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歌会甘心?

“侯爷可是担心,苏稚咏此计,乃是趁机调开某家,好对付燕侯府?”吕轻鸿闻言之后,抚须思索片刻,方道,“某家以为苏稚咏目前应该不敢这么做——肃王尚未登基,名份这个问题,即使有先帝留给晋国大长公主殿下的遗诏,但也得宗室诸长辈承认,方可以达成此事!”

“而要说到宗室诸长辈,谁能比太皇太后更有份量?”

“太皇太后素来偏爱侯爷,若知苏家害了侯爷,可未必会继续支持肃王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太皇太后宠爱简虚白这个外孙,也是因为如果苏家这么做了,显然是在藐视太皇太后——而苏家如果连起码的尊重都不肯给太皇太后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苏家已经根本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了!

太皇太后当初倒向苏家,选择肃王,有着很多缘故,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肃王确实具备明君的潜力!

说到底,太皇太后在选择新君时,是站在皇室的立场的。

但如果苏家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了,肃王即使有明君的潜力又怎么样?苏家会给他真正君临天下的机会吗?

到时候恐怕肃王越出色,越没有好下场——肃王妃聂舞樱出身尴尬,没有足够与苏家分庭抗礼的娘家,而肃王本身的势力,可以说是全部来自于苏家。

一旦苏家对他起了不好的心思,肃王夫妇都没有反抗之力!

太皇太后怎么可能容忍苏家打这样的如意算盘?!

“但昨晚苏稚咏前来向善窈要走‘随风’令牌时,曾明确表露过威胁之意。”简虚白凝神说道,“可见苏家对我燕侯府已有戒备之心!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给我燕侯府染指禁军兵权的机会?”

简虚白其实也不太相信苏少歌在这眼节骨上会跟燕侯府翻脸,何况吕轻鸿虽然是沙场老将了,但想靠侯府里这点人手挡住此刻城内禁军的进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苏少歌真要现在就对燕侯府下手,吕轻鸿在不在府里结果估计也是差不多。

只是苏少歌向来心机深沉,简虚白对他并不信任,此刻难免怀疑他所谓的借人,恐怕会对燕侯府不利。

吕轻鸿说道:“其实某家以为,现在除非有人主动在城内挑事,否则苏家非但不会直接对燕侯府下手,甚至连那些从前附属过卫家的人家,也不会动!毕竟这回帝都受到围困,乃是突发之事,帝都上下,此刻必定都是人心惶惶!苏家守城的人手、器械、粮草都不会充足,本来这城里的人就够惶恐的了,如果这时候再传出某家大户无端遭了祸害,其他人家哪能不担心自家会有同样的遭遇?”

“届时有心人一煽动——甚至都不要煽动,只要大部分人害怕到一定程度,引起类似于营啸的情况,别说苏稚咏自承不擅用兵,他就是天生帅才也不可能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能镇住大局!”

说到这里,他脸色有点微妙,道,“所以某家以为,最可能的情况,是苏稚咏所言的那名何文琼心腹,不是一般的将才。”

顿了顿,“恐怕是一位惊才绝艳之辈——苏稚咏担心这座帝都城在他的攻伐下根本撑不了三五日,是以,才会急到现在就来咱们府里求助!”

要知道帝都左近因为有禁军拱卫,一来不需要再布置其他军队,二来为了防止武力篡位的情况出现,必然需要一个足够禁军接到有军队无诏往帝都进发的消息之后,进行反应与预备的时间。

所以最近的军队,哪怕是快马来回,没有五六天也是别想的——这个快马的意思,是八百里加急,一路换人不换马,不出任何意外!

但这种大雪天,官道上大抵结了冰,滑得很,哪怕是骑术高手,也不敢放开脚程一路驰骋,万一不小心坐骑失蹄,连人带马估计都没好下场!

何况城外禁军会不派人拦阻追杀帝都派出去的求援信使吗?

退一步来讲,即使帝都的求援及时送了出去,接到消息的军队也不太可能立刻动身赶来救援:因为出问题的是帝都。

按照规矩,没有天子诏书,他们来了不管胜败,都是夷三族的下场!

苏家在军中的底蕴虽然深厚,到底不可能所有人都支持他们——那样他们还支持肃王夺位做什么?不如自己上。

即使支持他们的人在军中有举足轻重的身份,总也要花点时间说服下属。

何况大军开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粮草辎重、士卒召集,哪样不需要时间?

