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文二爷脸一沉,斜着李信,“寅末!廷议都开始了!从明天起,最迟,寅正就得起来!”

李信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历练,不说不动如山,也差不太多,却被文二爷这一句话说的脚底下一绊。

文二爷不满的斜着他,“你明年春闱,若是中了,总要考一考庶吉士,若是也中了,随侍皇上身边,难道不是天天都要早朝?随侍皇上,如陪猛虎,机遇灾难都在一线间,朝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就更不用说了,这不过是眼前的事,你现在不准备,难道要等到临到头上,晕晕乎乎去上朝?找死呢?”

李信被文二爷这几句话骂的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阿桐给他找的这个先生,可真是……真是……

“先生教导的是。”李信虽然说不上来什么心情,闷的想大口大口吐血,反应却快,“先生说的这些,信还从来没想过,春闱不易,象信这个年纪,又是头一次考春闱,一举而中,信从来没敢想过。”

“那现在赶紧想,勉强来得及,明天寅正就得起,你年纪轻,别吃参汤,吃碗燕窝粥,一碗燕窝粥就行,饿着点儿头脑清醒!寅正一刻,本先生陪你到园子里转一转,理一理前一天朝廷大事,寅末进书房,写一篇策论,这个老子不懂,你随便写,卯正两刻吃早饭……”

文二爷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李信一个早上的事,李信担心明年春闱,他可不担心,要是不准备让他中,那位爷还让他来干嘛?他又不会写那些狗屁文章。

噢,对了,他让他来好好看看这个李信……

李信陪文二爷逛了园子,吃了早饭,得了点儿空儿,赶紧过来张太太这边。

李桐一早就过来,陪阿娘吃了早饭,正和阿娘一起,心神不宁的等着大哥过来说头一次见文二爷的情形。

文二爷脾气古怪。从前,她没少看到、听到他泼口大骂姜焕璋,可骂归骂,他对姜焕璋从来没省过一丝心力,跟在姜焕璋身边二十多年,他跟她一样,熬尽心力。

那二十多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挖他过去,开始那几年,她为了替姜焕璋留住他,请遍了天下名厨……

她知道他看不上,甚至鄙夷姜焕璋,这让她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看不上,他为什么还要那么竭心尽力的辅助姜焕璋?是因为从一而终?还是他和姜焕璋之间,有她不知道的渊源?但愿是第一个,但愿大哥和他一眼相合……

哪怕是第二个,如果他能和大哥投契,他能看大哥入眼,在他转入姜焕璋麾下时,和大哥有这一段交情,那以后,万一之时,也许他肯网开一线……

李信一脸苦相进来,李桐的心顿时吊到了喉咙口,紧张的盯着李信,不敢开口询问。

“这个文……二爷,他不许叫他先生,这位文二爷,真是……”李信摊着手,叹了几口气,就从他进院门开始讲起,李桐听到文二爷让大哥寅初起来喝燕窝粥,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感觉出后背已经凉津津一片。

从前姜焕璋就是寅初起来,喝一碗燕窝粥,后来是参汤,寅正一刻,文二爷和他一起,准点儿上车,在车里,如同现在和大哥逛园子,文二爷和姜焕璋梳理早朝可能要议到的事,皇上可能会问到的事,以及,偶尔,他要出面发难的事……寅末,车子准准的停在宣德门外,文二爷坐车上等着,姜焕璋去上早朝……

“还是文二爷想的周到,这事咱们都没想到。”张太太听的非常仔细,一边听一边笑起来,李信神情一滞,“母亲也觉得我……”

顿了顿,李信才接着道:“考春闱,四分才气,六分运势,这是……”

“大哥只管尽力,我和阿娘,肯定是先想好事儿的,大哥别管。”李桐打断李信的话,“我还想,大哥肯定能考个状元出来,只敢想想,这话还没敢说出来呢。”

第九十八章 福安长公主

张太太笑出了声,“你可真敢想!状元我真没敢想过,我就想着,怎么着也得进个一甲吧。”

李信被两人说的笑起来,这还叫没敢想?

