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娘突然不敢往下想了。她虽是外来客,对哪个人做皇帝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想卷进这样的是非之中。清剿余孽该是朝廷的事情,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这一处既是前朝王爷留下的宅子,万一这两人真与他有什么瓜葛,自己一家人住在哪里,回头让朝廷知道了,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圣上年迈多病,底下皇子们又纷争不断,二老爷现今的仕途也是风雨飘摇,可不能再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妖蛾子了。

想到这里,宁娘脱口而出道:“可我又如何能劝得母亲离开呢?”总不能她一人带着修哥走吧,古代不比现代,不是你肯出一把子力气便能寻着饭碗活下去的。年轻未婚姑娘若离了家门,到最后便只能沦落风尘了。

少年轻轻的笑声传了过来:“这宅子已修了几十年,当年人丁兴旺之时来来去去怕出有几百人。这么些年人死得死走得走,如今倒透着荒凉的气息了。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规矩自然是知道的。奴才们不听话,主子们该罚便要罚。一不留神下手重了,这下场便不好看了。这里面少不得也有受了冤屈的,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拐弯抹脚说了这么一大通,宁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不就是想说这宅子有不干净的东西,闹鬼嘛。古人最忌讳这个,若把这谣言散播出去,二太太或许真能信得一二。不过是套临时住住的宅子,谁也不会跟鬼神过不去。

“这么做也不是不可。只是母亲信不信我便不知了。”宁娘终于松了口。

“自然是会信的,只是姑娘得快着点儿,以免夜长梦多。”

“你别逼我,成不成我也不敢保证。我先估且一试,你二人也好好想想后路,早点离开是正道。”宁娘心里有气,说话也不太客气,撂下这么一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密室后头那两人相视一笑,言之冲少年摇摇头:“亏你想得出来。”

少年依旧是满不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你从前教我的。”

言之上下仔细打量着他:“这次这事儿若真成了,便真是成大事儿了。”

“那若不成呢?”少年偏着头,露出了少有的几分狡黠。

“若不成,黄泉路上总也有个伴儿。”

有个伴儿好成事儿。宁娘现如今孤掌难鸣,一个人就要想法子把全家都给“轰”出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

当天晚上她便支撑着没有睡,第二日眼圈儿下面便更黑了。春晴急得直打转儿,又忙着要去寻熟鸡蛋,却被宁娘拉住了。宁娘非但没敷脸儿,还特意寻将眼圈画得更黑些。然后顶着一双熊猫眼,萎靡不振地去钱氏那儿请安了。

钱氏本正跟琴娘婷娘说话儿,一见宁娘这般模样,倒也奇了:“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便像是没睡好,今日这眼圈怎么青成这样了?”

她一开口,屋里其他人便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萍娘最怕天下不乱,装着亲热凑过来道:“四妹这是怎么了,换了地方便睡不着了?是不是嫌屋子太小憋闷得慌?”

宁娘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当下也不反驳萍娘,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转头又冲钱氏道:“孙女儿没事,祖母不必挂心。”

“当真无事?”钱氏刚对宁娘表示了几分关心,这会子自然要再拉拢一番,“若真是屋子睡不惯,便换个院子。这宅子这般大,哪里还寻不到一个可亲的住处。”

宁娘见她把话绕到了这上面,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道:“便是宅子太大了,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这么多侍候的人陪着,哪里还用得着怕。”

宁娘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姐姐妹妹们,慢慢将头低下去,嗫嚅了几下像要开口,最终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这般表现倒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不光钱氏便是萍娘也有些奇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若有什么不痛快便说吧。祖母在这儿呢,定会为你做主的。”最好说些不该说的,让祖母并母亲心里不痛快,从此便忌恨上她了。

二太太一直坐着没开口,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有什么你便说吧。”别弄得一副好像自己委曲了她的模样似的。她现在住的那院子是不太大,可当初与她商量时她可没反对。怎么都过了大半个月了,现在反倒来抱怨了。

