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湖水里出来的样子颇为潇洒,但毕竟全身湿透少了几分飘逸。宁娘笑得有些尴尬,正想找人去取外衣来与她披上,舅母徐氏和萧夫人已经得了信匆匆赶了过来。

萧夫人是个大嗓门儿,一见楚怀冬湿成这样,吓得脸色都白了,几乎将两个儿子扔下直接就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天爷啊,四公子你怎么湿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谁将你搞成这样的?”

她拉着楚怀冬说个不停,脸上的关切之色溢于言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楚怀冬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宁娘有些无奈地看了旁边的小厮一眼,见他手中正拿着件水亮的鹤氅,便又看了楚怀冬一眼。

楚怀冬心领神会,立马冲萧夫人道:“夫人莫急,此事容易仁慢慢回禀。可否先让我穿上外衣再谈?”说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竟还捂鼻打了个喷嚏。

萧夫人立马退后一步,连连点头称是,一把夺过小厮手里的鹤氅要替楚怀冬披。楚怀冬哪里会受这个,轻轻侧身避过,只谢过萧夫人的好意,自己将鹤氅披在了身上。

那一边徐氏也正在查看沈涵芝的情况,一面吩咐人赶紧带两人回屋换衣裳,一面又让人去厨房传话备姜汤,还说要请大夫来替楚四公子把脉。

沈涵芝自然是回了自己的屋子,楚怀冬则被迎到了修哥现在住的房里。他虽全身湿透脸色发白,步履倒还稳健。倒是修哥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像是被吓到了,刚一进屋就向楚怀冬赔不是。

“今日之事,实在是家兄冒犯了楚兄,还望楚兄见谅。”

楚怀冬个子高了修哥大半个脑袋,一面解鹤氅一面笑道:“无妨无妨,你表兄这人性子是急了些,心倒不坏。他大约怕我是哪里来的歹人,冒充楚家之人来你家招摇撞骗吧。”

一说这个,修哥不禁红了脸,赶紧替宁娘解释:“楚兄千万别误会,家姐绝无此意,是表哥误会了家姐的话才引出这些事来。我在此替家姐向楚兄赔不是了。”

“你莫紧张,此事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你姐姐是否与何处见过我,想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修哥连连摇头:“家姐绝不可能见过楚兄。自家母过世后,姐姐一直待在家中鲜少出门。何况我们从前一直待在杭州,去年才举家来到京城。”

楚怀冬见他一脸严肃不由乐了,借口要换衣服,打着哈哈就把这事儿给掩了过去。修哥赶紧让人备热水给楚怀冬沐浴,其时徐氏又派人送来干净合身的衣服,待得楚怀冬换上衣服喝下姜汤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先前的血色。

那一边沈涵芝已是让徐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沈佩宜也得知了此事,怒气冲冲地过来,抬手就要拿木棒揍断儿子的腿。徐氏在一旁赶紧拉着,劝说只是小孩子间玩闹,不小心才掉进湖中。

沈佩宜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道:“玩闹?他那是玩闹吗,他不是发狠要给人点颜色瞧瞧吗?如今真是托他的福,咱们沈家立马要有喜事上门了。打了诚亲王的四公子,还把人推下水,回头诚亲王与咱们清算起来,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徐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恨铁不成钢地骂儿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里人丁又单薄,难免便娇惯了他一些。他又从小知道宁娘母亲的遭遇,对修哥极为护着,家里妹妹们又年幼,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现在这么个冲动霸道的性格。

沈佩宜被徐氏连哄带骗出门前,嘴里还兀自骂道:“你便由着他纵着他,终有一天他会给我们沈家带来大祸。”

这事确实严重,说小可小说大也可大。宁娘回房后托着腮沉思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楚怀冬跟着修哥回了房,几次想叫人去向修哥打听一下,听听对方的口气,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没准四公子还在气头上,心里说不定还将这笔账算在了她头上。她这真是无妄之灾,往后须得用针将嘴缝上,或是索性如莹娘般装个哑巴才能过活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有些气恼表哥,又有些庆幸二老爷将修哥与自己接回了府。她一个女儿家尚且无所谓,修哥一个男孩儿,若整天跟沈涵芝混在一处,不是养得像从前一个泥人般的性子,便也要如他一样像个小霸王似的了。

