起他。

被人提及赐婚的时候,在林霈在她面前展露出让人倒胃的一面的时候。

她已经会不知不觉拿人与他比较。而他明明霸道蛮横又凶狠自大。

她很烦躁。

房门吱呀响起,侍官走进来:“少主请姑娘倚兰院相见。”

她一骨碌爬起,在晚风里定了定心神。

原来倚兰院是他的书房。

她跨进上回他涮羊肉所在的抱厦,侍官们便全退了下去。

屋里四角大烛台上点起数十枝长烛,屋里亮如白昼。

穿着玄色蟒袍的他盘腿坐在长案后,惯性地蹙着眉头,垂头在成堆的军报上写着批复。

布满着认真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却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是当时他坐在秋千架上,她那一眼之下赫然望到的惊艳。

“想好了吗?”他拿开批完的一本折子,搁笔的当口瞅了眼她。

她走过来凝眉望着他:“我认为我没有做错的地方。分明是你不讲道理。我有自由见客的权利!”

萧淮剜了眼她,收回目光又翻开本折子。

“林霈三日后会启程前往左军营。没有我的命令,也除非我死,否则他这辈子也别想回京师来。”

说到这里他又从折子后瞪她:“你若是还有什么体己话想跟他说,可得抓紧。”

沈羲无语,抿唇道:“我与他没有什么体己话。”

非要这样说他才高兴么。

但是再想想,她又不由往他看过来。

林霈若去了左军营,那倒是去掉她一块心病了……

此人杀了稍嫌过份,放在跟前又难免惹事,放去大营里,倒是可免去心头隐忧。

她心里略为宽松。

不过再一想,林霈被发落成这样,那贺兰谆呢?

“贺兰谆又怎么样了?”她上前问。

他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她并不希望他会因为她被针对。

第213章 我不在乎

萧淮心头略恼,抬头道:“你倒是挺关心他!”

沈羲抿抿双唇,走到他侧首跪坐下来:“世子会把他怎么样?”

萧淮看到了她眼里的关切,脸色也跟着发寒:“杀了!”

沈羲蓦然无语,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她虽然知道贺兰谆是燕王心腹,他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可是他眼里的阴狠却不能不让她相信他对他起了敌意。

贺兰谆只是王府属官,而他是燕王独子,他若真处心积虑要杀贺兰谆,贺兰谆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她好不容易跟贺兰谆搭讪上,怎能因为这个而前功尽弃?

眼下跟他讲道理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误会都必须得解释清楚。

她匀了口气,尽量放缓声音道:“我真的跟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刚好遇到他,就约在附近喝了杯茶。

“跟他打听了几句他的来历,他也跟我打听了几句赐婚的事,但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奉了王爷命来刺探我的。

“除去这些,别的我们什么都没说。”

萧淮望着她竭力表现着顺服的样子,心里一寸寸发凉。

“你担心他被杀,所以不惜在我面前委屈求全吗?”他伸手托起她下巴,声音慵懒但清凉,“你这么主动护着他,可见是很中意他了?”

沈羲蓦地被他目光刺疼:“我不喜欢他。”

如果他指的是那种情份的话。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凑近她,烛光下双眼深不见底。

沈羲望着他,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怎么证明。

这种事情,她没有办法给他证明。

“那就滚!”

萧淮屏息半晌,倏地收了手。

沈羲望着他不余丝毫温度的脸,定了半刻,也站起来。

气氛陷入僵滞,两个人都如同成了石雕。

案上烛芯啪地炸开朵花,沈羲回神,她抓了抓裙摆,深施一礼,出了门去。

萧淮再没有看她,扭转身拿起折子,继续往下看起来。

门外更深露重。

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飞舞。

沈羲畅通无阻到了院门外,没有遇到传说中三重关卡的侍卫与弓驽手。

她仰头吐了口气,在门下抱紧双臂望着天幕寒星。

将近中秋,月光亮起来,但天气渐凉,四面早就没有了人语声。

月光下树木在随风摇曳,带着清寂的落叶。

墙下秋千上也铺上了叶子,一错眼,仿佛仍能见到初初见他时他的样子,他头抵绳索,披散着长发,趿着布鞋坐在上头。

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惊愕却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转眼出现在赌坊,在刑场上,在衙门里,在玉器铺子中,每一面都精明强悍。

初初的每一次见面都是片段,直到后来——她也记不清什么时候,才开始连成一个段落。

她在他曾替她上药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捡起一片叶子,拢嘴吹着。

四面安静,很适合独处。

昔年徐靖登门求亲,肖氏问她喜不喜欢她,她说喜欢。

徐靖爽朗又热情,时时惦记她。

她想要小鸟他便上树给她捉小鸟,她不想学琴,想偷跑出去玩,他便赶着马车在后墙下等着她。

跟他在一起反正她绝不用担心会闯祸挨罚,她怎么会不喜欢?