宁娘见戏做足了,也不再拧巴着,低头小声道:“女儿这几日夜不能补寐,总觉得屋子里有人。”

“这怎么可能!”二太太一口否定。

“女儿也觉得不可能,可一到夜里那人便总在屋子里里外外晃荡,女儿实在是害怕,故而夜夜失眠不得安睡。”

“真有这事儿?”钱氏到底年纪大,更信鬼神一些,听得宁娘的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萍娘更是失声叫了起来:“四妹,你是说你的屋子…闹鬼!”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京

一听得“闹鬼”二字,满屋子太太小姐们全都变了脸色。

旧时古宅,最怕的便是这种不干净的东西。二太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变了。

“你看真切了吗?”

“没,女儿害怕,没看真切。”谁会把鬼给看清楚啊,真要看清楚了,也就跟鬼成一路儿的了。

二太太不由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大约是没睡好,净说糊话了。这宅子租前我可打听过了,从没听说过那种事儿。你前些时候遇上劫道的,车里又死了个人,大约是吓着了。”

钱氏向来喜欢挑二太太的毛病,就算事事如意也要说三分不称心来。现在自然是更不会放过了:“让我说什么好,当时你跟老二便不该丢下他们。哪能让三个孩子落了单。这亏的没什么事儿,要是真出了事儿,回头还怎么去见去了老太爷。”

二太太忍不住撇嘴,心道宁娘他们三个老太爷也不在乎。老太爷死的时候宁娘不过周岁,她娘还没跟二老爷和离呢。剩下两个小的,老太爷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就会惦记上了。

可她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站起来向钱氏告罪道:“母亲说的是。媳妇儿这就让她回去歇着去,再找大夫开两帖安神的药吃着。待她身子好些了,再到您跟前侍候吧。”

钱氏赶紧摆手让她们下去,转身又去了自己内屋设的小佛堂,对着菩萨念了一下午的经,这才略放了点心。

宁娘稍一出手,到底还是没能立杆见影。但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除非她豁出命去,整个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要不然单凭这一两句,自然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二太太带她离了钱氏处,又把她叫去自己屋里。一进屋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方才在祖母那儿说的是什么话儿,存心想叫我难堪吗?”

关起门来二太太也不愿意兜圈子,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宁娘忙摆出一脸真诚:“母亲容禀,女儿说的句句属实,并不敢胡说。女儿先前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前几日一直不曾说。今儿是祖母问起,女儿才不得不说。”

二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仔细品着她的话。宁娘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眼神极真诚,完全不像与自己作对的样子。二太太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不放心起来:“你的话当真?”

“句句是真。女儿想着这宅子到底有年月了,当年那王爷一家住在这里,难保有人受了点冤屈。后头又是连年征战,只怕…”

青天白日的,二太太没来由竟觉得脖颈一凉。她到底只是个内宅的女人,于这种鬼怪之说还是很相信的。刚才不过是疑心宁娘与自己作对,眼下这么一盘问倒觉得不像,心里不由也开始打起鼓来。

“你先回去吧,好好歇一歇。这几日先不要去祖母那儿请安了。”不管如何得先把宁娘跟老太太隔开了,要不然老太太抓着这由头整天找自己麻烦,可是大大不妙。

宁娘乖顺地退了下去回房补觉。二太太转身开始琢磨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什么的来驱驱邪。

一连几日,宁娘都缩在自己屋子里没怎么出门,连小书房也没去,也不管那两人会不会活活饿死。她整天琢磨着装神弄鬼的事情,夜里自然也睡不好,每日起来晕晕沉沉,倒真像是整晚被鬼魅所扰。

春晴几个大丫鬟听了她说的闹鬼之事,也变得紧张起来。丫鬟们没见识,又喜欢捕风捉影,夜里屋外一只野猫蹿过,或是掉几片树叶,也够她们吓得半死了。几个人整天凑在一起说些自己遇到的怪事儿,渐渐的竟也真的有人相信起老宅闹鬼之事了。