宁娘想到这些心情烦燥,便觉得屋子里有些气闷,索性一个人出去走走。初春的夜晚凉意正浓,宁娘满心烦乱正好借这冷风吹吹散。也不知是不是心中牵挂,她走着走着,竟就走到了白日里沈涵芝与人打架的湖边。

夜风吹皱了一池湖水,借着月光泛起星星点点。宁娘站在湖边想心事,直觉来到这个世界后诸事不顺心内郁结,索性捡起湖边一颗小石子朝着水面打去。那石子在水中连跳了好几下,激起一小片水花后,最终还是没入了水中。

宁娘不由撇撇嘴,正准备转身往回走,便听身后一个清透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好兴致,深夜至此便为掷石子玩?”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忘了谢谢肉松君投的火箭炮了,摸摸,蹭蹭。

☆、第35章追究

宁娘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跌进水里。

她赶忙抱住旁边的大树,靠在上面直喘气。虽然这声音听上去确实通透明亮,好听得让人心醉,但任何人暗夜之中听到突然的人声还是会被吓着。

宁娘颇为埋怨地瞪了来人一眼:“公子走路如何没有声音?”

楚怀冬淡笑一声,望着宁娘将身子微微探了过来:“我吓着你了?”夜色里的他的一双眼睛明亮闪烁,就跟他的声音一样透彻。

宁娘想说“是”,想想还是算了。更深露重的,她一个女儿家实在不适合跟个男子这般独处,就在放在现代也有些不合时宜。想到此处她看了对方一眼,行了个礼便告辞道:“小女子还有事情,四公子自便,告辞了。”

她边说边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就被叫了回来:“姑娘且慢,在下特来此寻姑娘,有一事相求。”

“找我?”

“自然是找你。若不然我何必顶着感染风寒的身子前来此处吹风?”楚怀冬说到此处,像是配合似的打了个喷嚏。打完之后还向宁娘告罪,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宁娘看他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但为人却很老成,待人接物皆有礼有度,是个士家公子的模样,倒不像是那种顽劣子弟。他说特意来寻自己,宁娘不免有些好奇,便停下步子来问:“你找我为了何事?若是为了白日里落水一事,我便在这里代表哥向你赔个不是。”

“姑娘这般聪明,自然知道我不是为你表哥之事前来。此事我即便要找人算账,也自会去寻你表哥,不会为难你一个姑娘家。”

“那你找我…”宁娘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想起沈涵芝为什么又突然发疯。怪不怪自己一时多嘴,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这人这般聪明,这会儿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了吧。

果然楚怀冬开口提了那事儿:“在下白日里听了只言片语,觉得十分疑惑,故来寻姑娘问一问。在下并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姑娘,但之前听姑娘的语气,似乎是在何处见过楚家的四公子。我大胆猜测,姑娘见的那位四公子并非在下,想是另有其人吧。”

他问得这么直接,宁娘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事事关她的**,若说与他便等于是告诉他自己在严觉寺的梅林里曾与一男子见过面。这人虽看着人品不差,但毕竟接触太少知之甚少,若他将此事宣扬出去,自己的名声该如何保住?

想到此处,宁娘便回绝他道:“此事事关隐密,恕我不能说与公子听。”

“我知道姑娘担心什么。但我亦有我的担心。若是有人在外冒充我的名号为非做歹,在下誓要弄清楚一二。他既能以我的名头对姑娘招摇撞骗,想来亦会对他人如此这般。姑娘冰雪聪明自然不会上当,但难保其他人不被他蒙骗。还望姑娘告之一二,在下可以向姑娘保证,绝不将今夜听到的事说出去一二。若有违此誓,便叫我…”

他说到这里,往身后月光鳞鳞的水面望了一眼,浅笑道:“那便叫我跌落此湖,再无人给我递一根竹杆。”

他这话说得极有趣,宁娘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轻掩嘴巴,将头撇向一边:“你若这般说,那只消从此不再来沈府便可以了。此誓真做不得准。”

暗夜里楚怀冬的眼睛一亮:“那不如这样吧。我答应你,若你将那人之事告之我,我便不再追究你表哥推我下水之事。我会同你舅母说,白天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与你表哥无关。这样你看可好?沈夫人热心留我多住几日,我也可借此与你表哥消除误会。姑娘对此可满意?”

