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娘上辈子看那些宫斗的戏剧和小说,里面的女子当真个个都对皇帝存着真爱?无非都是为了他的权势和地位罢了。人一旦入了那个局便没得选了,不说别人就说自己,宁娘偶尔假设自己入宫的情景,也会不自觉地想要与别人去争斗。

在那样的地方,你若放手不争不抢,那最后真的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只是这话她现在不能同郡主说,也不必说。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倒不如让现实慢慢教会她来得更好。于是她便顺着她的话头继续道:“做你嫂子这种话今日你同我说说便也罢了,回头可不能说与旁人听。这话要是传出去,没的害我没脸见人了。便是于你哥哥,也是名声有损的。”

“我四哥他,倾心于你。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宁娘,这诚亲王府虽有诸般不好,但我四哥真是个好的,你真不愿意入我们家门吗?”

宁娘心头一紧,不由打量了房间量一眼。这房里除了她和郡主外没外人,丫鬟们全都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小声说话应该不至于让人听到。

她顿了顿回答道:“这事儿于我便如送你入宫一般,都是极为勉强的事情。你自小长在王府也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规矩。我的出身不算太高,放在寻常人家或许也勉强能看得过去,但若说到王府…你已有了个三嫂,还想再让我成第二个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宁娘此番前来同郡主说话,倒不想要藏着掖着了。或许她让自己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一样活在高门大户,一样身不由己。她不想说什么场面话,对方既真心待自己,她也就同她说些心理话。

郡主听到她这番剖白后果然露出了然的微笑:“宁姐姐,你真是个聪明人。不来淌我家这趟浑水是个明智之举。我眼见着三嫂在府里过得辛苦,也不忍心你嫁进来受苦。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有些对不起我四哥。他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自小到大处处不落于人后,如今却不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姑娘,多少令人遗憾。”

“咱们活在世上,本就不能事事如意,你说是不是?”

“只是你与我不同,入府和入宫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宁娘冲她抱歉地笑笑,有些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这话说多了总不好,万一让人听到了自己也会有大麻烦。她想起方才郡主说的一句话,便将话头扯了开去:“你先前说不是你给我发的帖子,那是谁发的?”

郡主抬起头来,露出瘦削的脖颈。她眯眼仔细想了想:“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准。不过前些时候我心情不大好,三哥来看我的时候我曾同他说过,很想要见见你。也不知是不是他听了记在心上,就以我的名义给你发帖子了。说起来,我三哥这个人外冷内热,待我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她又低头看宁娘一眼,若有所思道,“他待你也挺不错的。”

☆、第77章贵人

宁娘不知道郡主最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绝对不会天真地想歪到别处去。几番接触下来,宁娘对楚怀秋这个人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这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出身于这样的家族,为人处事谦虚平和,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也不喜欢仗势欺人。

但这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有点理想化。或许因为出身的关系,他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波折,以至于对人生和人性的认识都不充分。他的很多想法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说白了就是想得很美好,但却对结果估计不足。

比如他坚持娶周郁芳这件事情,从好的方面来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是个不以世俗眼光论高低的人。但从坏的方面讲,他显然太高估周郁芳的能力了。这样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如何在人头复杂的王府谋得一席之地?她这样的最应该嫁的就是一个平凡的小户人家,家里人口简单,公婆为人实在,丈夫体贴入微,自己又有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样的生活才最适合她。

诚亲王府从外表看锦绣繁华,但内里的汹涌澎湃只有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连宁娘都不敢入这家的门,更何况是周郁芳这样的软脚蟹?所以说楚怀秋这步棋着实走得不太高明。只能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换作其他更有功利心的男人,无论选谁也不会选到周郁芳头上去。

在这方面楚怀冬明显比他哥哥要现实一些。宁娘不由想起上一回见面时他说的那些话,似乎还清晰地在耳边徘徊。但自从那一次后他再没找过自己,除了给自己递信说郡主失踪和找回的那两次,宁娘再没了他的消息。

