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一切都好,劳四公子挂念。”宁娘这般与他客套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昨日晚间莲娘曾说过,似乎是有人为了见她,才特意安排她来舅母家小住。当时两人把话题岔到了萍娘身上,聊了大半晚上,她也就没再想起来那番话。如今在此处撞见楚怀冬,宁娘自然而然就把那话中的人联想到了他身上。

想到此处她不由抬头,略带疑惑地望着楚怀冬。对方见她如此神情,不由打趣道:“为何一脸迷惑,是否多日不见见我变得更为英挺,有些不大好意思认了?”

宁娘听他这般说,一下子就掩嘴笑了起来。这个楚怀冬有时候确实喜欢开玩笑,比起他哥哥来人更开朗幽默一些。他们两人也算是旧相识了,每每相见总与落水脱不了干系。说起来宁娘和他都见过彼此尴尬的一面,实在不应该再像刚才见礼那般拘束,反倒应该敞开来说话的为妙。

“四公子真是说笑了。你与一年前无甚分别,连性子都是一样,我哪里会认不出来。”

楚怀冬听出了她话里玩笑的意味,心情大好,索性伸手招呼她过来:“坐坐,咱们何必站着说话,也不嫌腿酸吗?”

宁娘虽觉他这人说话轻松为人和气,到底还顾忌着男女大防,不敢与之过分亲近:“你若累了坐便是了,我还是站在此处赏景为好。”其实她此时更应该马上走开的,万一让人撞见了总是说不清楚。但她心里又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楚怀冬寻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回想起前年在王府中,郡主似乎也曾提过楚怀冬要见自己。只是当时事情闹得乱糟糟的,她便没去细想这里面的因由。如今既然再见了,倒不如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楚怀冬似乎也想起了那件事情:“那年你在府上时我便想寻你见一面,不料却让清如那丫头给搞砸了。如今情势急迫,我也顾不得唐突了,非得寻个机会问上一问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宁娘也听不出弦外之音来,倒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你有何事要问我?”

楚怀冬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整个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非但没有坐下来,反倒是慢慢地向宁娘走了过去。宁娘见他过来,下意识就往后退。只是她退一步对方便上前两步,竟有点步步紧逼的意味。到最后宁娘被他生生逼得撞在了柱子上,简直是无路可退了。楚怀冬便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宁娘突然发现,楚怀冬比起从前来高大威猛许多。前年见他时还是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但如今却已极富男人味了。他与她离得有些近,身上的男子气息便这么直接地传了过来,闻得宁娘精神一振,心里大叫不妙,赶紧转身往亭子外走去。

楚怀冬见她要走,知是自己逼得太过了,赶紧后退几步叫住她:“你先莫走,我不逼你便是。你便站在那儿听我把话说完。”

宁娘站定了点头,一双眼睛还不忘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好在沈家人丁不旺,此处也很偏僻,并不见有什么生人经过。楚怀冬看她如受惊的兔子般心里直觉好笑,脸上的笑意不由又加深了,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柔了几分:“我这般急着来寻你,只是为了一件事情。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心中也有数,眼看着再过几月便是圣上登基来的头一回选秀了。你是陆家之女,你父亲是朝廷命官,你的名字必然在待选的花名册上。我现今只关心一点,你须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想不想入宫为妃?”

宁娘绝计料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饶是她活了两世,还是惊得当场呆在了原地。

“你莫这般震惊,我是真心实意问你这话的。你我也算是相识多年,我知你性子豪爽,不似那些个扭捏作态的凡俗女子。我既真心问你这话,也盼你真心答我才是。”

宁娘还是没想明白他这么问的含义,不过人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她也不忙着回答,只是反问道:“你为何要问我这个?若我说愿意你待如何,若不愿意又要如何?”

“你若愿意我自无话可说,今日离了沈府你便忘了与我见过之事,只一心一意备选即可。你若不愿我也自有办法,总不会叫你入宫去受那面上风光内里艰辛的苦楚。”

楚怀冬说到最后竟有些动情,忍不住想要上前几步,但又怕吓跑宁娘,只能强忍着定在原地。他望着宁娘的神情细细琢磨了一番,又添了一句:“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并不愿入宫。”

宁娘确实不愿意,只是楚怀冬这般说却令她有些疑惑:“若我真不愿意,你预备如何免了我的待选资格?”

