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都是我阿娘挣来的,到她生了病,这银子怎么就不能给她用了?她那病治得好治不好,得治了再说,就算治不好,那也得治!她的银子,她花她的银子,我花我们娘儿俩的银子,凭什么不让我给阿娘治病?”

看样子,时隔十来年,小悠的愤慨一点也没有减少。

“不让我进陈家的门,就算他们求着我进,我还嫌恶心呢!”小悠将手里的杯子重重拍在炕几上,杯子里的酒溅出来,秋媚急忙拿帕子给小悠擦手。

“断亲就断亲,他们嫌我败家,我还嫌他们没人性呢!”小悠从秋媚手里扯过帕子,用力擦着手,冲绿梅道:“你说你的,别管我。”

“嗯,就这样,小悠姐和陈家的亲事就断了,小悠姐带着阿娘搬进城,治了一两年,小悠阿娘的病,到底没能治好,小悠给阿娘办了丧事,找到班楼想谋份差使,万嬷嬷说,那时候小悠手里也就几百个大钱了?”

绿梅看着小悠,这句疑惑是冲她说的,小悠嗯了一声,“阿娘走时,银子花的差不多了,余下一二百两银子,也都用在了阿娘身上,算是风光大葬吧,阿娘挣的银子,我就是要给阿娘用光。”

“小悠姐在班楼管了两年白案,后来,因为姑娘爱吃小悠姐做的茶饭,那时候太太正给姑娘挑陪嫁,万嬷嬷就找到小悠姐,让小悠姐进府,专门侍候姑娘的茶饭,后来姑娘嫁进姜家,小悠姐也跟进姜家,后来又从姜家出来。”

“那陈家为什么找上门来?”文二爷问绿梅。

“小悠之后,陈家大哥又重新定亲娶了媳妇,今年年中,陈家大哥的媳妇一病没了,留下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陈家大哥来,是想把小悠姐娶回去当填房。”绿梅声调平平,听不出感情。

“呸!脸怎么这么大?”秋媚猛啐了一口,绿梅气的呼了口气,“瞧瞧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这事儿,”文二爷连叹了几口气,“小悠啊,我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当年的事,陈家不算错,要是陈家太太象你阿娘那样,生了治不好的病,陈家肯定也是这样,送进庵堂,也就是多去看几趟。市井人家,哪有象你这样,为了一个病人,倾家荡产的?你这是就你跟你阿娘,你又的手艺,要是普通人家呢?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十几几十口人,难道不管其它人,把银子都填进治不好的病里?”

“你说的这个理儿,我懂,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一大家子十几几十口子,断没有把所有的银子全填进治不好的病里,让一家子倾家荡产的。可是!”

小悠直视着文二爷,“那些银子都是我阿娘挣的,她自己挣的银子难道不该她自己用?她用她自己挣的银子治病,难道还碍着谁了?难道不对?哪儿不对?凭什么她自己挣的银子,不能用在她自己的病上?那些银子,是我阿娘挣的,就是我阿娘的,不是我的,更不是陈家的,她就是能用光,用到倾家荡产!”

绿梅瞪着明显极其激动的小悠,秋媚两眼放光看着小悠,简直有些崇拜了。

文二爷沉默片刻,露出一脸苦笑,“你这话,怎么说呢,听起来是这个理儿,可是,从礼法上讲,不是这样……”

第三百五零章 其主和其仆

“要不是这样,那就是礼法不对!”小悠打断文二爷的话,断然而强硬道。

文二爷瞪着小悠,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猛一声咳,他还能说什么?

“小悠姐说的在理!”秋媚简直要鼓掌了,“就是!凭什么自己挣了银子不能用到自己身上?他陈家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脸?小悠姐阿娘的,小悠姐的,难道就是他们陈家的?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文二爷瞪着秋媚,同样的无话可说。

“唉!”绿梅长长叹了口气,“小悠姐,你看,我从来没劝过你跟陈家大哥回去,老实说,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咱们女人嫁人图的是什么?”

