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过几日要来的舅奶奶,打发人送来了二十抬东西,如今已经送进内院了。”

二十抬?她这不过是来走亲戚,带这么东西做什么。这倒不像是小住,更像是举家搬迁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自己看着都觉得二老爷实在太渣了,真想把他人道毁灭了。

☆、引火烧身

沈家舅奶奶送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宁娘和修哥的。

宁娘去了二太太的正院,刚踏进垂花门便被满院子的箱笼吓了一跳。听说古时候嫁女儿嫁妆按抬算,二十抬在高门大户自然不算什么,不过在寻常人家,这可也算得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了。

宁娘一路上已经听春晴说了个大概。她这舅母倒是个急性子,人还没到东西倒先到了。听来送东西的妈妈说,这二十抬箱笼里装的,全是宁娘和修哥当初在家穿的用的东西。沈太太本是来坐客,便派人将东西一并送了过来。

又说怕年下路不好走,这运货的马车便先行一步。没成想倒是比她早到了两三日,如今摆得满院子都是,看着直扎人眼。

宁娘心里暗叹一声,这不是给自己招怨恨呢嘛。可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打点起精神进了里屋,低眉顺眼地给二太太请了安。

二太太脸色倒还好,见了她便吩咐人上茶,似笑非笑道:“这下可好,你舅母将你从前用过的衣裳首饰都送了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是着绣坊给你赶做新裳。萍娘的衣裳毕竟不合身,改来改去也麻烦。”

看起来,二太太看出除夕那晚她穿的那一身是改过的了。

宁娘露出一点惶恐的神色:“也不知舅母怎的让人送这些来了,女儿倒不曾向她提起过。”

“你舅母既是过来小住,自然便一并带过来了。她这也是贴心。你舅母向来贤淑能干,事事都想得周到。”

若真想得周到,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了。舅母比自己在这个时代多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她一个继女如今的处境。她本该处处小心低调才是,可舅母去给她来这一手,明摆着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她敢保证,这二十抬箱笼的事儿肯定已经传遍了整个二房宅院,连大房屋里后罩房做杂事的婆子们必定都在议论纷纷。

先头湖蓝的事情已把青罗居推上了风头浪尖,人人避之不及,现在又是二十抬衣裳首饰兼各种器具,就算二太太知道是沈家舅母私自做主,也难保底下的丫鬟婆子猜测是她向舅舅家诉了苦。

她越想不引人注目,就越有人把她往前面推。二太太这话也是在直接提醒她,她的这个舅母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宁娘略一琢磨,便明白了舅母的意思。她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跟二太太和平相处。宁娘也曾听春晴她们说过,当初陆家与沈家似乎有约定,自己母亲当年的嫁妆自是要留给弟弟和自己的。若她们姐弟都未养成,这嫁妆便要还给沈家。

沈家现如今除了舅舅一家外,再无其他人了。还给沈家也就是还给舅舅家,到时候母亲的嫁妆就成了舅母的私房钱了。或者还能给表哥娶媳妇用,或是给表妹做嫁妆用?

宁娘想到钱氏跟她提起过的母亲的嫁妆,又看舅母一出手便这么狠,心里不由一紧。至亲之人为了钱财都能借刀杀人,更何况毫无关系的旁人了。

都说古时候女人没点钱傍身日子难过,可看看她,明明应该有不少钱,日子却也过得这么可怜,还时时被人惦记着,个个都想谋上一笔。宁娘真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到出嫁。

就算嫁了人,也不见得就太平了。没有嫁妆自然被婆家看不起,可若有了嫁妆,难保又不被人惦记。她可真是一方素丝帕子,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哪。

宁娘在二太太屋里同那来送东西的沈家婆子见了面,当着二太太的面把箱笼清点明白,然后让人给抬回了西湖月。

当晚西湖月里除了宁娘,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修哥见着了许多自己从前的心爱之物,也暂时忘了丧母之痛,又变得欢天喜地起来,直抱着某个官窑瓷枕不肯放。