“文二爷政务上极通,”李信接着说起文二爷的事,“上科春闱,考了常平仓,前年在外游历时,我专程看了几处常平仓,寻咱们家几个掌柜仔细请教过,自认为有点通了,可刚刚文二爷几句话,就听的我后背都是冷汗。”

“听人说,这春闱策论一场要紧的很,策论不光文章写得好,政务上也要看的明白,有见解,你文章上没话说,就缺实务,看来,这位文先生,咱们请对了!”张太太是个极其明白的人。

李信连连点头,站起来冲李桐长揖到底,“多谢妹妹替我如此费心,信日后若有……”

“大哥,咱们是一家人,你好了,我和阿娘才能好呢,我们都是要靠你的。”李桐打断了李信的话,她对他的感激和愧疚,无法言表。

“桐桐说得对,你去跟先生学习去,只管好好学习,别的,有母亲和你妹妹呢,不用你操心!”张太太示意李信。

李信站起来笑道:“对了,还有件事,五天后,宝林寺有一场祈福法会,二爷说,宝林寺的祈福法会常有贵人光临,到时候要带我去见识见识。”

“宝林寺的祈福法会?好象听说过一回两回,既然是先生要带你去,那就该去,就算没有贵人,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你放心,我让人替你和先生准备。”张太太满口答应。

李桐心里却咯噔一声,她知道宝林寺的祈福法会。

宝林寺的祈福法会,源于福安长公主。

福安长公主林念真,是周太后的老生女儿,也是先帝最小的孩子,比皇上足足小了十八岁。

福安长公主出生前几个月,天下大旱,先帝性子冲动,祈雨祈的上火,脑子一热,对天立誓,一天不下雨,他就一天不吃饭。

一连饿了三天,天上睛空万里,连片云都没有,皇帝绝食祈雨,文武百官谁敢吃饭?都只好跟着先帝饿的两眼发花。

到第三天傍晚,急的团团转的周太后,那时候还是周皇后,急大劲儿了,肚子一阵剧痛,本来应该半个月后出生的福安长公主,发动了。

就在周太后肚子剧痛、开始发动的时候,天边一阵翻卷,起了乌云,到福安长公主出生时,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解了这一场大旱。

不光先皇,连文武百官,都觉得这位小公主简直就是福星临世,要不是她带来了雨,百官中间,说不定真要饿死一个两个了。

因为这个机缘,对这个小女儿,先皇极其另眼相看。

偏偏福安长公主生的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出奇,先皇从另眼相看到爱不释手,再到不错眼的捧在手心里。

一直到先皇去世,福安长公主的饮食起居,都是先皇亲自看护照料,到现在,经历过前朝的老臣还记得当年先皇一边和他们议事,一边给福安长公主喂饭,或是拍着福安长公主哄睡的情形。

福安长公主八岁那年,先皇一病不起,临大行前,唯一不放心的,不是家国基业,而是这个小女儿。

先皇当年并不喜欢皇上,在福安长公主出生前,先皇十分喜欢皇上的异母弟弟皇三子,差不多已经决定了要让皇三子继位。

福安长公主出生、渐渐长大,先皇开始在皇三子和皇上之间犹豫不定,毕竟,皇上才是福安长公主嫡亲的哥哥,先皇那时常常和大臣感慨,说福安要是个男孩子,必定是千古一帝。

先皇一病不起时,下了决断,传位给皇上,只是因为皇上是福安长公主一个娘的嫡亲哥哥,皇上继位,对福安肯定更好一些。

先皇临大行前,死死揪着皇上的手,让他对天发誓,要守护福安一辈子,让福安一辈子顺心遂意。

皇上对福安这个唯一的同母手足,本来就十分疼爱,因为这些事,这份疼爱中又多了一份感激。

皇上极宠周贵妃,周贵妃不管跟谁闹别扭,皇上必定责备对方,只有跟福安,皇上必定责备周贵妃,必定让她去给福安陪礼道歉,不管谁的错。

好在福安虽然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是个真正有大智慧的,自从先皇走后,特别是这些年,一年比一年低调,不光对被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周贵妃退避三舍,就连诸皇子公主,也从来都是主动退让。

因为这些,皇上对她越发疼爱无比。

周太后从福安十七岁那年起,就满天下给她挑驸马,可挑来挑去,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不合适,一直挑到福安十九岁那年,太后受了寒,一病不起,这一病,缠缠绵绵病了将近两年。

这两年里,福安搬到太后宫中,衣不解带侍候母亲,这亲事,自然就搁到了一边,两年后,太后撒手走了,福安长公主哭的晕过去好几回,将太后送进皇陵,就没再进城,在太后常去的宝林庵住下来,一定要替太后守满三年孝。

