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卢家是从龙之臣,但因为在端化帝登基过程中并没有起过太大作用,而宋宜笑的丈夫简虚白无论功劳还是与端化帝的关系,都在卢以诚之上。当时简虚白还在出花过程之中,前途难料,卢以诚在这个时候中伤简虚白的结发之妻,端化帝的心,自然偏向了表弟。

但现在看着宋卢氏的模样,端化帝心寒之余,也怀疑那些受到牵累的卢家人,是否真的无辜了?

宋卢氏不知道皇帝的想法,就算知道,她现在也不在乎了,她甚至连举手去抹一下滴落下来的血渍都没有,就那样任凭温热的血不断滴落在鎏金殿砖上,淡淡道:“陛下深得先帝钟爱,朝野皆知!即使先帝去后,陛下到底贵为九五,自然体会不到,似臣妇这样,曾经父母俱在,兄嫂齐全,子侄恭敬,自己也嫁得如意郎君,子女成双,忽然一夜之间,夫君丧去,娘家覆灭!这样的遭遇已经叫人刻骨铭心,偏偏夫家家财万贯,自己却能力有限,无法为年幼子女撑起门户——却还要战战兢兢,防备着年长继女天知道什么时候会给予的雷霆一击!!!”

她边说边猛然抬起头来,仰望向丹墀之上、御案之畔的简虚白,凄厉道,“你们说,我怎么能不疯?!我怎么能不带着孩子们一块下去?!”

“荒谬!”简虚白毫不迟疑的呵斥道,“我妻尊你敬你,一如生身之母!连带你娘家人,我妻也是言必称外祖父外祖母,恭敬犹似韦家长辈!当初岳父过世,遗下手书,要将半壁家业赠于我妻,此乃你亲口之言,我妻却不肯收受分文——此事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妻如此恭敬孝悌,你却说她会害你?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卫皇后也蹙紧了眉:“你与宋弟妹无怨无仇,宋弟妹又素来宽厚大度,做什么要对付你?!”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燕国公又何必再作那些掩饰之语?”宋卢氏没理会皇后,依旧看着简虚白,似要透过他,看到那位燕国夫人,惨笑道,“从去年韦王妃去世之后未久起,宋宜笑对我们母子日渐疏远——起初我还能骗自己,这是因为她遭逢丧母之痛,难免精神不济,自然顾不上我们!可后来,她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与我们倒是越发疏远!连我故意派人向她提到宝儿,她以前最喜欢宝儿的,她也无动于衷!”

她怔怔的落下泪来,“她早就知道真相了对不对?!”

“真相?!”殿中之人听出情况不对,纷纷都望向了简虚白,端化帝狐疑道,“阿虚,什么真相?”

简虚白面沉似水,心念数转后,他寒声道:“我妻确实早在去年就察觉到了真相,不过她虽然恨极了你,但念在弟妹年幼的份上,思来想去,到底选择了装糊涂——不然,你真以为你能平平安安到现在?可笑我妻对你的子女尚存怜意,你这做生身之母的,反倒做贼心虚,害了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儿,方转向端化帝,“陛下,这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讲的话:臣那嫡亲岳母,即韦王妃,并非死于庞老夫人的谋害,却是出自臣底下这位继岳母之手!”

“什么?!”帝后双双惊呼出声!

丹墀下,崔子玉、梁王也变了脸色,顾韶虽然面无表情,眼皮却开始狂跳!

“燕国公果然同传闻里说的一样,疼爱发妻!”宋卢氏闻言,大笑出声,“但你为什么不说,我之所以心心念念要杀了韦氏那贱人,皆因,她先杀了我的夫君?!”

“那么我也要请问继岳母一句!”简虚白嘿然道,“继岳母为什么也不说,我那嫡亲岳母之所以会杀岳父,乃是因为岳父想杀她,她为了自保,只能设计杀死岳父,以求逃出生天?!有道是杀人者人恒杀之,论国法,论情理,你敢说我那嫡亲岳母,当时就该乖乖的引颈就戮,任凭我那岳父取走性命,撇下年幼子女,以及与她伉俪情深的衡山王舅?!”

