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跟芝琴。”简虚白撩袍坐在她对面,恰好挡住了桌上的灯火,这让他面容有些模糊,只一双凤眸灼灼明亮,似冬夜寒星,他没回答妻子的询问,却淡淡道,“对你来说,竟这样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宋宜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下之后,才苦涩道,“她们是这世上,仅有的真心对我的人,所以,当然重要!”

简虚白平静问:“那我呢?”

“你的真心,跟她们的真心,是不一样的。”宋宜笑心想你哪能跟赵妈妈、芝琴比?这两位从上辈子起就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而你对我到底是真情还是一时迷恋,成亲才几个月,谁能保证?

但她还没傻到照实说,闻言沉吟了下,低声道,“你我是夫妻之情,她们与我,是犹如血脉之亲!”

说到“血脉之亲”四个字时,宋宜笑心中猛然一痛!

忽然道,“你知道我以前在柳氏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不待丈夫回答,她已冷笑出声,“她不让我吃饱,夏天的时候,只许人将发馊长蛆的饭菜端给我!说我饿极了自然会吃,吃了死掉最好!若不是赵妈妈私下拿自己的积蓄出去买吃的,又贿赂门子让她悄悄带给我,凭我到现在都这弱柳扶风的身子骨,早就趁了那毒妇的心意了!”

“冬天她不给我被褥!你知道我冬天怎么过来的么?赵妈妈将她跟芝琴的被褥都拼在一起,让我睡在中间--但就是这样,睡惯了牙床锦被还有地龙屋子的我,依然承受不住!”

“所以我整个冬天都只好穿着衣裳安置!”

“就是这样,我也经常被冻醒!”

“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哭。”

“哭的时候我想我爹,想我娘,想祖母可怜我,想柳氏能开一开恩…”

“可这些都不过是妄想罢了,最后把我搂在怀里慢慢哄的,也只有赵妈妈!”

她举起衣袖遮面,“至于平常的打骂、讥诮…更是家常便饭!我那亲爹亲娘,我嫡亲的祖母,从来没有管过我!替我解围、给我求情、想方设法护着我的…从来只有赵妈妈与芝琴!”

那些已经过去的、本已逐渐淡忘的画面,倏忽掠过眼前--

在柳氏手底下战战兢兢的相依为命;

前世及笄后赵妈妈长出口气的提点:“小姐已经到说亲的时候,只要出了阁,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便是娘家父母,也不可能继续管着您!您再忍一忍,宋家门楣搁这儿,奶奶再不喜欢您,也要给您寻个官宦子弟的。哪怕官职卑微些,吃穿总不愁!”

柳氏帮着柳秩音颠倒黑白,自己与芝琴拼命分辩、生父宋缘却根本不想听,只命左右:“如此不知廉耻的东西,怎配做我宋氏之女?来人,押下去,待我开了祠堂,禀过祖先,必正门风!”

吴妈妈带人强行拖走芝琴时,主仆分离之际,她哽咽:“小姐,奴婢不能保护您了,您一定要保重!”

赵妈妈额上滴着血,脚步蹒跚,神情是绝望的黯淡,嗫喏道:“王妃娘娘…娘娘派人告诉老奴…说…娘娘最近…玉体欠安…所以…不想…不想理会…琐…事…”

卷土重来后--

“小姐请放心!拼了这条命,奴婢也要助您脱困,再不让那柳氏苛刻您!”赵妈妈听完宋宜笑的计划,眼中闪过惊讶,但立刻转为坚定,“奴婢明儿就寻理由回家一趟!到时候会有两个时辰不在府里,您跟芝琴千万要小心!”

满头大汗的芝琴边把她朝树上推,边急切的喊道:“您爬上去它们就咬不到您了!”

--回忆最后定格成芝琴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宋宜笑放下衣袖,泪流满面的看向沉默的丈夫:“公公虽然不大喜欢你,可婆婆、皇太后、帝后、太子…除了你亲爹、你那表舅之外,你的亲长们,却几乎没有不喜欢你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你,又怎么懂得我这样无依无靠中苦苦挣扎的孤单与无助?!”