春晴她们替宁娘把属于她的那几箱子东西都给收拾了,一面收拾一面议论纷纷。她们几个也算是有见识的了,陆府里的好东西不少,但这沈家拿出来的东西,依然有不少令她们惊叹。比如秋霁手里的那个牡丹纹釉里红瓷瓶,又比如春晴手里的那套莲花样镶红蓝宝石金银头面,直把人看得眼晕。

宁娘也跟着扫了几眼,暗暗心惊沈家的富贵。她只知道外祖父原也是做官出身,若非如此沈家也不会与陆家结亲。自古官商不结亲,陆家也不是落魄人家。

可后来祖父官场不顺,辞官回了老家。听说便是从那时候起,二老爷便与母亲产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和离收场。

关于这一段历史,宁娘一直不太清楚。她只隐约听说母亲当年生下自己没多久便患了恶疾,按七出之条本该被休。但二老爷终究存了最后一点人性,迫着母亲与他和离了事。这之后二太太便进了门,当年便产下了一对双生子,便是朗哥和莹娘。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当年又是得了什么病?宁娘却是一无所知。这些丫鬟们都是陆家的人,沈家的事情知道的不甚清楚,陆家的事情即便知道也不敢多说。弄得宁娘如今有些被动,只能凭着仅知的一点信息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不过从这些东西来看,沈家倒不缺钱,甚至还很有钱。难怪把修哥养成这么个泥性子。

宁娘看着她们把东西一一收好,又吩咐人送修哥回秋夜雨,这才换衣睡下。第二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萍娘的脸色显见的就难看了起来。

她向来不待见宁娘,又听闻她昨日得了那么多抬衣裳首饰,心里更是不快。既嫉妒宁娘比自己有钱,又怨沈家人手脚太慢。早些天他们怎么不送来?非要巴巴到了京城才显摆。他们若是一早上就送过来,自己也不至于要送出这么多件衣裳去。

那些衣裳有几件还是她的心爱之物,为了讨好二太太没法子,咬牙送出去的。这宁娘还不识抬举,衣服刚到手就让人给改了,偏偏改得还极素雅。除夕那日姐妹们个个穿红着绿艳丽无比,倒衬得她清贵高雅,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萍娘今年已十四岁,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心里已有了少女间互相攀比的心性。眼瞅着宁娘五官渐渐长形,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连两个弟弟都在私下里称赞这位四妹妹容颜出众。只怕再过几年,母亲再领她们出去应酬时,自己便要被人撇在一边了。

萍娘这么想着,不由怨恨地睕了宁娘一眼。宁娘坐她上首却只当没看见,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萍娘越看越觉得生气,眼瞅着宁娘还是一身素净的装扮,头上挽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海棠步摇,坐在那儿沉静如水,倒显得自己五颜六色过于招摇了。

正巧钱氏在那儿问宁娘昨日里得的那些个箱笼归置好了没,萍娘见缝插针便凑过去笑道:“听说四妹妹可得了些好东西,今日怎的不穿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儿?你这一身太素了。”

宁娘虽然穿得素,身上衣裳倒也是好料子。反倒是大房两个女儿穿得寒酸,听萍娘这么一说不由面上一红,微微将头撇向了一边。尤其是大姐琴娘,眼里竟噙上了点点泪花儿。

钱氏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再看萍娘那一身桃红芍药云锦褙子,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四妹是个好的,母亲才去不久,身上带着孝,大伯又才刚去,自然得穿得素净些。你瞧琴丫头婷丫头,再看看你这一身儿,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萍娘本来想找宁娘麻烦,不成想引火烧身伤了自己。她哪里想到大伯去了自己还得挑衣服穿,身上这身是过年前母亲新给做的春裳,天气一暖迫不及待就穿了出来。结果老太太这么一提,她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儿,除了她之外,莹娘是一身鹅黄的,琳娘是一身浅碧的,倒只有她最显得扎眼儿。

再看二太太,竟也难得地穿上了黛青色的。萍娘心知不妙,赶紧站起来冲钱氏道:“是孙女儿想岔了,回头便把衣裳换了。”她自小仪仗着钱氏过活,很看重钱氏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跟大房的一块儿处,眼见着钱氏的心便不在她身上了。今儿又是这么直眉瞪眼地数落了她一顿,真真叫她觉得难堪无比。