福安虽说脾气好,可打定了主意,连太后活着时,也只能随着她,皇上心疼妹妹,就让人扩建了宝林庵不远的一处皇家别院,给福安长公主居住。

三年孝期满,福安长公主除了服,却换上了缁衣,并且递上了一道求皇上允可她落发的折子,说是要替先皇和太后,以及皇上哥哥祈福修行。

皇上驳回了折子,福安再递,一连几个来回,皇上没办法,折了个中,修行可以,不许落发,也不许天天穿那些粗布衣服,吃那些没油的饭菜,日常起居,还是要按照皇家长公主的规制,一应供奉,要和从前一样。

福安长公主勉强答应了,就这样,福安长公主就长住在了宝寺庵旁边的别院里,日常除了去宝林庵听经修行,也经常在宝林寺做一些祈福法事,替皇上兄长,和天下万民祈福。

第九十九章 宁海的闲话1

五天后的宝林寺祈福法会,就是福安长公主做的法事。

李桐还记得福安长公主的模样,只是有些模糊,晋王即位第二年,刚刚出正月,福安长公主就死了。

那一年的春节,十一月里皇上驾崩,正月里,刚刚升位做了太后的宁皇后,暴病而亡,刚刚出了正月,福安长公主又没了……

今年,福安长公主应该是……二十七岁。

后来,她听杨太后说过无数回,关于福安长公主在修行和亲事上是如何如何的不孝。

杨太后提起福安长公主,唯一的话题就是她的亲事,她的没嫁人,她的亲事当年如何是周太后最大的心事,就连周太后的病故,渐渐也成了因为她这亲事总不能成,周太后心情郁结,才病起来的。当然,因为福安长公主的婚事和修行,最难过、伤害最大的,是先皇,她要修行,先皇是如何如何的难过,她不嫁人,先皇又是如何如何的痛心……

听的多了,恍恍惚惚中,仿佛杨太后才是被先皇宠爱了一辈子的那个人,而不是一回之幸后,再也不记得她是谁了。

后来,很久之后,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宁太后是被杨太后强灌了一碗毒酒死的,包括福安长公主是自己吞金死的,福安长公主之所以吞金,是因为杨太后强行替她挑了一个夫婿,连出嫁的日子都定好了……

她只远远看见过几次福安长公主,和她连话都没说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说她是因为抗婚吞金而死那天,她一夜没睡着,头一回,她觉得杨太后的嘴脸是那么可恶。

头一次看到福安长公主,就是在宝林寺的祈福法会上,那是晋王刚刚册封了太子那年,作为晋王府旧人,姜焕璋顿时炙手可热,绥宁伯府和她,也晋升为京城的红人。那一次,是安远侯夫人墨氏请的她,请她和她一起,去参加宝林寺的祈福法会。

在那次祈福法会上,她认识了墨夫人的母亲、墨相夫人钱氏,认识了先季皇后的母亲白老夫人,认识了吕相长媳袁夫人……

那次祈福法会之后,她真正踏进了京城权贵人家的圈子,在之后的十几、几十年里,和她们周旋交际,有些,相交莫逆……

五天后的宝林寺祈福法会,她想去看看。

宝林寺的祈福法会开始的早,天还没亮,文二爷就催李信赶紧走,李信带着刚到他身边当差没两天的宁海,以及自小跟在身边的小厮清平、随喜,和文二爷一起,骑马往宝林寺去。

李桐和张太太比他们晚出发了两刻来钟,坐了车,慢慢悠悠往宝林寺去。

宝林寺离紫藤山庄不算远,李信和文二爷等人纵马,也就一口气,就到了宝林寺山门外。

宝林寺隐在一座景色清幽的小山半山,山门外是一条不大不小、很是热闹的长街,宁海指着和宝林寺山门斜对,一座朴拙阔大的石木二层楼介绍,“那就是福音阁,和城里凌云楼一样,都是陈家的本钱。”

宁海边说边瞄着李信,见他听到陈家的本钱,却没什么反应,忙接着解释,“就是广德陈家,最早是做茶山起家的,咱们家从老太爷那时候起,就跟陈家在生意上常来常往,如今陈家的当家人叫陈斌,跟咱们太太差不多年纪。”

文二爷上上下下打量着宁海。

李信身边多个长随管事,这是零碎琐事,他懒得理会,可这会儿看,这个宁海,好象有点不一般。

“从前咱们还在湖州时,和陈家常来常往,这位陈斌陈爷,认过咱们老太太做干娘。”

李家上下所称的老太太,是指张太太的生母,已经故去的严老太太,当年张太太开始和整个李氏族人打那场争产的生死之战时,严老太太就卷包袱搬进女儿家里,给女儿定心压阵,后来张太太带着女儿搬到京城,严老太太自然也跟着进了京城。

“当年咱们家从湖州进京城,这事不用细说,大爷最清楚,那时候咱们家生意上很艰难了一阵子,陈家也趁机难为咱们,想要咱们家在杭州的那几座茶山,这个陈斌,当年才二十出头,因为这事,跟他爹大吵了一架,虽说没帮上忙,可老太太和太太一直记着他这份人情。”

文二爷的眉梢开始往上抬,抬的老高,十几年前,陈家家主和儿子大吵了一架这样的事,这个宁海都知道,他怎么知道的?这小子有几分门道!