“我方才跟锦熏说,赵妈妈在我眼里跟亲娘也没什么两样!”

“其实那不是我心里话:在我眼里,其实这乳母比亲娘还要亲!”

“毕竟我亲娘不要我了之后,是她全心全意的呵护,才让我活了下来!”

“你知道么?”宋宜笑任凭简虚白伸手过来替自己揩着泪,面无表情道,“柳氏的死,不是我娘指使的,是我出的主意,赵妈妈帮我做的!”

简虚白抚过她面颊的手指微顿。

宋宜笑像没感觉到一样,冷冷的继续,“我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我、赵妈妈、芝琴,都能好好过日子!”

“若非芝琴的伤害无法挽回,崔见怜再对我趾高气扬、百般挑剔,我其实都无所谓--她那点刁难,与柳氏比连提鞋都不配!”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里不住涌出,“但她一时兴起却毁了芝琴一辈子!这种自己不想好好过日子,还不让别人好好过日子的人,活该跟柳氏去做伴!!!”

“早在七年前,这贱人就该去找柳氏了!!!”

“所以我知道会坑了你前程,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没耐心再等下一个机会!我受不了她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室中寂静了片刻,宋宜笑再次擦好脸,收敛了情绪,才抬眼看向丈夫,神情之间满是无所谓,“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第189章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陆蔻儿呢?”简虚白与她对望片刻,淡声开口,“她对你做了什么?”

见妻子神情迷惘,他提醒,“你之前在宫里说,小崔氏想让你给陆蔻儿让位,可是陆蔻儿也谋害过你?”

“倒也不算。”宋宜笑这才恍然,沉吟了会,道,“只是一来当时的情况,想打乱崔见怜的计划,又要合情合理,只能提到她;二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离间衡山王太妃与崔见怜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里,她又沉默片刻,才道,“还有个缘故就是,年前谢姐姐来看我时,私下透露,我‘卧榻养伤’期间,陆蔻儿三番两次打着来探望我的旗号,想跟你亲近。我不想拿她怎么样,但也不想时时防着她,所以,想借这件事让她嫁远点!”

--她方才已经问过了,元宵宫宴上的事情虽然已经走漏风声,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道宋宜笑跟崔见怜被卷了进去,至于衡山王府,都没人提。

毕竟这谣言基本是代国长公主跟苏皇后放出去的,否则哪有那么快闹到满城风雨?他们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离间燕国公府与东宫的关系,却犯不着得罪中立的衡山王府。

只是陆蔻儿虽然靠着好出身躲过一劫,但宋宜笑那番话是当着好些人的面说的,太妃就算为了避嫌,以后也肯定不会让她嫁在帝都了!

“你那个奶姐吃里扒外,宫里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就算宫里放她回来,我也饶不了她!”简虚白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不过赵妈妈,还有那个小孩子,我可以试试!”

这番话大大出乎了宋宜笑的意料,她一时间不是惊喜,反而满是愕然的望向丈夫!

“丫鬟拦着你是我的意思。”简虚白任她看着,淡淡道,“长兴下降那天晚上,我说过不会再让你涉险的--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你插手也没用,没准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他面无表情道,“我明日会进宫去向皇外祖母求情,倘若赵妈妈没有背叛你的话,皇外祖母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宋宜笑抿着唇,只觉得心头百味陈杂。

她知道简虚白其实很好哄--至少在她面前很好哄--但几个时辰前,这个丈夫才怀疑她跟苏少歌私下来往,这会不过看着她哭了一场,竟立刻冰消雪融,继续对她千依百顺,说不是真心实意,谁信?