宁娘虽然不用整日里披头散发,但这几日确实也装得精神萎靡。钱氏也差人来问过,听说她依旧不见好,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脉。大夫来了仔细一摸,也没摸出什么病症。这下子倒更证实了是被鬼怪所吓的谣言了。

修哥年纪小,更怕这些东西,时不时就在屋里哭,还去求过钱氏,说要搬出现在住的院子,寻一处更安全的住处。

钱氏为此极迁怒二太太,埋怨她做事不尽心,随便找了处宅子来应付自己。二太太满肚子委曲,心想我自个儿不也住着嘛,若真想害老太太你,难不成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谎话说多了也便成真了。二太太也不敢大意,托人找子个据说能开天眼的道士来做法。那道士本就是个神棍,不过为骗钱而来,见二太太出手大方便随便编了点瞎话。说这宅子当年曾有十七个女鬼冤死在此处,若想化解必得花大价钱请神灵来驱邪。

那道士一上门,隔壁邻里也听得消息,纷纷在那里扯闲话。这宅子空了这么久,谣言总是有的,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得似模似样,一个个好似自己真撞见过鬼似的。

二太太本就被那十七个女鬼给吓着了,这下子听了邻里间的传闻,更是怕得不行。先前还有些埋怨宁娘多事,这会子倒真感激她起来了。若非她发现得早,那些个女鬼到时候一一下手,他们一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

这宅子本就是暂住的,二太太也没啥留恋,那道士又是狮子大开口,二太太见了就心烦。当下就打定主意赶紧找别的屋子,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偏巧这个时候二老爷也派家丁送信过来,说他已卸了浙江按察使的官职,改授太常寺卿。让二太太赶紧收拾收拾,带着母亲儿女并大房的家人,一道上京城里去团聚。

二太太接了那信一看本有些不悦,太常寺卿也是正三品的官,并不比原先的按察使高。二老爷不算升官,只能算是平调。所谓不进则退,没有升便是贬了。且京官难做,京里高门大户太多,正三品虽不算小官,但在什么亲王侯府面前便不算什么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好事儿。京官到底要比外放来得体面些,皇上既愿意把你放在身边,便说明他器重你。更何况眼前这种境况,转变只在瞬息间。待在京城里消息也灵通些,有什么也能及时反应过来。不比远在江南,真要出点什么事儿,等消息到了你手上,黄花菜也凉了。

二太太这么一想,便又高兴起来。二老爷临去京城时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一个不悦摘了他的脑袋。现在脑袋保住了,官职也保住了,真可谓是皆大欢喜。更何况京城高门大户多,那也有好处。眼看着过几年莹娘朗哥也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先在京里跟各家太太们打好关系,媳妇女婿也可以先相看起来。待过几年二老爷再往上升一两级,再给孩子们议亲,想想便觉得是美事儿一桩。

既这么打定了主意,二太太立马便招人进来安排差事,速速往京城赶去。这屋子因着闹鬼,住得也怪憋曲的,这下可好了,也不用费劲巴拉驱鬼了,也不用另寻住处了。一家人风风光光上京,随那鬼怪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吧。

宁娘听到要上京的消息直觉松了一口气。她这几个扮被鬼吓得扮得够累的,时时担心那两人会出点岔子。到时候要把自己捅出来,她往后在陆家还如何自处?

春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这下可好了,小姐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秋霁凑过来笑话她:“我看不是小姐怕,倒是你自己更怕吧。昨儿夜里也不知是谁,非要钻我被窝里来睡,说什么怕冷。我看怕冷是假,怕鬼是真吧。”