“十二年前,陈爷的爹一不小心,惹了不该惹的人,横死在外,陈家其它几支趁机发难,是老太太和太太出手,帮陈斌稳住陈家,接下了这家主之位,因为这个,陈爷面上不显,心里感激得很,城里的凌云楼,还有这福音阁,咱们要去,差不多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比陈爷自己去,还多几分面子。”

“陈家当年惹了什么人?”文二爷问了一句,宁海急忙转向文二爷答道:“听说是当时的两江安抚使樊伯韬樊帅司。”

“嗯,樊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吗?”文二爷看着宁海问道。

“没听说有出色的子弟,京城的宅子也早就卖了。”

文二爷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这个宁海,相当聪明。

“开国以来,一品大员中,象樊伯韬运气这么好,却蠢成这样的,不多。”文二爷一边和李信说话,一边勾勾手指,示意宁海跟上听着。

“樊伯韬是皇上开府那年,点进王府的侍卫,福安长公主出生前几年,皇上极其艰难,那时候,王府里头,但凡能找到点门路的,都找门路走了,樊伯韬半点门路没有,人又笨,只好老老实实在王府呆着,没想到,后来皇上做了皇上,樊伯韬就走了大运,先是做了京衙府尹,后来又做了殿前都指挥使,樊伯韬这个人,没本事有脾气,贪婪,睚眦必报,做府尹时,官声就极差,后来做了殿前都指挥使,就更招人厌恶,朝廷里几乎没有跟他通气连声的官员,可至少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想把他弄下去,可就是这样,樊伯韬还是稳如泰山。”

第一百章 宁海的闲话2

“皇上这么念旧?”李信听的又是兴奋又是惊讶,他不是迂腐之人,相反,人情世故上相当懂得变通,他很明了,在入仕之前,能了解到这些极其难得隐蔽的内幕,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念旧?”文二爷哈的一声晒笑,“后来,吕相公提议,将樊伯韬调任江南东路兼江南西路安抚使,皇上不肯,可樊伯韬哪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求了皇上,到两江赴任,不到一年,就犯了事,在当地就问了斩。你觉得,皇上这是念旧?”

“难道不是?”李信反问。

“当然不是,这不是念旧,这是习惯!是懒政!”文二爷抬着下巴,得意的捻着那稀疏枯黄的几根胡须,“要论看人,二爷我还真是当仁不让!你听好,皇上这个人,怕变,怕动,他身边的人,他习惯的事,想让他变,想让他动,极难,你看看,别的不说,就说常平仓,如今已经是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政了,可常平仓议改议了十几年了,改了没有?没有!不会改!”

“说到这个,”宁海小心翼翼插了一句,“听宫里的小内侍们说,皇上只喝信阳进贡的雨前,几十年如一日。”

“雨前?有意思!”文二爷捻着胡须笑起来,“当年他在王府,大约也只能喝喝雨前。听到了吧?小事见人性。我告诉你,以我的小见解,这朝廷里对皇上了解最深的人是谁?是吕相!”

“吕相已经做了二十年丞相了吧?”在这之前,李信对朝政以及朝臣们,并没有关注到他们今天谈论的深度。

“十九年半!”文二爷眼睛微眯,“调樊伯韬到两江,就是吕相的主意。只要樊伯韬在皇上身边,皇上一直习惯身边有他,除非谋反,否则想动樊伯韬,太难了。可要是把樊伯韬先从皇上身边调开,让皇上习惯了没有樊伯韬,樊伯韬就和这朝廷所有的地方大员一样了,什么旧情?屁!当然,这是我的推测,你听听就行,心里有个数,到底实情怎么样,你得靠自己的眼睛去看。咱们扯远了,到了。”

三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福音阁门前,门口的伙计看到宁海,急忙回头招呼掌柜,“李爷到了!”