毕竟简虚白可不是陆冠伦那样的厚道人。

“我之前回来时脸色不好,不是恼你给我惹了麻烦,而是不喜你有事瞒着我。”室中沉寂了片刻,简虚白又道,“你我是夫妻,本该亲如一体,何况我又不是大理寺卿,不需要公正无私,怎么可能帮理不帮亲?你要早点跟我说这些话,让我明白你与小崔氏他们不是寻常恩怨,而是不共戴天,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他语气波澜不惊,可听在宋宜笑耳中,却分明惆怅暗藏。

她深吸了口气,忽然惨笑了一下:“你还记得三哥三嫂敬茶那天,咱们先到娘府里,我与大姐说起滋补,你问我家里几瓶天香碧露做什么不吃?”

“记得。”简虚白怔了一下,“你当时说那几天没什么胃口?”

“我还在宋家时,柳氏才进门大约三两个月,有一天她娘家侄女儿来看她,我被领到后堂去见礼。”宋宜笑淡淡道,“那位柳小姐当时戴了一对样式很别致的耳坠子,我好奇多看了一眼,柳氏发现之后,立刻给了我一个耳光!说我肯定是想偷她侄女的东西。”

简虚白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的握紧,沉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外祖母劝我娘把我接到衡山王府去养,我娘不愿意。”宋宜笑语气平淡,“我外祖母说,我长得不差,养大之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我到了衡山王府后,越发小心翼翼,能不要的东西都不要,能不提的要求都不提!”

“惟恐我娘嫌我麻烦,觉得养我划不来--而我不知道,届时她会怎么处置我?”

“但我又觉得在王府的人面前理亏,是以也怕喧宾夺主。”

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听到什么有好处的事,离远点,免得周围的人以为我想争;看到什么好东西,也离远点,好叫人晓得我没有觊觎之心!”

有些伤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自出阁以来,她端燕国公府女主人的架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场面上从没露过半点怯。

哪怕是在皇太后、皇后这些贵人眼里,她也是“论气度配得上阿虚”的。

但柜子里无人问津的几瓶天香碧露,却明晃晃的照出了她的卑微与怯懦。

她抬起眼,“你看,连几瓶宫里赏的吃食,我都下意识的不敢擅取,总觉得吃了要被你嫌弃似的…何况是让你冒与太子之间存下罅隙的风险?因此我怎么敢告诉你真相?不但不敢告诉你,我更怕被你察觉到什么破绽--到时候你亲自盯着我,我恐怕压根没了给芝琴报仇的指望!”

“我只能,瞒着你先斩后奏!”

“这不是你待我不够好,是我自己寄人篱下、无人依靠惯了,遇事自己想法子解决,早已理所当然!”

宋宜笑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我,这次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有很大把握你会不计前嫌的帮我--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敢先跟你商量!”

“因为我的生身之父、嫡亲祖母,都不要我;我的亲生母亲,若非听了我外祖母说‘你养这女儿将来绝不会吃亏’,也不会管我死活--人家都说父母爱子本是天性,可我连父母的宠爱维护都得不到,又怎么敢奢望其他人、哪怕是丈夫为我无怨无悔的付出呢?”

自幼以来无依无靠的成长环境,早就磨灭了她心中的侥幸与乐观。

所以,

宁可孤注一掷之后,听天由命。

也不敢笃定无论风霜雨露,丈夫都会站在自己这边!

…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后,宋宜笑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拨开丈夫替自己擦拭泪痕的手指,走到屏风后搁水盆的地方梳洗。

“你知道我这一两年都得吃解药,也知道这毒是在乌桓时中的。”简虚白站起身,跟了过去,一面替她从汤婆子里倒热水,一面淡淡道,“但你知道这想取我性命的人,是谁么?”

宋宜笑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这是投桃报李,也要告诉自己他的秘密了。

她本来想说“你被乌桓俘虏,那当然是乌桓人下的手”,话到嘴边,猛然想到什么,脱口道:“爹还是三哥?!”

