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四周的海寇自动让出条路来。

孟思雨摇摇晃晃站起,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冲霍锦骁扬唇一笑。

“不要…”霍锦骁在她眼里看到死志。

那笑,便似初见时的欢颜,灿烂如朝阳,转瞬湮灭。

她转身,用尽余力扑向身边最近的人。那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举刀防御,她却直扑刀尖。

全村被屠,父母亲人无一活命,她又受此折辱,本就存了求死之意,如今又怎肯为了救自己再搭进霍锦骁。

“思雨——”霍锦骁脑中最后一根弦绷断。

“她自己寻死,可不能怪我。”钳着她手的人松了力道。

霍锦骁挣脱束缚,冲上去抱起孟思雨,温热的血染了她满身满手,她怔怔看着。

孟思雨的唇嗫嚅两下,缓缓闭眼。

她只说一个字,逃。

霍锦骁将孟思雨紧紧拥入怀中,心肺如覆冰霜。如果她没出手,孟思雨会不会活得更久一些?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最终,她仍然没救下一个人。

全村无一活口。

“晦气!把她拉开。”耳边有人冰冷下令。

霍锦骁抱着孟思雨转头:“爷,村里都死光了,能不能求爷发发慈悲,让我料理了他们的后事,如此,我也能了无挂碍地跟随爷。”

附近看到她面容的人均是一怔。

染着血的笑,着实透着说不上来的妖异,叫人心中生怵。

那人被她盯得发毛,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孤女,不足为惧,又因打算将她送给三爷,不能把她逼得太狠,便道:“好,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一早启航回岛。”

想了想,他又点了几个人名:“你们去帮她。”

————

因只有一夜时间,来不及挖地埋人立坟,霍锦骁便将全村人的尸首都抬回各自家中。

搬抬了大半宿,路上的尸首方空,只留斑斑血迹。

霍锦骁进了孟坤家。

孟奶奶、孟坤、孟婶与孟昭安并排躺在堂中地上。

她蹲下身,将从全州城带回的礼物一样样取去,奶奶的抹额,孟坤叔的烟嘴、孟婶的玉镯子、昭安的九连环…

最后是那对玉簪。

她进了思雨屋。

孟思雨躺在自己床上,霍锦骁坐到她床畔,伸手捋顺她的发,将玉蝶簪子往她发间轻轻簪上,淡道:“知道吗?再有一个月,她就能嫁人了。”

门口两个负责看守她的海寇面面相觑,觉得瘆得慌。

霍锦骁也不要他们回答,起身翻柜,从柜中取出大红嫁衣,抖开,转头问他们:“好看吗?她亲手绣的。”

那两人起了身疙瘩,第一次觉得残忍。

她却已回身将嫁衣盖到思雨身上,血似的嫁衣将孟思雨的脸衬得格外苍白,她便又从妆奁中取来胭脂,为思雨点唇润颊。

“真美。”霍锦骁看了许久才将胭脂放下,又将另外那支兔儿爷簪子簪到自己发间,起身道,“思雨姐姐,我给你送嫁。”

————

天上的星辰均已落下,只有长庚星耀于天际。日出长庚后,黎明已至,天将明。

霍锦骁去见了最后一人。

孟乾站着死去,所以抬回之时也是站着。

他眉头紧拢,目眦欲裂,仍似生前模样,身已冰冷。

云谷的所有长辈中,六叔是话最少的那个,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疼宠她,不过他却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会与她讲为人处世之理的长辈,他还会弹三弦陪她说书,不太摆长辈架子,有时倒似她的忘年交。

六叔像座山。

可今日,山峦崩塌,没人会听她发牢骚,没人会弹三弦陪她唱曲说书,也没人能带她完成这趟东海之练…

“六叔。”她伸手轻轻揉开他的眉,又以掌盖上他的右眼。

“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声音细如蚊蝇,她的手放下时,他已然阖眼。

————

鲜活的村子已寂如鬼狱,霍锦骁手持火把站在村头,从第一间屋舍开始点火。

火势很快蔓延成龙,映亮海边漆黑的天际。

她在巷间缓步行着,衣袂似要飞入火中。

焚村为坟,以血作祭。

海边的狂欢还未停歇,海寇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看到冲天火光时更是兴奋到了极致。

