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你明白也晚了!”

俞妃颤唇望着他:“臣妾之所以到眼下才明白,是因为臣妾以为虎毒不食子,皇上再铁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

皇帝注视她半刻,缓声道:“你这是要扣朕一顶为父不慈的帽子。”

“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顺势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跟淑妃比起来,你太能忍了。你哥哥的官,朕说罢就罢了,你的品级,朕说贬就贬了。同样的事落在她身上,少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却像生怕会出头似的,一点声都没吭。但你是这样忍气吞声人吗?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在淑妃面前落下风,并且早前你还爬到了贵妃之位,位居她之上。你今夜还能在朕眼皮底下使花样,便足见你没有什么事情不敢!”

俞妃含泪道:“臣妾纵有万般不是,鹏儿也是皇上的骨肉,您也不能朝他下手不是吗?”

“你既拿着这事纠缠不放,那朕告诉你,他若不挨朕这一箭,来日怕是连命都要丧在你手上!”皇帝回复的话语掷地有声,目光也锐利如刀,“你想想,跟害死皇嫡子的凶手是他的生母、他不得不被她连累丧命比起来,朕为了择清事实而顺势而为伤他一箭,谁对他来说更仁慈?!”

俞妃脸色瞬间垮塌!

“不,”她立刻爬起来,拽住皇帝衣袖:“臣妾没有,皇上,皇上这话,什么意思?!”

第374章 绝对的权力

皇帝目光阴冷如冰:“朕的后宫之中,城府最莫测的就是你了。什么意思?你听到朕要找胡潇来问十八年前宁王案子,立刻慌得连茶都淌了,你不该跟朕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的儿子,为什么死的,你知道些什么,做过什么,全都说出来!

“侍卫们已经捧着朕的龙泉宝剑在外面了,不要再兜圈子,在这件事上,朕已经彻头彻尾失去了耐性。”

这番话也不过比平时他的语言冷了几分,慢了几分而已,但却已经就像是悬在梁上的白绫,箍住了俞妃的脖颈一样,使她窒息到喘不过气来。

几十年的相处使她深知眼下他绝不会是夸大其辞,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夺她一条命,算什么?

她渐渐把手松了,周身关节像是生锈了一样,缓慢而僵硬地后退,萎顿,然后跪坐在地上。

喉头几提几咽,她终于吐出声音来:“臣妾不怕死,但臣妾没有想害宁王,臣妾可以发誓!”

皇帝目光一眨不眨直视着她:“你难道没事瞒着朕?”

俞妃额角有了微亮的汗渍。她再次咽了咽喉头,艰涩地道:“有。”

“什么事?”

俞妃张大了含泪的双眼:“臣妾说了,皇上能饶臣妾不死吗?”

“你还敢求饶?”皇帝眯起眼来。

俞妃含泪苦笑:“若是一样得死,那臣妾何苦要说出来连坐鹏儿呢?恳请皇上赐死臣妾吧!”

皇帝抿唇凝视她,片刻后他道:“那你要清楚了。死了你的儿子,朕还有两个儿子,还有好些个皇孙,少他一个于朕而言并无分别。你若是觉得你厉害,那朕可以成全你,以违反宫禁之罪下诏将你赐死,再赐宁王给你赔葬!”

“皇上!”

俞妃彻底被击垮,揪住皇帝袍角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威胁都只会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站起来。

“臣妾说,臣妾这就说!臣妾跪求皇上不要连坐鹏儿,您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皇帝扭头,轻睨着地下。

“这件事是臣妾的恶梦,臣妾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没有一时是不感到罪恶的!不知皇上可记得,二十多年前,那时臣妾还只是个才人,皇上忙于国政,进入后宫基本上只去坤宁宫,后宫的妃嫔基本见不得皇上的面。

“那时臣妾年纪小,皇后身边女官患病离世,见臣妾无聊,便传臣妾去坤宁宫帮她处理事务,负责梳理外面递到她手上的奏疏,偶尔皇后不适,也从旁侍奉汤药。前后几年的功夫,这件事情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而在那年的中秋前夕,臣妾在一堆奏疏里发现了一封特别的奏章!”

“什么奏章?”