“你若不愿,我即刻便可去求皇上,将你的名字从待选名册上划去。若你担心此番做法引人非议,那也可去宫里走个过场,回头自然不会有人选上你,这你大可放心。”

楚怀冬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娘觉得除非自己真的是头猪,否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如此费尽心机不愿她入宫,那么理由只能是一个了。宁娘抬头望着他,脸上一扫方才的羞怯与不安,整个人变得果断而严肃起来。她内里说到底还是个现代姑娘,对待感情之事不像古代女子这般扭捏,今日两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必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你方才我说是个爽快人,那我今日也抛开那些个俗世礼节,与你爽快地说一回话儿吧。你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你这般做的目的我也清楚。只是你这好意我却不能接受。我自知资质平庸,必定入不得圣上法眼,即便无你的帮助也不可能入得了宫,不过是充个数罢了。”

楚怀冬的脸色一下了凝重了起来。宁娘的话明面上是拒绝他替她暗中活动的好意,实际上就是对他一番真情的拒绝。这一年多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担忧此刻变得越来越大,终于逼得他不得不说了出来:“你这般拒绝我,自然不是为了入宫攀龙附凤。你心中另有他人这我早就猜到了,只是那人如今已有妻室,你再肖想也是无意。我自认与他相比并不逊色,或许也只是差在我比他晚生了几年,将来承袭不了父亲的爵位而已。”

“四公子你误会了。你既说与我相识已久,自然也该知我的性子。我既是连宫妃都不愿当,又怎会在意你有无爵位?事实上,我不愿入宫只是不想活得太过辛苦,我不过一介平凡女子,只想过些简单的生活,去乡下种地养花或许更合我意。皇宫太复杂也太危险,并不适合我。相同的,王府于我来说一样是个复杂的地方,我并不愿淌这趟浑水。更何况我与你身份相差悬殊,我恐难入你父母之眼,你即便有心只怕也无力。”

“此事并不难。”楚怀冬有些急了,声音不自觉便提高了几分,“你若允我,我即刻便可入宫面见圣上,求他将你赐婚于我。当年他可给我三哥赐婚,如今一样可以赏我这个恩典。只要皇上开口,你我之事必不成问题。”

宁娘望着他的眼神有着深深的无奈与不赞同,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四公子你是男儿,与女子的想法必然不同。你方才这般说的时候,必然不曾想过我的处境。先不说我,便说当年皇上赐婚给三公子的周姑娘,便是你的三嫂,如今她在府中日子过得如何?我与郡主通过一些书信,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知周姑娘过得不大如意。她不是你母亲看中的媳妇人选,虽是皇上所赐,关起门来过日子还是不得长辈欢心。一个女子远离家人,孤身一人嫁入你家,除了夫君那一点点怜爱外,在这个家中再得不到任何人的关爱,尤其是没有长辈的疼惜,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女子想要的吗?男子在外经营事业,偌大个内宅都扔给女人们。一个不得婆家欢心的媳妇儿,要如何在这宅院内自处,要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一生。四公子,这些你都想过吗?”

☆、第66章拒婚

他没有想过,他确实没有想过。

在向宁娘提出是否要入宫的问题前,楚怀冬从未想过娶她进门后她在家中会处于一个怎样尴尬的境地中。

如今的诚亲王府,已经太复杂了。撇开父亲、母亲和一众侧妃的恩怨纠葛,单说他们这一辈。大哥二哥是庶出,如今业已成婚。大嫂精明能干,二嫂聪明伶俐,在府中这些年早已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先前三哥未成婚时,家中的事务皆由母亲带着大嫂在管。后来三嫂入了门,三哥却未入洞房先奔战场,把个三嫂孤零零一人扔在了旋涡之中。

母亲向来不喜欢三嫂,嫌她出身太低。说起来他上头两位哥哥虽是庶出,娶的却皆是名门家的嫡女。三哥是注定要承爵的人,却依着自己的性子,娶了母亲极为反对的阁老家的庶孙女。