她很安心地和徐靖在一起。

但是如果徐靖让她滚,她也许不会难过,而是会反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倒追着他滚。

她不知道萧淮与他在她心里竟有着这样的区别……

她抬起双手,又把脸捂起来。

又摇摇头,似要将这些都甩去。

裴姨娘和戚九眼下一定还在等她,理智告诉她应该就这样离去,赶紧跟她们回去继续走之后的路。

但她两脚又迈不动,她的心还在这里。

她无法确知他怒意背后的含义,是真的舍弃,还是因为患得患失。

她放了手,眺望四处,又舒了口气。

她不能走。

倘若就这么走了,她更不知道回头该怎么来圆回与他的关系。

而这婚约无论如何受惠的也是她——是的,就当作是看在婚约的份上好了。

她站起来,拂拂裙摆,转身又推门走了进去。

她走了多久,萧淮盯着手里的折子就已经有多久。

苏言望着他,眉头也凝了已有多久。

屋里空气如同结了冰,也没人敢破开。

忽而间侍卫走到跟前来,小心地觑了眼屋里,而后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他顿首半刻,便就挥挥手让他退下。

接而再默半刻,他到底走到书案跟前来:“王爷召贺兰谆问了话,贺兰直言说在街头遇见的姑娘,并且姑娘亲口所述,与世子的赐婚纯属意外。

“现如今王爷已经交代给他,让他去安排请沈侍郎不日进王府喝茶,想来是商谈媒聘之事宜。”

折子微晃。

苏言看了眼他,接着道:“可见,贺兰谆见姑娘,确实是奉王爷之命去探底细。”

结了冰的屋里开始有气流波动。

案前那身影微垮,脸也抬起来。

苏言有些不敢看,毕竟他眼里的情绪连他也极为少见。

“苏大人……”

门口侍卫又小声地唤起来。

他没料到萧淮与苏言同看过来,连忙又道:“沈姑娘回来了。”

萧淮整个人又凝住在那里,目光绕过一切障碍往门口看去,门下沈羲单薄得如同片落叶,门开时秋风卷起她裙裳与长发,像是忽从天降。

苏言等人迅速退出。

手里的折子忽然拧成了团。萧淮垂了眸,慢慢地拿袖子盖住手。

沈羲打定了主意,进门沉了口气,便镇定地走进去,低眉顺眼跪坐在他跟前:“世子,我错了。”

无论怎样都好,如果是认个错就能解决的事情,她没有道理将它弄得复杂。

萧淮屈腿斜坐在地上,目光似粘在她身上。

面前的她端正而冷凝,没有素日的狡黠,更没有了先前与他顶嘴时的气怒,甚至是跪坐的位置,也比往常远了两尺。

他看着前方,心里如有刀划过。

端起面前冷茶,含了一口在嘴里,来不及体温捂热,已咽了下去。

“用不着特地回来认错。反正我也不在乎。”他说道。

第214章 是我错了

沈羲讷然无语。

她咬牙略想,又说道:“那我把咱们的契约再延长十年。”

萧淮身形未动,唇角有了冷笑。延长十年,也就是说还是没把这婚约当真了?

谁稀罕她的什么契约!

他拍了杯子在桌上,瞬间桌上多出一堆瓷渣。

沈羲心头微凛。

“沈羲,你是不是没有心。”他冷眼望着前方,薄唇抿得铁紧。

他支肘斜坐的样子冷漠像石雕,而隐隐环绕在他周身的怒意又使他看起来像只压抑的兽。

沈羲没有动。

望着他侧影,她忽然想起了表姐肖皇后。

她记得肖皇后说过,她觉得皇上最吸引她的时候,是他埋首于政务中的样子。

她的男人心里装着天下,而她的心里则装着他。

她说这话时的骄傲,恍若就在眼前。

后来她常常回想起面前这人的时候,反而也并不是他的凶狠和暴戾,也不是他宝马长啸疾驰入天下人视野的威武霸气。

而是他身披银甲,带着倦色,边拿折子边举箸,忙到只能抽空垫垫肚子时的随意到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不会知道他那么狼狈的样子,却出其不意地印在她心里。

她又怎么会没有心?

他的骄傲他的口是心非,他这一身的臭毛病,她不知不觉都肯惯着他。

她也不觉得憋屈,肖氏说过,真正的贵族,是有傲骨而无傲气。

“既然我没有心,那我走了。”

去他的婚约吧!

既然不在乎,那她再也不回来了!

她爬起来。

一只手蓦地将她的手攥住!

