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扫了两眼,便淡道:“不必看了,全部都留下。”

“啊?”徐锋和朱事头均感诧异。虽说船上缺人,也用不着再如这么多。

“梁家有批货要借我们的船运去漆琉岛,你们马上带人把玄鹰号装好的货物卸下,运到其他船只上,玄鹰号要留给梁家这批货。今晚就要全部办妥,明早出发。”祁望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一晚上时间?”徐锋脸彻底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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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与巫少弥站在阴凉处等他们商议,心思活络开。她本来就打算找船出海,这姓祁又认识海神三爷,那雷尚鹏的人似乎也有些忌惮他们,若她能跟着他的船队出海,料来能省不少事,也能着手查三爷的事。

正想着,她眼角余光忽然瞄见港口上又来了批人。

她心一惊,悄悄地拉紧巫少弥。

来的是雷尚鹏的人,当前一个她记得,应该是雷尚鹏心腹。估计是刚才跟踪她的人见她混进了这里,因此偷偷派人回去通知雷尚鹏,他才遣了心腹带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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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我把你们通缉的人带回来藏了?”

人是林良带回来的,他又站得最近,这群人便气势汹汹地找上他。雷尚鹏的人都是盗匪,在海上横行霸道惯了,说话哪里会客气,林良正值血气方刚,被来人一吼便也急了。

“哼!我的人亲眼所见!你快把刚才那批人给我找出来,否则坏了我们雷爷的好事,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雷尚鹏的心腹手一挥,身后跟的十多人便呼啦一声全都围过来。

“放屁!小爷怕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船?别说小爷没藏,就是真藏了你能怎样?”林良气得脸色涨红,不甘示弱吼起。

码头上本来就多玄鹰号的水手,见了这阵势都涌了过来,竟也有十多人。

两相对峙之下便吵起。

“什么事?”正站在码头口议事的朱事头听到动静转身喝了句。

林良便跑上前将事仔细禀过。

“祁爷,雷老二的人不好惹,你看这事…”

朱事头和祁望站在一起,听完林良的话便请祁望示下。

霍锦骁与巫少弥缩在人后,只觉有道犀利目光扫来,片刻就又收回,她探出头去,看到祁望已走到两群人中间。

冷冽声音响起:“这是平南船队的地盘,在这里的都是祁某的兄弟,你到我的地盘上找人,是不是要先支会祁某一声?去年三爷的寿辰上,我可和你们金老大喝酒交过朋友,也算半个把兄弟,你们就这样闹过来,金老大知道吗?要是伤了两岛的和气,你们可担得起?”

“这…我们雷二当家说了,要抓的是金蟒岛的大对头,一定要查清楚。得罪之处还望祁爷包涵,改日我们再送大礼给您磕头赔罪。”那人见到祁望,气焰被压下,但态度仍旧强硬。

“你们要找的人什么样?有何特征?”祁望转着指头上的玉扳指问道。

“此人右臂有伤,让我们带走看看就清楚了。”对方道。

“要看就在这里看。”祁望向林良招手,“把你今天带回来的人都叫过来,让雷二爷的人仔细看看。如果有他们要找的人,你向他赔礼道歉,如果没有…”

“我向小兄弟磕头认错。”那人倒也豪爽,当下便道。

林良“哼”了声,转头叫人。

人已经被徐锋带走四个,林良进棚屋把人带出,又到徐锋那儿将人叫齐,才一并带到了码头前。霍锦骁和巫少弥跟在最后,巫少弥担心地看她,她却满脸镇定,倒像全不知情般。

“人都在这里了。”林良冷硬道。

先前盯着霍锦骁的人从后头站出来,来来回回认了一遍,伸手指向了霍锦骁。

旁人自动让开,霍锦骁站在众目睽睽之中。

她慌乱道:“几位爷…我没犯事儿…”

“给他们看看你的右臂。”林良站到她身边道。

霍锦骁只装作无辜不知,恐惧地撸起衣袖。

衣袖被拉到肩头,露出黝黑的手臂。

“怎么会?”指认她的人脸色一变。

林良得意极了,也不让人再多看,就替她一把拉下衣袖:“看到了,没有伤!”

“混蛋!”雷尚鹏的心腹气极败坏地煽了那人一巴掌。

“不可能!我看着他被撞后确是受伤的样子。”那人挨了这巴掌,还是不死心,竟上前用力攥住了霍锦骁的右臂。

霍锦骁顿时矮了半截,嘴里嚷起:“痛痛痛,大良哥救我!”

看她那模样,不是手臂有伤,却是被人攥疼的。

一阵风劲从她身侧拂过,猛然间撞上那人胸口,那人痛呼一声被撞退了三步。

林良还没动作,祁望先出了手。

“看也看过,这事了了。替我转告雷二当家一声,今日之事,祁某会记在心上。”祁望抖抖衣袖,又朝林良道,“等他给你磕头认过错再放他们走,记住了?”

林良大喜:“知道了,祁爷!”