打从提到皇后时起就进入了凝神静听状态的皇帝不容她喘息,立时催问道。

俞妃说到这儿却目光僵直起来,连吸了几口气,她才扭头道:“皇上心里只有皇后娘娘,臣妾与后宫姐妹们从不敢不自量力地争宠,但臣妾还是要问一句,您还记得臣妾是怎么进宫的吗?”

皇帝凝结起了双眉。

俞妃见他长久未语,便苦哂道:“臣妾也不敢奢望皇上记得,但臣妾但要告诉您,臣妾是被父亲送进宫的,当时皇上下旨选秀的诏书颁发至各级府衙,我父亲便起心要臣妾拉拔俞家一把,臣妾由此有幸入宫。”

皇帝眉头又皱紧了一点。

“进宫之前,我哥哥有位同窗与我们很熟,经常来我家,我跟他也很熟,连他的字迹笔迹都认得。那日我在皇后案头翻看的奏疏,却就有一本是他写的!”

“他写什么了?”

“蜀地有人私挖铁矿的状子!”

“蜀地铁矿?”

皇帝蓦地挺直了腰背,与此同时窗外也传来了一点异样的声音。

皇帝目光紧盯她:“说下去!状子怎么写的?”

俞妃道:“状子里写着蜀地被发现多处铁矿被偷偷私采,官府派人调查,但对方总是先收到消息掩饰起来。几次交手,最后发现挖铁矿的人来头不小,他们不光是在当地官府里有人,在朝中也有人。时任同知的他便写了这么一封奏疏,借着知府夫人给皇后娘娘递请安折子的机会,瞒住所有人夹带了进宫!”

说到这里她见皇帝似完全被震住,便停了下来。

皇帝无意识地抬脚走了两步,蓦地停住,后又倏地转身:“那封状子呢?你给皇后看了吗?!”

“没有。”俞妃摇头,“那折子正好就落在了我手里,我看到是他的名字落款,又看到竟然是份状子……我想到他与哥哥的情谊,那时候哥哥虽未进京却已经科举入仕了,而他也去了蜀地任职,十分欣慰,也十分担心,怕这折子直接落的是他的本名会留下后患,就去了封信给他,问了些情况,又提醒他行事应谨慎些。

“后来他回信给我,果然就重新写了封状子。看完状子臣妾是打算呈给皇后的,但当臣妾看完信中他回复给臣妾的案子相关内情时,臣妾却觉得呈不出去了!那信里说,说——”

“说什么?!”

俞妃深吸气:“那信里说,私挖铁矿的幕后主谋,是来自楚王府的人!”

楚王府三字落地,便是有一张网,将殿里殿外所有的声音都给按压住了,耳边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得见耳膜内血液的流动声,彼此的心跳声!

“何以见得?”

皇帝声音极轻,却又极稳。

“因为他们有查到,铁矿的流向,其中有一小部分曾流向了楚王府所在的汉阳府!”

“汉阳府?”皇帝又默念了下,缓缓颔首:“好巧,也在两湖地界。”

片刻,他再道:“再后来呢?这状子你是怎么处置的?”

“臣妾虽然进宫不久,也只是个低阶的内命妇,但是楚王府三字意味着什么,臣妾还是知道的。臣妾出身小户,生来胆小,怕他这状子引火烧身,最终引来皇上皇后大肆彻查,而导致他被报复,于是,于是……”

“于是怎样?!”

“于是,臣妾就将它夹带在送往东宫的贡品里,转呈给了太子殿下!”

第375章 不过是私心

殿里烛光摇曳,将投在地下的皇帝的影子扯得稀碎。

隔墙的宋湘屏气凝神地听倾着。

先前在门内等候他们的王池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侧殿,一墙而已,那边的对话声俱已入耳。

俞妃交代到这里,昔年那状子的来历总算有了眉目——既然主动提到了这张状子,那么状子经过她手,这件事应该无假,但她为何要自作主张替告状的人拿主意呢?

“既然杨淳状子里线索有提到楚王府,那为何直到宁王出事,也没有人提及过这一点?”

“正是因为楚王府牵连太大,他也没有实证可呈交,臣妾让他隐去的便是这点线索!”

“递状子的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姓杨,叫杨淳。”

“他比你哥哥年岁相差多少?”

“……比家兄小一岁。”

“他比俞歆还小一岁,也就是说与你年岁相差不大,一个兄长的同窗而已,你却对他字迹笔迹全都熟悉,以至于进宫许久之后还能认出来?”

