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楚王一起来的几位世家子弟,护国公府的谈靖,广陵侯府的扬曦,大学士府的李令煦等人纷纷点评,“机锋对敌,如箭行无迹,迅捷锐利,不落窠臼,又含意深刻。这些优点,张将军张夫人的爱女占齐了。”

这些人也真是缺德,其实都知道这小姑娘姓香,偏说“张将军张夫人的爱女”,有意讥讽陈墨池。

何盈身边那浅紫衣衫的少女名叫韩慧,是临安侯府的千金,和李令煦是远房表兄妹,自问是说得上话的,“十七表兄,小妹不懂了,难道香姑娘真算得上此间主人么?”

李令煦神态洒脱,“表妹太过拘泥了。打机锋要有机利警句,敏捷才思,这位小姑娘方才把你们全部问住,已是大获全胜。”

韩慧见这位远房表兄一点向着她的意思也没有,只好闭口不言。

“惩罚是什么?耕田么?有趣有趣。”扬曦拍手道。

南阳公主恼怒的瞪了扬曦一眼,扬曦浑然不觉。

何盈心中一紧。

不,她不能真的输给香璎,不能真的去耕田,那岂不是丢死人了?

何盈捏捏陈乐欣的手,使个眼色。

陈乐欣向来唯何盈马首是瞻,知道何盈这是给她派活儿了,壮起胆子出头,“楚王殿下明鉴,香璎不是张家教养的,她本是我陈家的女孩儿!是我二叔陈驸马之女!”

楚王满脸诧异之色,“竟有此事?”

陈墨池竭力隐忍怒气。

他有前妻,有女儿,楚王难道会不知道?故作姿态,着实可恶。

“是真的么,大姐夫?”楚王向陈墨池求证。

陈墨池僵硬点头。

楚王懊恼不已,起身长揖,“张将军,这小姑娘既是陈驸马爱女,将军何不还给陈驸马,令他们父女团聚?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

陈墨池蓦然看向楚王,又惊又怒。

他当然是会要回女儿的。但眼下形势对他不利,他不会选择此时开口,而是要等回京之后,央太子出面,可保万无一失。楚王现在开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楚王太阴险了!

南阳公主也十分气恼。

楚王真会添乱!

香璎心情激动,手心出汗。

机会来了。

她可以为九泉之下的祖父伸张正义了。

张宪不快,“楚王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要让陈家父女团聚,难道内人便可以母女分离了么?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孩子,何等不易。”

香璎行了一礼,“楚王殿下,您如果想替陈家索要孩子,恐怕要到我已经过世的祖父坟墓前,向他老人家提出这个要求了。”

香馥双目含泪,“这个孩子生下来便上了香家族谱,她姓香。”

“小姑娘姓母亲的姓,难不成……”扬曦失声惊呼,眼神复杂的看向陈墨池。

陈墨池恨透了楚王和楚王的这些狗腿子,但不得不忍气解释,“陈某人并非赘婿。香伯父生前对陈某人有恩,陈某人为了报恩,承诺和前妻香氏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一定姓香。”

“原来陈驸马还记得,我祖父生前对你有恩啊。”香璎眼圈一红,哽咽了,“你上不起学,束脩之礼,我祖父替你备的;笔墨纸砚,我祖父替你买的;你养不起家,母亲妹妹,侄子侄女,我祖父替你照看的!他老人家掏心掏肺的对你,你陈驸马衣锦还乡,只记得你祭拜你陈家的先人,可曾到我祖父坟前上过一柱香?可曾到我祖父坟前敬过一杯酒?再造之恩,你便是如此报答的么?”

香璎这番控诉,掷地有声。

陈墨池如被雷击。

南阳公主心头阴云密布。

陈墨池已经是她的驸马了,若再去祭拜前岳父,成何体统。

她南阳公主不要面子的么?