霍锦骁回到海边,顺手从旁人手里抢来一坛酒,抱着走向坐在礁石上已喝得醉眼惺忪的男人。

“还未请教爷的尊姓大名。”她勾着笑,俏生生的像朵花。

“真美。”那人醉得迷离,哪还管她是不是要送给三爷的女人,横竖摸几把也不会怎样,便将她拉进怀里,“美人,爷叫雷尚鹏。”

“这是我们金蟒岛的二当家,海上赫赫有名的金蟒四枭之一的雷爷!”旁人报上他的名号。

雷尚鹏得意笑了。

“原来是雷爷,失敬。”霍锦骁将手中酒坛敬上。

雷尚鹏阴鸷的倒三角眼一眯,去接她手中酒坛,正舒坦无比地要享受美人恩,那酒坛迎面来时却忽然从中裂开,酒液飞溅,他大吃一惊,只见酒坛之后冰冷刃光闪来。

美人陡成夺命罗刹。

他反应倒快,上身一歪,避过这记要害之击,酒意全醒。

“妈的,是个练家子!”他怒吼着出手。

霍锦骁身子一屈,以臂格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如蛇般疾速窜向他的手,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左眼。她指间夹着薄刃,锋刃竖刺入目后往他脸颊划下。

“啊——”雷尚鹏凄厉痛吼一声就地滚开,捂着的左脸已是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T.T

祁望

天际已现鱼肚白,压在海天之间那一线。

霍锦骁的偷袭虽说猝不及防,但还是叫雷尚鹏逃过一击。这样都无法取他性命,果然是个棘手的货色,霍锦骁咬牙暗思。

半醉半醒的海寇全因雷尚鹏凄厉的嘶吼声而惊醒,他身边很快就有人冲来拦霍锦骁。刀光纷至,霍锦骁劈手夺来其中一人手中长刀,身形如陀螺转开,只闻得“叮叮当当”刀刃相交的锐响,围来的人已被她击退。她纵身跃起,又朝雷尚鹏攻去。

可惜差了一步,雷尚鹏早就被人扶着退到人群之后,霍锦骁无法接近他。

“二当家!你的伤…”扶他之人急问道。

雷尚鹏将手取下,半张脸已血肉模糊,伤口从眼球纵至下颌,可见森森白骨,霍锦骁那一刃,用尽全力,毫无留情,他的右眼与半张脸已是彻底毁去。

“妈的,贱婢!”雷尚鹏暴怒着推开身边人,一脚踏上高处礁石,喝令道,“弓/弩手准备,给我杀了她…不…不许杀她,留活口,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随他一声令下,礁石上站起数十个黑衣弩手,将箭尖瞄准霍锦骁。

霍锦骁手执长刀施展九霄剑法,刀过之处,砂砾漫天,和血而起。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杀戮时刻,便是两年多以前潜入魏军营帐协助魏东辞,她也没开过杀戒。

六叔救巫少弥时,她曾问他,为何不将罪魁祸首梁俊伦杀了。六叔说,他只救人不杀人,他能行善,却无权取人性命。所以他救下巫少弥,却没有杀梁俊伦。善恶不过一念,而双手一旦沾染鲜血,便永远洗不干净。

如今,她这双手只怕再难干净。

是非漩涡,她没得选择。

刀刃划过,鲜血飞溅,不断有人躺倒于血泊间,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人,只知每一刀她都倾尽全力,将满腔仇恨尽皆付之。长夜将去,这血色却没有尽头。

咻——

利箭疾来,都朝着她的膝腿。她高跃避过,回身看到礁石上站的弓/弩手,震刀弹出气劲,将余箭震回,那箭直没围在她身侧两个海寇胸口。众人见她衣裙上血迹斑斑,杀气倾泄,势不可挡,均起惧意,竟各自往后退开一步,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霍锦骁喘着气落地,刀刃上的血一滴滴滚落。

眼前景象已有些模糊,她厮杀至此力气渐竭。

“愣什么,给老子上。”雷尚鹏暴喝道。

随之震天一响。

霍锦骁只能感觉到空气中骤变的气息,有物袭来,比箭还要快,还要狠。她来不及应对,只能凭直觉闪身躲避。

嘶——

细小锐器擦臂而过,她右臂袖子裂开,血顿时涌出,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火药味冲入鼻间。她回头望去,雷尚鹏手里已举着铜色火器瞄准她,森冷洞口上飘起一缕烟。

鸟铳?!