俞妃被指中要害,垂下脸庞,避开了他的目光。

皇帝再道:“你截下他的状子,再去信提点,更在了解到蜀地情况之后擅自将状子隐瞒转给了太子,这绝不是一个时任才人的你该有胆子做下的,你这么做,绝不止是基于他是你兄长同窗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你内心在意的人,是吗?”

他面前俞妃的脸逐渐青白。

“是不是?”皇帝再问。

俞妃淌着眼泪点了点头,伏地道:“杨淳曾得家父教导启蒙,自幼在俞家出入。臣妾确实,确实曾心仪于他,但此事他并不知情,且我进宫时他还在备考翌年的春闱,从进宫后,我也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割断了这份念想!否则的话,我根本不至于在看到那奏章时才与他联络!”

“那朕又怎么知道,你在那之前有没有与他联络过呢?”皇帝伸手钳住她下颌!

俞妃痛得眼泪绽出来:“身为御妻,与外臣私通信件,光凭这点,当时被发现臣妾就要被处死了!臣妾侥幸得逞一回已经难得,如何能做到频繁通信?

“臣妾也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少年时的故人染上了这样大的案子,臣妾看在昔年相识的份上斗胆加以提醒,臣妾的初心并非蓄意想乱政啊皇上!”

“可是你的‘并非蓄意’,却害死了朕的儿子!”

怒斥声从皇帝齿缝间挤出来,瞬间将俞妃给震住了。“朕先不管你与告状人之间有何瓜葛,光凭你自作聪明,自私自利地将状子匿名转给太子,引出了后来这么多事,朕就该将你碎尸万段方为解恨!”

“臣妾知罪!”俞妃淌着眼泪道:“一开始臣妾并未想到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之所以递给太子殿下,是因为相信殿下的仁慈和睿智,他能从递状子的方式照顾到告状人的处境,我赌他不会向皇上举报,立刻大张旗鼓地纠查!后来那封状子果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直到宁王出事……”

“就因为朕的太子仁慈,所以你就让他来背负这一切?因为惧怕皇后与朕雷厉风行,伤到了杨淳,所以你就隐瞒下来,直到宁王府出事也不站出来吭一声?!”

皇帝手下用力:“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朕的儿子是被冤枉的,是不是!而你明知他是冤枉的,却还隐瞒不说,任由朕就这么失去了他!”

“宁王出事时,臣妾已有鹏儿了,臣妾背不起这么严重的后果,这个罪,臣妾也认不起啊!”

俞妃哭道:“宁王是皇上的儿子,可是鹏儿也是臣妾的孩子,宁王已经死了,臣妾要是说了,臣妾就一定没命了,那鹏儿,鹏儿也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无耻!”皇帝怒吼,猛地松手,站直身望着摔倒在地的她:“你是因为谁才一步步走上贵妃之位的?是皇后!

“朕或许对你们算不上尽心,但皇后对你无论如何算是仁至义尽,是她体恤你,提携你,甚至相信你!也是她让你有了生下汉王的机会,你这的一切不是朕给的,是皇后!

“太子和宁王一个是她的长子,一个是她的幼子,你可知道因为你的自私,太子临终之前面临过什么?宁王又是怎么死的?还有晋王这几十年——皇后善待你,结果你却把她三个皇子都伤害至深!你对得起她吗?

“太子和宁王死后的日日夜夜,你心里安宁吗?每次路过坤宁宫,你不觉得亏心吗?!你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儿子,就可以对有恩于你的皇后的亲生骨肉视而不见!你跟皇后差在哪里?差在胸襟,差在他气魄,差在她有而你没有的这份仁德!

“你毫不费功夫,就害惨了她的亲儿子!简直是死上千遍万遍都不够!”

怒吼声透墙过来,墙这边的宋湘也感受到了身旁陆瞻的愤怒。

的确,俞妃隐瞒过错为的是自己的儿子也说得通,但宋湘却无法体谅她!

杨淳作为官员,举报地方案件是他的职责,也说明他是个称职的官员,但俞妃却仗着身在宫中而胡乱干扰了杨淳的作法!