如果他真是一个现实的人,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算结束了吧。莫名其妙的开始,匆匆忙忙的结束,迅速到没什么其他人知道。

宁娘倒觉得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省得以后有麻烦。他这么好一个男人也该娶个门当户对的淑女回来,才不算埋没了他。自己这种出身怪异身份卑微的女子,与他扯上关系,到最后只会累得两个人都吃苦罢了。

郡主随便的一句话,倒累得宁娘在那儿发散性思维了半天。恍惚间她又听见郡主在那里自言自语:“…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谁都很好。真担心他以后承了爵会被小人利用,男人心太软有时候也不是件好事儿。”

宁娘听她这么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由失笑:“他若不心软,又怎会找我过来陪你。”

“宁姐姐,你说我往后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已经答应家里入宫了。你方才来的时候也看到我院里的情况了吧,人都被撤走了。我现在倒是少见的自由了一些,再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了。”

她一提这个宁娘心里又好奇起来了:“是王妃想明白了还是怎么的,你的人一下子全给撤了?”

“我都答应入宫了,自然也就不用那些眼线了。我同他们说了,若再派这么多人守着我,我便立马上吊自尽。”

宁娘被这话唬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同你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死了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边说边朝门口看去,确定不会有人偷听才把郡主的嘴放开:“小小年纪想那些事儿做什么。你既答应入了宫,从今往后便好好活着,得活得像模像样才是。你在这儿自怨自艾,知道外头多少人羡慕你都来不及吗?人人都有自个儿的苦,受一点苦便寻死觅活的,哪里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呢。”

“羡慕我?这些人当真是傻啊,自个儿过得那般舒坦,何苦要羡慕我?她们会像我一样,被父母用心上人的性命威胁,若不入宫便要他死吗?”

宁娘蹭地一下从床沿边站了起来。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什么?”

只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她便立马明白了。郡主脸上显出深深的嘲讽来,冷哼一声道:“不用这么吃惊,你也没听错,我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的。宁姐姐,你现在知道我生活在什么样的家族里了吧。若我不答应,你的弟弟大概就要有性命之忧了。我是那么地喜欢他,怎么能让他有一丝危险?所以我只能认命了。还有我屋里这几个丫头,当初我从别苑逃走的时候她们同我一道儿走了,后来我被捉了回来,爹娘本来是要杀了她们的。我去求情的时候她们也成了逼我就犯的筹码。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答应入宫了吧,因为如果我不答应,便会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因我而丧命。而他们都是于我很重要的人。”

屋外明明阳光灿烂,宁娘却一下子觉得乌云密布极度压抑。这个表面光鲜的诚亲王府,内里竟是这般肮脏。连对亲生女儿都能用这样的手段,可想而知他们会怎么对其他人了。或许他们说对付朗哥只是一时气话,但杀几个丫鬟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宁娘突然想起萍娘身边的寻梅和望梅来了。因为萍娘的连累,她们两个送了性命。连陆家这样的人家都可以随意打死丫鬟,更何况是诚亲王府?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后背一凉。她突然意识到,诚亲王或许不是说说而已。若郡主不从,朗哥真会有大麻烦。

这样的人家太可怕了,宁娘突然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楚怀冬。她宁愿嫁一个比楚怀冬差十倍百倍的丈夫,也绝对不要嫁进这像牢笼一般的诚亲王府来。

郡主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节,轻声道:“其实你是聪明人,你不嫁进来是对的。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嫁的,那些鲜亮的外表不过是让人看着羡慕的,真正过起日子来,只怕没几个女人受得了。”