毕竟大睿承平已久,最近一次战争就是讨伐乌桓,那也过去四年了!

松弛下来的军队想要立刻进入状态,谈何容易?

最乐观的估计,援兵抵达帝都附近,直接与城外禁军交锋,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这还得他们愿意来,因为人家肯定也要算账的:万一苏家撑不住这十天半个月,他们拼命赶到也已经晚了一步…那他们还来了做什么?陪苏家一块死吗?

即使苏家御人有术,这些人愿意出兵,可帝都至少得撑上十天半个月,否则依然是远水难解近渴——虽然简虚白之前跟苏少歌说,守不住了就护着家眷突围。

但实际上,无论简虚白还是苏少歌都知道,能不突围,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帝都的!

一来哪怕有人保护,突围终究是有危险的。尤其大冷的天,又是孕妇又是孩子的,坐了马车都不能跑快,人家城外禁军因为轮流戍卫帝都,可以说是代表着大睿的体面,兵刃坐骑,都是最好的,而且也是最全的。

马车怎么可能跑得过骑兵?

二来肃王才登基——或者还没能登基——就被逼得弃都而走,这对他的威望打击、对苏家的声望打击,可想而知!

而苏家为了扶持肃王登基已经付出那么多心血,暴露了大批埋藏多年的暗子,底牌打了那么多张,如果再发生弃都而走的事情,谁知道这场大位之争,还会不会出现其他变故?

所以即使苏少歌忌惮燕侯府,但相比守住帝都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宁可选择求助燕侯府的。

毕竟禁军他们有经营,吕轻鸿想趁指挥守城之际,笼络住这支军队,他们未必没有后手——总比被打得节节败退冒险突围、突围之后说不得还要有得掐来得好。

到底燕侯府迄今都是支持肃王的不是?

“其实归根到底是你祖父不在了。”吕轻鸿一语中的,此刻的冀侯府中,苏少歌正与侄子苏伯凤叹息,“否则区区一个余青翰,也能叫咱们这样如临大敌?”

余青翰正是城外禁军目前的首领,何文琼的心腹,苏少歌所忌惮的将帅之才。

当然,如果冀国公尚在,余青翰在他面前是不够看的。

其实哪怕是前任兵部尚书令狐德音,或者苏少歌的长兄、苏伯凤的父亲苏少歆在,苏家都不需要担心。

悲剧的是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苏少歌跟苏伯凤这对叔侄还都是苏家的另类,在行军打仗上的天赋都非常凄惨,身边还没带这方面的人才,眼下却竟只能指望燕侯府的老人吕轻鸿了!

这真真是让他们几欲吐血,他们家这数朝辉煌,可大抵都是靠着沙场征战得来的!

偏偏他们这两个就是苏家的不肖子孙!

此刻苏伯凤见叔父低落的模样,出语安慰道:“反正信使已经遣出!都是熟悉帝都左近地形之人,信鹞也已在昨晚趁着夜色放飞,以咱们之前的未雨绸缪的安排,想必十日之内,必有大军前来救援!即使燕侯府居心叵测,难道还能在短短十日之内,让这城中禁军对他们死心塌地?”

“即使那吕轻鸿做得到,届时援兵就在城外,燕侯府安敢乱来?”

“现在最要紧的问题,倒是那吕轻鸿是否能守得住这帝都!”

苏伯凤说到这儿也不禁抚额,“杨珏与余青翰同僚数年,咱们问他的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他连守两天都没把握——但望那吕轻鸿能够争点气才是!他要是也不行的话,那咱们可真的只能冒险突围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想做皇帝吗?

其实偌大帝都,要说当真无人能阻那至今还寂寂无名的余青翰也未必——问题是,眼下帝都能否守住,关系到整个青州苏氏往后的前程!

所以守城人选首要的是让苏家信任,否则再有才华,苏家也不可能把这个重任交给他!

而燕侯府因为支持肃王的缘故,即使现在跟苏家之间已有隔阂,但在扶持肃王登基这个大问题上是一致的——所以苏少歌在自己手头无人后,立刻考虑到燕侯府的吕轻鸿。

至于说城中其他将帅之才,苏少歌可以听从他们的建议,但绝对不会把禁军直接交给他们指挥!