文二爷正抿了口酒,被绿梅这话呛的伸长脖子,连伸了好几下,才算没呛着。

绿梅已经有了六七分酒意,一句话说完,眼泪潸潸,“小悠姐,你说,别家不说,就说咱们家,内宅外宅,一家子都在李家当差,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儿多的是,别的不说,就说我阿娘,和我阿爹……”

绿梅接过秋媚递上来的帕子,按住不停往下掉的眼泪。

“我阿娘和阿爹一样当差,阿娘的月钱比阿爹的还多了二百个大钱,一直都是这样……”

绿梅的话有些零乱,“阿娘一样当差,回到家里,要洗衣服、做饭,收拾,带孩子,还有侍候我阿爹!阿爹回到家里,往炕上一坐,腿一伸,等着我阿娘烧水兑水侍候他烫脚,等着我阿娘给他炒菜温酒,他喝了酒倒头就睡,我阿娘一天到晚,从来没闲着过,连生着病,也得做家务带孩子侍候我阿爹,都是一样当差,凭什么我阿娘过的这么苦,我阿爹就什么都不用管,就什么都得我阿娘侍候着?”

文二爷看着眼泪流个不停的绿梅,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阿娘生了四个闺女才有了我弟弟,我阿娘挺着肚子一个接一个生,连生孩子的热水,都是自己烧的,可生的闺女也罢,儿子也好,不都是沈家的闺女儿子,关我娘那个赵字什么事?生了儿子继承的是沈家香烟,又不是赵家的,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的难处都是我阿娘一个人吃尽咽尽,可那个家里,都姓沈,就她一个姓赵的,就她一个外人,她一个外人,凭什么要给沈家当牛做马?”

绿梅一把抓过酒壶,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拍在炕几上。

“也不能这么说,女人,总得成个家……”文二爷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他这些话,干巴巴太空洞太敷衍了。

“都这么说,女人不嫁人不行,女人得有个男人,女人得有个家,可嫁人有什么好处?男人有什么用?有个家除了当牛做马,那个家有个什么好?看看小悠姐……小悠姐的娘,要是在我家,我家的银子,至少一半是我阿娘挣的,可是我阿娘要是生了象小悠姐阿娘那样的病,要是主子们没有赏赐,要是全靠我家,我爹能拿出一半银子给我娘治病?哪家肯?大不了等我娘死了,我爹再娶一房媳妇回来,这样的家,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女人嫁人,有什么好处?”

绿梅直视着文二爷,一句紧一句的问道。

文二爷下意识的往后仰着上身,“嫁人不能为了好处……”一句话说到一半,文二爷露出一脸尴尬的笑,“世情如此,绿梅酒多了。”

小悠示意秋媚,自己也起身,沏了杯茶过来,递给绿梅。

“我连个姓都没有。”小悠自己也倒了杯茶,“没家没族的,我都想好了,等老了,能在这家里养老最好……”

“能!”秋媚接话接的极快,“我问过了,太太,还有前头的老太太,等下人厚道得很,一辈子没嫁人,老太太和太太给养老送终的,好几个呢,都好得很!”

“能在这里养老最好,要是不能,我就找间尼庵,带发修行也行,落发也行,反正都那个年纪了,头发有没有都行,我有银子,有银子就不愁没人侍候,等死了,就一把火烧了,把灰撒到地里,随便哪块地,我觉得佛祖最好,人死了就轮回去了,这辈子我杀生杀得多,下辈子大概轮回个鸡啊鹅的,管它呢!”

小悠浑不在意的挥着手,秋媚拍起了巴掌,“小悠姐说的真好!就是,什么香烟不香烟的,关咱们屁事!就该这样!”

“你这妮子,疯了!什么屁不屁的,要是让万嬷嬷听到,非掌你嘴不可。”绿梅酒意恍惚中,还牢记着规矩。

文二爷连喝了两三杯酒,他不准备说话了,这三个丫头,凑在一起各自说话,并不用他帮忙开解什么以及解决什么,用不着他说什么。

秋媚嘻笑着,提着酒壶给绿梅和小悠满上酒,举起杯子,“来,这一杯祝我们姑娘一辈子顺顺当当,过得好!最好别嫁人了,嫁个屁啊!”

