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骁看着人从哨台上翻下,暗暗冲祁望竖起大拇指,祁望斜睨她一眼,抬手击掌三下。很快附近草丛就有人快速跑出,将地上海盗衣裳剥去套到自己身上,伪装抢作海盗,占了这里哨岗。

他二人便又往下一次哨岗掠去,直至一路上的哨岗全被替换上村民,他们才在岔道上停下。

这岔道,一条向船坞,一条通向造器坊,她和祁望兵分两路,祁望带人占船坞,而霍锦骁则去造器坊救村民。

月色清明,照出两人此时模样,晶亮的眸皆如夜空寒星。

祁望只冲她点点头,便要带人离去。

“祁爷。”霍锦骁却忽抓住他的袖摆,小声道,“你小心些,千万记着你身后有个平南岛,你的命很重。”

祁望半眯着眼按住她的手,本要拂开,不知为何却改了心意,只将她的手轻轻一捏便松开,淡道:“知道了,你也一样。”

语毕,他转身带着人离去。

霍锦骁便也击掌为号,带人离开。

————

天将明未明之际最为幽暗,月沉星落,只剩长庚遥映。

魏东辞不知何故有些心神不宁,从床上坐起,摸出碧色玉簪,在黑暗里用指腹摩挲着。

玉质温润,有叫人心安的凉意,像小梨儿的眼。

今夜他似乎格外想她,想着…如果当年他未曾不告而别,那如今会是何种局面。会不会她视他如怪物?又会不会他们已经成亲?

太多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关于过去的假设永远不会成真,在时间之上,谁都无法回头。

黑影从门外闪入,佟叔如鬼魅般出现。

他轻叹一声,按下心头泛滥思绪,道:“佟叔,查得如何?”

“正如公子所料,雷尚鹏已连夜带着舰队离开,前往攻打平南。金爵竟真的许给他一艘玄武舰,已经跟着出海了。他不是怀疑雷尚鹏,怎还会把船舰交给他?”

魏东辞巡着玉簪上的梨花纹路缓缓抚着,问:“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一事,金爵安排人暗中潜进雷尚鹏船队。”佟叔道。

魏东辞点点头,往后靠到床头上,正要说话,却闻得远空传来轰然巨响,连地面都跟着震颤不歇。他眉色骤然一变,捏紧玉簪从床上下来。

轰响连番响起,仿佛火药爆炸。

窗外远空火色冲天。

不知出了何事。

天已渐亮。

猜测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 微明的天被火色印红, 沉睡的岛屿仿如惊醒的恶兽,发出震彻天际的怒吼。四面八方的喧哗声如沸水浇油般响起, 街巷上冲出无数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远空火舌舔天。

金爵从睡梦中惊醒,连衣也顾不得穿, 趿着鞋冲到院中, 脸色难看到极点。

起火的地方,正是他用来存放火药的库房。

他头也不回就往议事厅冲去,一边走一边喊人:“把老三和老四都给我叫来!”

————

议事厅烛火通明, 葛流风和马昆早已在议事厅中等他。

“老大,这事是新燕村人干的。”马昆一见他便迎上前。

金爵摆手:“别急着说这些,那里情势如何?”

“已经把所有人都派去救火了,库房所在之地四周空旷, 火势不会烧过来。”葛流风拍拍马昆的肩,替他开口解释。

金爵目光却愈发沉了:“不会烧来?库里囤的火药兵器呢?”

葛流风与马昆均都沉默,这么大的爆炸, 仓库里的火药哪还有可能留下。

“新燕村的人干的?他们为何要炸库?老四,村子里的事平时是你在负责, 你说。”金爵盯着马昆,虽未发火, 可眼底冷怒却叫人颤抖。

“造器坊的兄弟来回,今夜新燕村村民潜入造器坊将关在坊内做苦役的村民救走,又放火炸了火药库。”马昆忙上前回话, 又道,“昨日才有人来报新燕村那帮人想造反,我一早已经命人抓捕闹事者,不过…不知为何迟迟未归,我正预备今日一早再查,结果就出了这事。”

新燕村在外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他本不放在心上,只当与从前一样不过闹闹,谁知竟会出这么大的祸事。

金爵站起,突然发难,往马昆胸口拍出一掌,只闻“怦”地闷响,马昆后退三步,生受这一掌,唇角沁出血来,艰难道:“大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把岛交给你,你就给我打理成这样?废物。”

“大哥,这不能怪老四。岛原是老二在看着,去年末才交到老四手上…”葛流风开口替他说话,却被金爵喝止。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金爵已往外走去,边走边朝外吩咐,“跟我去造器坊,清点伤亡,叫上大夫,把小魏也带上。”