女孩儿大了要脸面,更何况还在姐妹面前。萍娘虽向钱氏告了罪,到底心里觉得委曲,再坐下时眼眶儿都红了。钱氏从前养过她几年,到底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数落了一通后便不再说什么,也算是给她留了脸面。

只萍娘回屋后越想越伤心,整个人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随行的寻梅望梅赶紧过来劝着,可越劝萍娘眼泪越多。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庶出,大房两姐妹再落魄那也是嫡出。宁娘母亲名声再不好听,她也是正经的嫡女。这屋里一个两个全都压着她。从前看琳娘只觉是个老实的,如今看起来倒也是个有心机的。自知莹娘是巴不上了,自己这里也讨不到好,竟转向去跟宁娘穿一条裤子里。

是啊,宁娘再落魄架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昨儿那二十抬东西有一大半是她的,里面少不了好东西。沈家豪富,连萍娘这样不出闺阁的姑娘也知道。再者听说宁娘母亲当年嫁妆颇丰,临死前又给了一大笔。哪里像自己,说是陆家二房的长女,姨娘手里却没几个子儿。往后出嫁全得看嫡母的心情。

想想未来,萍娘更是悲从中来,索性结结实实哭了一场。横竖简姨娘也不在,整个花前饮就她一人。二太太说了,曹姨娘快生了,现在上路不方便,万一半道儿发动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简姨娘得陪着,到曹姨娘出了月子,几个姨娘再一道儿上京里来。

萍娘现在在府里连个帮手也没有,真真觉得自己命苦。

大房两姐妹回到屋里,关上门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婷娘小些爱闹,扯着姐姐的衣裳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瞧见她那脸色了吧。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明想埋汰人家,结果挖个坑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琴娘略矜持些,掩嘴笑道:“谁让她存了这些个坏心思。再说你看她穿的都是什么,我爹好歹也是她大伯,她穿成那样眼里哪还有我们大房。”

婷娘甩甩手,坐在姐姐的坑头上:“她眼里向来没我们大房。仗着在祖母身边待过些日子,就真当自己是嫡出的了。看不上我们也不看不上四妹。我倒瞧四妹比她好,至少比她会做人。不像她,两只眼睛长在天上,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四妹那是手里有钱。听说她母亲留了不少产业给她,光这一点咱们就没法儿比了。”婷娘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精巧摆设繁多,倒不比二房那里的差。可是她知道,这都是二房借的,拿来给她们充面子的。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有账可寻,若是丢了坏了,可得照赔不误。

这宅子也是二房给买的,虽然她们现今住下了,祖母也还在世,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了。婷娘想到去世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下去。他若不死,自己虽说过得苦,可总也有个完整的家。不至于要住到人家屋檐下。

如今一个庶女就这么敢打她们的脸了,再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婷娘也有些没底儿。琴娘看出姐姐的神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姐,你别担心,横竖有祖母在,二房的人不会拿咱们怎么样的。”

婷娘怔怔地望着楠木桌上的成套旧窑鱼戏莲子茶蛊,长长地吁了口气:“哪里需要他们对咱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什么也不做,咱们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嫁妆,咱们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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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

五天后,沈家舅爷如约而至。

与他同来的还有妻子徐氏及独子沈涵芝。听说他家还有个嫡女莲娘,这次却并未同来。

说起来,这陆沈两家也是多年未有交集。从名分上来讲,自从沈佩容与二老爷和离,这沈家与陆家便断了亲戚关系。可如今二老爷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这亲戚关系便又派上了用场。

他一早便与二太太领着一堆儿女在家迎客,同僚间的宴请哪家都没去凑热闹。给客人住的随园也一早就收拾了出来,就离宁娘住的西湖月不远,丫鬟婆子也已安排到位,只等贵客盈门。

修哥在去正院请安的路上便与宁娘咬过耳朵:“…从前爹与舅舅还吵过架。”

不问也知道,二老爷与沈舅爷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姐姐让人给赶回了家,换哪个小舅子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不知如今这两人怎么又和好如初了?宁娘虽对官场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嗅出了一点味道。

若是没有切实的利益,这两只老狐狸哪里会握手言和?