如果俞妃不是这么自作聪明,又不曾冒险替杨淳着想而从中来上这么一出,那么状子会被皇后重视,接而呈给皇帝。皇帝必然会派遣钦差严查此案,挖矿的幕后主谋都绝不会有机会将挑拨宁王晋王,毕竟状纸上已经明白说出了铁矿的流向!

不管凶手是否真是楚王府的人,有这点线索都足以证明此事有楚王府的猫腻在内。而俞妃隐瞒下这一点,也给敌人争取到了时间和从中作梗的机会,使得他们既害死了宁王,也在晋王与王妃之间、以及与宁王妃之间永远地埋下了一根刺!

所以俞妃一句不是蓄意,就能够说明她的无辜吗?

即便举刀杀人的那个不是她,她也算得上要负一半罪的帮凶!

她所做的这些事,不是出于大局考虑,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何曾值得原谅?

第376章 你没有资格再见她!

“这个杨淳,去哪儿了?”

殿里这边皇帝负起攥到关节发白的拳头,已继续问下来。

“臣妾不知!”俞妃收住哭声,“臣妾当真不知!自那之后臣妾再也未曾与他联系过,多年后从家兄处听说他也不在蜀地任职了。臣妾只知他当时是铁矿所在地,龙山州知州府的同知!”

“朕要怎么相信你的话?!”

俞妃爬起来:“当年臣妾在坤宁宫发现的那份奏章,臣妾还收着!待回宫之后,臣妾可呈交给皇上!”

“放在什么地方?!”

“在,在臣妾梳妆的那面铜镜的夹层里!”

皇帝沉声:“瞻儿进来!”

宋湘蓦地一顿,扭头向陆瞻。

陆瞻身子如同绷紧的一根弦,听到这里,蓦然松了松,也看了她一眼,随后与王池走了出去。

身为宁王遗腹子,又作为被晋王猜疑伤害过的王府养子,陆瞻是这桩阴谋里的直接受害者,俞妃所说的一切,进一步让这件时隔近二十年的案子暴露出了轮廓,皇帝质问俞妃的每一声每一句,都算得上是敲在了陆瞻的心上!

陆瞻进了门,见俞妃这情形,到底是天子御妻,他不曾多看,垂首来朝皇帝行礼。

“你带上侍卫,与王池一道回宫去把那物事取来!着你们后日一早必得回来,不得有误!”

“陆瞻遵旨!”

陆瞻出了门,宋湘也立刻出到了廊下。

“去把剑拿上,多带些人,小心些!”

宋湘叮嘱。凶手还藏在暗处,眼下又是回京,她莫名就担心起来。

“放心,”陆瞻紧握住她的手,“我绝不会让从前的事情再发生了。”

宋湘点头。

“进去吧。”

陆瞻示意。

俞妃这边明显还没有审完,皇帝也只是唤出了他,宋湘还须留下来。

殿里静默了很久。等到皇帝声音再起的时候,宋湘手里一盏茶已经凉透。

“这些东西,是给谁看的?”

皇帝将不知何时已在手边的一张纸递到俞妃面前。纸上画的几个图案,正是先前俞妃遣太监在山道上所画的图案样子。

“这几个图案,便是当年杨淳追查铁矿案时,他们运送矿石的车马上发现的,因为所有的车上都有这样数量不等的图,所以他照描下来画进了状子里!

“信中他没有说很多,但我猜想这个会是重要的线索。覃家谋杀丫鬟的案子,因为恰好涉及到两湖舆图,因此臣妾便疑心是昔年幕后凶手所为。思虑良久,便打算以此为饵,求证猜想。”

“这图,可有递给太子?”

“有,前后两封状子上,都有画上!所以太子应是有看到的!”

“来人!”皇帝再扬声,“传晋王。”

晋王是当年唯一受太子之命去查案的人,那么如果太子拿到的状子上有这个图,晋王必然认得!

宋湘松开茶盅,不觉贴近了墙壁。

不过片刻时分院子里有了脚步,晋王的声音在门下响起来:“父皇……”

“进来。”

皇帝不怎么高的声音同样充满威严,晋王跨进门,看了眼俞妃,屏气凝神望着地下。

“你见过这个吗?”