他这个三嫂天性柔弱,在家时便总被人欺负。她那长姐周君芳在王府中就敢对她下黑手,可知这人的性子软弱到了怎样的地步。这样的女子,即便出身高贵都入不得母亲的眼,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出身微贱的生母。

她甫一入府三哥便出了门,母亲借口她年纪轻不懂事,连未曾圆房的借口都搬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带她在身边学习家事。诚亲王府偌大的一个家,里头的事情千头万绪,没个人从旁指点个三五年的,根本处理不过来。

将来三哥若封世子,这个家便要交到三嫂手中。但看她如今的表现,这担子是无论如何也接不过来的。世子妃过于无能,两位嫂嫂却精明强悍,即便三位哥哥全都不插手其中,这三个女人的一台戏也足够热闹好些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将宁娘娶了进去,无异于是将她往这旋涡里推。一边是名正言顺却软弱可欺的未来的世子妃,另一边是入府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实际话语权的两位嫂嫂。宁娘无论选择站在那一边,势必都要得罪另一边。即便她哪边也不靠,也自然会有人来找她站队。身处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想要完全撇清根本是痴人说梦。

楚怀冬从前年纪还小,对府中诸事不太在意。但这一两年他人渐渐大了,尤其是三哥娶妻之后,他亲眼见到三嫂在府中举步维艰的窘境,终于开始体会到寻常女子嫁入他们这样的人家会遭遇到什么样的阻力。

宁娘和他那个三嫂自然是不一样的。她聪慧、大方,还有些小心机。她的性子十分对他的胃口,不扭捏不做作,带了点男子的豪气。这样的女子娶回家来做妻子正好,但他是王府的四公子,他的妻子就注定逃不开王府内部的权势斗争。宁娘的那点小聪明若放到两位嫂嫂面前,只怕就不够看了。

更何况,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难题远不止这一道。宁娘能否斗过得两位嫂嫂还得另说,怎么过母亲这一关才更为关键。楚怀冬发现,自己先前想的真是太简单了,以为学三哥那样求皇上赐婚便可了。可宁娘那一番话却是振聋发聩,生生将他从美好的梦境里拉回了现实。

若他用这种方法将宁娘娶进门,那岂不就害她同如今的三嫂一样了?家中已有一个违背了母亲心意的儿媳妇,若再来一个,只怕母亲会气上加气,从此会将所有的怨恨都转嫁至宁娘身上了。

楚怀冬虽然天性乐观,却也懂得察言观色,他从未天真地认为母亲会看得上宁娘的出身。若不然他也不必去求皇上赐婚了。这固然是一个逼母亲就犯的好法子,却不是一个太过高明的法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男女之间固然如此,婆媳之间又何尝不是呢?

宁娘的父亲陆大人如今官居三品,算起来也是个朝廷大员了。但他毕竟在外为官多年,在京城人脉尚浅,不比诚亲王府几十年的经营,在朝中早已培植了一批自己的心腹,关系网的触角也伸向了个个角落。陆大人尚未被拉进王府的交际圈,光从这一点上说,宁娘便难入母亲的眼。

更何况宁娘还有着那样的出身。

自打下定决心要娶宁娘后,楚怀冬便下了一番功夫,细细研究宁娘的出身背景。这研究来研究去,他的心情便是七上八下,时喜时忧。喜的是宁娘总算是嫡出的女儿,不是姨娘所生。但忧的是,宁娘的生母当年竟与陆大人和离出府。虽说和离不比休妻,但在规矩等级森严的大晋,这与休妻几乎是无异了。一个患了恶疾被丈夫赶出家门的女子,她所生的女儿名誉必然受损,只怕还不如姨娘所生的。

这些背景他既调查得到,母亲也一定知道。说不定她早已知晓一切,还比自己了解地更多更全面。宁娘的出生是她一个极大的软肋,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难以改变这既成的事实。