宁娘真心觉得这男人不是一般的难缠。当初梅林里见到的那个只能说是愣头青,这一位才是真正腹黑霸道的主儿。明明就是在威胁自己,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还是她讨了便宜似的。如今他年纪尚幼,将来若成年了,指不定会是怎样的人中龙凤呢。听说诚亲王就是个审时度势眼力极好的人,看来他的儿子也是不遑多让了。

宁娘本不想理会沈涵芝,这事本就是他的错,让舅舅舅母教训他一下也未尝不可。但楚怀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似乎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了。其实舅母那里还是小事儿,舅舅也不见得会对亲生儿子下毒手。怕就怕他回去向诚亲王说起此事。

舅舅家现在依附着诚亲王才有这般的鲜亮日子,若因此小事与诚亲王起了嫌隙,往后的事情便不好说了。舅舅待自己还算不薄,舅母也没真亏待过自己,他们遭了难对自己没一点儿好处,倒不如趁现在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此处,宁娘便冲楚怀冬侧身行了个礼,柔声道:“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盼四公子记得今日所说之话,切莫将此事向人提起。也请四公子宽宏大量,莫与人说起与表哥的争执。”

楚怀冬一下子就乐了。他觉得这姑娘实在有趣。自己方才话里的威胁她明显听出来了,可她非但没有恼,反倒将了自己一军,拿他所求的事情反过来讨好处,让他别将沈涵芝的出格告诉自己老爹。

真是个聪明人,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想到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办法。楚怀冬本来找宁娘只是想问出那个冒牌货儿,这会儿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起来。

他久居高门,见过的姑娘不是拘于礼法呆板无趣,便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这等聪慧又低调的女子他真是头回见着。此时月光正盛,洒下一片照得宁娘大半张脸温润明亮,眼角眉梢都透出少女青涩而甜美的风情,看着令人不由心中一凛。

楚怀冬收起了调笑的神情,向宁娘郑重道:“在下向姑娘保证,绝不将姑娘的私事说与人听。我与沈贤弟的恩怨也一笔勾销,再不会有人提起。若有违此誓,便叫我身败名裂无处容身。”

宁娘一下子愣住了。这人刚刚还一副耍无赖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起这么重的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这么郑而重之,宁娘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公子切莫如此,此事其实并不大。”说着她便将那日在梅林里遇到的那人描述了一遍。只是刻意隐瞒了两人相撞之事,只说是跑得急了差点撞上,那人对自己的不恭敬也被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楚怀冬初时还神色凝重地听着,到后来眉眼明显舒展了许多,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他认真听完宁娘的描述后,点头道:“此人在下已大概心中有数,回去便当替姑娘教训他一下。还望姑娘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在下保证绝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情。”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似乎与此人很熟,只听了一遍描述便猜了出来。宁娘不免有些好奇:“此人与四公子相熟?莫非是你的弟弟?”

“我与此人确实相熟。他只是心性活泼,这般做并无恶意。不过他并非我的弟弟,在下乃家中幼子,并无弟弟,倒是头上有三个哥哥。”

宁娘借着月色又打量了他几眼,摇头道:“我看公子倒不像是家中老小。”

“哦,姑娘如何得知?是看在下举止稳重斯文有礼?”

哪有人这么自夸的,真心是有点不要脸。宁娘知道他在开玩笑,便给他个面子笑了两声。两个人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湖边一时气氛极好。宁娘这些日子在陆家过得实在有些压抑,许久没这么高兴地笑过了。今日倒是因祸得福,遇到个懂说笑的人。

可惜两人身份有别,对方又是男子,做不得闺中密友,今日这般相见已是大为不妥,更别说往后当个朋友般相处了,只怕连面都不会再见了。

宁娘正想着这事儿,秋霁已经寻了过来,拿了件大红折枝锦缎披风与她穿上,嘴里不住埋怨:“小姐怎不说一声便自己跑出来了,害奴婢好找。这湖边风大,您可得小心着了。白天吹了一天的风了,这会儿再吹下去,改明儿真得病了。”

宁娘头一回觉得秋霁这丫头也跟春晴一样好唠叨,她一面自己系披风带子,一面笑道:“不过吹点风罢了,哪那么容易病了。我又不是纸片做的,让这风一吹倒叫吹跑了。”

楚怀冬赶紧上前一步:“都怪在下不好,留姑娘在这里说了这么会子话儿,倒害你吹风了。”

“是我自己来这儿的,本不与公子相干,公子不用自责。”

秋霁有些狐疑地看两人一眼,催促着宁娘赶紧回房去,边走边嘀咕:“小姐正回切莫一个人去湖边了,瞧你这手凉成这样。小姐与那四公子相谈甚欢,是不是…”

宁娘一下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半笑着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若是春晴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女人的八卦天性真是到哪儿也改不了。

秋霁连连住嘴,笑骂自己失言,两人就将这话揭了过去。宁娘走在洒满月色的湖边小径上,眼前楚怀冬的样子来回晃动着,她心中不禁喃喃自语:“什么动心不动心的,只是他那样子,怎与某人如此相似?”