春晴被她哂得脸上一红,伸手便去咯吱她。宁娘见她们闹得欢也觉有趣,不知不觉人也活泛了起来。索性跳下床来帮着大家一起收拾,那着急的模样,真像是被鬼吓怕了似的。

满院子的人忙活了两宿,终于将所有东西打包收拾好。大老爷那边的旧宅派了原先大房的一房家人照看着,剩下的不管男女老少,通通坐上雇来的马车,齐齐上京。

宁娘离家那一天,原还想去小书房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走都走了,从此便没关系了,别平白无故惹一身骚。那两人看起来身手不凡,想来饿不死,没的自己瞎操心。只是二太太派人去小跨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一直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闹出点妖蛾子来。

好在那里东西不多,派去的两个婆子将架子上的书扫进包袱里,别的什么也没要,匆匆便离开了。密室后头那两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响动,确定人都走了之后,少年便忍不住笑起来:“那丫头倒有点本事,这么快便将家里人全骗走了。”

“他们再不走,事情倒有些不好办了。少临那里已准备妥当,只等这家人走后便可连夜出动。我怕再拖下去,上面该有所察觉了。一旦打草惊蛇跑了几个,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便算白费了。”

“哪里跑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跑哪里去。便是今日不死,总有一日也是要死的。”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淡淡的。但这话细细品来却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息。

言之抬眼望着他,片刻后又将脸转向了别处。少年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即便有些人你非杀不可,可你心里终究是排斥的。可你我的命生来便是这样了,只怕到死也难以跳脱出来。”

言之将身体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望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长长吁出一口气:“真的是到死也跳脱不了吗?”

一跨出老宅的大门,宁娘便觉得自己总算是跳脱出来了。她戴着帷帽向门内望着了一眼,匆匆上了马车。

从济南一路向北往京城而去,全程都是坐车,不需搭船走水路。这对宁娘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她同以往一样,带着琳娘坐一车。修哥本该和其他几个哥儿骑马关行。只是如今山东地界儿不太平,几个哥儿穿金戴银骑马太招摇。特别是文武两兄弟,又好多嘴惹个事儿。万一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没的惹出祸事来。

二太太索性让人多备了两辆车,四个哥儿两两而坐,免去了许多麻烦。修哥自从到了济南后,便没怎么跟朗哥照过面儿。此刻两人同坐一辆车,他想起骑马回身来相救,不由心生感激。虽然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怯意,车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向朗哥道谢。

朗哥倒是落落大方,受了他的谢后又笑道:“那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们落了单。”他虽年纪小,却早惠,不过十来岁言行举止已有成年人的风采。那日的事情本不关他的事儿,明明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父母不像话。可他说出这番话来时便是让人信服,说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

修哥微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朗哥。虽然他占着哥哥的名分,要真论起来自己可不如朗哥。这弟弟模样生得好,平白就让人觉得亲近了几分。一开口又是四平八稳胸有成竹的气派,看得修哥有些羡慕。

自己真的是太弱了,远不及弟弟来得大方得体。想到这里,修哥不由也挺了挺腰板,好让自己显得更自信一些。自己虽不如弟弟长得漂亮,可也五官端正眉目分明。如今这是要去京城了,自然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可不能让人笑话他们陆家子弟举止畏缩。

朗哥抬眼看着修哥的细微变化,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更是眉目舒展气质清隽。修哥只觉得原本有些光线不足的马车车厢也变得亮堂起来。再看旁边陪着的两个丫鬟,脸上也微微现出红晕,显然已是有些看呆了。

单调乏味的旅途,因着朗哥的这一笑,倒也生出几分生趣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纳妾

一行人在路上颠了十多天,待到到达京城时,却发现二老爷已有了另外一个家。

二老爷快马加鞭到了京城,述职完后授了太常寺卿的衔儿,转头就在京城的梅花胡同置了一处宅子。这宅子花的是哪儿的钱暂且不提,令二太太搓火的是,她这正牌女主人离开还不到两个月,二老爷这新宅子竟已换了一对新人儿。

这是一对年方二八的姐妹花,据说是表姐妹,眉眼细看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有那么一股子含娇带俏的味道。看人的时候那目光直发飘儿,像是要把人的魂儿也给勾出来似的。