宁娘着实被吓着了,上一世她不过是个寡妇带大的普通姑娘,接触不到这种权力的上层。虽然偶尔也在报纸网络上看到所谓的富二代官二代仗势欺人,但毕竟都离得太远了。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正站在这个国家除皇家外最有权势的人家家中,面对的是有可能要成为一国之母的女人,而从她的嘴里她知道了,这户人家的当家人,竟对她的亲弟弟产生了杀意。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宁娘知道诚亲王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办得到。为了把女儿送进宫以保住家族的荣耀和富贵,任何绊脚石都必须除去。朗哥这简直就是招了无妄之灾,若不是郡主点了头,现在陆家或许已经处于深深的危险之中了。

多亏了郡主!宁娘低头去看郡主,只觉得她整个人愈发虚弱了。郡主似乎也真的累了,歪在那里同宁娘说了几句后就直打呵欠。宁娘便识相地提出要去园子里走走,叫了丫鬟进来服侍郡主睡下。

郡主临睡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宁娘务必等她醒了,切不可悄悄回家去。宁娘答应了她,又哄了她一会儿,这才退出了房间。

郡主这一睡起码一两个时辰,她答应了她不立马便回府,便得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这屋子总给她一种压抑的气氛,她十分不愿坐在里面,便琢磨着还是去门前的红梅林里转转。

如今天气已渐渐转暖,冬日里长了一树的梅花自然都谢了,又重新换上了人造的红梅绢花。时过境迁物事人非,几年时光改变了许多,宁娘不由想起初次见郡主时她那顽皮跳脱的样子,再对比现在的苍白无力,实在令她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这林中的绢花还是一如往昔,鲜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宁娘的心情十分压抑,她明白楚怀秋请她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她安慰郡主的。可到头来她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反倒被对方说的话吓个不轻,倒要她回头来安慰自己。今日两人这般见面后,下一回再见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了。虽然之前她也开玩笑说郡主入宫后可宣她进宫,可那多半是不可行了。她志向浅薄不愿攀龙附凤,以后所嫁的夫君十有j□j是小门小户了。那样人家的媳妇儿是很难得宫中贵人招见的,更何况时日一久郡主忙着与各方周旋,也未必想得起来自己了。

所以今日若别过,或许她与郡主此生都不会再见了。除了家中的姐妹外,郡主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女子了,也算是个亲密好友,就这般要断了联系,宁娘心里也有些不舍。这种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她的心情,以至于她一路在红梅林里逛着,脸色一直欢喜不起来。

漫无目的地走了大约百来米路,宁娘刚想停下来歇一歇,却见前头一个着杏黄衣裳的女子快步朝她走来。宁娘定神一看,竟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郡主身边的素白,几年前她还曾在这个林子里追得自己满世界乱跑呢。

那素白显然也想起了此事,两人一照面她便羞赧地一笑,随即便冲宁娘行了个礼:“陆小姐留步,奴婢奉命前来请陆小姐。”

“请我,做什么?谁让你来请我?”

素白听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后微微摇了摇头:“是我们府上的一位贵人请小姐,请小姐务必要跟奴婢走一趟,莫再像上回那样扔下奴婢独自跑开了。”

☆、第78章七上八下

宁娘心里直犯嘀咕。

这个素白说话透着点高深莫测,她也猜不透她话里的意思。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又不像在开玩笑。宁娘就忍不住问她:“你说的那贵人是谁?”

“奴婢不能说。贵人只说与小姐曾有过一面之缘,想与故人叙叙旧。这是贵人的原话,奴婢只是帮着转达。”

素白是郡主身边的人,她能接触到的也不过都是王府的人。宁娘本以为她说的那人是王妃,算起来她跟王妃倒确实见过一面,也称得上是一面之缘了。但素白刚刚称呼那人为“贵人”,这便不大像是王妃了。宁娘满肚子的疑虑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迈步子。

素白是被人差来办事儿的,差事办不成她不免有些心焦,便上前一步催促道:“陆小姐还是随奴婢去一趟吧,要不然回头奴婢定会被责罚的。”

她说话的时候透着那么点可怜劲儿,让宁娘又想起郡主那虚弱的模样儿来。素白到底是郡主的人,宁娘也得给她几分面子,上次戏耍了她一回已然不该了,这次要再拔腿就跑,没的传出去就让人笑话了。