但她没接修哥的话茬儿,只笑着道:“一会儿见了舅舅舅母你可要听话,不许哭闹。”别让人以为二太太刻薄了他们姐弟,平白生出事端来。

即便沈舅爷能为他们撑一时的腰,可也撑不了一世。等他们一走,自己和修哥还是得在二太太手下讨生活。

修哥并未想这么多,只是一张小脸难掩兴奋之色。毕竟是与他生活了十年多的亲人。他自出生便与舅舅一家一同生活,与表哥也感情不错,来到陆家后虽有姐姐相伴,终归不是自己家。眼看着亲人将至,修哥早已听不见二太太在说什么,一颗心全都飞向了门外。

宁娘却还耐着性子陪着二太太闲聊。二太太听她说话声音微哑,便让人给她端了碗银耳甜梨羹:“…喝了润润嗓子。想是昨日累着了。”

当着二老爷的面,二太太真如慈母一般。二老爷一听这话立马转头关心。二太太便笑道:“昨儿个宁姐儿陪母亲念了两个时辰的经,倒把嗓子给念毛糙了。”

二老爷立马点头赞她:“知道孝顺祖母,宁姐儿是个可心的。”说到这里,他还扫了一眼坐在宁娘下首的萍娘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萍娘前两天挨钱氏训的事情二老爷也知道了。他虽跟大老爷不对付,可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过得去的。萍娘仗着父母疼爱祖母偏宠便无法无天,实实是缺乏管教。

萍娘教他那一眼扫得有点心虚,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心里又将宁娘恨上了十遍八遍。怎么回回夸赞她自己都得跟着挨训儿呢?

宁娘端着那甜梨羹慢慢地喝着,才喝了不到一半,便见竹枝快步走了进来,冲二老爷道:“回老爷,舅老爷一家的马车已进了府,正往正院而来。”

二老爷的脸上立马现出红光来,宁娘甚至觉得她隐约看到二老爷紧绷的脸色一松,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怕沈舅爷不肯来吧,毕竟要与二太太照面。前舅爷撞见现夫人,可是有些尴尬。

宁娘赶紧把手里的哥窑月白釉瓷碗放下,微微挺直了背脊。一屋子的人全都没了声响,目光都落到了堂屋的正门口。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厚实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掀了起来,还未见来人的模样,二老爷已是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迎到了门口。

二老爷一站起来,二太太自然也只能跟随。余下的众多嫡子庶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宁娘见修哥有点要往外冲的意思,赶紧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刚想低声嘱咐他两句,就见一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爽朗的笑声。

“哎呀,多日未见,正泽兄还好?”他不叫姐夫却叫了二老爷的名字,宁娘注意到二太太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二老爷上前抱拳笑道:“这才几日不见,佩宜老弟愈发清减了。可是最近衙门里事儿太忙?”

宁娘仔细看了舅舅一眼,觉得他与修哥眉眼有几分相似,想来与自己的生母也是颇多相似。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唇边留两撇整齐的胡须,整个人生得十分高大。站在二老爷身边竟有种气势逼人的感觉。

二老爷一面说着笑,一面把他往屋里让。二太太则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一个妇人领一少年进了屋,这才迎了上去。

那妇人一身缃色缠枝白玉兰褙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髻边缠一圈碧玺发带,头上还斜插一枝富贵芍药金钗,上面错落有致有致地镶嵌着八颗大小一致的猫眼石,钗下挂几串金色流苏,随着主人的走动而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味。

宁娘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妇人一身打扮价值不菲。衣着虽然素雅,首饰却是名贵。

二太太见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随即便招呼她道:“快进屋里坐,外头凉。这便是侄儿了吧。”

那沈涵芝与宁娘同岁,不过大了几个月。长得虽不及朗哥风姿宜人,倒也眉清目秀。身量更是继承了父亲的优势,不过才十二岁已是人高马大,站在二太太身边一点儿也不显矮。

徐氏把儿子往二太太面前一推,笑着催促道:“快叫人。”

那沈涵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老实,竟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目光像是在询问:“该怎么称呼?”