据二老爷说,这是他与同僚喝酒的时候,上司送的。既是人家的一番好意,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没的扫了别人的面子。又想着二太太总要过来,便先将宅子也买了下来,从此陆家便要一心一意在京城里扎根了。

二太太满心欢喜地领着儿女上京城与丈夫团聚,却不料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只小狐狸精。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当着钱氏的面不便发作,便只得冷起一张脸,紧抿着唇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钱氏一向是媳妇喜欢的她反对,媳妇讨厌的她赞成。二老爷纳两个妾不算什么,照从前她是不会说什么的。可大老爷才因着女人送了命,这令钱氏心有余悸。再加上那两个叫承霞承月的姐妹花儿满脸的不安分,仗着自己自小长在京城,对外乡来的钱氏也不算太过恭敬,钱氏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两姐妹见过钱氏与二太太后便退了下去。钱氏当着二太太的面不便说什么,便借口旅途劳累让她带着孩子们先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二老爷陪着说话儿。

二老爷何等聪明,一看母亲的脸色便明白了过来,赶紧解释道:“前儿个卫庄侯宴请朝中诸人,儿子有幸成座上宾。承霞两姐妹便是他所赐,儿子心中不愿也只得收下。”

这话半真半假,卫庄侯赐美是真,但要说二老爷不愿意,钱氏是万万不信的。不过儿子既这般说了,她也只能放软了态度,长叹一声道:“你要记着你大哥是怎么走的。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为民,不能整日跌坐在温柔乡里。你从前贪图美色,硬娶了这么一房继室,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好容易这些年太平下来了,你若不懂收敛,将来闹出事儿来,别说娘没提醒过你。你现如今到了京城,可不比从前在杭州,须得谨言慎行,切莫因家宅不宁让人抓着把柄参上一本。你刚才也瞧见了,你媳妇那脸色有多黑。回头赶紧劝劝去,说些软话哄一哄。我虽则不待见她,终究她这些日子待我还好,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二老爷自然连连称是,陪着钱氏又说了几句闲话,转身去了二太太屋里。

二太太自然占着正院儿,这会子正吩咐人将东西一一往里搬。何妈妈已经打听过了,承霞两姐妹住的山亭燕离着正院不远。这自然令她十分不满,一见二老爷进来,说话便更没好声气了。扭过头去也不看他,自顾自跟何妈妈说事儿。

何妈妈一见二老爷进来就识趣儿地想往外退,可二太太拉着她说个没完了,她想走走不了,白白急出一身汗来。

二老爷从前跟妻子感情极好,这会子少不得又拿出几分柔情来,先冲何妈妈一摆手让她出去,又过去扶着二太太的双肩笑道:“你累了一天了,先歇着吧,院子的事情让底下人去弄便好。”

二太太本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跟他大吵一架,可听他这么温言细语的,自己倒也软了下来,只是说话的时候到底也带了几分怨气:“这么多孩子哪里能不管不顾。那两姐妹整日里只知道缠着你,家里乱得跟什么似的,也无人理会。我若不让人收拾,几个孩子住哪儿?”

二老爷趁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讨好道:“你是当家夫人,她们两个哪有资格理家。往后这个家全由你做主,她们两个我也一并交给你了。”说到这里,二老爷顿了顿,到底还是补了一句,“她们两个是卫庄侯所赐,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别做得太过便是了。”

“放心,要不了她们的命。不过既抬了姨娘,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咱们家也是随随便便的人家,你如今在京城做官,若是做出那种宠妾灭妻的事情来,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那是自然,我岂是那样的糊涂人。她们如何与你相比,即便将她二人的容貌相加,也不及你的一半是真。”

二老爷这话倒不是作假。二太太确实是艳丽无双,即便生育了两个子女,看上去依旧妩媚动人。他虽然纳了好几房妾氏,可平心而论,没一个比得上她。只是男人总是贪新鲜的,再漂亮的面孔看久了也就淡了。年轻姑娘们水灵又鲜嫩,二老爷尝了之后竟也有点欲罢不能了。