他厉声道,“继岳母自己不把亲生骨肉当回事,难道以为全天下做亲娘的,都与继岳母一个想法?!”

“你们夫妇对我夫君的死,到底有多少真心悲伤,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宋卢氏咬牙切齿道,“此刻自然是振振有辞——但宋宜笑要为母报仇,冲着我来就是了,凭什么要害我娘家?!”

“你娘家?!”简虚白即使正满腔怒火,也不禁愕然,“你娘家出事,同我妻有什么关系?!”

“都闭嘴!!!”谁都没想到,岳母女婿两人不过吵了这么几句,竟然扯出这许多逆伦之事来——包括帝后在内,殿中之人这会都听呆了!

端化帝回神之后,直接拍了案,“把事情与朕从头说清楚!宋缘还有韦王妃这两人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简直想吐血:天子脚下啊!韦王妃遇刺身故这件事情,他还亲自派人追查过的啊!结果呢?!

他居然一直被蒙鼓里到现在!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他有脸去见显嘉帝?!

第四百五十七章 显嘉遗诏,昔年隐情(上)

宋缘跟韦梦盈这对前任夫妻的相爱相杀经过虽然复杂,但宋卢氏现在连亲生骨肉都下了毒手,摆明豁出去了,她很爽快的从头到尾一说,倒是很快就让众人明白了前因后果。

简虚白还是刚刚知道,宋卢氏乃是亲眼目睹了谷中经过,听罢之后简直怒不可遏:“敢问继岳母:你既然一早跟踪岳父到了那处山谷,为什么岳父才要杀岳母时,你不曾出来阻止?!倘若你那时候就站了出来,岳父怎么会当着你的面,继续下杀手?!那样的话,岳母生还有望,又何必行险,以诡计杀死岳父自保?!”

他当然知道宋卢氏之所以不阻止宋缘杀韦梦盈,乃是庇护宋缘。

但因为宋宜笑在亲生父母中间更偏向母亲的缘故,简虚白的立场跟着妻子走,自然觉得:噢,你丈夫杀韦王妃可以,韦王妃为了逃出生天,杀你丈夫你就受不了了?!

何况宋缘有什么资格杀韦梦盈?!

就算韦梦盈当初玩了手段嫁进宋家,但她在做宋家妇期间,也尽了妻子的责任,使丈夫欢喜——否则宋缘也不至于对这个前妻念念不忘——后面韦梦盈改嫁去衡山王府,固然让宋缘颜面扫地,但大睿律中从来没有一条规定:前夫对于再嫁的前妻,有生杀之权!

“燕国公不要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宋卢氏闻言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寒声道,“如果有一天你看到燕国夫人要杀人,我可不相信你会立刻出来阻止,悄悄帮她善后还差不多!”

这话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此刻殿中之人听来可就不入耳了。

端化帝就又砸了个砚台下来,大骂道:“毒妇还敢作此狡辩之词!阿虚夫妇岂是你这样的狠毒心肠!”

宋卢氏额上再添血痕,她自己反正不想活了,也不在乎,但卫皇后看着她瘦弱的模样,忙悄悄提醒皇帝:“陛下,宋缘同韦王妃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咱们眼下是不是该问五弟那块玉佩,还有代国皇姑之死?”

这两件才是跟皇家息息相关的要紧事啊!

端化帝被提醒,正要开口,宋卢氏却已抢先道:“这些陈年往事,眼下也没什么好争的了,臣妇且说此番之事吧:陛下赐予蜀王殿下的玉佩,是从蜀王殿下那儿偷出来的!”

“是谁偷出来的?!”帝后异口同声问。

卫皇后脸色尤其难看——因为蜀王跟肃王关系好,之前又才跟太子打过架,所以帝后跟简虚白一样,都有点怀疑这事与肃王有关,即玉佩是蜀王专门跟端化帝要了之后,悄悄送出宫外,好让肃王的人安排行动的。

哪知,宋卢氏却说是偷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卫皇后这个六宫之主,难辞其咎!