皇帝直接把纸怼到了他眼前。

晋王久不曾蒙父皇召见,躺在床上已经入睡,被传到仁寿宫,心里正惴惴,猛然见到俞妃如此,有疑问也不敢说。

眼下看到这张纸,张嘴就要说没见过,即将递出去的那一刹那,他换了个方向再仔细看了看,蓦然就抬起了头:“见过!”

“哪儿见过?”

晋王睁大眼望着地上的俞妃,渐渐浮出一脸的不可思议:“当年,当年大哥差我去蜀地,给我看过的状子上就有这样的图。后来儿臣去往蜀地,也曾经在铁矿的矿石上见过!”

俞妃听闻愣了下,然后转向皇帝:“昔年太子殿下,曾经让晋王去查过这案子?!”

皇帝没理会她,再与晋王道:“你仔细想想,后来可还在何处见过?”

晋王摇头:“再没见过了。即便是当时,儿臣也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因为大哥说这是告状的人提供的一个线索,我虽然在铁矿里看到它,但因为后来我拿到了罪证,所以也就不需要它来印证什么。——它是哪来的?”

皇帝没有回答。

晋王也不敢再问。

俞妃却又淌泪问起来:“皇上,当年太子殿下拿到状子后,到底做了什么?”

“这又与你何干?”

“臣妾自知罪无赦,只求皇上让臣妾死个明白,待回头去往黄泉地府,也好向皇后娘娘陈清来龙去脉!”

“用不着了!”皇帝怒道,“你不会有资格见她!你不配见她!”

宋湘听到这里,便转身跨出侧殿。

皇帝盛怒加悲凄,殿里的紧张气氛似一点即着。

“皇上,世子妃求见。”

他抬头看向门口,宋湘已经站在门下了。

“进来。”

宋湘称是进殿,先扫了眼殿里,然后俯身:“孙媳有几句话想与皇上单独说,恳请皇上允准。”

皇帝咬牙,直接走到那边帘栊后。

宋湘跟过去,而后就往下说起来:“如何处置俞妃,自由皇上定夺,但孙媳却以为俞妃留下的这诱饵,于我们还有用处。

“覃家这事的确蹊跷,那叫做冬喜的丫鬟烧的偏是楚王府曾经所在的两湖地界的舆图,覃家纵然不是主谋,山上未必没有他们的帮凶,所以我们倒不如将计就计,先埋伏人看看是否会有收获。”

“你想怎么做?”

宋湘绞着两手,最终利落道:“倘若要将计就计,暂且俞妃这里就不能暴露,反正阿楠回京取证,也没有那么快回来,孙媳觉得,关于俞妃的过错,我们暂且先不理会,可等回京之后再秋后算账,眼下还是把握机会诱出真凶要紧。”

皇帝良久没有言语。

以先前他的怒气而言,要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不能立刻处死犯错的俞妃平心头之恨,想必也是艰难的。

“你有把握俞妃这边不出篓子吗?”

片刻的凝默后皇帝问。

宋湘深深俯身:“孙媳愿意负责方才这提议之下,俞妃带来的风险!”

第377章 有些念想

皇帝望她片刻,握握拳头,方才抻身道:“你带她走吧。”

宋湘称是,走出帘栊来。

晋王正尴尬站在原地,看到宋湘出来,整个人才舒展了些。

宋湘俯首道:“奉皇上旨意,儿媳现下人先送俞妃娘娘回宫,先告退。”

晋王摆摆手。

宋湘转向俞妃:“娘娘起来,随我来吧。”

晋王目送她们走出殿门,才抬步走向帘栊那边的皇帝:“父皇,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瞪着他,气又不打一处来:“但凡你强干些,事情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

晋王默语。

皇帝骂完,对着他这张脸怒视片刻,末了又别开目光,缓声道:“实则怪你也没有用。没有任何一桩悲剧是偶然的。”

“父皇……”

晋王看着烛光下疲惫颓丧的皇帝,日间看起来还不输青壮年的君王,此刻陡然就老了很多。

他心头一酸,撩袍跪下地来:“是儿臣不孝!是儿臣心胸狭窄,又鼠目寸光,受了奸人误导。倘若不是当年无知,也不至于让父皇还在为儿女操心!”