再说这人悄悄地派素白来寻她,或许就不打算声张。只见个面说几句话的事情或许也没什么。宁娘刚见了郡主心头有些乱,脑子便不大灵醒,她由始至终看着素白,想着她嘴里的那个“贵人”必定是位女子,说不定就是位同王妃差不多年纪的贵妇,也就没再往歪往想,本着不难为人的想法,乖乖地跟着素白走了一趟。

那梅林占地极大,林间其实修了一条两人宽的石子小路。宁娘顺着那路走了许久,才见到林子那一头的景致。

原来从梅林里出去正对着一片湖景,湖边随意栽着一排垂柳,湖上还修了座白玉石桥,直接通向了湖的另一岸。

宁娘本以要要过桥去见人,不想素白就把她往垂柳林边一带,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宁娘见面前摆着石青制成的桌椅,上头只有一壶清茶并两个茶碗,处处透着素净的味道,倒不像是个贵妇的做派。

她一下子就想起上一回素白来找自己的用意。听郡主的意思,当时是楚怀冬寻她说话儿,才借郡主身边的丫鬟来寻她。难不成这一回?

宁娘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要往后退,步子刚迈出一下,就听一个声音从柳林后传了过来:“陆姑娘才来便要走吗?”

这声音乍听有些陌生,宁娘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却知那是个男子。她心里暗道不好,觉得这一回真是着了旁人的道儿,回头指不定要被人怎么说闲话了。想着那人还没从树后出来,她赶紧转身就要走,因为转得比较急,竟与身后的素白直接撞在了一起。

两个姑娘撞了之后同时发出惊呼声,显得有些慌乱。这一幕似乎令那树后之人觉得有些好笑,他一下子便轻笑了起来。

他再次发出声音,宁娘虽背对着他却留意仔细听了,这一听便觉得有些耳熟起来。似乎有一个名字就梗在喉咙口,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不免有些好奇,就转头去看那人。可巧那人就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好与宁娘对了个正脸。宁娘初见那张脸,脑中的记忆立马便清晰起来,几年前在山东境内发生的事情如流水般从面前闪过,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是你?”

那男子便微微一笑:“唔,便是我。”

宁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头。这人她是认出来了,便是当初他们一家在山东遇上贼人时,曾帮过朗哥的那位少年郎。他同楚怀秋该是很好的朋友,两人同进同出,后来还曾在济南老宅里隔着一面墙说过几句话。

仔细算一算,这事儿也过去三年多了。他当时骑在马上,宁娘看不清他的身量,如今看来大约该是高了一些。只是这眉眼却是明显长开了不少,比当年看上去更显成熟,连带着气质也变了许多。如果说从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那么如今看上去已像个运筹帷幄的青年才俊了。

宁娘一想到这里,脸色突然大变,吓得腿一软,立时就往青石地上一跪:“民女糊涂,冒犯了圣上,请皇上恕罪。”

她可真是不开眼,居然过了这么久才认出皇帝老儿来。想想方才她称呼对方什么?竟用了“你”这个字。再想想皇帝是怎么回她的,居然不说“朕”而说“我”?

宁娘没真正接触过宫里的人,但上一辈子也是看过不少电视的,知道皇帝都得自称“朕”,一旦成了天子,“我”这个自称便不能用了。可方才他明明就说了这个字,还说得极自然,就好似任何一个公侯之家的公子一般,没有半点违和感。

这到底是个什么节奏?宁娘跪在冷而硬的青石路面上,膝盖疼得厉害,可半点儿也不敢动,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就抓住她的错处大作文章了。再说她此刻吓得不轻,也顾不得那点儿疼了,只求皇帝看在她态度诚恳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眼拙才是。

到了这会儿宁娘才算真正感觉到了权势的威严。从前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东西,对皇权也没啥概念,说起来虽是带了几分尊敬的意味,到底离得远也没切身的体会。如今这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人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她稍有差池便会大祸临头。这并不是开玩笑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宁娘就算胆子再大心气儿再平,此刻心头也是七上八下。