毕竟十岁以上皇子所居的嘉木宫,虽然严格论起来已经不属于后宫范围,但有道是长嫂如母,这些皇子的日常起居,按理都需要皇后关心的。

却有人将端化帝亲自赐给蜀王的玉佩,从蜀王那偷走了——这不是皇后没管理好嘉木宫,叫小叔子遭了窃,是什么?

“自然是伺候蜀王殿下的大宫女寄蓉。”宋卢氏闻言,古怪的笑了笑,看向卫皇后,“说起来臣妇能用上那寄蓉,还要谢谢皇后娘娘!若非皇后娘娘未雨绸缪,当太子妃时就寻机朝宫里安插眼线,臣妇的娘家母亲又没少给您打下手,也未必能给臣妇留下这么个人!”

卫皇后寒声道:“你真是坏了脑子了是不是?!前番说宋弟妹要害你,现在连本宫也要编排!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这儿的其他人?!”

“臣妇这回假冒陛下与燕国公府的名义,从崔家那儿套出许多代国大长公主夫妇与陛下、娘娘的恩怨,遣人去琼州逼死了代国大长公主夫妇,其实也没其他用意。”宋卢氏没接皇后的话,自顾自的说道,“就是希望籍此把事情闹大,免得臣妇尚未来得及揭发,就先被灭了口!”

话音未落,她脸上浮现一个诡秘的笑容!

卫皇后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不安,正自惊疑,忽见宋卢氏猛然提高了嗓音,指向她,“臣妇兜兜转转,终于得以面圣!陛下,臣妇要告诉您一个惊天的秘密:当年深得您宠爱的侧妃崔见怜,绝非不愿意为您延续子嗣,而是被您这位好皇后抓住了把柄,不得已而为之!!!却不料您这位皇后仍旧不放心,还是联络宋宜笑,里应外合谋害了她,更让她死后也受到您的厌弃!”

…殿中死一样寂静片刻,却是崔子玉最先开口:他连滚带爬的扑到丹墀下,捣葱似的边磕头边分辩:“陛下,臣从来没有听宋卢氏说过这件事情!当年之事,乃是太后亲自彻查,臣这些年来,一直深觉教女无方,愧对太后、陛下,绝对没有任何怨言!更不曾对皇后娘娘不敬啊!”

又骂宋卢氏,“我崔家与你何怨何仇?!你竟然这样害我们!!!”

只是崔子玉的举动并不能完全打消帝后对他的怀疑——端化帝森然道:“朕早就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那贱人!崔子玉,你好!你很好!”

“陛下请暂息怒!”卫皇后冰冷的目光在崔子玉与宋卢氏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却跪了下来,对皇帝道,“虽然妾身问心无愧,但如今宋卢氏口口声声提起往事,还望陛下容妾身与她对质明了,以彰妾身清白!”

崔见怜之事,是端化帝平生最大的耻辱,宠爱万分的侧妃宁可堕.胎,也不愿意为他延续子嗣——这种事情搁平常男子身上也够颜面扫地的,何况端化帝当时可是一国储君!

而且这件事情的经过,是端化帝的生母亲自追查到底的。

崔太后有多喜欢崔见怜这个侄女,端化帝非常清楚,实际上他当初宠爱崔见怜,除了崔见怜是嫡亲表妹,又年轻美貌外,也跟崔太后见缝插针的要他好好对待崔见怜有关系。

连崔太后得出的结论,都是崔见怜乃是咎由自取——端化帝怎么可能怀疑还有什么内情?

所以皇帝此刻闻言,只是冷笑,俯身将卫皇后硬拉起来:“皇后何等身份!区区一介歹毒罪妇,信口污蔑,也值得你与她对质?!若是如此,宫门外随便来个庶人,是不是就可以让朕出去与之理论了?!”