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急忙奔出来,宁海紧几步上前,利落的一个半揖,起身顺手塞了个小银锞子到掌柜手里,“这是我们大爷赏大家伙儿的茶钱。我们这就上山,就不进去了,侍候好马,中午要是过来吃饭,我打发人先过来跟你说一声。”

“是是是,宁爷客气,大爷放心!这位爷放心!这两盒素点心宁爷您拿着,这是大铛头亲手做的,刚刚出炉,祈福法会至少两个时辰,大爷万一饿了,也好垫一垫。”掌柜接过银锞子,递了两匣子点心给宁海,宁海接过点心,拱手谢了。

文二爷站在李信身边,在十来步外看着宁海和掌柜亲亲热热的说话,轻轻吁了口气,低低道:“能过继到这样的人家,大爷真是天大的福气。”

“我这条命,都是母亲给的。”李信低低应了句。

文二爷斜眼瞄了他片刻,抬手在他胸前拍了几下,“走吧,上山!天儿早着呢,咱们从后山上去,看看景,说说闲话儿。”

宁海将点心匣子递给小厮,示意众小厮落后十来步跟着,自己紧几步跟上李信和文二爷。

“宁海,你先说说,今天这祈福法会,哪些人家会来?”文二爷看了眼宁海吩咐道,他要考较考较他。

“朝廷上的事,小的不懂。”宁海立刻意识到文二爷在考较他,飞快的扫了眼李信,见他微笑默许,急忙答话,话却明显谨慎了不少。

“宝林寺的祈福法会也有好几年了,每回祈福法会,墨相夫人,吕相家大夫人,还有季天官的母亲白老夫人,安远侯夫人墨氏,都是必到的,随国公周家,每次都来人,可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

“嗯!”文二爷看起来非常满意,又将宁海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是李家家生子儿?”

“也是也不是。”宁海看向李信,李信听的专心,这两个人,知道的太多了!

“小的一家,是老太太的陪房,先到了张家,后来又到了李家,小的父亲,现如今是太太这边的大朝奉,小的翁翁,从前也是大朝奉,小的曾祖,也是大朝奉,到了小的,看人还行,看东西总是看走眼,虽说一直在铺子里,做的却是听使唤到处跑的差使,前几天,太太把小的叫过来,说小的在这京城,好歹地头熟人头熟,让小的到大爷身边侍候。”

宁海说的极其详细,他这是答文二爷的话,也是在跟李信交底。

“你们太太真是识人善用!”文二爷感叹了句,“好好侍候你家大爷,往后,你肯定比你父亲、比你翁翁出息多了。”

“谢二爷吉言!”宁海忙欠身一谢。

“说说这几家,先从墨相家说起吧。”文二爷背着手,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吩咐宁海。

“是,大爷,二爷,小的说的这些,都是些市井流言,有真有假,两位爷就当听个笑话儿。”宁海先交待了句开场白,李信失笑,“说书的口气都出来了,你说你的。”

“是。先说墨相家。墨相和钱老夫人是结发夫妻,患难与共,伉俪情深,据说墨相成亲到现在,连个通房都没收过,墨相两子三女,都是钱老夫人嫡出,墨相长子……”

“这些不用说了,通天下都知道,说说该说的。”文二爷打断了宁海的话。

“是。都说墨相惧内,墨相饮酒从来不超过三杯,说是老妻有交待,不敢违背。当初吕相夫人在世时,据说这惧内上,吕相比墨相更甚。钱老夫人有个心尖子,就是墨家二爷的独生儿子墨七少爷。

钱老夫人对这位七少爷,算是疼进骨子里去了,都说钱老夫人睿智,据说墨相大事小事都跟钱老夫人商量,据说墨相曾经说过,钱老夫人的眼光见识,他常有不及、十分佩服,可这位睿智的钱老夫人,到了七少爷这里,就全无道理可讲了,不管七少爷做了什么荒唐事,只要哭两声,钱老夫人就万事替他担下。”

第一百一章 宁海的闲话3

“这是要溺杀的。”李信失笑脱口,走在最前的文二爷回头看了眼李信,“墨七也就是不成器而已,他心善,胆子小,整个墨家,就数他最蠢,就是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二爷说的极是,这位墨七少爷,除了极得钱老夫人宠爱,他父亲墨侍郎,对他也是宠的不象话,这里头有个缘故。”

“长话短说。”文二爷吩咐了句。

“是。墨二爷两三个月大时,墨相那时候还刚刚考了出身,点了个知县,要往蜀中赴任,当时,据说墨二爷正病着,墨相夫妻千里赴任,就把墨二爷托付给了钱老夫人嫡亲的妹妹,嫁给本地一户姓胡人家次子的钱二太太。