她是多活一世的人,这辈子过一天赚一天,本来刚来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落后而愚昧,和现代根本无法相比。那时就算立时死在二太太手里也没什么。可现在活得久了,她倒越活越留恋了,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现在要是被人拉出去砍头,宁娘倒真有点舍不得了。

她这般提心吊胆地跪着,也看不清头顶那人的表情。隐约间似乎听到那人轻轻笑了一下,随即便是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吧,恕你无罪。”

这话听着就像六月里喝了碗冰镇酸梅汤,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放归了原位。她一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大概是吓着了也大概是跪久了,腿竟有些发麻,一下子没起来,差点直接摔地上。

一旁方才跟着跪下的素白赶紧过来扶她,两人刚刚站稳,就听小皇帝冲素白道了声“退下”,对方便听话地闪没了影儿。

于是乎诚亲王府梅林后头的湖边,此刻只剩下小皇帝赵郢同宁娘两个人了。先前宁娘没想起来他是谁的时候,心里颇有点担心。就算素白在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私会年轻男子,传出去名声必然有损。

可现在知道他是皇帝了,宁娘反倒放心了。普天之下谁能大得过皇帝,又有谁有这个胆子敢传他的闲话?蒙皇帝召见之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只是天子的子民罢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父亲召见子女,没的说只能见儿子不能见女儿的。

既然对方尊贵如此,宁娘倒不担心自己的名声了。只是她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皇帝显然是特意让人把自己叫来的,那必定不是心血来潮。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宁娘虽不至于自恋到觉得皇帝会像楚怀冬一样特意安排她进府,只为见她一面,但这一番召见他必会说些有用的东西。

如今她和他之间,能说得上的话题也就只有选秀了。一想到这里宁娘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声不妙。这皇帝该不会也像楚家的儿子一般,也是那种喜欢随性而为的性子。楚怀秋两兄弟娶老婆都喜欢顺着自己的心意来,难不成这皇帝选妃也能这般任性妄为?还是说楚怀冬求娶不成心生怨恨,真想把她送进宫去了?

宁娘这般想着,脸上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皇帝一直冷眼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见她想明白之后倒也乐了。打从第一回见面起他就知道这个陆宁娘不是一般的姑娘。大晋朝也找不出几个敢用簪子刺大汉的女人了。后来在密室里的那一番对话更印证了宁娘性格豪爽,她替自己办的那个事儿也挺让他满意。

虽说他得了皇位夹杂着多方的因素,但宁娘那一下确实帮了他大忙。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他也确实该来见见她,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才是。

更何况宁娘是这般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女人,皇帝心里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她听到自己那个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现,会不会有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想到这里,皇帝再也按捺不住,索性直接问道:“我今日来寻你,一是要谢你当年在济南时出手相助的事宜,二来也是有件事儿想问问你的意思。”

这前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宁娘倒还不觉得什么。可这后半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就有人这么问过自己?

宁娘一下子就想到皇帝要问她什么了,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皇上恕罪,民女不愿意。”

☆、第79章月老

皇帝一听便乐了。

他到底也是年轻人,见宁娘这般紧张,倒起了几分捉弄她的心思:“我还不曾问什么,你便这般不愿意了?你可知我要问你什么?”

宁娘不敢与他直视,只能把头微微低下,压着声音道:“皇上来寻民女,自然不会谈什么家国大事,民女不懂那些。想来想去,如今能谈的也只有那事儿了。”

“哦,那事儿?到底是哪桩事情,你且说来我听听。”

他一口一个“我”地自称着,倒令宁娘有些忘了他的尊贵身份。他又不停追问着同一个问题,显然是非要逼她说出口了。这举动实在有些孩子气,宁娘倒觉得他不像个九五至尊,更像个玩心大起的世家子弟。

眼见着对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宁娘心一横脖子一梗,索性直接道:“皇上要说的,自然是入宫之事了。”

“既知是入宫,便也应该知道这是天大的福气,你如何会不愿意?”