“都说了不能说屁这个粗俗字儿,万嬷嬷……要掌嘴的!我也祝姑娘一辈子过得好,嫁个屁啊!”绿梅醉意浓重,杯子里的酒晃出来一半。

“绿梅别喝了,你看看你这酒量,姑娘跟咱们不一样。”小悠从绿梅手里夺过酒杯,将茶杯塞到她手里,绿梅浑然不觉,举着茶杯,跟秋媚碰了,又跟文二爷猛的碰了下,仰头就喝。

“二爷见笑了。”小悠酒量看起来相当不错,还十分清醒,文二爷忙摆手道:“小悠姑娘别客气,绿梅姑娘这是真性情,这份见识令人佩服。小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只管说。”

“没什么,”小悠又倒了杯茶塞到举着杯子要酒的绿梅手里,“陈家的事,万嬷嬷已经帮我打发了,再有什么事,有姑娘,还有太太呢,我们这些的下等人,酒多了乱说的话,二爷就当个笑话儿听吧,别往心里去。”

“这不是笑话儿。”文二爷看起来十分感慨,“都说闺阁之中自有豪杰,你们姑娘不同凡俗,你们也一样不同凡俗,只是……不说了不说了,以后好好跟着你家姑娘,你说得对,活着先活好,至于死后,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百五一章 说说话是大事

绿梅最先醉倒,趴要炕上睡着了,接着秋媚也醉了,仰面朝天伸胳膊也在炕上睡着了,文二爷一半是因为感慨和因为听到的话郁结,一半是确实酒多了,脚步虚飘歪歪斜斜晃出厨房院门,幸好小厮已经守在门口等着了,扶着他回去睡下。

李桐的藤花院,后园那间花厅里,李桐裹着件长到脚面的灰鼠里斗蓬,坐在宁远对面,看着他,等着说话。

“这件斗蓬不错,现在穿正好。”宁远指着李桐的斗蓬。

“本来这天还早,穿不着这样的小毛衣服,这是特意让她们找出来备用的。”李桐很认真的解释了这件斗蓬。

“京城不冷,要是在我们北三路,早就漫天大雪,冰天冻地,早就穿大毛衣服了,我送你几件上好的毛皮做衣服?”宁远欠身问道。

“不用,京城不冷,七爷来是有事,还是专程来说话的?”李桐问道,好象他每次来都是这样,她不问,他就不说正事。

“有点事。”宁远挪了挪,坐的端正些,“珍珠帘子的事,文涛跟我说了之后,我就让人盯着姓钱的,要买帘子的是贺家。”

“大皇子?他买珍珠帘子干什么?送给周贵妃?”李桐很惊讶。

“不象是送给周贵妃,大皇子的脾气,怎么可能跟老四学着?我也没想通他现在要买帘子做什么用,不过。”宁远看着李桐,“你们府上还有没有差不多的珍珠帘子?能不能再放一挂出来?还照上一次的价,中间的差价我补给你,要不算是我买的也行。”

“有倒是还有。”李桐想着上次清库房时的帘子,“好象还有两挂,珍珠不耐放,特别是这样的珍珠帘子,外婆喜欢珍珠,这才收了几挂,不过,”李桐顿了顿,“上次放出去的是品相最差的一挂,余下的两挂都比上一挂品相好不少,珍珠也大一些。”

“不知道大皇子要做什么用,这个先不管,转一挂给我,上一挂帘子你是低价出的?这一挂加一倍你看怎么样?”宁远财大气粗。

“上一挂就是要卖出价才好办后面的事,怎么能低价出?这一挂帘子好是好些,可论市价,也就是上一挂帘子的价,不用再从你这里转手,我直接让人交到钱掌柜手里,比上一挂加半成出去就是了。”李桐不会占他这个便宜。

“那好。”宁远十分干脆,“这事你安排,放出去之后让人跟我说一声。老大鞭抽晋王的事,你知道了吧?”宁远岔开话,神情闲适的问道。

李桐点头,“他的脾气太大了。”

“脾气?”宁远一声冷笑,“匹夫之怒,流血五步,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这个连匹夫之怒都算不上,这算什么脾气?”

“匹夫之怒……”李桐打量着宁远,“是这么用的?还有句天下缟素吧?”

