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今日,当时送到香家的便不应该是和离书,而是……两杯药酒……

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当时一念之慈,致有今日之祸。

往后再想收拾香家这对母女就难了。毕竟张宪战功赫赫,且是安王心腹,他的家眷,轻易动不得。

“南阳,你怎么说?”雍城长公主冷静问道。

南阳公主想出了新的推拖之辞,“姑母,坟前上香敬酒,难酬香公之恩,我有意为香公请封诰,您看如何?以香公之义,宜追封为奉直大夫。”

南阳公主觉得她已经很大方了。奉直大夫,五品官员,一介平民百姓死后能被追封,多大的荣耀。

香璎如果还不满足,那就太贪心了。

雍城长公主没有回答她,“小香,你说。”

香璎声音清脆响亮,“小香年纪小,才疏学浅,不知《春秋左传·成公二年》中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该作何解释?朝廷名器,难道可以私用么?”

众人皆惊。

香家小姑娘真会给人戴大帽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指责南阳公主公器私用,拿朝廷封诰做人情了?

雍城长公主悠悠道:“南阳,你听到了吧?小香一个孩子,也明白这个道理。”

南阳公主汗流夹背。

陈墨池心生恐惧。

这夫妻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同时在雍城长公主面前跪倒,“让姑母费心,是我夫妻二人的不是。香公于驸马有大恩,我夫妻二人定当至香公坟前祭拜,酬谢当年提携之情。”

“甚好。”雍城长公主颔首。

“啪啪啪”,楚王击掌赞叹,“大姐夫知恩图报,大姐知情达理,真乃我皇室楷模!”

“饮水思源。当年若非香公援手,驸马焉有今日?”“岂止公主驸马,便是我辈中人,也该到香公坟前拜上一拜。似香公这般古道热肠之长者,令人感佩万分。”谈靖、扬曦等人纷纷慨叹。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但南阳公主和陈墨池要祭拜,楚王等人还要同行。

“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张宪当机立断。

“好,便是今天。”陈墨池抢在南阳公主前面答应了。

楚王热心的帮着张罗,一行人当即拜辞雍城长公主,出门登车。

何盈、陈乐欣等人也迷迷糊糊的跟上了。

南阳公主、楚王出行都不是小事,侍从众多,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这样的队伍不管经过哪里,都是被世人瞩目的。

很快,附近的百姓就都传开了,“陈驸马和南阳公主要祭拜香老爷了!就是陈驸马的前岳父!”

队伍经过街市,车行缓慢,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说什么的都有。

“真排场!”

“这里头坐的是公主娘娘哩。哎,你说公主娘娘天天吃啥?是不是顿顿烙油饼?”

“不对,公主娘娘定是顿顿吃肉,红烧肉!”

街头的这些粗鄙言语传入耳中,南阳公主啼笑皆非。

“啥,公主娘娘要去给驸马的前老丈人扫墓?骗人!”

“不能够吧?这乡下人家,女子填了房,被前头人压着,矮人一截,公主娘娘也这样?”

“这公主娘娘不尊贵啊。”

南阳公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气死了,被这些胡言乱语的刁民气死了!

南阳公主叫了侍从过来吩咐了,侍从命人沿途辟谣,“公主驸马此行,只为报恩。”

谁知老百姓不买账,“驸马要报恩,为啥早不来,一直拖到这时候?”“驸马扫他陈家的坟,回乡第二天;扫香公坟,回乡三个月后?”

还有老百姓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陈驸马这是良心发现了吧?昨儿个戏班子唱《铡美案》,看了陈世美的下场,把他吓着了?”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狂笑声。

“做人不能太陈世美。”

“做人不能太陈墨池。”

南阳公主、陈墨池本就觉得丢脸,老百姓的指指点点,更让这夫妻俩颜面扫地。

一路之上,这两人都像在受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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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实无华的墓碑,朴实无华的刻字。

就连坟墓旁种植的青松,也显得平平无奇。

坟墓所在之处,就算天气晴朗,也总是给人阴气森森之感。

两匹快马疾驰而来,扬起两道尘土。

在这清冷的墓地,如此急促的马蹄声,有些突兀。

这两匹快马到了近前,马上两名蒙面人飞身跃下,手持铁铲,向墓碑砸去!