她心头一惊,想起六叔身上的伤。

难怪他们能杀得了孟乾。

孟乾身中数刀,但致命之处却是心口的伤,并非刀伤或拳伤。他落败非因武功不敌,而是被鸟铳杀得措手不及。雷尚鹏手中的鸟铳也并非普通鸟铳,应是改良后加□□管的鲁密铳,射程及威力都比普通鸟铳要大。

此物是朝廷火器营秘器,不曾外流,如今区区一介海寇手里怎会有这等火器?

她满心惊愕,那厢雷尚鹏已又举铳瞄准她。

轰——

又是一声震天响动。

却不是源自雷尚鹏的鲁密铳,而是出自霍锦骁之手。

不知谁喊了声“火雷弹”,篝火里已窜起冲天火光,热浪朝四面炸开,站在篝火附近的几个海寇被震飞数步,余者皆抱头伏下。呛鼻青烟随风而散,霍锦骁身影模糊了去,雷尚鹏瞄了几次都未能瞄准,加之右眼剧痛,便将铳扔到属下手中,大怒:“他娘的,人呢?”

火光暗下,青烟消散,霍锦骁人影已失,海滩上只剩被她重伤倒地的十来个人。

“你们这群废物!连个小娘皮都抓不住。”他纵身跃下,见着站着的海寇就踹。

“这附近都是海,村里只有一条路,她没有别处可逃。”乌先生上前,冷眼瞧着她消失的方向。

“给老子追!我一定要抓住她!”雷尚鹏已恨她入骨。

毁眼伤脸之仇,非报不可。

————

海天交接处的鱼肚白渐渐染上霞光,耀眼的红日跃海而出,遥远处被分作三种颜色,灰暗的海面倒映出金色鱼鳞,天空湛蓝若洗,中间是条赤光长缎,海天一分为二,再也不是漫漫长夜里混沌难分的一团漆黑。

赤红的霞光压在天际,像昨夜突如其来的大火,在黎明时分肆虐,火舌舔天。

巫少弥彻夜未眠。他独自藏在破庙,心中难安,夜里自然难眠,到天将明未明之刻,他囫囵一觉,还没睡实就见庙外的天际被火色印红,瞧那大火的方向,似乎正是霍锦骁所去之处。他心中大惊,也不知出了何事,只觉不祥,便踏出破庙寻了崖上高石远眺。

这场火烧到现在,都还没停止。

而天已经亮了。

巫少弥站到两腿发酸,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先回破庙。庙里还暗着,他坐回干草堆上发呆。忽然间一道人影闪过,飞速冲进庙中,巫少弥吓得往里一缩,拾起干草堆旁预先放着的木棒。

“阿弥,是我。”疲惫沙哑的声音不复昔日清脆。

巫少弥丢下木棒,朝她冲去:“师父?”

他嗅到股浓烈的火药味与血腥味,又道:“发生什么事?你受伤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脸颊,那手冰凉粘腻,指尖与掌上都沾着血污之物,微微颤抖着贴在他脸上,沙哑的声音继续道:“你还活着…真好。”

巫少弥心里大急,角落里的光线被神龛挡着,还是模糊不清,他伸手去摸火折子。

“别点火,会被人发现。”霍锦骁按住他的手,往后重重一靠,倚在了斑驳脱漆的红柱上,她全身力量都似被抽空般,手抬不动,脚迈不开,闭上眼就是无数张苍白失色的脸和冲天的大火。

“官府的人追来了?”巫少弥一边问着,一边将干茅草都堆到她身后,想让她靠得舒坦些。

“不是,是海盗洗村,上百口人,无一活命。”她平静得不正常。

巫少弥手上动作停止,震愕地看着她。没人比他清楚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所藏的血雨腥风。东海海盗肆虐并非一天两天之事,稍大些的海盗团都拥有战舰弩炮与精锐战士,打劫商船、掠夺城镇,在东海横行无忌。普通的海盗只抢财物不伤人命,差一点的便连人一起劫掠贩卖,而最可怕的就是霍锦骁昨夜遇到的这一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仅夺财劫色,临走之时还会屠尽村子。

“师父…”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要劝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言语之力太单薄,抚不平这上百条人命的伤痛。