不,绝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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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明天见。

第14章

“驸马,原来你有这么位恩人,怎地从未听你提起过?”南阳公主语气柔和的诘问。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南阳公主给足陈墨池面子,和软得不像公主诘问驸马,倒似寻常人家的妻子嗔怪丈夫。

陈墨池面有愧色,长长叹息,“对公主有所隐瞒,是我的不是。香公于我有大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香公当年资助我,勉励我,希望我入仕之后,做一名良臣,丹心碧血,为国效力,为民请命。我虽中了状元,但于国于民,寸功未立,有负长者厚望,又有何脸面见他老人家呢?”

陈墨池也真是脸皮厚,把他自己说得很有良心,甚至很高尚。

南阳公主心中一喜,忙慷慨大方的许诺,“驸马目前虽没有立下功劳,但以驸马之才,假以时日,必有建树。日后驸马建功立业,不只可以到香公坟前祭拜,还可为香公请封诰,想必香公九泉之下,也会欣慰万分。”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说得挺热闹。

香璎冷笑。

这般容易便想推脱过去么?想的美。

香璎反正年纪还小,也不介意耍个性子,当众让陈墨池难看。

陈墨池脸色诚恳,“璎儿,你给为父一点时间,好么?待为父建立功勋,成就一番事业,才有脸为你祖父扫墓。”

“听你的话意,你若事业无成,便没脸见我祖父,是么?”香璎慢吞吞的问道。

“为父实在惭愧,年过三十,碌碌无为。”陈墨池没有否认。

香璎气愤的瞪着陈墨池,“哇”的一声哭了,“你骗人!你母亲对你的期望,和我祖父对你的期望是一样的!为什么你有脸见陈老太太,没脸见我祖父?你到底是没脸见,还是不想见?”

“女儿,不是这样的……”陈墨池额头冒汗。

香璎倔强的伸出手掌挡在陈墨池面前,“停!你不要急着说话,不要急着解释,请你扪心自问,没脸见还是不想见?想好啊,你一定要想好了再说啊,你曾经教过我,作伪不易,若想骗过别人,要先骗过自己。你先把自己骗好了,你自己真相信了,再开口说话不迟。”

陈墨池脸色青白,急怒交加,“痴儿,为父何时那般教过你?”

南阳公主训斥道:“休要胡说。驸马至诚之人,何时骗过人?又何时教过你骗人?”

香璎一脸委屈,“我没胡说。他真的教过我。从前他很宝贝我的,我小的时候,他给我当马骑,又快又稳当。”

“哈哈哈哈哈。”楚王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谈靖、扬曦等人都捧腹,“原来陈驸马竟是位慈父,失敬失敬。”

独李令煦叹道:“香姑娘,彼时你祖父还在世,对么?”

陈墨池面无人色。

今天他丢人丢大了。他的亲生女儿攻击起他,犀利无情,如仇敌一般。

南阳公主从没被小辈如此顶撞,恼怒到了极处。

她恨不得立即吩咐侍从把香璎拖下去,可雍城长公主、楚王都在,当着这些皇室成员的面,她不能失态。

南阳公主以为方才的局势对她来说已经很难堪了,谁知更过份的还在后头。

张宪拍案而起,“娘子你说,要不要陈驸马去祭拜岳父?若你说要,我押也要把他押过去!”

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勇士,此时的张宪,杀气腾腾,气势汹汹。

香馥眸中含泪,拉了香璎的手,“女儿,算了吧,为你祖父扫墓有我、有你,何必强求一个外人?”

香璎一脸倔强,“对于娘来说,陈驸马如今与路人无异。可对于我来说,他始终是血脉至亲。他不能忘恩负义,非到我祖父坟前祭拜不可!”

“女儿,你这又何必?”香馥垂泪。

香璎一咬牙,冲到陈墨池面前,伸手拨下头上金钗,钗头对准自己咽喉叫道:“你不答应,我死给你看!”