他也承认自己还是觉得父母有偏心,但在骨肉亲情面前,在这位世人盛赞着的君王、他从来不觉得衰老脆弱的父亲面前,他忽然又觉自己的那点委屈并不值得一提了。

偏心不偏心,都是对比才有的,即便是偏心太子和宁王,他在父母面前受到的照顾和栽培也不曾少过。

难道因为有了对比,父母给予过的成长关怀,付出过的期望和心血,就都不作数了吗?

他可以因为受到的关注不够多而不舒服,却怎能因为不够被关注而做出伤害手足情份的事?就像父母虽然偏心,他们也没有造成在大事上的糊涂,他们给予了他应有的一切,他的大哥也没有掠夺不属于他的一切。

“起来吧,跪着做甚?”

皇帝坐下来,精神恢复了些许:“俞妃当年隐瞒了蜀地送上来的状子,罪不可赦,但眼下覃家那事出的奇怪,瞻儿媳妇想按兵不动,看看有没有鱼上钩。你也别闲着了,不是还养着批影卫吗?让他们死死给我盯着山上,别让人跑了。”

“儿臣遵旨!”

接到了任务的晋王也振作起来,磕了个头站起身。

……

宋湘引着俞妃回到后宫,一路安安静静,没有人知道方才这小半夜里发生过什么,就连俞妃宫里的人也没有多大反应,只在看到同行的宋湘时愣了愣,然后就立刻下去沏茶了。

宋湘把花拾他们拂退,与俞妃道:“少寰是我的丈夫,我们王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因为你,他们都遭受了本不该遭受的伤害,我没有办法再恭敬地称你为娘娘,但是皇上把你交给了我,接下来的日子,请你好好配合。

“皇上至今还没有提到如今对待汉王,但倘若你再因私心耍什么花样,那你该明白,直接伤及的会是汉王。”

俞妃道:“你为什么可以全程在暗中旁听?皇上何时起对你和陆瞻的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

宋湘没有回答,而是唤来景旺交代了几句出去。

俞妃走到她面前:“我已经和盘托出,早抱着必死心念,便不会再存着别的尽思,但是,你们似乎也已经知道不少事情。”

“这个世上,本就不会有什么事能瞒天过海,也不会有什么人能一手遮天,我们知道一些事,不是很正常吗?”

宋湘深深望着她。

让人痛惜的不是俞妃犯过错,而是她犯过的错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俞妃颤着唇,眼泪又落下来,她后退半步:“可我真的不想蓄意伤害谁,我也从来没有过让汉王争夺储位的想法!”

“就算你说的是这样,你的坏也只有更加无耻。”宋湘平静道,“你觉得只要你事后安份守己,这些事就过去了。但那么多条人命——宁王府一家惨死,你觉得你有资格来粉饰它吗?

“没有打算争储,你就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你给自己的设的道德底线,是不是太低了呢?

“储位给谁,是皇上来定夺的,不是靠后宫与皇子出于贪图利益而争来的,你没有争储的想法是最好,若是有,汉王来日登了基,有你这样立身不正的人当太后,来日也必定祸乱朝纲!”

俞妃紧抿双唇,泪痕布满了脸庞。

花拾从门外进来:“人都到了。”

景旺带着几名身材高大的太监走进来,一看就是宫里习过武的内廷武监。

宋湘道:“俞妃突感不适,这几日需卧榻歇息,因为出来时来的宫人不多,故而我从昭阳宫调了俩人过来侍候娘娘。”

说完她冲太监们使眼色:“好生在这屋里呆着,须得寸步不离娘娘左右。”

太监们称是,立刻分立在床榻两侧。

俞妃道:“不让我出门我没意见,但我想见见汉王!”

“能不能见汉王,由不得娘娘了。他若来了,还请娘娘想个辙推托掉。若皇上觉得能见,自然会许他来见。若是不能,娘娘的吵闹,只会于事情更加不利。”

宋湘说完,便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俞妃这边用不着露面了,只需要她暂时存在着,不闹出风波来,等她下的那饵过去了,再由皇帝来处置便可。

唯一的不确定的变故是汉王,但是天亮之后,该看到那墙上图案的也该看到了,只要有了风吹草动,俞妃这边也不须再担心。

回到昭阳宫,恰与回来的晋王遇了个正着。

原是要打个招呼就离去的,晋王却把她给喊住了。

月色下他双唇微翕,静立半晌,说道:“我那里还存着些瞻儿父亲的遗物,你要方便,回京城后可以来找我。”

宋湘没想到他会如此。应下来,又问道:“王爷如何会有宁王的遗物?”