她一下子又想起另一个人来,也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会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唉,宁娘没感冒,我倒是感冒了,苦逼的人生啊。

☆、第36章请帖

宁娘没想到,不过是去舅舅家小住几日,就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虽然这事情跟她关系不算太大,完全是沈涵芝与萧谚有私仇,两人不慎在花园碰上了,一言不和才打了起来,跟宁娘简直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儿去。

但楚怀冬落水之事,宁娘自问多少要负点责任。好在他年轻体健,不过略微不适了一夜,第二日便已神清气爽。只是他借口家中有事,没在沈府多留,匆匆便离开了。

舅舅舅母自然将这全怪到了沈涵芝头上,碍着萧夫人在不好多说什么,家里的气氛却十足十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萧夫人对这个庶子本就诸多不满,嫌老爷和婆婆对这个庶长子疼爱过多,以至于养成了他今时今日无法无天的脾性。此番与沈涵芝打架,她自然是将责任全怪到萧谚头上,连连向徐氏赔罪,楚怀冬走后没多久,她便也告罪离开了。

原本热闹的沈府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徐氏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借楚怀冬在家这几日让他跟莲娘培养一下感情,将来若女儿能嫁入诚亲王府,即便楚怀冬承不了爵莲儿做不成王妃,那也足够沈家荣誉好几世了。

只可惜好事全让自己儿子给搞砸了。她一想到此处心里就不大痛快,说话做事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火气。宁娘知道她这火气不是冲自己发的,但还是处处小心翼翼,轻易不出房门一步,只时常与莲娘苓娘一块儿说话绣花儿打发时间。

如此这般住了半个来月后,宁娘便带着修哥回了陆家。此番已是春暖花开,刚回到家中二太太便派了针线上的计妈妈过来给她量尺寸裁春裳。家里其他姐妹也是个个面露期待,挑料子的挑料子,寻花样的寻花样,盼着春暖花开时一身鲜亮出门争奇斗艳。

当着钱氏的面二太太也不能太苛待大房,只得给琴娘两姐妹也各做了几套春裳。她本有些肉痛银子,想想那本就是宁娘修哥两姐弟的钱财,自己拿来当善人博名声倒也不错,便也想开了。

宁娘归家第二日春晴一大早便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冲宁娘眨眼睛:“小姐,奴婢听针线房上说,太太这次给小姐做了身蜀锦褙子加同色的襦裙。这匹料子极为难得,听说统共便只够做一身。太太本是要拿来给五小姐做的,结果五小姐却说要给小姐您。这真是难得的好事儿。”

蜀锦料子难得宁娘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是个喜欢攀比的人。姐妹们有什么她便也穿什么好了。这身衣裙的贵重她倒并不在意,难得莹娘的一份心倒叫她挺感动。这孩子年纪虽小话也少,心里倒是个门儿清的。自己在严觉寺背了她一段儿,她便记在心上了,不声不响就报答了一回。

看来这人头复杂的陆家也不是没有真情意的,至少莹娘两兄妹都是值得深交的人。一个温雅亲切,一个聪慧可人。二老爷和太太这样的人,生出这么一双儿女,也算是一生之大福了。

因着这件事情,又加之春暖花开,整个府里喜气洋洋,连平时极不对付的二太太和钱氏,两人见面的时候也都变得客气有礼起来。

转眼已是三月中,百花齐放的日子。虽还在国丧中,但京城姑娘们得了一水儿的新衣,个个都有些蠢蠢欲动了,只盼着何处能开个家宴,出去透透气,顺带着出出风头。

宁娘对出门没什么兴趣,她谁也不认识,也没自来熟的本事。京城的贵女们眼界儿都高,她们在杭州的时候还算得上名门淑女,来到这里就会被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再者出门还得打扮,宁娘来这个世界也一年多了,却还对头戴珠花宝玉之类的很不习惯,穿着繁杂而拖沓的衣服也是一种活受罪。一想起出门要做的那些个耗时的装扮,她立时便没了兴致。