一声长笑,青松间人影浮动,三名少年挡在墓碑前。

蒙面人一愣。

中埋伏了?他们来得如此神速,居然有人比他们还早?

中间的青衣少年薄唇轻启,“动手!”两边的少年应声而动,把手中卷着的席子甩开,席子直铺到蒙面人脚下。

蒙面人又是一愣。

这是何意?

青衣少年眼睛微咪,“一滴血不许洒在地上。”

蒙面人这才知道铺席子的意思,大惊想逃,但已经来不及了,剑气纵横,颓然倒地。

“你们,究竟是谁……”蒙面人气息微弱,自知将死,但死得实在不甘心。

两名少年呸了一声,“坏蛋!你们把香公墓碑砸了,坟墓破坏了,等南阳公主来了,自然便祭拜不成了。心思好不毒辣!”

“为,为公主效忠,死,死而无憾……”蒙面人狂吐鲜血。

“是为公主效忠,还是为公主的敌人效忠啊?”青衣少年懒洋洋的问。

蒙面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两名少年把席子卷好,满意的看了看地面,“就好像没人来过一样。”

青衣少年一声长啸,三人负起席子,奔入青松林。

两匹快马受惊,悲鸣着在路上乱跑。

南阳公主的车队有侍从负责前哨,带上卫兵把惊马射杀、就地掩埋,没影响公主出行。

两匹马和两个骑士都消失了,又有谁知道他们曾经来过这里?

南阳公主和陈墨池憋着一口气,下了车。

前面就是香公墓地了,南阳公主双眼紧闭,许久也迈不出一步。

她要祭拜一个平民百姓了……堂堂公主,要对一个长眠在此地的平民百姓屈膝……

她实在不愿迈出这一步,但是,楚王在看着她,谈靖、扬曦等人在看着她,更要命的是,张宪、香馥、香璎在看着她。

如果她打退堂鼓,楚王不会放过她,公侯子弟不会放过她,香璎尤其不会放过她。

南阳公主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没有赶在张宪迎娶香馥之前,让香家从吉安城消失?

“公主,请。”陈墨池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沙哑。

他也不想催南阳公主的,但没办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不过的。

“大姐,弟弟来扶你?”楚王带着笑的、假惺惺的、让南阳公主听了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不用。”南阳公主咬咬牙狠狠心,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脚。

到墓地前的路并不长,南阳公主却走了很久。

一步一步,她仿佛踩着刀尖一般,每一步都扎心。

陈墨池和她并肩同行,心情一样沉重、沉痛。

这夫妻俩终于走到墓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香璎热泪盈眶。

祖父,您看到了么?那个您曾经寄予厚望的人,那个您把他从泥泞中拉出来送上光明大道的人,那个许嫁独生爱女的人,终于来看您了。

他做了亏心事,想永远躲着您。但我不允许。

他可以爱慕虚荣,可以另攀高枝,可以抛妻弃女,但不可以抹杀过去。

他欠您一个解释,一个道歉。

今天,他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2分评送小红包,截止到下一章更新的时候。

谢谢大家,明天见。

第16章

陈墨池不愿面对祖父,但真到了祖父墓前,他良心发现了。

他伏在祖父坟前痛哭,久久不愿起身。

南阳公主小声提醒过他好几回,他恍若无闻。

南阳公主无奈,只好陪他一起跪着,陪他一起落泪。

难熬啊,对于南阳公主来说,实在太难熬了。

陈墨池这样的做法,简直是在延长南阳公主的刑期。

最后陈墨池吐血昏晕,南阳公主才算是解脱了,“快,快把驸马扶上车,召太医,速召太医!”

侍从们把陈墨池扶上马车,南阳公主跟着上来,无力的靠在车厢上。

谁知这样还走了。

楚王敬佩香公高义,带着谈靖、扬曦等人隆重祭奠。

李令煦文采最好,庄严肃穆的念了一篇骈四骊六、典丽堂皇的祭文。

这祭文做得极为用心,对仗工整,词藻华丽,但是很长,于是南阳公主不得不在车里耐心等待。

楚王等人上香,楚王亲手把色泽金黄、清香柔和的桂花酒洒在墓前。

张宪代表香家,向楚王、谈靖、扬曦等人致谢。

把南阳公主给气的。怎么,这成了楚王的人情了?