胡家老大同进士出身,当时已经做到了知府,老大媳妇不怎么贤惠,婆婆也不算明理,钱二太太因为收留墨二爷这件事,受了很多闲气,大冬天里常常被婆婆罚跪,伤了身子骨,后来钱二太太早早就走了,据说就是因为旧伤过重。

钱二太太过世时,墨二爷哭晕过去好几回,因为这个,墨相夫妻对钱二太太和墨二爷十分愧疚。

墨二爷在胡家族学附学时,认识了富商之子陶斗才,和陶斗才的妹妹陶氏一见倾心,墨二爷二十一二岁就中了进士,少年才子,那会儿,墨相已经是吏部尚书了,陶家这样的商户,原本高攀不上墨二爷这样的人品家世,可墨二爷一提,墨相夫妻谁都没敢开口说出个不字,就这样,墨二爷就和陶家结了亲。

陶家巨富,陶二奶奶嫁进墨家时,听说陶家陪嫁出了至少一半家产,真正叫十里红妆,陶二奶奶嫁进来,隔年就生了墨七少爷,谁知道生子不顺,没等墨七少爷满月,就一病没了,陶二奶奶走时,说是墨二爷差点活不了了。

那时候墨家和陶家到处挑棺椁,正好咱们铺子里收了幅上好的寿材,是我父亲亲自送过去的,见过墨二爷一面,说墨二爷那样子,活死人一样。墨二爷常说,要不是有墨七少爷,他当初就一头碰死了。”

李信听的心酸难忍,敢情这天底下经历过和正经历着苦楚的人,不只他一个。

“墨七少爷是跟在钱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墨二爷再没续弦,就守着墨七少爷,如今满京城都知道,墨七少爷是墨二爷的命根子、眼珠子,陶氏带过来的嫁妆,从陶氏过世起,就一直放在墨七的舅舅、陶家大爷手里打理,陶家大爷读书不行,做生意是把好手,连太太提起他,都赞不绝口,这么些年,陶氏的嫁妆,早就不知道生息出多少倍,这些银子,除了墨七,墨家没有别人动用,墨七是京城著名的阔少,可墨家,在银钱上其实一般。”

“嗯,说的不错。”文二爷接口先夸了宁海一句,接着转头看着李信道:“墨二爷性子古怪,却极有才华,他在户部有个外号,叫算盘珠子,为人也极其精明,墨二爷今年刚过四十,据我猜测,墨相大约有意将他捧到计相的位子上,他也担得起。那个墨七,只怕与你性子不合,交好用不着,也交不上去,不过,千万不能得罪,你得罪了墨七,就是把墨二爷得罪到了死地里,得罪了墨二爷,就是得罪了整个墨家,犯不着!”

“是,学生记下了。”李信郑重答应。

“其余几家,安远侯夫人墨氏,是墨相长女,老苏侯爷当初站错了队,又得罪过周家,皇上刚即位时,安远侯府差点灰飞烟灭,当时多亏墨相和吕相一起出手,替安远侯府挡过了这一难。老安远侯时,苏家门风一般,老安远侯后院美人成群,就是到了这一代,门风才稍稍好些,安远侯和墨夫人夫妻情深,一个妾侍没有,这里头,只怕多半是因为感恩。”

远远已经看到了宝林寺鲜亮的琉璃瓦,文二爷不再考较宁海,抓紧时间,三言两语和李信介绍情况。“老苏侯爷嫡亲的妹妹,嫁给了吕相。”

“这岂不是……墨相和吕相还算是亲戚?”李信忍不住插了句,墨相和吕相针锋相对几十年,两大阵营不知道交手过多少回,没想到两人竟然还有这份亲戚关系。

“这要是也算亲戚,那这京城家家有亲。”文二爷不客气的堵了李信一句,“吕相府上。”文二爷顿了顿,“这个以后再细说。先说季家。”

提到季家,文二爷长叹了口气,“季家是江南诗书大族,到季老丞相,族里人才辈出,算得上群星闪亮,因为这个,当年周太后才挑中了季氏做媳妇,可就是因为有了季皇后,整个季氏一族一直沉落到今天,只怕得等周贵妃死后,再过些年才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李信低低‘嗯’了一声,他在江南游历时,曾经到季氏族学里上过几个月的课,对季氏一族,印象极好。

“季天官状元出身,如今这个吏部天官,已经做了七年了,看样子,是要在这天官的位置上终老乞骸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