“民女福薄,享不了这份福气,故从未存有如此非份之想。”

“哈哈哈哈。”小皇帝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极其畅快。他拿手中的折扇指着宁娘,不住地摇头笑道,“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此话真该让易仁好好听听。他相中的究竟是怎样的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人说自己福薄,只是不愿入宫的。你倒说说你福薄在何处?好歹也是陆大人的亲女,你若福薄那这天下该有多少女子是有福气的了?”

小皇帝一面说一面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微微抬头凝视着宁娘。他这目光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神情,倒更像是天子在窥探臣民的心思。宁娘被他这么看了几眼,没来由的便紧张起来。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便听皇帝又补了一句:“如实说。我好好听听,若说的不好,这一回便由不得你了。”

宁娘心头一紧,听皇帝这意思是在考问自己了。若这个问题答得不合他的心意,说不定他还真要招自己入宫了。想到这里宁娘不由冷汗直冒,原本想好的措辞一下子全都说不出口了。她大脑飞速地转着,想着要怎么应付皇帝才是正理,想了半天觉得怎么编似乎都不合适,便索性咬咬牙实话实说了。

“回皇上,民女没有母亲。”

“哦?我记得陆大人是有夫人的,你也是嫡出的女儿,怎么会?”

“民女母亲三年前已过世。”

“哦,这么说来,现在这一位陆夫人,是陆大人后娶的继室?”

宁娘真心觉得小皇帝这嘴脸实在可恶。她不信以他这样的九五之尊,会不知道陆家的情况。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逼自己说出口,实在是令人生气。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宁娘也没法子,只能继续说道:“民女的生母十几年前已与父亲和离出府,三年前病逝于家中。民女自小长在陆家,生母虽在却不能团圆,可见福气实在太薄。如今母亲离世,民女再无缘得其疼惜,福薄至此皇上以为如何?”

她说到最后语气里已带上几分怨气,皇帝一听就听出来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把眼前这小姑娘给逼急了,倒生出了几分愧疚之心。人家好歹在关键时刻帮过自己一回,他今天来其实也是来还人情的,没的让人牵扯出这么多伤心事,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想到此处他不由放软了语调:“你说得不错,是我不该挑起你的伤心事。”

“不不,这全是民女的错。”

“哦,你错在哪里?”

宁娘被问得语塞。她确实没错儿啊,说到底错的就是皇帝,可他是皇帝啊,再大的错也不可能摊他身上,只能自己抗了。

皇帝看她想说又说出来的样子,心情不由大好,抚掌拍了几下:“你这样子着实有趣,难怪易仁喜欢。只是我倒有些误会了。先前见他垂头丧气那样儿,想来是在某人处碰了钉子。我便琢磨着某人或许不愿入府,想着要进宫享荣华富贵。如今听你的意思,倒是对入宫也无兴趣,那你倒说说,你既不入府也不入宫,将来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君?”

宁娘突然很想两眼一闭昏过去算了。这个小皇帝怎么跟史书里见着的不太一样。皇帝嘛,不都得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模样吗?说一句话都得打三个弯,明示暗示无数遍,话里头藏着无数的深意,让一众臣民猜破脑袋才是。怎么她眼前这个完全不一样?非但不喜欢拐弯抹脚,还相当直白,问出的问题简直令人无法招架。

有那么一瞬间,宁娘其实很想同他说:皇上啊,您年纪虽小,也该懂点人情事故吧。哪有这么当着一个大姑娘的面问她想嫁什么夫君的,这到底要人怎么回答?