现在苏伯凤说,如果吕轻鸿也撑不住余青翰的攻城,他们只能弃都突围,却是实话:综合能力与可信程度这两个要求,吕轻鸿已经是他们唯一的人选了。

而这时候,吕轻鸿正在看余青翰的记载——这份记载当然是苏家提供的,苏少歌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简虚白还没派人去冀侯府索取,他已经命人送上门。

“怎么样?”吕轻鸿看完之后,闭目思索良久,才睁眼,简虚白立刻关切的问。

“不好说。”吕轻鸿难得露出凝重之色,说道,“毕竟这余青翰并没有参与过讨伐乌桓,迄今为止,让苏家忌惮他的缘故,是因为在军中推演时,他展现出来的才华,次次压倒了其实表现已经不错的杨珏。”

“但问题在于,杨珏的为将资质,其实不是特别好——也就是做个偏将的水平!”

“所以通过杨珏的观察,是很难判断余青翰的才干的。”

“而之前苏家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与此人对垒,是以只注意到他颇有才干,却没有进一步的试探、确认他的真实能力。”

“最重要的是,此人迄今的表现都只在演练之中,没有参与过正式的战争。”

“所以不但判断不了他的实力,连他的行事风格、遇事应对,也无从得知!”

吕轻鸿说到这里顿了顿,“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此人纵然才华横溢,但首次独挑大梁,未免手忙脚乱,出什么岔子——虽然说,这种可能性不会很高!”

简虚白赞成的点了点头,若非苏少歌亲自登门,燕侯府到现在也不会注意到此人,毕竟余青翰之前的经历也没什么很耀眼的地方。

然而苏少歌跟苏伯凤即使没有传到苏家人在军事上的天赋,作为将门之后,还是备受重视的嫡系子孙,他们在判断一名将领的水准高低上,却绝对有足够的眼力。

这就好像皇室子弟,纵然对珍玩没什么兴趣,自幼耳濡目染,也不可能真的像寻常人家那样一无所知。

这余青翰以前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眼下苏少歌却对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忌惮,可见绝对不是好对付的人!

“其实即使他眼下因为骤然担任主帅,出了什么岔子,咱们也是无可奈何。”简虚白思索了一会之后,缓缓道,“毕竟咱们不能轻易弃都而走,余青翰攻打帝都不利,大可以退下去暂且休整,总结经验与教训!但咱们人手有限,却不可能出城追击!”

吕轻鸿沉吟道:“好在咱们现在也不是说一定要打赢他们才成,还是以守城为主。所以如果他真的不适应真正的战场,退下去休整的话,咱们也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了。”

顿了顿,露出一抹笑意,“何况某家也没到不堪一击的年岁!”

“有吕叔在,我倒不信那余青翰再有天赋,还能助卫家翻了盘?”简虚白也笑,拱手,“燕侯府的前途,全赖吕叔了!”

吕轻鸿与他对望一眼,含笑起身:“某家这就去找苏稚咏,侯爷只管看好府中就是!”

…吕轻鸿离开后约莫一个多时辰,宋宜笑才知道苏少歌来访、吕轻鸿接手守城这两件事情。

这是因为她昨晚被苏少歌突如其来的拜访打扰了睡眠,今早简虚白回来后,夫妇两个匆忙交流了下讯息,她又继续补一觉了——到底有孕在身。

梳洗之后,宋宜笑草草用了顿饭,才能坐下来听丈夫把这几个时辰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听完之后,宋宜笑不禁揉了揉眉心,说道:“苏家也真是太不小心!卫家那么多人,以卫溪最是紧要,怎么偏偏叫他逃了出去?”

“也是卫溪过于果断。”简虚白说道,“据说他是才察觉到不对,衣衫都没换,直接命府中暗卫护着他一个人出逃的——苏家仓促发动宫变,又是晚上,跑远点就看不到人了,方叫他逃出城外。”

事已至此,再怎么责怪苏家不争气也没用了。

宋宜笑也不过那么一说,主要是担心一旦帝都守不住,自己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三个孩子都在稚龄也需要人照顾。即使简虚白不是那种肯抛妻弃子独自偷生的人,可兵荒马乱的,这么一家子想完完整整的逃出生天…想想都觉得没信心。

到时候不过拖着丈夫一块悲剧罢了!