他虽是幼子,不必有承爵的重任,但却是母亲最为珍视的儿子。因他年纪小自小就受宠,父母对他的重视并不比哥哥少,向来吃穿用度都是与哥哥一视同仁,连自小受的训导请的师傅都不落于哥哥之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里清楚,父母对他如此加意培养,必是盼他将来成大器。他的婚姻自然也如哥哥一般受重视。先前哥哥已任意妄为了一回,如今若是自己再这般肆意行事,只怕母亲真的会受不住。即便不让他气死,宁娘往后入了府也必定日子难过。

一想到这里,楚怀冬只觉平日里聪敏灵活的脑子竟有些不够用了。他懒散地靠在马车里,手里拿一杯清茶,却半天也没喝一口,思绪又飘回了沈家清冷的后院内。宁娘当时就站在亭子外面的石子路上,整个人挺直了背脊,颇有些高傲地望着自己。她那些质问的话便这么不客气地说了出来,问得他简直都有些汗颜了。

他自认为是喜欢她的,却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不曾为她想得更多一些。她确实应该不高兴,也确实应该拒绝。有一句话她说得很对,皇宫素来凶险,但王府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她既盼着过一些平凡的小日子,那便不会去淌王府那趟浑水。

难道真要为了她,而放弃她吗?

楚怀冬愈加迷惑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眼前满是宁娘清秀的脸庞。他长到这般大,还是第一回对一个女子如此动心。这般轻易便让他放弃实在不合他的性格,他挑开窗帘让夜风吹进来一些,整个人也被吹得清醒了几分。

总还是会有机会的。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先帮宁娘闯过入宫这一关,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或是太后选中她才好。只有将她留在宫门外,自己才有机会娶她进门。一旦她入了那粉墙灰瓦的活死人墓,那便真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开始寻思着该从何处下手。耳边传来马车整齐而有节奏的声响,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似乎将这一人一车都完全包裹进了黑暗之中。

楚怀冬到家时廊下已亮了灯。他先回房换了衣裳,又去给母亲和祖母请安。回到屋里后随便用了些饭菜,正准备沐浴时,却见妹妹屋里的丫鬟点翠匆匆而来,满脸皆是忧愁之色。

那点翠上来便向楚怀冬行了个礼,一开口语气便带了几分焦急:“四公子可算回来了,我家郡主今日又不肯进食了,还请四公子过去劝劝她为好。”

楚怀冬一听不由眉头一皱,轻声责备了句:“如何又搞成这样。郡主真是小孩儿心性,整日里做这般伤身之事又有何用。”

“奴婢也曾劝过她,可郡主说什么也不听。白日里还肯略吃一些,结果晚间便是一筷子也不肯动了。”

“今日可曾发生什么特别之事?”

点翠慢慢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如蚊呐:“下午的时候,王妃来过一趟,后来郡主便有些不大高兴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我随后便来。”

点翠得了这话立马松了口气,脸上总算浮现了几分笑意。她冲楚怀冬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屋子。楚怀冬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心里既纠结又无奈。

自家妹子这个性子他是清楚的。他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岁数差得最小,感情自然也最好。打小三哥便是个冷面人,清如很有些怕他,无论做什么坏事总喜欢拉着自己,颇有些挨罚也要拉个伴儿似的。

他们整日里厮混在一处儿,兄妹之情比旁人要深得多。清如心中所想他皆知道,她如今的心结是什么他也清楚。只是这心结却不是他一个当哥哥的能解得开的。归根结底这都是命运弄人,让他们生于这富贵至极的王侯之家,自小享了别人一世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是这富贵享得越多,付出的代价便也越大。清如是家中的独女,父母珍爱她如掌上明珠,受宠程度连他和几个哥哥皆难以与之相比。外人看来总道她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却无人知她现在已是纠结到了极点。

他这个妹妹,生来便注定是要入宫的。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从前先帝还在,为了楚家的大业,父亲的说不定会将妹妹送进宫做先帝的宠妃。如今先帝已去,慎王坐稳了皇位,妹妹入宫已是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那赵郢眉目俊朗年轻有为,又是万乘之尊天子之身,做他的妹婿自是足够了。

只是这感情如何是以这些来论亲疏的?妹妹心中早认定了他人,如今强行将她送入宫中,她当真也只有以死抗争了。

想到此处,楚怀冬不禁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大步迈出院门,向秋乡院而去。

☆、第67章晓以利害

秋乡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一溜儿丫鬟,谁都不敢出大气儿。

楚怀冬踏进院子的时候没来由皱了皱眉头。明明还是和平常一样的院子,可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许是和他今日的心情有关。