可世事总是这样,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还未出三月陆府便接到了邀请的帖子,二太太当时拿到手时激动的简直都发直了,那拿帖子的手直晃荡,看得一旁的钱氏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请帖罢了,倒教你这般激动?”心里不免又有些看不起二太太出身小门小户,经不得大场面。

二太太却全然没有跟钱氏斗嘴的欲/望,巴巴地看了钱氏几眼,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娘,诚亲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说下个月初一是他家独女朝阳郡主的生辰,要请咱们一家姑娘去观礼。”

“什么?”钱氏以为自己老耳发聋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二太太索性将大红烫金帖子递了过去。钱氏接过来眯眼看了半天,脸色不由一变:“这是怎么回事儿?诚亲王府与咱们家素无深交,郡主生辰如何要请咱家姑娘去?还一请便请了一家人。”

“想是老爷最近与沈家走得近,得诚亲王另眼相看了吧。这可是好事儿,娘,咱们得好好替莹娘她们张罗一下。她们来京多时,却没怎么出门走动过,此番头回亮相,可不能让人说失了礼数。”

钱氏自然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女眷出门做客,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实则内里关联极大。多少桩联姻便在这些宴席中相看出来了,又有多少关系就这般拉在一起了。这其间的错综复杂简直难以言说,男人在前朝打拼事业,女眷在后院也要推波助澜。

诚亲王王府是二太太日思夜想都巴不得攀上的人家,之前想了多少法子都摸不着门边儿。如今机会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是对方主动抛出的橄榄枝,这简直令她受宠若惊,当下就跟钱氏商量着把姑娘们都叫了过来,将这事同她们说了,吩咐她们赶紧回屋寻衣裳首饰去,明日里穿过来让自个儿看看,再由她与钱氏给众人品评一番。

郡主生辰是大事儿,此番尤其特别。一年国丧未满,原本郡主是不该如此操办的。但听说圣上特旨开恩,许郡主办个风风光光的生辰宴。这对诚亲王府是莫大的荣耀,圣上自己选妃都要待三年丧满,却特许郡主办生辰宴,可见皇恩浩荡。

这一场宴席只怕多少人家费尽心思挤破脑袋也要挤进去,陆家却已轻轻松松占了先机,二太太和钱氏不由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宁娘却完全没嗅出此事的弦外之音,只觉得事情怎的如此麻烦。几个姑娘坐在那儿听钱氏说此事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大房两位姑娘脸上露出的神色。那种感觉她从前也有过,当她翻开首饰盒发现只有两三样东西,却还要盛装与家人一同吃团圆饭的时候,她当时也有过那样的表情。

那是一种自认寒酸卑微的表情,她一个不好打扮的现代人尚且有这种感觉,更何况家道已没落至此的大房两姑娘。听说大老爷死前大房已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老爷的那点子俸禄连给他喝酒玩粉头都不够,家里的吃用开销全是靠着大太太的嫁妆。从前大太太家境还算不错,嫁过来的时候也曾风光过一时。自从大老爷落难后,她那点嫁妆被越败越光,只能维持普通的生计了。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二老爷他们不赶过来,只怕再这么拖下去连饭都要没得吃了。如今大房完全仰仗二房活着,日子看似还算不错,但若要出席郡主的生辰宴,只怕便要露底儿了。

衣裳大家伙儿都差不多,但首饰什么的大房的两个姑娘肯定拿不出多少来。平日里她们二人便以在孝期为由,基本只戴一两个素银簪子,可见大房日子如今的窘迫。

宁娘觉得这两人一定同自己一样,十分不愿意去诚亲王府凑热闹。她们三人如今皆在孝期,出席这样的宴席似乎并不合时宜。宁娘正琢磨着是否用这个理由推掉这一趟应酬,钱氏却已冲琴娘二人发话了。

“你们两人如今还在孝期,本不该去抛头露面。只是王府盛意难却,不去便是失礼,少不得要走一趟。衣着便挑素净的吧,首饰也不要过分华丽。”

钱氏话音刚落,宁娘就听见坐在自己下首的萍娘轻轻哼了一声。她的意图宁娘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无非就是笑话大房寒酸。说什么不要过分华丽,只怕是连基本的首饰都拿不出来吧。