“妾身谢陛下信任!”卫皇后尽管跪下之际就料到了端化帝的反应,但此刻依旧觉得心头一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听丹墀下宋卢氏冷笑一声,大声道:“陛下可知当年代国大长公主殿下,是如何晓得崔太后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手的?!又可知道,是谁挑唆崔太后生出弑君之心,以至于反被先帝处置的?!”

这两问,犹如两道霹雳炸响在端化帝头顶!

以至于他还拉着卫皇后的手臂,动作却蓦然僵住了!

也不但皇帝,此刻殿中之人,包括简虚白在内,都是大惊失色:宋卢氏,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密?!

“前者就是崔见怜自弃于陛下的缘故!”宋卢氏趁机加快了语速,道,“当年,崔见怜初侍东宫,便深得陛下宠爱,又有崔太后照拂,很快风头就压过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心中怨恨,表面上却对崔见怜越发的好了。但没多久,皇后娘娘发现了崔太后的把柄,就是太后在代国大长公主殿下左右安插了眼线!”

“这件事情一旦揭露出来,必然会给崔太后带去极大的麻烦!”

“皇后娘娘所以利用崔见怜与崔太后之间的感情,要挟崔见怜牺牲自己,换取皇后娘娘不揭发崔太后!”

卫皇后怒极反笑:“本宫与陛下是结发夫妻!为什么要去害自己的亲婆婆?!难为崔母后受到皇祖母的责罚,对本宫有什么好处?!”

“那时候崔见怜深得陛下宠爱,又怀了双生子。”宋卢氏立刻反驳,“而娘娘虽然是陛下发妻,这些年下来却也只有一位太子殿下承欢膝下罢了!倘若崔太后跟崔见怜如今都还在,她生的那对双生子也在,东宫谁主,可不好说!娘娘出身大家,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您当时就跟崔见怜摊了牌:崔见怜跟她的孩子活着,您是不放心的,为了自己母子的前途,您甚至宁可登基的不是陛下!”

“毕竟诸王府立世子,都是有嫡立嫡,自本朝以来,从未有过庶子越过嫡子承位的例子!”

“但太子可就不一定了!”

“惠宗皇帝陛下时候的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虽然失败,但那也是因为先帝英明果断,远胜常人的缘故!若换一位资质寻常的嫡皇子,怕不早就被谋害而死了?”

“皇后娘娘汲取前朝教训,自不肯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见怜那时候才多大?素得家人宠爱的她怎么能跟瑞羽堂精心栽培出来的嫡女比城府呢?”

“所以她很快就被您吓住了,以为如果不照着您的意思去办的话,您真会暗中向代国大长公主殿下,揭发崔太后的所作所为!”

宋卢氏说到这儿,轻蔑的扫了眼卫皇后,继续道,“可怜她自以为牺牲了自己母子,可以换取皇后娘娘您信守诺言,以保全疼爱她的姑姑崔太后——却不想,您勾结宋宜笑谋害了崔见怜母子之后,仍旧不满足!又借先帝病重期间,假借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余孽的名义,撺掇崔太后起了弑君之念,借先帝之手,铲除了这个亲婆婆!”

“虽然苏太后尚在,但苏太后因肃王之事,哪敢对您这个皇后指手画脚呢?”

“所以崔太后一死,皇后娘娘您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臣妇现在真的很好奇:皇后娘娘这两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没有再梦见过崔太后姑侄,还有崔见怜那两个无辜孩儿,跟您讨个公道吗?!”

殿中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气得直哆嗦的卫皇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本宫借先帝之手,弑杀婆婆?本宫有这么大本事?!”

皇后到底是皇后,一句反问抵得过万千解释:显嘉帝的英明,早已是深入人心,尤其是深入端化帝的心。

在端化帝心目中,自己的父皇是明君的典范,英主之楷模,明察秋毫,洞悉一切,只有显嘉帝愿意装糊涂的,没有能瞒过显嘉帝的——可以说,这位先帝,是端化帝心中无法超越的标杆!