二太太不禁面露尴尬。她不是宁娘的生母,沈涵芝自然不能称呼她姨母。可她毕竟也算是亲戚,总不能直呼她“陆夫人”。这称呼既得显得不那么疏远,也不能乱了辈分,还真有些让人头疼。

沈涵芝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犹豫片刻后才向二太太行礼道:“小侄见过伯母。”

二老爷已经把沈佩宜让到了上座,听见沈涵芝的话,不由冲他招手道:“涵哥儿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沈涵芝嘴里嘟哝了一句,也没人听见他说的啥,然后便见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又向二老爷行了礼。

二太太收起脸上的尴尬,笑着迎徐氏入了座,又唤过儿女来一一见礼。沈舅老爷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修哥,便冲他招了招手。修哥立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亲热地叫了声:“舅舅!”

谁都听得出来,修哥是真心的高兴。沈舅老爷摸了摸他的头,冲朝宁娘笑了笑。宁娘赶紧也前行了一礼:“宁娘见过舅舅,舅母。”

徐氏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瞧了她半天,满意地笑道:“胖了,想来这些天过得不错。”

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装娇羞地把头低了下去,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二太太与徐氏对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修哥在舅舅怀里腻了一会儿,又去缠着表哥。沈涵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道:“嗯,气色不错,修哥儿可有哭鼻子?”

修哥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可过不了多久,两兄弟又嘻嘻哈哈地凑在了一起。徐氏打量完宁娘后,又去看陆家的其他几个子女,每看一个便夸一句,一直到目光落在朗哥身上时,却是喉咙突然哽了一下,片刻没有出声。

沈舅老爷见状,也好奇地扫了朗哥一眼,顿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正泽兄,你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令人眼前一亮啊。”

朗哥出生的时候,正是沈陆两家交恶之时,他自是没见过朗哥。一直到宁娘生母去世,二老爷亲自登门求和,他才重新与陆家有了往来。他与徐氏,今日都是第一次见着朗哥。

徐氏听丈夫这般说,不由回过神来:“确是确是,看得我都呆了。妹妹真是好福气,养了这般俊朗的一个哥儿。从前都说女子美貌似是画中来,今日倒是见着了一位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真是大饱眼福。”

朗哥自小听惯了这些话,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骄傲,依旧大方得体地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又与沈涵芝互相见礼。沈涵芝见他出了风头似有不满,略打了个招呼便又同修哥说起了悄悄话。

丫鬟们早已上了茶和点心,一屋子人坐着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午饭时候。二太太早就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当即便在宴厅开席,大人还着几个哥儿一桌,小姐们又一桌,借着过年的喜气吃了顿团圆饭。

席间徐氏又说起家中的几个女儿,被她胞妹接去府上小住几日,是以这次不能一同前来。

二太太难免又惋惜了几句,一迭声让徐氏以后一定带小姐们常来家里玩。

饭后,二太太便让人领沈舅老爷一家去住处歇息。虽则只是小住几日,到底一家人东西也不少,光是徐氏的各色衣裳都装了两个箱笼。二太太便叫了几个婆子帮着把东西抬进了随园。

沈舅老爷随二老爷去了书房议事,沈涵芝把修哥拉进屋里说悄悄话,徐氏便拉着宁娘的手一道儿进了随园。

“这些日子不见你,你过得可好?”

宁娘心里一阵紧张,生怕一张嘴就露出破绽,只得小姐翼翼道:“侄女一切都好,劳舅母惦记了。”

“哪里的话,你这几年住在家里,我早当你亲生女儿般了。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杭州虽离嘉兴不远,到底不比家里。这陆家人多口杂,你又没个亲人依靠,还得顾着修哥这个弟弟。我看你今日的气色便不大好。”

原来刚才说她胖了什么的,只是客气话啊。

宁娘只得解释道:“昨天陪祖母在佛堂念经,想是受了点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徐氏也不多追问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二十抬箱笼可都收到了?”她说这话时一脚已踏进了屋子。丫鬟们正在那里摆放东西,她便拉着宁娘进了内室,两人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宁娘点头道:“都收到了,让舅母操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话。只盼你莫怪我多事才好。”