“长辈们那儿可要去打个招呼?”宋宜笑皱了会眉,孩子们还小,这种大事没必要跟他们说,但长辈们,尤其是端木老夫人那儿,按说帝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燕侯府怎么也要派个人过去关心一番的。

毕竟端木老夫人说是有两个孙儿伺候左右,实际上陆鹤爱跟陆鹤羽因为受祖父牵累,又久在嫡祖母的积威之下,跟两个跑腿也差不多。

发生了帝都被围这种大事,他们别说宽慰端木老夫人了,估计还得指望端木老夫人给他们拿个主意!

这种情况下做外孙的燕侯府哪能不闻不问?

当然宋宜笑此刻提到端木老夫人,也不全是想着尽孝心,也是觉得这位外祖母似乎底牌颇多,眼下局势这么危急,说不定她还有什么牌呢?

“我待会就要进宫,皇外祖母那边我会去打个招呼的;二伯母那边,我今早才离开,等会忙完了顺便过去说一声。但外祖母那儿,我暂时恐怕抽不出空了。”简虚白闻言思索片刻,说道,“你身体可好好?若是可以的话,你代咱们府走一趟,问问外祖母是否愿意现在搬过来与咱们一块住几日。”

他看了眼外间,压低了嗓子,“万一帝都当真有个好歹,吕叔是肯定会护着咱们突围出城的。到时候若外祖母在府里,动身也方便,不必专门再去那边接他们。”

虽然简虚白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身之母,到底是晋国大长公主,还是此刻的母亲仪水郡主,但端木老夫人纵然不是他的亲外祖母,亦是他亲爹简离邈的嫡亲姨母,是养大了简离邈的人。

简虚白突围时没打算抛下妻女,也没打算不管她。

从这个角度考虑,自然是现在就把端木老夫人接来府中比较好。

至于他的另一位外祖母——他喊“皇外祖母”的太皇太后,简虚白反而不是太担心。

这不是他不关心太皇太后,而是因为太皇太后身份太高,如果要突围,苏家不可能不管她。

就算他们真的不管,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留在皇宫里等着卫溪带兵入城,卫溪也不可能动她!

因为就好像苏家现在不敢大肆杀戮一样,如果卫溪带兵入城之后,太皇太后出了事儿,哪怕不是卫溪做的,肯定会被记在卫家以及蜀王的账上——到时候苏家号召全天下一块铲除了卫家这个乱臣贼子那就更有理由了。

反而是一度算计了太皇太后的端木老夫人,声名不显,乱军之中,可未必能受到什么好对待。

至于说晋国大长公主,也是跟太皇太后差不多的情况——这位大长公主除了替肃王夫妇求过情,希望端化帝给自己女儿女婿条活路外,没有掺合过大位之争,跟卫家,跟蜀王,跟端化帝卫皇后,都没有直接的恩怨。

论辈份又是帝姑,在大局落定之前,她跟清江郡主、寿春伯夫妇这些人留在帝都也没什么危险。

是以现在需要燕侯府操心的,惟独一位端木老夫人。

“我没什么事,待会送你出了门,我就去外祖母那边瞧瞧!”宋宜笑颔首道,“城里现在怎么样?”

“苏家今早没让开坊门,不过方才却不住底下人心惶惶,到底还是开了大部分的门坊。”简虚白沉吟道,“虽然外祖母那儿离咱们府不远,但如今非常时期,你出门的时候还是多带点人手的好。”

夫妇两个商议了一回,看看时已进午,匆匆用了点午饭,安抚了几句还不知事的孩子们,这才分头行事。

因为端木老夫人之前一直不肯搬到燕侯府,虽然眼下局势危急,劝说这位老人移动的理由也非常的充足,但宋宜笑在送走丈夫后,还是有点不放心。

她犹豫了会,最终决定自己不出面,而是喊了铃铛到跟前:“你代我去一趟外祖母那边,就说我昨儿个晚上被打扰了,这会有点心神不宁的,偏孩子们年纪小又离不得人。如今局势紧急,夫君脱不开身,大姐跟二哥二嫂那边都得顾着二伯母——我思来想去,只能求外祖母疼一疼我们,搬过来帮我主持这后院大局了!”