——端化帝承认自己的皇后很聪慧,但要他认为,卫皇后的聪慧,达到了可以把显嘉帝当刀使的程度,打死端化帝都不相信!!!

所以才被宋卢氏一迭声叙述说得疑虑频起的端化帝,蓦然暴怒:“毒妇满口胡言——朕之金殿上,岂容你撒野?来人,与朕拖下去!!!”

“臣妇有证据!”然而宋卢氏再次抢先一步,朗声说道,“臣妇手中有先帝暗赐代国大长公主殿下的密旨,旨意中明确提到,要陛下防范皇后娘娘!陛下不信,臣妇已将密旨缝在衣间,请借金剪一把、屏风一面,臣妇可立刻将先帝遗诏奉与陛下御览!陛下与先帝父子情深,总不可能无法确认此诏是否出自先帝!?”

语未毕,满殿皆惊!

卫皇后似想到了什么,一瞬间,面无血色!

第四百五十八章 显嘉遗诏,昔年隐情(下)

“拖下去!”端化帝因为自己的姑姑跟妹妹们,都是骄横跋扈的性情——晋国大长公主在两代帝女中算是脾气很好了,但教训起驸马来也是毫不含糊的——所以端化帝非常厌恶不守规矩的女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宁可保持距离,避免公主们养成娇纵任性的性情,何况其他人呢?

而宋卢氏弑杀婆婆、谋害王妃、毒杀亲子、揭发皇后跟燕国夫人…

这么多事做下来,她给端化帝的印象,可想而知!

所以哪怕现在连简虚白都察觉到卫皇后的情况不对劲,但端化帝却压根不相信,仍旧命左右把宋卢氏拖下去处置——但就在卫皇后暗松口气时,梁王忽然站了出来,拱手道:“皇兄,宋卢氏确实歹毒非常,但她既然提到先帝遗诏,又是给代国皇姑的,咱们是不是让她拿出来看看,验证一下真假?万一当真出自父皇…”

“混账!”端化帝怒叱道,“皇后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而这毒妇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她说的话你也信?!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又想起来为什么要召梁王前来,“你还有闲心找皇后麻烦?!朕正要问你,你与代国皇姑还有姑父之死,可有什么瓜葛?!”

“正因为臣弟以为皇嫂必定清白无瑕,所以才建议皇兄让宋卢氏取出所谓的先帝遗诏,一验真假!”梁王闻言眯了眯眼,随即恭敬道,“毕竟宋卢氏今日乃是先行毒杀了三个亲生子女之后,才前来宣明宫的。 她破釜沉舟至此,难道只为了空口白牙的污蔑皇嫂吗?当然,臣弟并不是怀疑皇嫂,怕只怕此事传了出去之后,天下人会这么想——皇嫂,您说是不是?”

他说到此处,抬头望向皇后,露齿一笑,神情自信而从容。

卫皇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平静下来,道:“本宫身处其中,此刻不便多言,惟请陛下圣裁!”

“嘶啦!”端化帝阴沉着脸,尚未作出决定,宋卢氏忽然趁按住她的内侍略略分神,猛然挣脱出来,掀起衣摆狠狠一扯,素色衣衫应声而裂,顿时露出内里一角明黄!

她也不管这个动作让自己露出部分里衣,以至于端化帝、简虚白、顾韶等人,包括部分内侍在内,都下意识的转开了脸,边用力扯那角明黄,边微微冷笑道:“陛下可以请身边的公公下来查看,看这卷圣旨是否出自宫闱,还是伪造的?不过区区片刻光景,陛下真的忍心,让先帝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吗?!”

“贱.妇!”端化帝气得直拍案,“不知廉耻!!!”

但梁王却意味深长道:“皇兄,臣弟在这儿看着,这绢帛,确实像是圣旨!”

事情到这里,端化帝如果继续说不看的话,传了出去,未免显得故意偏袒皇后了——皇帝忍住愤怒,森然望了眼梁王,才吩咐:“朱芹你下去看一下!是否出自先帝!”