“都是些小时候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事,太监们一股脑儿存起来的。但是对瞻儿来说,也许是个念想。”

晋王语声温和,不是从前处处防备或者是故作谦和的样子。

宋湘默了会儿,点点头:“回京后我去找王爷取。”

第378章 履历

直到子夜时分昭阳宫才进入静谧之中。

陆瞻连夜赶路,进京城门时未至午时。彻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除了路上照顾王池年岁大歇息了几回,余则大伙都在卯足劲往京城赶。

陆瞻不知道皇帝把取证的差事交给他,是因为他当时刚好就在侧,还是因为知道他迫切想破了破案,不管怎么说,这趟行程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俞妃交代当年的状子藏在后宫之中,要入禁宫之中取东西,即便是有皇帝旨意也要面临许多阻碍,有王池同行就不同了,入宫之后畅通无阻入俞妃宫中,铜镜就立在内殿墙角,陆瞻徒手将镜面取下来,当中果然有一物事跌下。

他拿在手里细看,正是本泛黄的折子,打开之后,陈旧的书墨扑鼻而来,上书的正是昔年那桩案子无假,再看落款,也确确实实就是“杨淳”!

“这上面有通政司的戳印,盖戳之处的年号确实是二十多年前。有这个印章在,俞妃应是没有说谎。这状子也是不存在后期造假了。”

王池率先指出来。

陆瞻反复看了几遍,啪地合上说道:“我们返程还有时间,烦请王公公替我去趟吏部,查查这杨淳履历,然后你来晋王府等我!”

王池应下来。

二人走出后宫,承天门下分了道,王池去往吏部,陆瞻则打马往拂云寺赶来。

自从知道妙心身份之后,陆瞻已暗中派人严密守护,由此保证了即使陆瞻往寺里来的次数更少,往来书信却反而更加顺畅。

“瞻儿!”

进了禅院,宁王妃已经闻讯迎到门下,神情激动地拉着他进了门:“不是去围场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瞻先跪地磕了头,然后道:“说来话长,儿子此番是在奉旨回来取物的,夜里就得启程回围场了。”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宁王妃也严肃起来。

陆瞻便从晋王与王妃那次争执说起,接着是围场向皇帝把打算离开晋王府的事说了,再接着便到了覃家这事,以及昨夜之变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宁王妃全程紧攥双手,到末了也难以自抑地挺直了脊背:“竟是俞妃!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在当中搅浑了这锅水!”

她两手颤抖:“皇上怎么说?他会怎么处置她?”

“儿子现在还不知道。”陆瞻摇头,“此番我就是为着取俞妃口中那封状子回来的,方才我与王公公看过证物无假,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有了更明确的线索,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深入追查了。”

“一定不能饶过她!”宁王妃含泪站起来,“她犯下这样的罪孽,怎么还能让她好过?绝对不能!”

“皇爷爷是明君,他一定会拿捏好的,儿子也一定会争取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陆瞻放软声音,继而说道:“从前碍着怕人知道母亲的存在,所以儿子忍着不来,如今皇爷爷也知道母亲下落了,往后儿子也不必再隐藏。

“但是敌人尚在暗处,在我们正式回京之前,还请母亲妥善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敌人钻了空子。有任何事,您都可以召唤侍卫们。”

“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多少知道怎么避险。只是既然山上也有了不寻常的事,你们当仔细勘察,也别放过了任何蛛丝蚂迹。”

陆瞻点头应下。

宁王妃想了下,忽然起身进屋,拿出来个布包,说道:“你父亲原先的几个侍卫,如今还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里也在不停地替我查找证据。原先我们都把目标瞄准了你二伯,如今虽说他嫌疑已经不足,但我们查找的东西却还是有用的。

“这是邢江他们最近查得的当年参与过你父亲案子的那些被追杀的人名册,我们追踪了十八年,总算找到了一个人,他是当初随同钦差一道到宁王府来押送你父亲进京的典史。

“这是邢江才传回来的他的下落,目前为免打草惊蛇,还在监视中,我交给你,你去处理。”

陆瞻把布包打开看过,动容地看向她:“母亲这些年,实在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