这番话就差直接跟端木老夫人说:你外孙媳妇我现在是孕妇,你曾外孙女现在年纪小,这种风风雨雨的时候,你要是再让我操心,可就直接影响到你两个曾孙辈晚辈了!

“这孩子,说得好像我眼里只有她的孩子似的!”半晌后的别院里,端木老夫人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禁有点哭笑不得,思索片刻,到底应了下来。

虽然燕侯府里给端木老夫人住的院子是早就备好了的,也一直日日打扫。但端木老夫人到底是望族出身,即使落魄,总也有些惯用之物需要收拾。

所以她虽然答应了搬去燕侯府,却不可能立刻动身,还得命人归拢几个箱笼之类。

铃铛因此先回了燕侯府报信,宋宜笑闻言暗松口气,忙亲自领了人去检视给这位外祖母预备的院子是否有什么缺漏,又教几个孩子待会记得喊人问安,跟着想起来,还得打发几个人去帮忙,免得端木老夫人收拾东西太慢。

她这儿忙忙碌碌的时候,皇宫内,铭仁宫,清熙殿,显得苍老了许多的太皇太后,刚刚清了场,正拉着简虚白的手,轻声道:“阿虚,你想做皇帝么?”

第五百六十八章 当年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饶是简虚白素来深得太皇太后宠爱,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愕然片刻,才起身离榻,跪倒在太皇太后跟前,沉声说道:“皇外祖母何出此言?我不敢说自己全没私心,却从未起过篡位之念!之所以会支持肃王殿下登基,除却担心二伯母之外,亦是因为肃王殿下有明君之资,可继先帝之神武!”

深吸了口气,重重叩地,“我从未想过背叛陆氏!”

“好孩子,哀家不过就这么一问,你何以要如此郑重其事?”太皇太后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俯身相扶,叹道,“哀家自然是相信你的,但哀家却越发的不明白端木嵩…就是你那外祖母的想法了!”

她似哭似笑道,“既然你根本不想做皇帝——她却何必还要这样赶尽杀绝?!”

简虚白闻言大惊,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了太皇太后话中之意,深深吸了口气,方能维持住语气的平稳:“皇外祖母是说…那卫溪?”

“若无端木老夫人暗中相助,单凭毫无防备的‘碧梧’,藏他一时有可能,怎么可能把他那么顺利的送到城外?”太皇太后看着面前英气勃勃的外孙,这孩子才被送到她跟前时,比她现在坐着的锦榻也高不了多少,抬手才能扶住她膝头,雪团儿似的一点点大,趴在跟前,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喊着“皇外祖母”;

转眼间物在人非,曾经的粉妆玉琢,出落成金相玉质,业已为人父…想到祖孙相依的那些年,她心头又酸又涩。

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拳,按捺住激烈的情绪之后,太皇太后才缓声说道,“阿虚,哀家知道,哀家母子都对不住你们,可是当年晋国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被简离旷那小人给骗了——这些年来,晋国、先帝乃至于哀家,都在尽力弥补…虽然知道再怎么弥补,你的生身之母仪水她也活不过来了…”

太皇太后眼中泪水渐渐滑落,哽咽道,“但现在皇室已经闹成这个样子,端木她…她就不能发发慈悲,给陆氏一条活路吗?!”

“…”简虚白怔怔的跪在她面前,薄唇微张,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道,“仪水郡主,是…是我生身之母?”

其实之前宋宜笑从袁雪沛那儿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已经跟他说过了。

所以简虚白对于自己并非晋国大长公主亲生这一点,已经做过心理准备,此刻听来,原不该如此失态。

但,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却仿佛,仪水郡主之死,与晋国大长公主有关?

这岂不是说,他这些年都将杀母仇人当作生身之母尊敬孺慕?!

“我记得爹爹对二伯母一直非常冷淡,甚至在我有记忆以来,哪怕年节,他也从未去过晋国大长公主府!”这一刻简虚白心念电转,“而二伯母非但从来没有因此对爹爹动过怒,偶尔流露出来的态度,竟似对爹爹颇为忍让…”

寻常人家这样的叔嫂关系当然是不对劲的,但由于晋国大长公主在府里公然养面首,还养着个“义女”聂舞樱,而简离邈又是个姿容气度都可称当世一流的美男子,他不去兄嫂的府邸倒显得持身端正、存心避嫌了。

而晋国大长公主从来没有公开谈论过小叔子,表现对这小叔子忌惮、退让时,都是私底下,自己的孩子面前——她的子女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只道母亲要么是“怜香惜玉”,要么是别有所图。

总之包括简虚白在内,怀疑过晋国大长公主与简离邈之间有染,却万没想到,这叔嫂之间,存在着杀妻之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托体于仪水郡主,受晋国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母女多年抚养疼宠之恩的简虚白,该如何面对这份恩仇?!