“璎儿!”香馥大惊。

“痴儿,快放下!”陈墨池跺脚。

“一哭二闹三上吊啊。”南阳公主气得头昏。

何盈、陈乐欣等人,早就听傻了、看傻了。

楚王貌似关切慌乱,“小姑娘休要如此,有话好商量。”其实眸光如电,心中兴奋。

谈靖、扬曦等和楚王一样做着和事佬,心里也和楚王一样高兴。

香家这个小姑娘做的好。今天这个情势,陈墨池是非答应不可,但就算陈墨池答应了,所有的人都会说是被香璎逼的。陈墨池这个忘恩负义的名声,是背定了。

香馥花容失色。

张宪从果盘中拿起一颗枣子扣在手中,“阿馥放心,我打暗器百发百中,璎儿不会有事。”

香馥心略宽了些。

“璎儿太傻了。”香馥喃喃。

“璎儿说的对,陈墨池对你来说,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对璎儿来说,却是她的亲生父亲。生父忘了祖父的恩义,璎儿如何能忍?”张宪眼睛盯着香璎,同时还要安慰香馥。

香馥幽幽叹气。

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可以放下陈墨池,香璎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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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聚精会神关注香璎和陈墨池的父女之争,没人注意到,雍城长公主已经不在她的座位上了。

小小的、金黄的桂花花瓣翻飞,偶尔落在人身上,清香满怀。

“里面那么乱,你也不管管。”青衣少年手抱长剑,语气慵懒。

雍城长公主替他拂去衣袖上的花瓣,“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这是第几次遇袭了?”

青衣少年低头一笑,“无妨,死不了。”

他生得极好,风姿秀异出尘,这时发髻有些凌乱,却更添美感。

漆黑如墨般的长发垂在脸畔,如墨玉映白玉,光洁典雅。

雍城长公主轻叹,“难怪你不愿认回去。也罢,家族越大,内中的龌龊污秽之事越多,自由自在的在外边,未为不可。”

青衣少年不置可否。

显然,雍城长公主的这个话题,他不感兴趣。

殿堂之中,传出阵阵惊呼声。

“陈驸马,你就答应了香姑娘吧。”不知哪个大嗓门在高声疾呼。

雍城长公主微晒,“南阳公主从哪里寻来的驸马,活宝一个。”

青衣少年忽想起一事,“对了,香家小姑娘和她的母亲,曾在桂花寺遇险。刺客六人皆被我所杀,其中三人我认得,是黑道上挂了号的。”

“谁这般下作,对两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手?”雍城长公主皱眉。

青衣少年道:“第一,可能是南阳公主。南阳公主担心陈墨池对前妻念念不忘,因此痛下杀手,不稀奇。反正刺客是黑道上的,官府查案,最终不过是江洋大盗劫财劫色。”

“第二,可能是南阳公主的敌人。毕竟陈驸马的前妻若真的被杀,世人便算不说,心里也会怀疑南阳公主出于嫉妒斩草除根。事情传扬到京城,再经有心人渲染,对南阳公主,对太子,大大不利。”

“南阳公主的敌人,可能性更大。”雍城长公主缓缓道。

“或许。”青衣少年见树上有枯枝,拨长剑挥去,枯枝应声而落。

雍城长公主眼神宠溺。

青衣少年收剑入鞘,临行前拜托,“香氏母女二人,还请多加照看。”

雍城长公主调侃,“是多照看香氏母女二人,还是多照看香家小姑娘啊?老实说,莫害羞。”

青衣少年不答话,浅浅一笑,飘然远去。

雍城长公主怅然。

孩子,你娘亲替你取名为旸,字复旸,但愿你的生命当中,真能睛天复晴天,晏旸睛朗。

雍城长公主缓步回殿之时,正是香璎和陈墨池对峙,手持金钗,悻悻欲刺。

“这是做什么?”雍城长公主不悦,“小香,你有话好生同你父亲言说,但凡你有道理,他既是状元,又是驸马,怎能不答应?”