“那句用不着,你也读过这篇文章?这篇文章要是真的,那时候真是蛮荒之时,你看现在……你没上过朝,臣子离皇上十步开外,中间还站着象我这样的御前侍卫,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宁远一声嗤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看着李桐,上身倾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我要是想伏尸两人天下缟素,那倒是差不多能行。”

李桐直直的瞪着宁远,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句话不象玩笑,或者说,她总觉得他是个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你到京城……”好一会儿,李桐才能说出话来,一句话说了半句,后面的却困住了,她几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是有打算来的,宁皇后和五爷,”李桐的话断续破碎,不过她相信宁远完全听得懂。“可要是,万一呢?你都打算好了?”

“万一失败?”宁远脸上的玩笑敛起,却没有多少凝重的意思,他的神情很象这后园的月色,平静而淡然。

李桐点头,“万一失败,你都打算好了?你,宁皇后?五爷?”

“没有。”宁远答的快而干脆,“你问的要是退路,这事没有退路,不是破釜沉舟激励士气,我谋的这事,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事,但凡无所不用其极的事,都没有退路。”

李桐低低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人都有一死,大姐嫁进京城时,”宁远的话仿佛哽住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后来才想明白,大姐启程时,去祠堂辞别祖先,挨个牌位跪别,大姐那时候,不是出嫁,是赴死的。”

李桐听的心里酸涩难忍。

“宁氏族人不多,可也有上百人,阿爹阿娘就是再疼大姐,也不能为了大姐违抗皇命,给宁家招来灭族之祸,宁氏也不能为了大姐一个人,揭杆而起,让北三路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宁远越说声音越低,“我离开家里,也去了祠堂,跟大姐一样,挨个跪别了宁氏先祖,大姐是为了宁氏一族,只身赴死,我是为了大姐,自请出族,离开北三路,就没打算再回去。”

“这种事,成与败,都是要牵进全家全族。”李桐话说的很委婉,你这个自请出族,跟宁皇后的辞祖赴死一样,都是内心给自己的说法,别人是不会知道了,这个自请出族,跟真正的自请出族,半分不相干。

“嗯。”宁远叹了口气,“为了这个,我想了一路,成就不说了,要是不成,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家里和宁氏族里,也就是,得先想好怎么嫁祸于人。”

李桐哭笑不得,“那你准备嫁祸给谁?谁家接得起这样的大祸?”

“这个么,”宁远嘿嘿笑了几声,“这得就事论事,不能一股脑儿全嫁到一家头上,你放心,我这么聪明的人!你不是说,我肯定能心想事成?我也这么觉得。就象在北三路时,我出城打仗,上山剿匪,从来没想过什么一败涂地,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败?那是笑话儿!我就真从来没有一败涂地过,一次也没有!”

宁远微微仰着头,一脸傲然,象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也象是在安慰李桐。

第三百五二章 时光太快

“文二爷也说过,做大事不能前瞻后顾,只能勇往直前。”李桐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说不上悲凉,可也说不上振奋,不算喜,也不能算悲,只是五味俱全,又无法理清。

宁远这话自相矛盾,真要认为自己决不会败,那临行前还用得着辞别祖宗,自请出族?这是立了必死之心,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来。来程中,却又满怀必胜的信念。

“你在京城长大的?”宁远看起来不太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李桐也不愿意再说这些,忙点头道,“算是吧,我两三岁的时候,就跟阿娘到了京城。”

“一直在这京城?没出去过?最远的地方去过哪里?”

“最远的地方……栖霞山吧。”李桐有些恍惚,从前的五十多年里,她一直拘在那座王府里,天不亮就起,天黑透了还在忙,忙不完的家务,看不完的刺心事,算不完的帐……

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栖霞山,那时候姜焕璋谪贬在北边,阿娘已经没了,她大病初愈,瘦骨嶙峋,一个人去了栖霞山,为什么去栖霞山,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可那个夏天的深夜,她沿着栖霞山荒芜的山路往上爬,嶙峋尖利的碎石硌着脚底,硌的一阵接一阵沉重的闷痛,她爬到山顶,仰头四望,繁星密布的夜空扣在她头上,无比远,又无比近,凉凉的山风将散乱的发丝吹到她脸上,又从她脸上吹走……

她在山上站了一夜,看了一夜星空,吹了一夜凉风。

几天后,她又回到了绥宁伯府,至于当初为什么去,又为什么回去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栖霞山?山上有座栖霞寺?”宁远看起来很有兴致,“景色怎么样?”