“三哥还没那个能耐。”简虚白伸手试了下水温,觉得可以,把手指上的水珠甩了甩,将汤婆子放回架子上,拿了搭在屏风上的帕子擦干手,平淡道,“正是你那公公--这也是我参与夺储的缘故,否则以娘的地位,我完全可以学衡山王府选择中立,横竖靠着爵位跟帝甥的身份,我也不愁富贵权势!又何必要赌上身家性命趟这样的混水?”

宋宜笑心头剧震,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子:“不是说,祖父怕功高震主,所以才让他故意与你生份?”

“这不过是祖父哄咱们的幌子罢了!”简虚白露出一抹嘲色,“事实上祖父当年致仕,纯粹是早年私德有亏,因缘巧合被人揭发--要不是皇舅念他是两朝元老,他连自请致仕的体面都不会有,肯定是被弹劾下台,身败名裂!”

而简平愉最重视简离旷跟简夷犹父子,他离开帝都时,简虚白又才五岁,基本没跟这祖父相处过,简平愉的心会偏向哪边,不问可知!

“事实上要没祖父的人搭手,以咱们那位爹的能耐,都未必能让我着了道儿!”

毕竟他当时虽然年少无知,对简离旷也毫无防备,却养在太后膝下,出征乌桓时,太后怎么可能不替他安排打点?

宋宜笑这会哪还顾得上什么梳洗不梳洗?颤声问:“就因为他跟简离旷都更喜欢简夷犹,所以他们就联手要置你于死地?!”

她这会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祖父”跟“爹”了--宋宜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哭还是该笑:她才说简虚白这种千宠万爱里长大的人,根本不能理解她这样出身的苦楚,谁想人前风光无限的丈夫,却早已在亲祖父跟亲爹手里走了一遭生死?!

他当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宋宜笑觉得应该比自己前世身死时还要悲凉吧?

毕竟简虚白不是她,她做掌上明珠的日子太短太短了,短到她经常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呵护怜爱过;而简虚白至今都是皇太后的心肝!

“难怪他说什么也要杀了大管事那些人!”宋宜笑这才恍然丈夫之前的决绝:他不杀了那些人,那些人回头十成十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

“是为了爵位。”简虚白沉默了下,才继续道,“七年前--那会的我你知道的,为了得到那人的欢喜,差不多什么事都能做吧?所以我在他的暗示下,向皇外祖母请求,将爵位让给三哥。”

皇太后当然不肯答应。

不但不肯答应,还将简离旷唤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番!

可那时尚且天真的简虚白根本不能理解自己袭爵的含义,一心一意讨好父亲的他,决定随大军去乌桓转一圈,通过分离促使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妥协。

谁想此举,却让简离旷下定了决心,“之前他不敢动我,一来是没机会,二来是不能笃定我若夭折的话,爵位会怎么传?”

但他亲自表态要把爵位让给简夷犹,又去了乌桓后,等于主动替简离旷解决了这两个难题!

“所以我必须掌握足够的权势!”简虚白轻叹道,“皇外祖母、皇舅、娘都是极疼爱我的,可这几位都是我的长辈,年岁且都比那人长--一旦他们不能继续庇护我了,有道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到时候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孝道与舆论诚然是一把利刃,但权势足够的时候,它们也将软弱无力,甚至掉转矛头,指向始作俑者。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不想坐以待毙之下唯一的选择!

简虚白看着举袖掩嘴、不住哆嗦的妻子,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温和道:“所以你看,我虽然有皇外祖母、皇舅、娘这三位的宠爱与维护,但实际上,能够陪我走到最后的,只有你。”

他轻抚着妻子绿云般的鬓发,“即使你娘家长辈没有一个真心疼你,可你现在已经不是宋家女,是我简氏妇了。”

“现在与往后,名正言顺该是你依靠的,是我!”

宋宜笑紧紧抱着他的腰,万千情绪汇聚在胸口,激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泪水顷刻间已将丈夫的衣襟打湿--她此刻有无数话语想说想问想倾诉,最后却只低低的、一字字的,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道:“结发同枕席?”