可怜陈墨池悠悠醒转,正好听到张宪以香家女婿的身份答谢客人,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了。

南阳公主狼狈又难堪。

何盈、陈乐欣、韩慧等人为形势所迫,也到墓前下拜。

香璎亲自答谢,何盈和韩慧心中恼怒,面上还不显,陈乐欣涵养功夫差得远了,气愤讽刺,“你可算是为你祖父挣到身后荣光了,这下子你满意了?”

香璎冷冷的望着她,不说话。

陈乐欣心里发毛,“你,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香璎慢吞吞的提醒,“打机锋你们输了,要受罚的。明天到普圆寺受罚,休要忘了。”

“你还真爱斤斤计较!自家姐妹,你好意思么?”陈乐欣着急上火。

香璎不理会她,微笑看向何盈,“若想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会给长公主留下坏印象也说不定。”

何盈咬牙。

南阳公主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为的不就是雍城长公主么?她怎么能给南阳公主拖后腿。

“愿赌服输。明日我自会到普圆寺,接受惩罚。”何盈腰身笔挺,身形如翠竹一般。

香璎笑道:“好极了!乐康郡主这样的贵女下田耕地,一定很有趣,我都想明天亲自过去观摩了。”

“香璎你也太坏了吧。”陈乐欣嚷嚷。

香璎眼睛咪了咪,忽然堆起一脸笑,亲热握住陈乐欣的手,“堂姐,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率先提起我的身世,怎会有今日之事?”

刷刷刷,十几道含怒带恨的目光往陈光欣脸上射过去了。

何盈、韩慧等人想起来了。可不就是这个陈乐欣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香璎不是张家教养的、本是陈家的女孩儿,才引发了之后的风潮。

陈乐欣被这些位贵女愤怒的瞪视,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浑身哆嗦。

香璎讥讽一笑,脚步轻快的走开了。

这个陈乐欣,回去之后日子要难过啦。

何盈、韩慧这些人会清算她,南阳公主、陈老太太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南阳公主、陈墨池一行人回到行宫,陈墨池发起高烧,南阳公主脸上无光,推说身子不爽快,闭门不出。

陈墨池是真病了,南阳公主是装病,但消息传扬出去,老百姓不管三七二十一,断言这夫妻俩是做了亏心事,被香公索命,因而缠绵病榻。这谣言辗转传到行宫,南阳公主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何盈、韩慧等人主动到普圆寺要求接受惩罚,雍城长公主命她们到寺里的瓜田、菜田、粮田去,自己任意寻一样活计。

何盈把陈乐欣带在身边,两人挑了拨草。

“你做仔细些,莫让管事挑出毛病。”何盈站在树荫处下命令。

虽是秋天了,但天气晴朗,太阳还是有点毒的,陈乐欣哼吃哼吃用尽吃奶的力气拨着草,挥汗如雨。

她这是戴罪立功,不敢叫一声苦,不敢叫一声累。

何盈虽然是站在树荫下,但偶尔有蚊虫骚扰,实在难过,忍不住抱怨道:“长公主也真是的,罚什么不好,竟然罚种田。”

陈乐欣哭丧着脸,“就是,罚写字、罚绣花、罚站罚跪,哪样不比这个强?”

“乐康郡主很悠闲啊。”香璎笑着过来了。

何盈心中几经挣扎,依旧站着不动,“你不是嘴碎之人,不会告状的对不对?”

香璎和善又亲切,“长公主若不问我,我一个字也不说。长公主若问我,我可不敢撒谎。”

何盈气哼哼的瞪了香璎许久,究竟还是心存顾忌,满心怨恨,一步一步缓缓迈入菜田。

弯腰拨起一颗小小的青草,何盈委屈无限。

“乐康郡主,真的是乐康郡主。”七嘴八舌、不能置信的惊呼声。

“快过去看看,快!”五六个人往这边奔跑。

“盈儿,盈儿!”一个蓝色身影跑在最前面。

“表哥。”何盈似见到救星一般,喜极而泣。

香璎整个人僵住了。

谢宣。

竟在这里又见到了谢宣。

香璎思绪纷乱,分不清是悲是喜。

静海侯谢宣,是大晋朝最年轻的侯爷,也是何盈的表哥兼未婚夫。

何盈的父亲,威远侯何弥啸在世的时候,为谢宣、何盈定了婚。

谢宣的母亲何氏,是何弥啸的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