她扭头,这人仍然没看她,绷脸坐着望向前方,透着十分隐忍。

肖氏教得出贵族,却教不出四平八稳的淑女。

沈羲幼时也借着舅舅在国子监任职的便利,去偷看过美男子。

也曾看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但她这样的面对一个男子,是头一回。

她在他面前有许多头一回,屈服,顺从,亲近与被亲近。

有东西在试图撩开她着力掩盖的情愫,她竭力按住,而它狡猾得很,逼着她不能不正视。

萧淮手未动,身子也未动。

内心却如烈油烹淋。

他何尝是真气她,不过是想逼出点她的心意来罢了。

他恼恨这种抓不住她的感觉。

她的慧黠果决,她的冷静胆气,都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优势于她来说都可有可无。让他觉得如果没有他,她一样能活得很好。

旁人求之不得的世子妃身份,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要紧,他知道,她是真的不怎么看重这身份。

所以偶尔他会暗地里庆幸她有着这身不能暴露的血统,如此才能使得他有了被她依赖的机会。

他知道他的醋意和霸道,都不过是在展露出他的患得患失。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世上也只有这样一个她。

她不知道她的一个转身,就已抵得上千言万语,他哪里还曾生什么气?她哪里还需要认什么错?

“一阵冰一阵火的,你是想磨死我么?”

他抬眼看向她,一张脸俊如雕塑,手下越攥越紧,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手揉碎,声音却哑到快要出不来。

沈羲忍痛不理他。

他将手松了松,才发现触手一片冰凉。

再摸摸她手臂,也凉得像被水泼过。

他不由分说将蟒袍脱下裹在她身上,领口收得密不透风:“宁愿赌气吹风,也要跟我施苦肉计呢?”

“谁叫你乱生气。”沈羲莫名委屈,眼眶酸酸的。

他凝眉望着她,拿掌心将她眼泪抹了。

一腔恼意全化成水,吐出来的话哪里还有什么横行气势:“是我错了。”

她只要回来,那么所有的不是他都心甘情愿揽下了。

沈羲撩眼:“什么?没听清呢。”

“我说我错了!”他腾出一手揉她的脑袋:“再淘气试试。”

沈羲扬眉吐气地吸了吸鼻子。

他眉眼渐深,将她扣到怀里暖着。

苏言走到门下,见状下意识后退。但终究是退不得。

他道:“少主,姑娘府上的马车,已经在胡同口催请了。裴姨娘说,如果再不放姑娘出去,她们就要闯进来了。”

沈羲直起身。

萧淮看了眼她,将她肩上袍子拢好。

戚九听到胡同口传来动静,立时跳下车。

裴姨娘几乎是蹿出了车门,看到伟岸如山的萧淮身旁,立着的沈羲安然无恙才总算松了口气。

目光落在她身上披着的绣着耀眼金色蟒龙的衣袍上,她又忍不住惊了一惊。

萧淮直接将沈羲抱上马车。

“明儿到铺子里来。”他低声道。

沈羲没答应。明日她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又怎来得了。

“那就后日。”他箍紧她肩膀,不容她再推。

她好歹点了点头。然后把袍子取下来:“衣裳。”

这蟒袍是朝服,按规制,乱穿的话要被言官弹骇的。

“穿着。”萧淮将衣裳重又裹回到她身上:“夜里冷。”

嗓音还是嘶哑的,但是透着不容拒绝。

沈羲从了。

马车声嗒嗒地远去。

他这里翻身上了苏言牵来的马,远远在跟在她们车后,直到望见他们入了沈府地界,才打马离去。

月凉如水。

路上裴姨娘频频盯着沈羲身上的衣袍,眼里忧虑去不尽。

沈羲虽然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等到进了抿香院,她才停在庑廊下说道:“没有姨娘想的那么严重。”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裴姨娘深深凝眉:“燕王府的人终究是我们招惹不起的,你真确定要嫁过去?”

她略静默:“成亲的事还早呢。”

裴姨娘拉起她手来,叹道:“姨娘什么也不图,就图你这辈子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沈羲点点头,回握她的手:“我们都会的。”

沈羲或许并没有想裴姨娘那么远。

她想不到一辈子那么长,不过心底有些东西已经有变化了。

要说她对未来日子有多少信心么,并没有,毕竟她如今还是靠着沈家和萧淮的余荫在苟活。

她不像沈嫣,她能看到后头的事,可以按步就班地活着或者做着改变。

她看不到,只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摸着石头过河。

可这有什么关系,她不需要用看得见的未来给自己壮胆。

萧淮的衣裳她拿来洗好,不敢放出去晾,只能搁在薰笼上烘着。

也给他薰了香。

拣香的时候,顺便给他另拿出搁香炉的,放身上的,薰衣服的各种用途的来。

等到都弄好,她便将衣服连香一起拿包袱包起来。

第215章 本事通天

这一夜自然是没怎么睡。

天明前略阖眼,再起来后眼圈下便就落下淡淡乌青,转头就见戚九抱胸立在窗外不停地觑她。

她微赧,但也顺其自然。

反正脸皮已经够厚了。

早饭后,戚九还在偷觑她,被她叫进来,为自己辩护:“你就是把我脸看破,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