日头慢慢升起,阳光从窗外照进,巫少弥看到她满身狼狈,樱草色的半臂与绿白相间的裙子上全是大片血污,发丝凌乱不堪,只有髻间的兔子爷还簪得牢牢的。

“师父,你手臂受伤了!”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抬起。

霍锦骁没有反应,仍睁着眼看地面。他也不多说,“嘶啦”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玉白手臂上有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非刀非剑,也不知为何所伤,皮开肉绽十分怵人。他看了两眼,取来清水清洗了伤口,又将她预留给他的伤药和绷带等物取出,替她仔细包扎。

由始至终,她都没给反应,仿佛那手臂没长在她身上。

巫少弥默默包好伤口,将地上秽物收走,起身去给她拿吃食,不料才走出两步,就闻得背后几声呜咽,像山林幼兽悲鸣,他转头一看,霍锦骁已将头埋进干草堆里,肩头耸动不已,竟压着声哭泣。他愣愣站着看她,胸口又闷又痛。习惯了她的笑容,他未料她的哭泣如此戳心,叫他彷徨。她痛苦至此,他却无能为力。

就连安慰,都显得苍白。

巫少弥丢掉手中东西,坐回她身边,什么也不说,就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平静,用手狠狠揉揉眼,抬起头,瞳眸如洗。

“阿弥,把给你备的衣裳拿给我。”霍锦骁冷静道。

巫少弥不解何意,只是照办。

她收下衣裳,又道:“准备一下,我们回全州城。”

悲色尽敛,哀伤皆藏。

————

全州城仍是繁盛景象。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竖在码头的五两羽毛被风吹得直飘,鸡毛编的相风器朝着西南,今日刮的乃西南风。这相风器有讲究,由相风铜乌演化而来,以鸡毛编成,挂于高杆,因选用的鸡毛重约五至八两,故又戏称作“五两”。

午歇时间,码头上搬货的船员有短暂的休憩时间,各自寻了阴凉处或蹲或坐捧着碗埋头用饭,蒜头煸过的蕹菜,硕大的鸡腿和酱烧的五花肉,就着米饭一口一个爽快,这样的伙食到船上出了海,可就再没有了。

港口有个茶寮,来这儿的大多是船队纲首、管事之流,有些身份,所以地方虽不大,却也建得颇雅,里头还有说书的先生或唱弹词的女先生,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一起,听得人酥软心凉,再吃两口冰湃的瓜,外头着的火气就都散了。

今日寮里唱的正是弹词,琵琶幽幽作响,女先生的声音像黄莺儿,雅间里藤椅上倚着的人半闭着眼,一手端着紫砂泥烧的秦权壶,直接将壶嘴儿对准口饮茶,另一手握着柄大蒲葵扇,和着外头弹词的节奏摇着,姿态悠闲。那秦权壶已养得温润柔细,壶身泛着淡淡油光,显是常用之物。蒲葵扇摇出的风吹起他身上豆绿的丝绸长褂,凉意流泄,毫无夏日烦闷之感。

只是这惬意并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挑开竹帘进来。

“祁爷。”来人俯首行礼。

祁望眼也不睁,只问:“何事?”

那人便上前俯到他耳边道:“雷老二也到全州港了,听说被人打瞎右眼,毁了容。”

祁望摇扇的手蓦地一停,半睁的眼打开,道:“什么人下的手,这么能耐?”

“不知,不过这人应该是逃到全州城,所以雷老二已令手下的人进城,全城通缉此人。”

“这年头,强盗也能进城了…”祁望淡嘲了声,又闭上眼。

两人正说着,外头又有两人咋咋呼呼闯进来。

“祁爷!”来的两人心气不太顺,眼里冒着火光。

“大暑天的,你们吵什么?”祁望把手里的秦权壶搁到桌上,蹙眉问道。

“祁爷,您是咱船队纲首,您给评评理。外头的货见天的运来,都堆在日头下面,船上水手本就不够,已经是不眠不休的往船上搬货,如今柳爷他还要往我这里抽调人手去给他整库,这货也不知何时才能搬完!”年约四旬的汉子怒瞪旁边年纪稍长些的男人。

“徐部领,你以为我愿意啊?噢,你们把货搬进水密舱就了事了,我那还得登记造册,清点货物,我不用人吗?”柳暮言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半搭着眼皮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