简虚白脑中一片空白。

“哀家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仪水临终前,晋国跪在脚踏上问她愿望,她说…她说她希望你这辈子快快乐乐的,再不要知道上一代乱七八糟的事情,能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一生一世,哪怕是做个成天不务正业的纨绔!”太皇太后伸手抚住他脸庞,眼中噙满了泪水与悔恨,“后来晋国抱着你的襁褓,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逼着哀家与先帝发誓,一定要履行她对仪水的这个承诺!”

“其实那时候就算晋国不那么做,哀家跟先帝,也是准备答应仪水的!”

“可是哀家现在还是食言了…”

“哀家曾经以为哀家那些年对不住的人与事,到底在你身上可以补偿一二…”

“到昨晚,哀家才知道…哀家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你!!!”

太皇太后放声痛哭——即使最开始是因为愧疚,因为女儿的要求,因为种种原因,才将简虚白养在膝下,视同嫡亲外孙,但多年下来,哪可能没有真心?

何况简虚白本来就是普天下老人都期望的孙辈:容貌俊秀,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对长辈充满了信任与孝心…太皇太后看着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长起来,心中焉无触动?

可现在,她却要亲自摧毁这份多年积累的感情,“几十年前,哀家就远不是你真正的外祖母端木嵩的对手;至于现在,哀家更是一败涂地——如今唯一能让端木嵩收手的只有阿虚你,阿虚,哀家求你,念在哀家对你这些年的抚养与维护上,劝她收手,给陆氏一条活路好不好?!”

太皇太后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是一把刀子,生生的刺穿祖孙彼此的胸膛,“本来昨晚苏家大获全胜,固然帝后与太子、梁王都保不住,但这场持续了数年的大位之争,终究可以尘埃落定!”

“如此即使皇室人丁单薄,但肃王、蜀王、襄王都年轻,过上些年,想来就能兴旺的。”

“这天下亦然…”

“可端木嵩故意助卫溪逃出生天——城外都是何文琼的心腹,还有蜀王…”

“原本的朝堂之争,转眼成了兵戈相向!”

“一个不好,就将令大睿由盛转衰!”

“而陆氏嫡系子孙,如今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端木嵩她,这是打算彻底覆灭吾儿显嘉的后人么?!”

二十多年前,城阳王府覆灭时,看着那个从来都是优雅高贵的“维岳姐姐”随夫跌落尘埃,太皇太后示好之余,心里未尝没有隐秘的窃喜与快意:那是始于自少年时候一直高高在上的同龄人,却在自己脚前匍匐的成就感。

但良心又让她感到了发自肺腑的愧疚,毕竟燕国太夫人端木崇,亦是她们这班人一块长大的女伴。

曾经太皇太后与显嘉帝需要端木老夫人的支持时,太皇太后一度拉着端木老夫人的手,哭泣着缅怀彼此的少年时光,指天发誓有朝一日显嘉帝登基,必定会为端木崇报仇雪恨,归还简离邈乃简平愉唯一原配嫡子的身份,将那个窃取了端木崇正室之位不说、还窃取了端木崇之子身份、甚至要让自己的儿子霸占端木崇嫁妆的贱妇,千刀万剐!!

将简平愉这个负心薄幸之徒,用尽人世间所有痛苦的刑罚——那时候太皇太后说得那么真那么狠那么的刻骨铭心,换来的是锦绣堂的全力辅佐,以及,端木老夫人乃申屠贵妃嫡亲表弟媳这个身份的一切便利。

如果说显嘉帝登基,明面上最大的功臣是苏家,那么暗地里最大的功臣,必然是端木老夫人——为了给自己的同胞妹妹报仇,为了给自己的外甥讨个公道,也为了报复自私自利的申屠贵妃,端木老夫人可以说是把整个夫家连同申屠家都卖给了显嘉帝!