皇帝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纠结,又笑着开口道:“怎么,觉得这问题不大好回答?还是觉得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回答?姑娘家都这样,明明心里对夫君都想了千百遍了,旁人一问起来还得是一副扭捏的样子。我还当你与她们总有些不同的。”

“民女只是普通人。”

皇帝眼睛一眯,上下打量宁娘:“你若真是个普通人,又如何会放过眼前这般好的两个机会?你既不愿说我便来猜猜。诚亲王府如此显赫的人家你不愿进,后宫锦绣之地你也不感兴趣。看样子你是打算嫁个山野村夫,一辈子砍柴纺布过日子了。”

“噗!”宁娘一时没忍住,掩嘴轻笑了出来。这皇帝说话虽直白,性子倒也讨人喜欢,不似那种拿腔拿调的半大老头。她想了想回道:“民女虽无才,倒也不怎么吃得了苦。山里村夫自是不行的,寻户普通人家便足已了。”

“既要家境尚可,又要远离纷争,你想寻的就是那种人家,我说的对与不对?”

宁娘趁机朝皇帝拜了一拜:“皇上英明。”

“先别忙着给我戴高帽,这种帽子旁人比你戴得高明得多,也不差你这一顶。”

宁娘忍着笑站在那里,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松了下来。没想到跟皇帝说话也挺有意思的,听他刚才的口气,显然是准备放过自己了。只是宁娘刚松脱没多久,就又被问了个棘手的问题。

“我问你,你为何看不上楚家老四?那小子究竟哪里不好,你当真不中意他吗?”

作为一个现代人,宁娘是不介意被问这种问题的。但她现在顶着陆宁娘的身份活在古代呢,多少得装得娇羞一些,脸虽红不起来,两只手却不停地拧着身前的一小撮衣襟,轻声细语道:“民女方才说了,生来福薄,实在享不了这份福气,还请皇上放过民女吧。”

“唉…”小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装出一副老成样来,“我原本还打算来做个月老,替易仁把这根线给牵了。没成想你竟是连我的话也不肯听,这样的性子实在少见,怪道易仁会中意你了。原本以我和他的关系,我便做主替他赐个婚也无妨。只是你多少有恩于我,我倒也不好逼你太甚了。你们两人的事情还是由你们自己处理吧,我也管不了了。不过你这性子倒挺有趣,不入宫甚是可惜了。往后在宫里要寻个像你这般有意思的人说说话儿,倒也着实挺难。你家姐妹之中可有像你这样的人?”

“民女才疏学浅粗陋无知,皇上必然是瞧不上眼的。如今不过是一时看着新鲜罢了。民女家中姐妹个个皆比我强,尤其是我伯父家的大姐,慧质兰心善解人意,他日若是皇上…”

“你这是在向我举荐他人吗?”

宁娘倒也不怕他着恼,微微一笑镇定道:“皇上既有心抬举陆家女儿,自是应该挑个最中意的才是。”

皇帝一听这话,竟兀自鼓起掌来,嘴里犹自说道:“我现下有些明白易仁为何会钟情于你了。同你说话不怎么费脑子,你性子直爽,想到什么便说了,偶尔想着要矜持一些,到最后总也装不成个样子。”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像是在夸她又像是在讽刺她。不过宁娘心境开阔,就自动把这话全都是夸奖的了。她还特意向皇帝行了个礼:“谢皇上夸奖。”

“你看,这下又装上了。先别忙着行礼,我倒问你,你家大姐这般好,她叫个什么名儿?”

宁娘心砰砰直跳,暗道自己真是运气极好。碰上这么个说话同样随性的小皇帝,还爱拿架子。知道她有心推荐大姐入宫,竟还真向她打听起名讳来了。他这般问宁娘就知道,大姐这回真是有戏了。

于是她也不再装羞涩,认真回道:“回皇上,民女大姐闺名一个琴字,乃是琴棋书画之琴字。右边眉心处有一颗小痣。”

宁娘觉得,自己就只差没当场让人捧来笔墨纸砚,给皇帝画一幅大姐的画象了。说到这般地步了,此事必是板上钉钉,再不会出差错了。宁娘只觉这一趟来亲王府,真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