“对对对,有话好好说。”众人七嘴八舌劝说。

香馥趁机哄着香璎,把金钗从她手里夺了下来。

虽说张宪一再担保,但香馥总是提心吊胆的。金钗到手,她一颗心才真正放回到肚子里。

“怎么回事?”雍城长公主端庄又威严。

把楚王给感动的。

长公主殿下,您总算出来主事了。就等您了,全靠您了。

南阳公主抢先开口,“姑母,没什么事,小孩子闹脾气罢了。”掐了陈墨池一把,低声吩咐,“把你女儿拉过来,不许她再生事。”

陈墨池歉疚的道:“小女儿撒娇撒痴,让姑母见笑了。”握了香璎的手,语气温和,哄小孩一般,“好孩子,爹什么都答应你,你要天上的星星,爹也搬梯子给你摘,好不好?”

陈墨池这当然不是真的答应,而是想蒙混过关。

香璎心中冷笑。

“挟太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为长者折枝,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陈墨池不就是这样么,祭拜祖父是他有能力做到的事,就是不肯答应;摘天上的星星他没那个本事,反倒欣然许诺。

香璎刚闹过一场,胸膛起伏,脸颊绯红,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要求又进了一步,“你答应去拜祭我祖父了?哪一天啊,日子定了没有?夫妻一体,你要不要带上南阳公主一起?你一个人太孤独了,怪可怜的,外人看着也不像啊。”

众人都有点蒙。

不光陈驸马要去祭拜她祖父,连南阳公主也要一起?

香家小姑娘这要求有点高……

南阳公主肺都快气炸了,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陈墨池拂然。

“璎儿,你没完了?”他低喝。

香璎仰起小脸,笑容狡黠,“你聪明能中状元,我是你亲生的,跟你比才智心计,也不惶多让。咱们来斗上一斗,看今天是你赢,还是我赢。如果我赢了,你也别气恼,我是你亲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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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璎儿,爹有苦衷……”陈墨池心里嘴里,全是苦的。

“你有苦衷啊?”方才父女二人在低语,但香璎声音蓦然高了,又吃惊又愤怒,“什么苦衷?是有人从中阻挠,不许你接近香家,宁愿你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对不对?”

她虽然说的是“有人从中阻挠”,但有谁听不出来呢?指的就是南阳公主。

楚王爱惜皇室声誉,郑重声明,“这绝对不可能是南阳公主所为。父皇陛下约束我们这些皇子公主极为严格,并不许公主凌架于夫家之上。本王的姐姐汝南公主,亲为婆婆侍疾,何尝言苦?”

楚王言及他的亲姐姐汝南公主,含笑扫了南阳公主一眼,“大姐,小弟没说错吧?”

南阳公主知道楚王是借机报复,强忍气恼,淡淡的道:“五郎说笑了。”

汝南公主的驸马是抚远侯次子宁俊伟。抚远侯世子宁俊雄,也就是宁驸马的亲大哥,在京营带兵操练时不慎坠马,卧床休养数月。在这期间汝南公主听过戏,办过酒席,南阳公主因此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告了一状,皇帝把汝南公主宣进宫痛骂,汝南公主诚惶诚恐,涕泣请罪。之后汝南公主夹紧尾巴做人,抚远侯府事无巨细都上心,抚远侯夫人身体小恙,汝南公主亲奉汤药。

抚远侯夫人秦氏,是南阳公主的表姨。

南阳公主一出手,替抚远侯夫人把个公主儿媳制得服服贴贴。

汝南公主和楚王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楚王会因此怀恨在心,那是毫不稀奇。

楚王并非善男信女,有机会当然要报复回去。

李令煦言辞温雅,“南阳公主、汝南公主皆皇室公主典范,挟身份自重,骄凌夫家,那是断然不会出现之事。”

南阳公主气极反笑。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就是想让她就范,答应和陈墨池一起祭拜香公么?

她堂堂南阳公主,去拜祭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还是驸马的前岳父,这是什么样的羞辱。

南阳公主生平第一次正眼看香璎。

十三四岁的样子,青涩的很,就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丫头,硬生生把她逼到了今天这一步。

南阳公主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