祁望不再多说什么,拂袖离去。

霍锦骁按着肩头退到后边,正看雷尚鹏的心腹满怀怨恨地要给林良磕头赔礼,跟在祁望身边的小满却忽然过来。

“祁爷请你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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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鹰号很大,甲板宽敞,风浪涌来,船也跟着轻微晃荡,霍锦骁跟着小满进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经倚在望月房的锦榻上抽起水烟。

霍锦骁望去,他手里的水烟壶一看就是舶来品,琉璃制成的烟瓶上有人身鱼尾的浮雕,极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着女人的饱满,看得她脸发烫。望月房里有扇圆窗,海上的阳光穿进,照着祁望斜倚时半侧的脸。他闭着眼,深吸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烟雾在阳光下变幻升腾,他方露出舒坦的笑,这才睁眼。

她嗅到股夹杂着果香的烟味,没想像中的呛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缉的人?”他缓缓开口。

很多年后,霍锦骁都还记得和他的这一次见面,他像海里的鲸,藏得太深。

“祁爷说什么,我不懂。”她当然不能承认。

祁望微笑,没了在外头时的冷硬态度。

“把衣服脱掉。”他用鹰隼似的眼盯紧她。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会死。

留下

望月房里一阵沉寂,傍晚的夕阳余晖橘红艳丽,打在祁望脸上,连阴影都镀上浅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长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线条与沉敛的眸。

他有双狭长的眼,双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别大,然而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眼眸恰到好处,可以温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尽头,没有年轻的棱角,像坛陈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纪,他比她年长不少,但应该未过而立,这样的眼神于他而言,过分老辣。

以至于,在他面前,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错,见她不语不动,也不催她,继续抽着水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仓房里,朦胧了视线。

“祁爷,你还想看我手臂上的伤?”霍锦骁收起在外头时假装出的恐惧,平静问他。

目光相交,像场眼神的对决,谁都没有退步。

霍锦骁开始往上撸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过直觉告诉她,他没有看穿她的性别,她对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眼眸半眯,唇角轻勾。

转眼间霍锦骁已经将袖子费力卷上肩头,露出黝黑手臂。

“脱衣服比较省事。”他淡淡一语,搁下水烟枪起身,端起秦权壶就着壶嘴饮茶。

“都一样。”霍锦骁将手臂横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肤上竟渗出一圈血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祁望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

霍锦骁左手手指往伤口处抠去,用力撕下一大块皮肤状的覆盖物,底下的伤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东西盖住伤口,只是也不能细看。

祁望伸指从她额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强装无事,垮下脸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胶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实,伤口本就又痒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刚刚又被人用力掐住伤口,伤口自然迸裂,往外渗血,还好对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两眼她也骗不下去。

“你倒老实。跟我说说,你怎么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毁掉他的容?”祁望问道。

“我前几日来全州城给我妹子置办嫁妆,避过他们进村抢掠的大劫,回去时正逢这帮禽兽洗劫完村子在海边饮酒作乐。我学过点拳脚功夫,趁他们酒醉时下的手,可惜没能报到仇,反而被他的鲁密铳打伤。”

“他也被你伤得够呛。”祁望听到“鲁密铳”三字,眼眸轻轻一眯。

“他杀光了村中上下一百来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脸,便宜他了。”霍锦骁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惨况,恨意便跟着浮上心头。

祁望把茶壶从嘴边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紧拳,伤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顺着拳头滴落。

祁望看着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没了变化。

“祁爷?”霍锦骁唤他。

祁望才又踱回锦榻坐下,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幸亏你老实,没耍花招,否则刚才我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了。”

“祁爷,那我能跟着你吗?”霍锦骁见他要抽水烟,忙凑上前去替他捧起烟枪。

“有点眼力劲儿。”祁望接过水烟,将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条,便又道,“你要试试吗?

霍锦骁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烟枪,摇头笑了:“还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烟醉,真不尝尝?”祁望劝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锦骁把烟枪推送回他唇边,笑眼明亮,适才满怀恨意的人好像凭空消失。

他就着她的手抽了三口烟,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起来我应该把你捆了送给雷老二才是,这样还能落下个大人情。”

“祁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赶跑,那叫一个威风凛凛,震慑四方,一转头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损颜面?叫人看了笑话,笑咱们玄鹰号怕事好欺负。”霍锦骁见他抽着烟打开茶壶盖儿瞅了两眼,忙将桌上放的铜壶取来,往壶里添水。

“咱们?你倒会打蛇随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这不留无用之人。”

“我会…”霍锦骁刚要回答,又被打断。

“拳脚功夫什么的不用说了,我这的人都会,不稀罕。”

霍锦骁心里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试探道:“我看过《天星辨位》、《海象学》,懂些观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觉得有戏唱,这两本书可是航海的大学问。

祁望开口,果然是惊喜的语气:“原来你识字?可会算学?”