二太太被他一番恭维赞得心里很服帖,想想木已成舟再闹也没意义,便也就默认了下来。只是有件事情还是不能释怀,借着二老爷这会子心有愧疚,她便趁机提了出来:“先不谈这些。我琢磨着如今家里这般大,几个孩子年纪也都大了,尤其是文哥武哥,都十四岁了,不能再跟着简姨娘同萍娘一道儿住了。索性趁这个机会,将他们几个都迁出来。文哥武哥大些,只怕是要迁到外院去了。至于朗哥和修哥不过才十岁,便在后院挑两个院子给他们吧。”

二老爷此刻闻着二太太头上的头油香气,哪里还管得了儿子的住处。都说小别胜新婚,二太太这张脸虽有些看厌了,到底也好些时候没见了,一见之下便又有了些念头。他随便地敷衍着道:“这些你安排便是。”

二太太便又道:“朗哥到底是我亲生,我也不想他离得太远了。不如就将山亭燕给了他。至于修哥,山亭燕后头有处叫秋夜雨的院落,便拨给他住吧。两兄弟离得近些,也好互相照拂。”

“好,你说怎么都行。”二老爷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想凑近了再闻一闻,猛然间却醒过神来。山亭燕他已经拨给了承霞两姐妹居住。二太太摆明了是嫌她们离自己太近了,想要远远地打发了她们。

二老爷搜肠刮肚想要提出点反对意见,可一见二太太笑盈盈的脸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才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将这整个家交给二太太来管,又将承霞二姐妹也一并交给她。才出口的话哪里好反悔,他心下虽有些不悦,却也只能怪自己理亏,点了点头便默认了下来。

二太太骑开得胜自然满心得意。二老爷吃了一记憋有些郁闷,怕二太太再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借口外头还有事儿,略坐了坐便走了。

二太太也不留他,又唤了何妈妈进来安排余下几人的住处。既是打算在京城长住了,杭州家里的几个姨娘自然是要接来的。萍娘还跟着简姨娘过,二太太大发善心拨了处叫花前饮的院落给她们母女。

那地儿虽离正院不近,好在地方足够大,只住两个人自然是宽敞又惬意。琳娘到时候要跟着芳姨娘,花前饮前头的珠帘卷便给了她们。莹娘还跟二太太住正院,余下的宁娘则被安置在了靠湖的西湖月。

至于另几位姨娘,待得她们到了之后再做安排也不迟。

钱氏一早便说要与大房住在一块儿。二太太一思量,便将整个宅子一划为二,将西面近三分之一的院落全都划给了大房。如今二老爷一心向着母亲,二太太也不好做得太过,反正这新置的宅子足够大,那些院落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做个人情全给了大房算了。

钱氏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她如今虽依附着小儿子过活,心到底还是栓在了大房身上。更何况大老爷没了,她更要顾着他那三个儿女,得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嫂子唐氏是个厚道人,得了这么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自然是对二太太千恩万谢,特意带了两个女儿来二太太这儿坐了坐,说了一箩筐谢字。二太太既卖了人情又得了好儿,整个人立时神清气爽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陆家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人人忙着收拾箱笼布置住处,又借着开春儿将冬衣都收了起来,挑了颜色鲜艳式样别致的春裳打扮起来。一时间小姐们个个人比花娇,连丫鬟们也是穿红着绿俏丽无双,将原本有些冷清的园子,装点得热闹喜庆起来。

倒是宁娘,因修哥被送去了别的院子,一时有些失落。但他们两人年纪渐长,确实也不适合再住在一起。哪怕是亲姐弟,一个弄不好也要传出闲话来。如今她跟修哥处处都要小心,不光二太太一双眼睛盯着,还有老太太和大房的人看着。