宁娘扭头看了萍娘一眼,就见她盯着琴娘二人,脸上露出几丝讥讽的表情。对面两个姑娘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又羞又恼却又无计可施。

钱氏年纪虽大耳朵不大好,没听到萍娘的冷哼声,但她脸上的表情还是被钱氏一眼捕捉到了。她略有不悦地扫了萍娘一眼,开口道:“萍丫头这回儿也要仔细了,莫要再像上回那样穿红着绿的。你大伯父过去不过一年多,你若穿得不合时宜,到时候在诚亲王府丢了我陆家的脸面可是不成。索性那一日你们都穿得素净些。郡主办生辰宴,姑娘们必然花枝招展,个个衣着颜色鲜亮,混在人群里也看不出高低来。倒不如素雅一些,反倒出挑些。”

二太太本想给莹娘好好装扮一番,听说诚亲王家的四公子年纪尚幼,仔细算算倒与莹娘挺合适。此番前去虽然未必会见着四公子,可若是让王妃挑中了也是一样的。她一听钱氏要让众人穿着素净便有些不悦,待得听到她后面的话后又觉得有理,便也不曾出声反对。

萍娘不一小心又挨了一顿训,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气得当场就有些下脸子。姑娘们谁也没管她,离开的时候全都避着她走。

宁娘被琳娘拉着说了几句话,脚程便有些落下了。待她与琳娘道别后,大房的两个姑娘已走出去几十米远。宁娘赶紧快走几步追了上去,轻轻唤她们二人道:“两位姐姐慢走,且等等我。”

☆、第37章雪中送炭

琴娘和婷娘都是聪明人,知道宁娘特意赶过来叫住她们一定有别的用意。

琴娘便主动相约道:“今日天气不错,妹妹要不要去我们那儿坐坐,也跟我们说说上次出门去的见闻。你回来这些天了,也没顾得上找你来说说话儿。”

宁娘正有此意,立马顺杆往上爬:“我也正觉没趣呢,正好去姐姐那儿坐坐,顺便还有一事相求。”

“自家姐妹,说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出来,能办到的咱们一定替你办到。”婷娘快人快语,说着就上来挽着宁娘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了。宁娘被她们两人围在中间,一时倒也觉得三人并行颇为热闹。

琴娘她们住的园子在整座府邸的东面角,门前种一大片儿海棠,此刻花开正盛,远远望去火红一片,被绿叶衬托得着实漂亮。宁娘在一片花香中踏进了两姐妹的园子,被迎进了屋子里。

婷娘一进屋就招呼人给宁娘上茶,围着她直转悠:“妹妹那一日去诚亲王府就穿那套蜀锦裙子吧,听说极漂亮,到时候定能给咱们陆府长长脸。”

宁娘听了连连摆手:“姐姐说的什么话,忘了祖母怎么交待了吗?那条裙子是海棠红的,就跟姐姐院门口那花儿一般颜色,哪里能穿得出去呢。我如今还在孝期,实在不宜穿这般鲜艳的衣裙,还是素雅些的好了。”

“妹妹说得是,咱们三个都有孝在身,去人家府上做客已是不合规矩,若再花枝招展只怕要惹人说闲话,还是低调些的好。”

“大姐说得是。”宁娘看琴娘一眼,露出些许的为难,“其实我今日过来,就是想为这事儿求姐姐们一次。”

“都说了别说求不求的,你有难处尽管说与我们听便是了。”

婷娘如此爽快,宁娘也就不卖关子了,敞开了把话说了出来:“方才听祖母说让我们都穿戴素雅些,我觉得此主意极好。衣裳便挑素色的穿,只是这首饰不知该怎么选。前些日子我翻首饰盒,翻到了几枝珍珠簪子,珠子不是特别大,样子倒很精巧。方才祖母一说我便想到了这几枝簪子,想着到时候便戴一枝去亲王府。只是这簪子太素净了,我怕一人戴着会落人笑话,所以想求两位姐姐同我一道儿戴,到时候三人一起过去,也好壮壮胆色。咱们三人同在孝期,戴一色的簪子旁人也挑不出错来。只是要委曲两位姐姐了,同我一道戴素簪子。”

她这话一出,琴娘婷娘互看了对方一眼,皆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婷娘刚要说话,琴娘便拉了她一下,自己先开口道:“妹妹这般说,我们做姐姐的哪有不应承的道理。你说的也在理,咱们确实不宜招摇,同戴一色的簪子虽是素些,倒也有个说法儿,便说是姐妹同心也好,风格统一也罢,确实是个好主意。”