朱芹是端化帝的心腹内侍。

他领命从旁绕行到丹墀下,接过宋卢氏硬扯下来的明黄色绢帛一打量,瞳孔就是一缩!

待看了几行圣旨内容后,朱芹额上更是冷汗滚滚!

最后,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看到这样的情形,任谁都知道,这封圣旨,是真的了。

至少在朱芹看来不假,否则他作为现任内廷总管,一直侍奉在端化帝左右,连卫皇后都格外给脸,怎么可能被假圣旨吓成这样?

端化帝不禁诧异道:“朱芹,你跪什么跪?且拿上来与朕过目!”

皇帝到这时候还不是很相信这封圣旨是真的,因为代国大长公主一家子流放琼州,是显嘉帝亲自做的决定。

当初显嘉帝私下里跟端化帝约好的,也就是如果代国大长公主一家不再折腾的话,让端化帝放他们一条生路,任他们在琼州锦衣玉食的过一辈子。

根本没提到任何遗诏之事。

端化帝认为,以显嘉帝对自己的爱护,如果有圣旨留给代国大长公主一家的话,怎么也会给自己透露些许风声的。

毕竟他那个小姑姑可不是善茬,贸然给她圣旨,谁知道会被她玩出什么花样来?显嘉帝怎么能不防着,自己去后,代国不知悔改,欺负新君?

“许是圣旨伪造得非常逼真,把朱芹都瞒了过去!”端化帝这样想着,狐疑的目光很是分明的扫过梁王——今日在梁王来之前,卫皇后就说过很多怀疑梁王的话,再加上梁王刚才坚持建议让宋卢氏拿出圣旨,皇帝不免怀疑,这一切都是梁王的阴谋。

目的就是要对付皇后。

虽然端化帝暂时还没想到卫皇后什么时候跟梁王结了怨,但他还是更相信结发之妻,不免觉得,“但朕四岁起就被父皇接到跟前亲自抚养,对父皇再熟悉没有!倘若这圣旨并非出自父皇,朱芹看不出来,可休想瞒过朕!”

皇帝思索的时候,朱芹已经战战兢兢的捧着圣旨上了丹墀,小心翼翼的铺到御案上——

这道圣旨两端的玉轴都已被抽去,原本华美富丽的绢帛,也显得有点凌乱跟狼狈,主要是因为宋卢氏将它缝在衣间。

不,宋卢氏估计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因为上面有部分褶皱的痕迹,已经有些陈旧了,估计代国大长公主当初也是用相同的方法将它藏在了身上。

否则他们一家子落魄之后,流放千里,这中间行李很难不被押送的人过手或窥探。

即使慑于太皇太后还在,不敢公然抢夺,私下乱翻乱看却是难免的。

那样的话,这封圣旨未必能够瞒得滴水不漏。

直到今日,才由宋卢氏揭发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存心做旧,目的就是为了针对惜素!”端化帝皱着眉,将怀疑皇后的想法驱出脑海,暗想。

他定了定神,开始观看圣旨的内容,这一看,不只他,连御案附近,趁势跟着一块看的简虚白跟卫皇后,都是一个激灵!

圣旨不长,只说了一件事情:当初端化帝还在东宫时,所谓的韩姬下毒之事,主谋乃是卫皇后!

显嘉帝当时的“沉疴”其实是装病,目的就是为了给端化帝登基扫除障碍,也是为了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端化帝感受一下无人遮风蔽雨的压力,所以卫皇后当时的举动,自然瞒不过他。

只是事后,显嘉帝经过反复思索,却没有像卫皇后当时所惶恐的那样,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端化帝。

这并不是显嘉帝决定就此揭过,而是因为显嘉帝知道自己的继承人的性情:端化帝城府不够深,一旦得知此事,哪怕明白卫皇后的本意不是为了谋害亲夫,而是判断失误之后不得已的应对之策,说不得就会与卫皇后生出罅隙——毕竟端化帝当时是真的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如此很难不影响到当时的钟陵郡王、现在的太子的前途。