“夏天去的话,夜晚看星星不错。”李桐收回思绪,此生已非从前,有一天,就算她再到栖霞山,再象从前那样,半夜爬到栖霞山上吹夜风,也必定是心怀喜悦,目光所及处,都是美好。

“可惜,今天夏天过去了,明年夏天吧。”宁远一脸向往,“栖霞山看星星好,你这园子里看月光好,京城就这点好,有春有秋,四季分明。”

“难道北三路没有春秋?”李桐笑起来。

“北三路么,长冬短夏无春秋,每年九十月就开始下雪,开始下雪,就开始冰天冻地,雪落一回,积一层,一直积到第二年四月才开始化冻化雪,雪一化,中午就能光膀子了,北三路的夏天不象京城,京城的夏天能闷死人,北三路夏天天高气爽,就是热,也热的脆爽不闷气。”

宁远语调里透着怀念,“冬天更好,这京城大冬天的还得用冰窖,我们北三路,象现在,杀了猪杀了羊,往外面一扔,一会儿功夫就冻成一块大冰坨子。有一年……大姐刚离开家没两年,我刚知道大姐的境况,跟阿爹和大哥闹气,瞒着家里出了关,就带了十来个人,出关没几天就遇到雪暴,迷了路,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偏偏又遇到关外最大的一帮土匪……”

宁远突然不说话了,李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你遇到土匪,逃出来没有?找到路了?回到家了?”

“那当然,要是没回到家,我也不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宁远慢吞吞答了句,李桐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那帮土匪碰上我,那是他们前世不修。”宁远笑了几声,接着道:“那帮土匪有一百来人,我带的人虽然都是好手,可也没法以一抵十……”

“你不赶紧逃,还想着剿匪?”李桐失声道。

“也不是为了剿匪,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们带的干粮快吃完了,那帮土匪刚劫了支商队,肥的浑身流油。”

李桐无语的看着宁远,文二爷说他才是北三路最大的土匪,这话好象没说错。

“我们运气好,缀了一天一夜,就截住了来接应的十几个人,把人杀了,砍成大块,扎了个爬犁拖上……”

宁远迎着李桐瞪圆了的双眼,装着没看见,“遇到雪暴,人找不到吃的,狼也找不到,我们拖着这一车人肉,很快就遇到了狼群,我们在前,狼群在后,一边跑一边往狼群里扔人肉,狼群越聚越多,三天后,就聚了上千只狼,人肉也扔没了,傍晚,我们紧挨着安下营地的土匪跑了,那群饿狼把那帮土匪团团围住。”

“你刚才说,你们带的干粮也快吃光了,那你们……你们?”李桐满脑子门都是那句:把人砍成大块!象砍猪肉牛肉羊肉一样,喂狼,是不是也喂人?

“有十几个人,就有十几匹马,人肉喂狼,人吃马肉,你想哪儿去了?”宁远一脸促狭,李桐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额头全是冷汗,没吃人就好。

“那帮土匪砍了一夜狼,到底是关外的土匪,比狼厉害多了,跟上千只狼杀了个两败俱伤。也就北三路能这么干,要是在京城这一带,早臭了。”

李桐脸有点青,“京城没有土匪,也没有那么多狼。”

“可不是。”宁远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怅然,“京城风软雨软,连杀人用的刀,都是软刀子。”

“要论用软刀子,你用的也不差。”李桐不客气的说了句,宁远两根眉毛一起抬起,立刻又落下,眉开眼笑,“我也这么觉得,象我这样的聪明人,软刀子照样当硬刀子用!”