“姐姐这般说便是应承下了,妹妹先在这里谢过了。回头我便让人将簪子送过来。”

宁娘笑盈盈冲两人一拜,另两人赶紧上前来扶她。姐妹三人立时便说笑了起来,婷娘还拉宁娘进屋子挑衣裳,将二太太新给做的几套春裳全都摆了出来,请宁娘帮她出主意。

宁娘在她们屋子一直待近一个时辰,这才回自己屋里去了。两姐妹送她到门口,望着她隐没在海棠花中的身影,婷娘喃喃道:“这个宁娘,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们一起戴珍珠簪子了。”

琴娘在一旁长叹一声:“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她这是在给咱们解围呢。知道咱们没有上得了台面的首饰,怕到时候萍娘会笑话咱们,特意雪中送炭来了。”

“可只是普通珍珠簪子,也不见得入得了萍娘的眼吧。”

琴娘深深看妹妹一眼,摇头道:“记得祖母跟咱们说过的话吧。宁娘的生母当年留了这么多家兴恒当铺给她,沈家的豪富可见一斑。上次沈家奶奶送来了二十箱的东西,那里面少不得金银珠宝各色首饰。她那是自谦,说什么只是一般的珍珠簪子,回头送来了你便知道了。即便只是镶珍珠的簪子,那珍珠也不会是普通货色。兴恒当铺这些年全国各地收了多少好东西,宁娘的首饰盒只怕连关都关不住吧。一般的东西哪里会给她用,自然是挑最好的。”

婷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个宁娘竟这般为我们着想。姐姐,你说她是真心的吗?”

“她对咱们用得着假意吗?她有什么地方需要仰仗咱们吗?如今她虽说日子过得也一般,到底家当在那儿摆着,那些个当铺迟早要还到她手里的。她便是要跟婶母不对付,也用不着求咱们帮忙。”说到这里,婷娘又是一声长叹,“说起来,咱们现如今吃穿用度花的竟都是她的银子。婶母把持着那几间当铺不放,一年多少雪花银进了她的腰包。她拿宁娘的钱来做人情,自然不心疼。要不你以为今年的春裳能有咱们的份儿?即便祖母为咱们争取了,也不见得能跟二房的姑娘们同样对待。”

一向活泼的婷娘也不说话了。她知道姐姐说的都是对的。宁娘突然对她们施以援手,这确实令人感动。从前她对这个妹妹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接触得也不多。现在再看倒真心觉得她贴心又可爱。

吃过午饭后,宁娘果然就让春晴把簪子送来了。接过那镶金乌木的盒子,琴娘拉着春晴客气了两句,让她代自己向宁娘道谢。春晴笑眯眯地应了,脚步轻快地离去。琴娘想着不由感叹了一句:“春晴如今是愈发出挑了,将来必然要跟着妹妹去夫家。这么漂亮的丫头留在屋子里,终归是不妥当…”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琴娘已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发出一声惊叹。那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两枝差不多造型的珍珠簪子,每枝上头都用九颗一样大小浑圆光滑的大珍珠镶成一朵花芯,外头包裹青翠欲滴翡翠叶子,下头还坠一串细珠流苏带子。

这哪里是普通的素珠簪子,分明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更别说还是一套三枝,拿出去只让人看一眼,都会晃花别人的眼睛。

盒子里除了这两枝簪子外,还配了同色的珍珠耳环,并两只金丝镶珠手镯。用料都差不多,只样式略微有些差异,看得出来是同一工匠所为。

琴娘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连连叫道:“哎呀,有了这么一套,待到那日去王府,我看萍娘那丫头还有什么话说,只怕气得脸都会歪了吧。”

琴娘也是难掩喜色,见妹妹这般高兴,索性拉着她一道儿进屋子换衣服试簪子,将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起来。

宁娘在屋里也拿出了同一造型的簪子,由着秋霁将她插在自己的头上。镜子里露出了她尖尖的美人脸,虽然铜镜不如现代的玻璃镜来得清楚,却也依稀能看清自己的神韵。

她似乎是越长越开了,少女味儿越来越浓烈。去年到今年发生的事情不多,她的身体却是悄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她还没来月事,但细微处的改变却已然能察觉。她正慢慢从一个女孩儿向一个女人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