她这么尴尬的身份,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来,日后出去抛头露面,少不得也要听些闲话了。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春晴,知道和离这种事情在如今虽不是绝无仅有,但确实是凤毛麟角了。当初若不是陆老太爷走得早,二老爷想和离哪里这般容易。恶疾虽是七出之一,但放在陆家这种人家,宁愿将媳妇儿养在屋里等死,也是轻易不会和离的。

宁娘一想到母亲当年的遭遇,不由就对二老爷恨了起来。从他来京城不过月余却已置屋纳妾来看,二老爷是个典型的薄情寡义的人。女人在他生命里占不了多少分量,充其量也就是个点缀罢了。

说到底,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

宁娘懒得再去想他,关起门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春晴她们手脚利索,虽然人手不足,辛苦了几日便也将东西都归整齐了。

各院的情况都差不多,待到收拾妥当后,二老爷便命人备了一桌席面,连带着大房的嫂子侄,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相比较一个多月前的光景,此刻真可称得上是喜气洋洋的。大房的人渐渐的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在新家安顿下来后日子也算有了盼头。二老爷新官上任春风得意,长时间压抑在心头的担忧暂时一扫而空。钱氏看着子孙满堂的光景更是喜上眉梢,连最心爱的大儿子一时也丢在了脑后。

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并几个孙子在正厅用饭,几个孙女儿便去了偏厅。二老爷一面替母亲布菜,一面斟酌着开口道:“这回子在京城,儿子遇上了佩宜。他嘉兴同知的任期已满,这次进京述职也略升了一级,授了国子监祭酒一职。儿子这些天也同他多有来往,想过些时候请他一家来家里坐一坐。”

二老爷嘴里说的这个沈佩宜,是宁娘的亲娘舅,也是她生母的弟弟。这个人与陆家关系相当敏感,曾经因着姐姐被逼和离与二老爷闹得脸红肚子粗。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与二老爷热络了起来。待到宁娘修哥被接回陆家,二老爷与沈佩宜俨然又像是从前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甚至走动得更近了。

二太太对沈佩宜这个人自然是没有好感的,听得他要携家带口上门来坐客,自然是满心不欢喜。倒是钱氏听出了话外音。陆老太爷曾官封工部尚书,钱氏自然不是没见识的寻常老太。国子监祭酒是个什么官职她心里儿门清。

从面上看,似乎二老爷官职高于沈佩宜,一个正三品一个从四品,中间还夹了两级。但从这两个官职来看,倒是他沈佩宜更得圣心一些。太常寺说到底是个清水衙门,二老爷即便当了里面的头,不过就是管些祭祀之类的活动。

可国子监不同,内里的门生将来都要应考,少不得要同朝坐官。沈佩宜既是祭酒,便是这些天子门生的老师。这些人里但凡有一两个有出息的,将来对他都是个助力。

钱氏眉头微微一皱,转眼便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佩宜也多年不曾上门了,如今宁姐儿也回来了,也该来家里坐坐了。”

宁娘在偏厅隐约听到老太太谈起自己,却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一直到半个月后某天去给二太太请安时,才听说了舅舅要来的消息。又听得舅母已经带了表哥表姐们进了京与舅舅相聚,到时候会一并上门。

宁娘当时听了便是一怔,之前并没有跟她说起什么舅母表哥要来的事情,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她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搜索之前从各方听来的消息。她知道母亲是有个亲弟弟的,如今在嘉兴府任同知。她生母病重那两年,她一直在嘉兴舅舅家陪着母亲,想来关系应该很好。

可如今她身子没变身却变了,这往日里私交甚好的舅舅舅母,如今她是完全不认得了。到时候要怎么相处便又成了问题。

宁娘心里颇为没底儿,旁人都当她必定欢喜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家人,是何其的陌生与不安。

这般忐忑地过了几日,宁娘某天午睡醒来,见春晴进屋时神情微微有些紧张,心里便是一紧。

她赶紧穿衣起身,去了净房出来又重新梳了个头。待得坐下来喝茶时,春晴终于轻声禀道:“小姐,太太让您饭后去一趟。”

宁娘一愣:“说是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