“黄泉共为友!”简虚白没有丝毫迟疑与停顿,几乎是瞬间回答了她。旋即,他低头,狠狠吻住了妻子的唇。

这一刻没有成亲时的钟鼓齐鸣,只有窗外风雪滔滔;没有满堂宾客见证祝福,惟夫妻相对揭痂;没有郎才女貌红袖添香的旖旎,而是展露彼此不堪回首过往后的萧索。

--可两颗心,却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

第190章 崔见怜的结局

次日宋宜笑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早已没了丈夫的人影。

她唤进锦熏伺候,锦熏一边小心翼翼的服侍她梳洗,一边轻声禀告:“公爷去太后宫里了,走之前让奴婢转告您哪里都不要去,在府里等他消息。”

宋宜笑已经知道她昨天拦着自己是简虚白的意思,又见她双颊虽然扑了粉,依旧可以看出分明的红肿--到底是打小伺候自己的人,这会不免心生怜意,温言道:“待会寻个大夫开副方子吧,女孩儿家脸面紧要,千万别落了痕迹!”

“奴婢哪有那么娇贵?”锦熏向来就是冒冒失失但不记仇的性子,闻言晓得她不生气了,顿时喜笑颜开道,“再说夫人手劲那么小,过个一两天自然就会好了!”

“叫你去看就去看!”宋宜笑轻斥道,“医资跟汤药钱都从公账里走,又不要你自己花销!”

锦熏这才谢了恩,又说:“长公主殿下的生辰没几天了,巧沁姐姐方才说,您若得空,是不是现在就看看礼单?”

宋宜笑颔首:“等我用了饭,叫她拿上来!”

谁想片刻之后,她才搁下牙箸,底下人却飞奔进来禀告:“门上来了一位内侍,道是奉太后娘娘口谕,召夫人即刻入宫!”

“入宫?”宋宜笑微怔,心中顿时涌出一抹不好的预感,她定了定神,问,“可知夫君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夫人的话,来人除了传达太后口谕外,什么都不肯说!”下人小心翼翼答。

“我知道了!”宋宜笑深吸口气,稳稳起身,“锦熏去拿对金铤给来人,请他等我换身衣裳!”

不料她战战兢兢的进了铭仁宫后,传话的内侍却没领她去清熙殿,而是拣了条人烟稀少、一看就是经常不用的小径,朝角落里走去。

“这是去哪儿?”宋宜笑心中疑惑,但想到自己方才是光明正大被领进来的,区区一个内侍怎么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玩花样?倘若是太后的意思,自己逃也逃不掉!

这么想着也就没问,只不住揣测着接下来的可能。

--半晌后,那内侍带着她在一座破败已久的偏殿前停下,轻声道:“燕国夫人,太后娘娘口谕:里头的人想见您一面说说话,请您独自进去吧!夫人请放心,那人如今卧榻难起,是决计伤不了您的!若有什么变故,您可以大声呼喊,奴婢会立刻进去!”

宋宜笑起初听到“卧榻难起”时立刻变了脸色,还以为是赵妈妈;再听“伤不了您”,方释然,转而怀疑是尤庆春。

结果走进去之后:“崔见怜?!”

偏殿再破败也是殿,比寻常屋子要宽敞得多。

只是这地方空荡荡没什么陈设,搁在靠里位置的睡榻上,旧帐半掩,影影幢幢的映出个人影。

宋宜笑走近之后,借着身后殿窗照进来的光线,辨认出帐后紧闭双眸脸色潮红的人,赫然正是崔见怜!

她现在躺的榻、悬的帐应该是殿中原有之物,依稀可见昔日的不凡,只是如今满积的尘土、密布的蛛网、残破的痕迹…让整个殿里都弥漫着繁华落幕的气息。

此刻的太子侧妃全然没了两日前的尊贵娇惯,她狼狈的倒在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子的榻上,身上盖的与其说是被子,倒不如说是渔网--连衣裙都明显是不知道哪儿随便拿的一套,极不合身不说,料子一看就不是太好的那种。

她这会看宋宜笑的目光却也没了从前的恨意与傲慢,反而有些迷惘:“你来了?”