而显嘉帝对于皇长孙非常满意,且这位皇长孙又拜在顾韶门下——总而言之,显嘉帝最终把这件事情向端化帝瞒了下来。

但鉴于端化帝的城府不如卫皇后,显嘉帝也担心儿媳妇一次得手之后,习惯成自然。

比如说她住腻了未央宫,想提前去住铭仁宫之类,显嘉帝还是留了个后手,以辖制这个亲自挑选的儿媳妇。

所以就有了这道圣旨。

之所以这道圣旨会交给与端化帝有仇怨的代国大长公主,而不是其他人,比如更受显嘉帝信任的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说到底也是显嘉帝作为兄长的一番苦心:他知道卫皇后在韩姬之事后,抓住机会,反而与端化帝冰释前嫌,感情更上层楼。

那么留这么道足以威胁卫皇后的圣旨给代国大长公主夫妇,如果有朝一日卫皇后真的对端化帝不利了,代国大长公主拿出圣旨,揭发皇后,等于对端化帝有功,如此可以大大缓和姑侄之间的关系;

如果卫皇后从此一直规规矩矩做她的皇后的话,那么也是给代国大长公主一家子预备条退路:万一端化帝不守承诺,想对小姑姑一家赶尽杀绝,代国大长公主可以凭借这道圣旨,换取卫皇后出面斡旋,劝息端化帝的杀心!

而因为这道圣旨只能威胁卫皇后母子的前途,对端化帝没有什么用处,代国大长公主不到万不得已时,肯定也不会将它公布。

至于说代国大长公主会不会利用这道圣旨,撺掇端化帝的庶子争位…这点显嘉帝也有所防范:这道圣旨用的笔墨,以及玺印的印泥,都是禁中特制。

从落笔之后,十年左右,就会完全消失!

也就是说,这道圣旨其实只能存在十年——显嘉帝驾崩时,端化帝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小。

十年的时间,正常情况下,皇子们的年纪与数目,都还掐不起来的。

即使代国大长公主居心不良,也没有机会。

而如果端化帝十年之间都没对代国大长公主一家算旧账的话,以后再忽然要弄死小姑姑一家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了。

这也是显嘉帝最后为端化帝、为妹妹一家做的了。

“…”看罢圣旨内容后,丹墀上一时间静可闻针。

端化帝足足愣了一柱香功夫,才缓过神来,却没有去看脸色苍白的卫皇后,只是盯着圣旨的方方面面,试图找出伪造的痕迹来。

但,让他失望的是,以他与显嘉帝朝夕相处多年的经验,越看,越觉得这封圣旨…是真的。

显嘉帝的亲笔密旨,无论是笔迹、行文语气、用印…所有的细节,都无懈可击!

“这世上如果还有人能够伪造出如此惟妙惟肖的先帝遗诏,大约也只有朕自己了!”端化帝心冷如冰的怔坐片刻后,低低的笑出了声,“但朕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皇后,你可有什么对朕说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自辩的重点

“当然有!”卫皇后知道,自己遇见了平生最大的难关:端化帝这两年对自己有多信任有多维护,那么此刻,他对自己就有多怀疑多愤怒!

当初恐惧得坐立难安的事情,真真正正的发生了,而且发生的方式还这样的猝不及防与来势汹汹——绝望的情绪在皇后心中只转了一瞬,就被她狠狠掐灭!

卫皇后抬起头时,眼中已经不见任何软弱,惟有如常的平静,她甚至微微而笑,“但妾身,想单独与陛下说!”

端化帝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余人包括顾韶在内,都不敢作声。

惟独梁王似笑非笑的开口道:“皇兄,不知道父皇在遗诏中说了什么?臣弟可否旁听?”