“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李桐看着花厅一角火光渐暗的红泥小炉,笑着提醒道。

“是不早了。”宁远接了句,懒懒散散站起来,“也没说几句话,就不早了?逝者如斯夫!我走了,有事我再来寻你。”

“好。”李桐站起来,紧了紧斗蓬,下了台阶径直去了。

宁远跃出花厅,站在一角阴影中,看着李桐进了月洞门,呆了片刻,仰头看着天上的半月,看了好一会儿,低下头,慢慢摇了几下脖子,叹了口气,背着手,蹦踌躇跶往角门过去。

第三百五三章 纷乱

李桐回到房间,用热水将脚泡温暖了,躺到床上,看着绣着各色牡丹的帐顶,半点睡意也没有。

能从姜家脱身,她的喜悦无以言表,不光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福安长公主,为了阿娘,甚至为了宁远,也许还有五皇子,和素未谋机的宁皇后……

她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也许从前真就是一场黄梁梦,过于真切了而已,在白老夫人说到杨舅爷的亲事前,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轻松,一直缠绕着她的,从前的一切,飞快的消融,她开始要忘了那个从前,那个梦,一个梦而已,真正的未来,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

直到白老夫人说到杨舅爷的亲事。

好象变化的,只有宁远的到来,和她从姜家脱了身……也许连宁远的到来,也和从前一样,从前她不知道而已……

李桐翻了个身,心乱如麻,杨舅爷还是娶了伍姑娘,那长公主呢?晋王呢?还是该吞金的吞金,该做皇上的做皇上吗?

为什么她从姜家脱了身?而杨舅爷还是娶了伍姑娘?

因为她想从姜家脱身,她行动了?而杨舅爷……姜焕璋没在京城,杨舅爷并不知道自己从前娶过谁,就算姜焕璋在,他一定很乐意杨舅爷娶伍姑娘这样的市井女子,他妒嫉杨舅爷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荣华富贵,妒嫉了一辈子……

那长公主呢?如果也象她这样去做,是不是也能象她这样,从姜家脱身出来,到了一个新天地里?就算没有新天地,至少,她不用用吞金那种法子,痛苦辗转而死。

她不知道努力了有用没有,可是,如果她眼睁睁的坐视,长公主只怕要和杨舅爷一样,重走一遍从前。

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

她该怎么办?

李桐辗转一夜,早上就醒的极早,她做了一夜噩梦,梦见长公主一块接一块的吞着金块,一边吞,一边看着她笑,笑的她如同站在地狱里……

李桐到宝林庵的时辰比往常早了不少,福安长公主进去小院时,李桐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扇旺红泥小炉,又抽去几块炭,备好了火,开始焙茶。

“怎么这么早?眼里象是有红丝,昨天没睡好?出什么事了?”福安长公主坐到李桐对面,探头过去,仔细打量她。

“没出什么事,昨天宁远过来……”李桐将珍珠帘子的事说了。

福安长公主长长的喔了一声,斜着李桐,一脸说不上来的表情,慢吞吞道:“这个宁远,倒是跟你不见外,这么半夜三更翻墙找你,他也不怕坏了你的名声?你还能跟他喝茶赏月,这事儿……有意思!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福安长公主话锋突转,李桐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这样的事,他能打发人过来人传人的传话?那岂不是要闹的满城皆知?再说,打发人往我这儿传话,不更得坏了我的名声?”

“话是这么说,不过……”福安长公主拖着长音,“半夜三更孤男寡女……”

“你怎么也这么俗了?”李桐不客气的打断了福安长公主的话,“你是修行的人,心中有佛,见佛皆佛,你这心中是什么?”

“好吧,算我俗了。”福安长公主一边笑一边认了个俗,“不过,我先把话说到前头,你别想多了,宁远那样的,肯定眼高于底!”

“我知道,我看他象看小孩子一样。”李桐无奈的叹了口气。福安长公主噗一声笑的往后仰倒,“小孩子!小妮子,你多大了?”

笑了好一会儿,福安长公主直起上身,拿帕子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说起来也怪,你还真不象十几岁的小丫头,我从来就没觉得你比我小,偶尔,”福安长公主顿了顿,眼里有几分困惑,“我确实觉得你象个老太太,你这心境,我想不通。”

“你要是想想通也很容易,嫁一次,所嫁非人,一次就行了。”李桐垂下眼皮,这话,她这么说也算是实情,只不过她没说是嫁半年多之后,还是熬一辈子之后。

“那还是算了。”福安长公主答的飞快,端起茶,惬意的一口口抿起来,李桐捧着杯子,侧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其实京城,或者这天下,还是能挑出不少能配得上长公主的好男子,长公主是豁达之人,一娶一嫁,在乎的是心意相通,肯定不会在乎对方是不是结发,那就更多了,这京城就有不少,比如墨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