郡主就在自己房里待着,楚怀冬也不进去,只让人将她唤出来,自己独坐在正厅内等着。丫鬟们端来了茶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子,可楚怀冬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心里还惦记着宁娘,一想到她严词拒绝自己的模样,他的心情便烦闷到了极点。

郡主在里屋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脸色极差,没一点血色,整张脸白里泛青,显出掩不住的颓唐。她整个人像是还没睡醒,衣裳穿得凌乱,连头发都梳得不齐整,脸上没擦一点粉,整个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片惨淡来。

楚怀冬见妹妹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虽明知是她自己作贱自己,嘴上到底不忍心说她,只能拿她身边的丫鬟开刀:“你们如何服侍的,郡主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大夫来看。”

“四哥…”郡主轻轻开口,打断了楚怀冬的话,“不关她们的事儿。都是奴才罢了,她们能做得了什么。都同我一样,身不由己罢了。”

她这么说令楚怀冬心中更难受。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摸摸妹妹的头,无奈叹息道:“为何要这样?你明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何必委曲身子?”

郡主像是有些累,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退下,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她和哥哥两个人。没了旁人在场,她也不想掩饰什么,眼泪瞬间一颗颗掉落下来。

“好也罢,坏也罢,终究是我一人承受罢了。这个家无人将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王府谋求富贵的一枚棋子。若我真死了,倒也清静了,爹娘也能死了这条心吧。”

“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楚怀冬不由有些动怒,“爹娘养你到这般大,真的只为拿你去谋富贵?你若这般想,真是大错特错。若真如此,爹为何不多生几个女儿,统统送进宫里岂不更好?自小到大,你受到的宠爱比我们几兄弟都要多,旁人体会不出来,你身在其中也看不透吗?孰真孰假你自当分辨。如今只是送你入宫,并非送你进火坑,你便说这些话来糟践父母的养育之恩吗?我知你的心事,你心上有人才不愿入宫。今日即便不让你入宫,但凡不是将你嫁与你的心上人,你都不会称心如意。我说得对与不对?”

楚怀冬这番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郡主被生生点出内心想法,不由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片刻后咬牙顶了回去:“我便是想嫁个自己中意之人又如何?人生在世谁不求个真心人,哥哥你不也如此。若不然你何必巴巴地安排宁娘进沈家小住,不就是为了问清她的心意吗?”

这话又戳到了楚怀冬的软肋。他不由苦笑几分,摇头叹息道:“你说得不错,像你我这样的人,一出生便衣食无忧,所求不过就是一个真心人罢了。只是世事哪能样样如你心意,你当她是真心人,她却未必这般想。若不能两心相悦,光是你一人单相思又有何用?”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郡主一面问一面打量哥哥的脸色,犹豫着探询道,“莫非你已见过宁娘?你同她说了什么,她竟不愿入我楚家门吗?”

这话问得楚怀冬一时语塞。他心想到底是亲妹,性子与自己一样直,说话不留半分情面,真叫他有些难以招架。但他终究还是有几分傲气,不愿当着妹妹的面承认求亲被拒,只得转移话题道:“我说的不是我,眼下说的是你的事儿。我知你心中所想之人是谁,便是那陆家五少爷陆明朗罢了。”

郡主一听得朗哥的名字,立马显现出几分小女儿的娇羞来,轻轻跺了跺脚,绕过桌子闪到一边去了。楚怀冬也不去拉她,依旧自顾自说道:“那陆明朗我也见过一两回,确是容貌出众风姿宜人。只是他对你似乎并无那样的心思,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你,你怎知他没有?”

“你上回去陆家为的便是见他。本说好了要在那儿过上几夜,却是当天便回来了。若是他真对你在意,你岂舍得回来,还不得住到母亲派人去将你带回来方肯罢休。清如,你的性子我知道,你心中既有了他,轻易便抹不去了。只是陆公子并无此意,你若强行违背父母心意硬要嫁与他,往后的路要如何走你可曾想过?先不说如何避过入宫这一节,便是陆明朗那边,你要如何逼他就犯。仗着郡主的身份以强凌弱?他即便从了你,难保心中不怨恨于你。一个对你怀有恨意的夫君,你如何与他过一世?”