“你要见我做什么?”宋宜笑虽然看清楚了她的处境,又知道她才经历过催产,这会能活着且醒过来就不错了,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在离榻足有七八步的地方就停了脚,蹙眉反问,“你不是一向不耐烦见到我么?”

“我的孩子没了。”崔见怜闻言,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两个都没了。”

宋宜笑万没想到她酝酿半晌竟来了这么一句,足足愣了好一会,才讥诮道:“你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打小姑姑最疼我,我要什么都给我;有时候我做错了事,我爹要罚我,姑姑只要知道,都拦着不许!”崔见怜像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大家说是因为姑姑没有亲生女儿--可蔻儿也是姑姑的嫡亲外甥女,她比我还乖巧些呢,姑姑就没有很喜欢她,所以我一直以为姑姑是真心对我,永永远远都会帮着我的!”

她哭出了声,“谁能想到,确认两个孩子都去了后,姑姑发疯一样叫人取了药,亲手给我灌了下去?!”

“难怪她这会有力气醒着,脸色也不对劲!”宋宜笑瞥了眼她潮红的面色,心下了然,“合着是服了药,是在回光返照!”

将死的太子侧妃伏在榻上哀哀哭泣,哭声回荡在空阔的殿中,苍凉之中难掩愤懑,可谓催人泪下--宋宜笑却生不起半点同情,她冷冰冰的望着崔见怜颤抖的双肩,半晌才道:“你虽然活不长了,可现在好歹还活着!但你那两个孩子,却已经不在人世了。到这会,你也没提过一句对不住他们,却心心念念贵妃没护住你…”

“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何况我是正经侧妃,又不是那些没名没份的姬人宫女!”崔见怜闻言止住哭声,打断了她的话,激烈的喊道,“难道姑姑把我说给太子,就是为了让我生孩子?所以孩子死了我也得死?!她到底是疼孩子还是疼我?!”

宋宜笑微张着嘴,望了她良久,才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你觉得我姑姑疼我么?”崔见怜闻言,沉默了会,忽然幽幽的问。

“我现在在这里,你还要问这个问题?”宋宜笑心头百味陈杂,崔见怜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无非就是念念不忘陆冠伦。

可她到现在提都没提陆冠伦一个字,倒盯着自己最大的靠山崔贵妃抱怨不休--宋宜笑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太爱陆冠伦,刻意避开提到他;还是当真任性无比,满怀对贵妃抛弃自己的仇恨?

“凭你做的那些事情,你觉得要没贵妃娘娘求情,太后娘娘会因为你一个临死之前的愿望,命人召我过来?”宋宜笑讽刺的笑出了声,“你恨你这姑姑亲手给你灌药,可想过她这么做时,是什么心情?!又可想过,你一手把原本对你宠爱无比的她,逼到这种地步,是何其残忍?”

崔见怜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忽然露出痛快之色:“那我就放心了--就算我现在死了,我姑姑也一定会永永远远记住这个仇!以后绝对不会放过你!她是贵妃又是太子生母,凭你一个小小的国夫人…”

话没说完,殿外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崔贵妃歇斯底里的怒叱:“闭嘴!你求我替你设法约见宋夫人时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虚掩的殿门被猛然推开--惊怒交加的崔贵妃大步而入,与此同时,崔见怜微笑着倒了下去:“姑姑,我就知道,您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上路?您看,您就算说了不想再看到我,依然忍不住亲自在外面守…着…我…的!”

话音嘎然而止,她头一歪,彻底咽了气!

人已去,那双兀自带着笑意的眸子,却仍旧执着的望向崔贵妃,充满了对嫡亲姑姑的“信任”。

这份信任看得崔贵妃几乎是肝胆俱裂,她脸色煞白,双手几乎将丝帕绞断!

堂堂贵妃在门槛里站了好一会,才喃喃道:“她说…她后悔了,想在死之前,向你请罪…我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所以在清熙殿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求得太后准许!”