“…”霍锦骁愣了愣,道,“会。”

“那好办了,我这里还真缺会识字算数的人。”

读书人吃不了苦,会算学的人留在陆地上做个账房先生,怎么都比跑船要来得轻松,所以船上很难招到能识字,还会算学的人,柳暮言一直嚷着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烦死了。

————

霍锦骁怎样都想不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自己认字懂数才被留下。

从玄鹰号上下来,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实对于留在平南船队这件事,她没抱什么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里正犯嘀咕,码头忽然传来阵喝彩喧哗。霍锦骁抬头看去,发现巫少弥双肩各扛了五个麻袋站在人群中间,旁边还有人往他肩头丢麻袋。她刚才去见祁望,并没带着巫少弥,现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几步冲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后,看到旁边围着的众人只是喝彩,并无恶意,她便把担心一收,悄悄地看着。大概是先前的经历太不愉快,巫少弥极缺安全感,遇事便胆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么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弥肩头已经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来。

六袋米近两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弥已涨红了脸,倒不是被重物压的,而是他没被这么多人围着喝彩过。

“好好好!”柳暮言与徐锋并肩站在人群中间,不住捋着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无穷,以后就跟着老夫吧。”见还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摆手阻止道。

巫少弥这才一弯腰,将米袋都扔到地上,随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后的霍锦骁,忙跑上前唤道:“师父。”

“发生何事?”霍锦骁问他。

“他们…他们笑我们没力气,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弥回道。他们说他没关系,说霍锦骁就不成了,他生气。

霍锦骁听明白了,大概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直库来挑人,别人笑话巫少弥和她太瘦弱,巫少弥气不过就出手了。他虽然不擅言辞,却有一身不知怎么练出来的蛮力,连她发现时都惊讶,更遑论身边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谢谢你,难为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老人家,竟然给我留了个这么好的人才,多谢多谢。”柳暮言笑着向徐锋开口。

徐锋已经气歪了脸,两人抢人,他本是来看柳暮言笑话,想着趁机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颗沧海遗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库且别高兴,这两人是一起的,你收下这小子,另外那个自然也要留。这小子虽然力大,也就一个人顶两人用,算来算去,也没占着多少便宜。”徐锋不甘心,便将话题引到霍锦骁身上。

总不至于两个人都力大无穷吧。

“柳直库,祁爷吩咐了,这位景兄弟识字,懂算法,就派在你身边听差遣了。”

徐锋话才落,小满就出来转达祁望的话。

“哈哈哈。”柳暮言捋着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头子满意了。多谢祁爷关照。”

徐锋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样,气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队的直库,负责船上货物,日后你们两个就跟着我。我这里活计没徐锋那么重,只有些规矩要守,不过今晚没功夫说给你们听,晚上要连夜卸货换船,你们两一会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柳暮言心情舒畅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颜悦色说话。

“是,但凭柳老差遣。”霍锦骁拉着巫少弥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礼。

柳暮言听她说话客气,又用了敬语,心情更好,转头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厨子说一声,给这两小兄弟加点菜,记在我账上。”

“行!”林良也很开心,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他找回来的,这回露了一手,他脸上也有光,又讨好了柳暮言,更是高兴,不由高看霍巫两人一头。

————

橘红夕阳没入海面,月钩升起,天星渐明。放饭的时间到了,码头地上坐满水手。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在岸边,两条腿都伸出岸外,捧着饭吃得开心。柳暮言交代之后,她和巫少弥的饭里比别人多了一倍的肉,还额外添了颗蛋。

菜炒得普通,谈不上美味,不过人饿起来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巫少弥埋头猛吃,霍锦骁瞧他吃得香甜,把碗里的鸡腿也夹给他。

“师父…”巫少弥塞了满嘴米粒,看到她夹来的鸡腿怔道。

“我不爱这些,你快帮我吃了。”霍锦骁嫌弃地看了鸡腿两眼,低头吃饭。

她吃饭的模样和别人不一样,细嚼慢咽,一口一口,透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气,巫少弥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学起她来。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灯笼被人点起,船里也拎出许多马灯来,将码头照得灯火通明。

霍锦骁才吃了半碗饭,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马蹄声,她转头一看,前边来了好几辆马车,车上装满箱笼,马车上挂着梁家的徽号,今晚要搬上船的货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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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传话,祁望带着小满从玄鹰号上下来。

“祁爷,你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发现,可是大麻烦。”小满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

祁望看着码头上银亮的灯光,眉心间藏了几许心事,道:“我留他下来,是因为我怀疑他的身份。前段时间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潜入东海,想要查探东海匪患情况,调查三爷身份。”

“您是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小满吃了一惊。

“我今天与他对话,他提到鲁密铳,这东西是军器,寻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论一个偏僻渔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伤得蹊跷,可不像是会点拳脚的普通村民能办到的,这景骁说话避重就轻,话里七分真三分假,难分真伪,况且他会乔装之术,哪里像个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队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这么大的祸患 !”小满脸色微变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说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我的眼,岂不更好。你平时多替我盯着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摆手阻止小满往下再说。

前面就是梁家商队了。

商队的正前方是辆华盖马车,车顶垂落金丝流苏,镶着琉璃的窗牖半敞着,里边绉纱幔帐轻垂,一道纤细的人影打在绉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