郡主原本背对着哥哥,听到他这番话后,身子便慢慢转了过来。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她一开口嗓子便哑了几分:“他从前不钟情于我,不代表今后不会钟情于我,不试又如何能知?”

“那你要如何试?你与他男女有别,莫说私相授受,便是连面都不得见。你曾与他见过两面,说句不好听的,他若真喜欢你这样的,只怕早就动了心。如今他不曾有任何表示,便可知你与他命中无缘,你又何必强求?更何况你若为了他违逆父母心意拒不入宫,便不怕父亲母亲迁怒于陆家,做些与那陆明朗不利之事?你既倾心于他,又怎能做令他难堪之事。”

这番话说到最后,楚怀冬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情于理,他都盼着妹妹称心如意才好。今日若没有入宫这一道坎儿,他对妹妹嫁入陆家是乐见其成的。撇开陆明朗与宁娘的关系不谈,妹妹嫁得如意郎君,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欣喜。

但如今情势所迫,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帝在位之时对诸位王公勋贵痛下杀手,多少开国功臣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楚家表面看似风光无限颇得圣宠,实则内里不牢令人忧心。如今的这位圣上年纪虽小心思却大,从前楚家于他是夺得皇位的有力支持。如今天下已定,楚家又一味繁华似景,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即便父亲并无这样的想法,但也架不住旁人从旁挑唆。

现下皇上对楚家还不曾起疑,但天长日久,同样的话听多了或许圣上的心意也会有所改变。人无完人,诚亲王府上上下下这么些人,难保不出个错儿。若皇上对你深信不疑,一些小事不过一笑了之。但他若心存疑虑,小事便可化为大事,抄家灭门也不过眨眼间的事儿。

所以楚家必要送郡主入宫。偌大个后宫,皆是为皇上所备。圣上每日除了与王公大臣们商议国事,见的最多的便是后宫的娘娘嫔妃们。楚家若没个人时常在皇上耳边吹吹风,前途如何真不好说。这便是父亲母亲为何这次这般坚持,无论妹妹怎么闹也要将她送入宫的根本原因。

她是楚家的一分子,若楚家真惹祸上身,她自难以逃脱。说是自私自利也好,深谋远虑也罢,这一招确实是于楚家有极大的利害关系。

只是楚怀冬对这个亲妹也颇有些不放心。怪只怪父母对她过于宠爱,将她宠成了如今这般不知深浅的样子。她这性子若真进了宫,不跌几次跟头断然不会长记性。跌跟头并不可怕,怕只怕跌了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倒是生生将她害了。

如今这一招棋走得颇为凶险,楚怀冬一时也有些迷惑,不知这般说服妹妹,究竟于她是好是坏。他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三哥的心情,为何他满心不愿承袭爵位,只盼着早日离家自立为府才好。他自小对功名利禄不上心,也不愿见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若真将王府交到他手里,只怕他会自求降爵或是直接替楚家摘了诚亲王这顶铁帽子。

若真这样,楚怀冬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家里人多了心思也多了,他无所谓不代表其他人也无所谓,父亲母亲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还有年世已高的祖母,也万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百年世家楚家,一夜之间降为平民,那些过惯了荣华富贵逍遥悠闲日子的人,岂会善罢甘休。

楚家如今是被架在火油上,外表看着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进退两难的窘迫。

郡主年纪尚小,自然体会不到这种窘迫。但哥哥说的那番话她却是听进去了。她的脸色比方才更为难看了,张嘴时双唇也在微微发抖,声音更是支离破碎:“四哥,我,我想求你一桩事儿。”

“你说。”

“我想去城郊的别苑住些日子。王府里太过吵闹,我想去清静几日。好歹在我入宫之前,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吧。只怕往后入了宫,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68章出逃

夜已深,宁娘却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她从沈家回来几天了,这几日还一直处在半浑噩的状态下。那天楚怀冬在沈家后院同她说的那些话,依旧清晰地在耳边萦绕着。