宁娘不由愣住了,一双妙目盈盈地望着徐氏,显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徐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来回磨砂,良久长叹了一声:“舅母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离家两年,人心浮动,虽说你是嫡出,到底生母不在了。别说家里的兄弟姐妹,便是那些势利的下人,只怕也不会对你尽心。我让人大张旗鼓地送那二十抬箱笼来,也是为了让陆家的人都瞧瞧。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这后面有沈家,有你舅舅,还有你舅母我。得让他们忌惮你,不敢小瞧你。往后你在府里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真是一张嘴两瓣唇,怎么说都有理。

那二十抬箱笼从二太太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徐氏故意想要搅和她与宁娘的关系。可现在听徐氏这么一讲,似乎也挺有道理。古时的女子身边若没点银钱,日子是很难过的。那二十抬东西一送来,宁娘不说立马巨富,少不得也发了一笔小财。

有了钱,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兼则还让人知道她母亲娘家对她的态度,令人不敢轻看了她。这么听上去,舅母这么做倒是为了自己好了?

宁娘真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这些高门贵妇一辈子就在那儿斗心眼儿,别的本事没有,算计起来那可是个个精。不管做什么杀人不见血的事情,说出来的道理那都是一套套的。

宁娘自认没这个本事,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当即便起身向徐氏道谢。徐氏见她信了自己的这番说辞自是高兴,又拉着她坐下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冷不防便冒出一句。

“唉,可惜了你娘,一生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

宁娘鼻子一酸,竟落下两行泪来。

她自己都被这眼泪惊了一跳。倒不是当着徐氏的面故意做戏给她看,实在是情之所至,想到这具身体的亲娘年纪轻轻便没了,留下一对儿女在这世上受苦,心里便止不住的难过。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恤,也或许在感叹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前世守寡的母亲。她便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这眼泪看在徐氏眼里,自然是极为感动的。她赶忙抽出纱巾来替宁娘拭泪,又劝她道:“别哭了,本就听你嗓子有些哑,若再哭伤了身子,你娘该怪我这个舅母没照顾好你了。”

“舅母说得是,是宁娘不好,也惹舅母伤心了。”

“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只是人哪,有时真不得不信命。你娘当日出嫁的时候人人羡慕她嫁得好郎君,没成想几年之后却成这样。”

宁娘哽咽着道:“母亲与父亲和离,必是受了极大的委曲。”这个年代,哪有女人真想离婚的,不是被男人逼得没法子了,谁也不会走和离这条路。

徐氏目光闪烁,像是有意避着宁娘,却又像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宁娘看出了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引起自己的好奇心,追问当年发生的事情。

宁娘确实很好奇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却不肯多问,只是低头默默擦眼泪。徐氏等了半天没等着下文,终究自己沉不住气,略带愤恨道:“这事儿本不该同你说,只是你也大了,当年的事情也该知道一些了。你这话是说对了,你母亲当年真是受了天大的委曲。本想着生完你之后好好休养一番,待来年再生个小子。可不知怎的,竟是得了一种怪病。”

宁娘见她一副非要说的样子,索性便迎合她问了一句:“什么怪病?”

“这病当真怪得很,是在脸上长瘤子。初时那瘤子小,你母亲也没在意,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方,以为吃了药便会无事。不成想这瘤子却越长越大,怎么也消不下去。你父亲便以‘恶疾’为由要与你母亲和离。唉,那哪是什么和离,根本便是逼迫。你母亲若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休。”

“怎么会这样?”脸上长瘤子,放在现代的医学,若是良性的便割了它,若是恶性的只怕还要化疗。可放在古代,大约没人知道怎么治。

“所以我说你娘命苦啊。这么怪的病竟也会让她遇上。你母亲归家后没多时,你父亲便娶了现在这房太太,紧接着朗哥莹娘便出世了。说起来,朗哥也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当真是凑得紧。”

这话什么意思?宁娘细细品了品,品出点味儿来了。既然说修哥是二老爷亲生,只怕是母亲与他和离之前同房后有的。只是归家时还未摸出喜脉。那朗哥却只比修哥小几个月,可见得二太太进门之迅速。可能母亲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嫁进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