“我真的以为,她是要向你认错赔罪…”

“不料…”

“不料自始自终,她都在执迷不悟!!!”

贵妃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控制不住的举袖掩面,若非身后转出一名老宫女及时扶住,她简直要瘫软下去,“苍天!我崔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十几年掌上明珠!十几年视若珍宝!十几年千依百顺!”

“不求她做牛做马报答,也不求她怎么光宗耀祖,只求她一世平安和乐!”

“费尽心思给她铺就锦绣路--人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纵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做得不够周全,可终究也是尽了心了!”

“到头来,她最恨的,却还是我!!!”

“竟然是我!!!”

崔贵妃不顾仪态,哭得肝肠寸断--崔见怜最后时刻说自己这个姑姑肯定会为她报仇、在自己冲进来想阻止她后,又说知道自己舍不得她,听着像是在威胁恐吓宋宜笑,实际上却是在坑她这个亲姑姑!

--本来因为崔见怜作的事,元宵节那天晚上在宫里,贵妃与晋国长公主就没谈妥!

如今她再补这么一刀,宋宜笑如何能够相信,贵妃会不秋后算账?

重点是,这儿是铭仁宫!

有什么风吹草动,太后能不立刻知晓?

崔贵妃推荐了这么个侄女给太子做侧妃,已经让太后很有意见了,若这回崔见怜当真如承诺的那样是跟宋宜笑赔罪,崔贵妃还好斡旋点;结果崔见怜之前说的好好的,真正见到宋宜笑后竟摆了这么一道狠的!

贵妃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跟太后交代?

…宋宜笑怔怔望着气绝在榻的崔见怜,狠狠捏拳,才把胸中的酸涩压了下去:这个自幼跋扈狠毒的女子,与其说是死于技不如人,倒不如说是死于任性--她的芝琴何其无辜,竟被这样一个不知珍惜的东西,毁了一辈子!

耳畔贵妃还在哭天喊地,宋宜笑心中却生不起半点同情,她知道贵妃这会哭诉,一半是发泄,一半却是专门哭给自己听的--可崔家要没有这样一位贵妃娘娘,且对崔见怜爱如珍宝,崔见怜当年也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要论罪魁祸首,崔贵妃与崔家又怎么脱得了关系?

但宋宜笑知道,贸然与太子生母结怨是不智之举。定了定神之后,正待上前劝解,之前领她过来的那内侍忽然走了进来,行礼之后,平静的禀告:“太后娘娘有命,召燕国夫人前往清熙殿觐见!”

第191章 跟聪明人说话

宋宜笑满是忐忑的走进清熙殿。

这种忐忑在发现简虚白不在场后,越发明显。

不想行礼如仪后,太后却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极和蔼的招手道:“好孩子,你到哀家跟前来坐。”

“谢太后娘娘!”宋宜笑吃不准太后的用意,恭敬的屈了屈膝,才依言到太后不远处的绣凳上落座--她只坐了三分之一,可谓是毕恭毕敬。

太后看得清楚,不禁轻笑道:“无需如此紧张!哀家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玉果在旁笑道:“简公爷方才可是赖您怀里撒了好一会娇的,您就是当真吃人,也肯定不会吃燕国夫人呀!不然公爷回府之后寻不着燕国夫人,再来找您要,您可怎么办呢?”

“哀家就那么一说,你还真编排起哀家吃人来了?”太后徉怒的嗔了一句,不待玉果回答,又转向宋宜笑,道,“喊你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怕你才见了小崔氏心里有疑惑,特来给你解释下:是贵妃以为她那侄女会迷途知返,求哀家给那小崔氏一个临死前挽回些许错误的机会!”

说到这里太后笑了起来,“贵妃这也是关心则乱了,哀家可不觉得那小崔氏会是知错能改的人,是吧?”

宋宜笑小心翼翼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太子侧妃确实到死都不曾觉得自己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