她活了两辈子,这是第一个这么明白地向她求婚的男人。上一辈子她也被人追求过,但那时大家都还年少,对待感情既懵懂又无知,不过是存了几分好感就想和她在一起罢了。既不会考虑婚姻,也不在乎未来,是完全活在当下的感情。

但这一世明显不同。宁娘现下生理年龄不大,心理年龄却已不小了,加起来都快近三十岁了。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在这个时代早就儿女成群了,夸张点的或许连奶奶都做了。而她现在缩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体里,同样也正面临着择夫婿的问题。

在这个年代,十五岁的年纪正在待嫁的最好年华,妙龄少女们大多已开始谈婚论嫁。宁娘既然不打算入宫,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起来了。

楚怀冬便在这个适当的时候,很适时地出现了。宁娘这几天一直在想,她和他之间或许真存有几分缘分。一次两次总那么巧地遇上,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他出身背景很不错,放在现代是个典型的官二代。他自身条件也很好,身材修长容貌俊美,多少少女看他一眼都会脸红心跳。他品性端正行事稳重,身手也不错。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完美的丈夫人选。

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对自己是存有真心的。这一点尤为可贵。在这个婚姻讲究出身与门第的时代,女子与丈夫成亲之前几乎连面都不能见,更别谈有什么感情了。要遇上一个自己看得顺眼又喜欢自己的男人真如中头奖一般。

宁娘现在就有一种中奖的感觉,人好像飘在半空中一时下不来,无论做什么总觉得晕乎乎的,处处透着不真实的感觉。

在楚怀冬寻她说那番话之前,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诚亲王府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值得费尽心机靠拢的对象,但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打从心里想要避开那儿。事实上,京城所有的高门大户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感觉,她总是深深地担忧,若是父亲真挑了那么一户人家把她嫁进去,她往后的几十年要怎么过?

女子当姑娘的时候规矩严一些也就罢了,出嫁之后总想要自由一些。可要是嫁进那种人家,这一生只怕都要被规矩绑得死死的了。诚亲王的儿媳妇哪里是这么好当的,上面不仅有公公婆婆,听说老亲王的原配夫人尚在,那是相当于红楼梦里史老太君一般的角色,一众小辈都是围着捧着争相讨好的人物。宁娘一想到嫁进去后每日里就得巴结这个奉承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关键是你这么着意讨好人家,对方也未必领情,她便觉得头大。这种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她一个现代女人,来古代的官宦之家当小姐已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再让她受这种表面风光内里苦楚的罪,她实在有些消受不起。

听说诚亲王共有四子,先前两个是庶出,后头两个是嫡出。如今除了楚怀冬外其余三个都已成亲。周郁芳是个软柿子倒是不会找人麻烦,另外两个便不好说了。宁娘自认没什么宅斗的经验,与自小在人精堆里养起来的姑娘家不能比,脑子里就缺了这么一根弦,实在不愿受这种罪。

楚怀冬哪里都好,即便她对他还没什么男女之情,朋友之谊总是有的。两人若真成了,婚后相敬如宾总是做得到的。但他再好,架不住他家里这般复杂的关系,宁娘想到此处直想打退堂鼓,深深地觉得那天的严词拒绝真是做对了。

也不知他回去之后恼没恼自己,会不会一时意难平,索性把她送进宫去得了。一想到此处宁娘不禁冷汗直冒,脑子里一直浮现楚怀冬明媚的笑意。仔细想想他并不是这样的小人,心下才安定一些,折腾了许久之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去给钱氏和二太太请安时,她的脸色便不大好看。钱氏拉着她左看右看,关切的话问了好几遍,一副慈爱的表情。宁娘这些日子慢慢也琢磨出钱氏对自己的态度了,在她的心里,自己是比不上大房两位姑娘的。但在二房之中,钱氏如今最中意的只怕就是她了。

莹娘人不坏,单纯少言,只是托生在了二太太肚子里,天生不讨钱氏的喜欢。琳娘的生母芳姨娘一向是二太太屋里的人,自然也被钱氏归到了二太太那一阵营里去了。茗娘还太小,逗着玩还不错,其他的也引不起钱氏的兴趣。