然而公认的明君显嘉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食言。

他没有为端木老夫人报仇,甚至还一度重用了简平愉;

他后来也没有履行对苏家的承诺,立苏太后的亲生儿子为储君。

那时候他虽然缠绵病榻,却凭借着手腕与城府,让被他狠狠坑了一把、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坑了一辈子的二者敢怒不敢言。

只可惜他病了那么多年,终究到了要死的时候——他以为他给他的储君留下了足够多的后手与辅弼,年轻的新君一定可以延续他的辉煌。

然而事实是,端化帝身败名裂了,陆氏皇室,却还得继续迎接着苏家与端木老夫人饱含愤怒的追索。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母子一点都不占理,当年他们用甜蜜的话语与承诺,换取了这人世间最顶尖的荣华与尊贵,却在得势之后将最大的功臣弃若敝履,让这天下充满了对于他们睿智与天命的传诵,彻底抹除了那些付出者的牺牲。

如今那些被辜负被欺骗的人卷土重来,要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亦是理所当然。

可是为了陆氏,时隔多年之后,她再次丢掉良心,凝视着膝前的男子,语气苍凉又痛苦,眼中却充满了期盼,“哀家养你多年,自来视你如嫡亲外孙。可是阿虚,哀家终究还是…还是放不下陆氏…哀家不知道端木嵩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显嘉当年对她的食言,还是为了…为了给你铺路!”

“但既然你不想做皇帝——那么哀家求你,你去劝端木嵩手下留情…好不好?!”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了解,纵然简虚白已经明了彼此之间的那份仇恨,可他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仿佛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简虚白似有些微的摇晃,定睛望去,却分明仍旧跪得像座木雕,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只凭本能接口,“那您是不是…把当年的事情,把我真正的身世,原原本本的、从头到尾的,告诉我?”

他盯着太皇太后衣襟上的绣纹,却是什么都没看进去,只茫然的说道,“否则,我怎么知道,见了外祖母之后,该怎么劝?”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主仆

此时此刻,晋国大长公主府。

佳约轻手轻脚的拎起桌上的银壶,朝鎏银海棠盏里倾注着温热的玫瑰露,花露入盏的声音在窗外婆娑冬雨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寥。

北风从庭中卷过,掀起一片雪雾,明明温暖如春的室内,却无端也泛起了一阵寒意。

她忽然听见华帐窸窣的声音,忙把才倒到一半的银壶搁下,转身查看——正好看到脸色煞白的晋国大长公主颤巍巍的起身。

“殿下渴了吗?”佳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边,扶住主人,一面从旁边取了个隐囊垫到大长公主身后,好让大长公主靠得舒服些,一面关切道,“您坐着,奴婢这就给你把花露端过来!”

“这花露忒甜了点,下次还是换天香碧露罢!”晋国大长公主接过鎏银海棠盏,浅浅的啜了一口,立刻蹙起眉,有些厌烦的交还给佳约,声音虚弱道,“这会府里还有人在么?”

佳约接过银盏放回桌上,先道:“奴婢这就叫她们给您热天香碧露去!”

快步走到门边,从外面伺候着的小丫鬟里拣了个机灵的,低声吩咐数句,方掩了门,回到榻边,给大长公主掖了掖被角,这才小声道,“早上侯爷因为接到侯府那边的消息,道是苏家二公子昨儿个晚上亲自去了燕侯府拜访!那时候侯爷在这儿,宋奶奶本来已经睡下了,只得无可奈何的起身去接待——也不知道苏二公子同宋奶奶说了些什么,总之宋奶奶似乎很担心,一早就叫人翻了墙送信来,所以侯爷放心不下,道是先回去瞧瞧,过会再来伺候您!”

“方才郡主跟伯爷、二夫人听说您还睡着,就先回府去料理几件家事,顺带拿几套换洗衣物了。”

“想来过上一会,他们就都该回来了罢?”

佳约斟酌着措辞,道,“殿下可是有话要跟他们说?那奴婢使人去催一催?”

“我这两日虽然因为经常睡不着,太医叫在药里加了安神之物,却也不是傻了。”晋国大长公主静静听完她这番话,方淡声道,“昨儿个晚上皇宫方向那么大的动静,真当我是聋子听不见吗?今早孩子们相继回府,必是帝都出了大事儿,他们放心不下子嗣,这才赶紧回去照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