他迎着帝后晦暝不清的目光,理直气壮的说道,“臣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宋卢氏方才不但提到了父皇遗诏,还提到了没了的母后——皇兄皇嫂都知道,臣弟是没了的母后一手带大的,想知道一下生身之母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既然如此,就一起听一听吧!”端化帝直直看向梁王,兄弟两个谁也不让谁的对视片刻后,端化帝考虑了下,淡声道,“朱芹,你去守着门,接下来如无要事,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卫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端化帝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不是同意梁王的要求,而是他对结发之妻产生了怀疑——但端化帝也知道,皇后城府深沉,心思机敏,远在他之上,如果只帝后二人单独盘问的话…

端化帝,担心自己再度被蒙蔽。

所以他借着梁王的要求,将顾韶、简虚白以及崔子玉全部留下。

如此即使端化帝听不出来问题,这些人,心里总是有数的。

尤其梁王现在已经很明显的表达出了对卫皇后的恶意。

“为君者未必需要样样精通,只需善用手中之人也就是了!”端化帝作出这个决定时,下意识的想到少年时候在显嘉帝那儿听到的教诲,他从来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会把这样的算计用在自己的结发之妻身上。

而两三年前,他才向卫皇后许诺,再无新人,此后与皇后相扶相持的过一辈子。

皇帝按捺住胸中激荡的情绪,示意卫皇后可以开始自辩了。

卫皇后站在御案之侧,目光往丹墀下一转,依次看了每个人一眼,最后收回丹墀之上,落于端化帝身上,又顿了顿,才开口:“当年韩姬奉于陛下的汤药里,确实是妾身使人下的毒,最后栽赃韩姬。”

话音未落,殿中虽然慑于帝后威严,不敢窃窃私语,但连顾韶与简虚白,也是相顾失色,遑论余者。

“这件事情,妾身也是后来才知道,整个过程都在父皇的眼里。”卫皇后没理会众人的反应,依旧看着端化帝,平平静静的说道,“妾身现在只想请陛下想一想,为什么父皇当时没有阻止,后来也没有责罚妾身,却只留了一道圣旨,给代国皇姑?”

端化帝合上眼,靠在御椅上凝神片刻,才道:“在东宫的时候,你是很少过问朝政的。尤其当时有顾相主持大局,你只需按照告诉你的去做就行。但你却擅改了顾相的安排…你怀疑顾相?”

闻听此话,除了帝后之外,众人都下意识的看向了顾韶。

顾韶神情平淡,一脸的波澜不惊。

“陛下英明!”卫皇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妾身一时糊涂,却累您险死还生——不管妾身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终究罪责难抵!妾身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想跟陛下说一句:那种毒药,妾身其实备了两份,如果陛下当时有什么岔子的话,妾身是打算一块服下的。既是向陛下谢罪,也是希望,新君可以看在咱们夫妇偕亡,太子年幼的份上,饶太子一命!”

端化帝又沉默了很久,才道:“朕相信朕的父皇。”

——卫皇后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端化帝本来很信任皇后的,为什么态度急转直下?因为端化帝虽然很信任皇后,但最信任的却不是皇后,而是显嘉帝。

所以确认宋卢氏呈上来的遗诏,确实出自显嘉帝之手后,他对卫皇后的信任,立刻冰消瓦解。

那么端化帝既然如此信任显嘉帝,显嘉帝明知道卫皇后当年所为,却始终没有告诉端化帝,显然显嘉帝也认为,儿媳妇的这种行径,是可以谅解的。

端化帝相信自己生身之父的判断,此刻他这么说,自然是表示在这件事情上,原谅卫皇后了。

“妾身谢陛下隆恩!”卫皇后流着泪跪了下来,她心里明白,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可事情没完。

这三两年来,端化帝对她的信任与亲近,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往后,帝后之间的关系,很难再达到这三两年的程度了。

尽管皇后从来没有以帝宠为第一追求目标,可当她失去时,依然觉得痛彻心扉。

“梁王…!!!”皇后低着头,眼角瞥见底下的小叔子,正朝自己递来一个胜利的笑容。

她心中恨得鲜血淋漓,面上却滴水不漏,只维持着感激又惭愧的表情,谦卑的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