如今选秀在即,钱氏一方面想着法子要将大房的女儿送一个进宫去,另一方面似乎也将宝押在了自己身上。

家里人对宁娘的期望越高,她的压力也越大,一日熬一日便更觉难过了。园子里已是春暖花开百花吐蕊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姑娘们是最高兴的。脱去繁复冗杂的冬装,换上色彩明艳质地轻柔的春裳,好姐妹们三不五时相约去赏春,真真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只是如今景色依旧,赏景的人却没了心情。宁娘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郡主还与自己书信来往,讲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情。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她已许久不得她的消息,偶尔想起倒也颇为挂念。

朝阳郡主或许真是个可心的人儿,宁娘这边刚惦记上她几天,那一边竟是传来了消息。大约就是三月初的某一天,宁娘正在屋中午睡,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就见秋霁从外头匆匆走了进来,神色颇带了点慌张。

平日里秋霁向来是个稳重的,比春晴她们都要沉得住气,这般模样实在少见。更何况自己正睡着,她无事是断不会这么闯进来的。

宁娘一见之下,仅有的那点睡意便散了。她披衣下床,趿了鞋到桌边倒水喝,用眼角的余光看秋霁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还在她屋里左右探了探头。宁娘冲她点点头,暗示屋内除了自己没人,秋霁这才走了上来,几乎与自己贴在了一起。

宁姐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什么,却见她从袖拢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快速塞进自己手里,同时耳语道:“小姐,这是诚亲王府上送来的书信。”

“谁人送来的?”

“不太清楚,是送到我娘家母亲手里的。听我娘说是个小厮模样的人,特意叮嘱我娘此事不可外泄。我娘觉得事情紧急,才匆匆拿来给了我。小姐放心,此事除了我和我娘外,再无旁人知晓。”

秋霁是家生子儿,娘家父母也在府里当差,平日里下了差后就回梅花胡同后面自家的平房里去,若是有心人去寻,一寻便能寻着。

自打秋霁在宁娘这里得了势之后,秋霁的爹娘便也将宝押在了宁娘身上。一家子全都心向着她,万事皆以她为先。宁娘对秋霁一家感念颇多,也曾想过往后出嫁了,得求二太太将他们一家子全都带到夫家去。

今日这信来得这么神秘古怪,里头必然大有蹊跷。她接过信来后拢了拢外套,故意笑道:“刚起床这身子还有些冷,你且去瞧瞧窗户关好了没,这冷风透进来还怪冷的。”

秋霁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便去查看门窗,顺便留意外间有没有人走动。宁娘则坐回到床沿边,拆了信细细看起来。

信不长,短短一页几十个字。这字写得既隽秀又飘逸,带着劲瘦骨感地劲儿,倒不像是女子所书。宁娘一时看不出此信为何人所写,只是留意看信中内容。这一看可真把她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信是楚怀冬写来的,说的自然不是与她的情爱之事,而是关照她朝阳郡主几日前于京郊别苑的家中失踪,若她来寻自己,务必请她及时告知诚亲王府。

宁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信中所说的失踪其实便是出逃,郡主一定是不愿入宫,被逼得没法子,便想出逃跑的计策来了。楚怀冬写信来就是要告诉她,一旦郡主来找她,一定要将她的行踪告知自己,好让他将郡主带回去。

看透他信中这层意思后,宁娘一时五味杂陈。楚怀冬是个行事颇果断的人,对这件事情他有这样的做法并不出奇。郡主一个未婚姑娘家,又是待选之人,私自从家中逃跑简直是胡闹至极。她既年轻长得又美,万一流落民间遇到个那些不长眼的浪荡子,让人污了清白如何是好。

这样的年代,女子的清白简直比性命都要贵重,哪里能随意任人□。更何况只是清白倒也罢了,怕只怕郡主涉世不深为歹人所害,到时候只怕性命都难保。

于情于礼,送郡主回府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这般做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若郡主真来寻她,必定是将她当作知心来对待,自己非但不帮她,反过来还要出卖她,郡主若知道真相,必定大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