后边的葛流风一掌按上马昆的肩,本要劝慰他,马昆却耸肩拂开他的好意,葛流风瞧他已气得全身运气,胸肌鼓胀,双拳紧攥,知道他这是恨极雷老二。

本来这岛是雷尚鹏照管着,去年他忽提说自个常在外劫掠顾不上岛内诸务,请辞后交给马昆。马昆本当是块肥肉,接手后才发现是个烂摊子,村民早被盘剥殆尽,别说油水,连岛上日常所需都快接不上,他只能发狠压榨,方勉强应对。

说来,都是因为雷尚鹏。

厅上众人正各怀心思着,屋外忽又有匆忙而来,跪地禀道:“大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不好了,船坞失守。”

“什么!”金爵脸色顿变。

————

天已透亮,霍锦骁领着两百多个村民赶到船坞,这里已被祁望带人占领,路上的哨岗站的全是头绑红巾的村民,见到他们回来便是一阵雀跃欢呼。这些村民有许多都是分别已久的亲人,如今见面均相拥而泣。

船坞外挤满了人,家家户户各自寻亲,嘤嘤泣声不绝。

“祁爷!”霍锦骁发现祁望站在山崖石岩上居高而望,她便几步跃上石岩,冲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看,“你没受伤吧?”

“我像是受伤的样子吗?”祁望伸掌拦在她眼前,“别看了。”

“我怕你受伤了我回去不好交代。”霍锦骁见他容色正常,一身衣裳完好,便放下心来。

祁望顺手扔给她一个水囊,道:“你呢?”

霍锦骁不作多想,拔开水囊木塞就“咕嘟”往肚里灌水,痛快之后才回他:“我没事,就被火星子烫到些。”

“看出来了。”祁望道。

她衣裳下摆烧去一角,袖上背上都是被火星烫出的小焦洞,发上脸上落满灰烬,像只从灶膛里爬出的猴子。

“怎么闹这么大?”祁望忍不住拍拍她的发与肩,将上边的灰烬抖下。

他们的计划里并没炸库这一环,听到爆炸声传来时,他惊愕非常。这丫头果然是不叫人省心的主,状况百出。

“造器坊连着兵器库和火药库,守卫比想像中森严,我带去的人不够,所以另想法子。”霍锦骁眼睛晶亮,犹带兴奋,扯了他的衣袖就道,“我用爆炸将他们注意力引开,村民才好出逃,否则追兵太多,容易被抓回,而且毁了他们的火药兵器,对我们也有利。”

“你一个人去炸的库?”祁望声音忽然沉下。

“是呀。”霍锦骁犹未察觉他的怒气,仍旧用“快夸我厉害”的笑容看他。

“胡闹!”他甩开袖,袖角已经被她的爪子按上几个黑手印。

霍锦骁这才闭嘴,道:“怎么了?”

“你在逞什么能耐?知道行军作仗靠的从来不是个人英雄吗?”祁望冷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充满难料难测的风险,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她没命。如此冒险之举,她还能活着回来见他,真是万幸之事。

“我知道。”霍锦骁挠挠后颈,解释道,“祁爷,我不是冲动,也没想逞能,当时情况危急,总要应变。你信我一回成吗?”

昨晚若她不能顺利将人带回来,到了天明金爵知道船坞被占,再用村民性命要胁,他们这般苦功便尽皆化水,还可能引致更加可怕的后果,如何能行?

祁望深吸气按下莫名怒意,惊喜和惊吓不过一字之差,她倒是让他体验个遍。

“别挠。”他拉下她的手。

“痒。”霍锦骁缩缩脖子,后颈又刺又痒,十分难受。

“被火灼伤了。”他一眼就瞧见她后颈上的大片红痕,伤口上療泡遍布,约是被汗水一浸,又疼又痒,她难受了就用挠。

这种挠法,非留疤不可。

“没事。”她转着脖子,不以为意道。

“别动。”祁望走她身后,一拍她后脑,“低头。”

她“嗷”了声低下头。

后颈火辣辣的痛楚被缓缓覆来的冰凉清润取代,她轻嘶一声,察觉到他指腹所带来的温柔,小声道一句:“祁爷,谢谢。”

“不必。”祁望很快替她上完药,将手中的瓷盒塞回腰间。

霍锦骁还要说什么,却见大磊带着两三个村民上来,神色激动地跪到她身前。

“景爷,大恩大德,请受我们一拜!”

“这是做什么?我受不起,你们快起来!”霍锦骁吓一跳,忙要扶人,却又发现不止大大和他身边的人,连站在地上的人都齐刷刷跪了满地。

她转头看祁望,祁望早就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阴影,留她一人受此重礼。

“景爷,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新燕村的主子,我们村上上下下都听凭景爷吩咐,你们说,是不是!”大磊磕足三个响头,才从地上站,扬声朗道。

底下的村民高举手应和:“景爷!景爷!”

霍锦骁只得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诸位之意,在下心领,只是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海盗未驱,金蟒未除,大家还需从长计议。我身边这位是…汪爷,乃在下军师,稍后他会将大伙按人编队,日后行事以队为组,你们听他的就成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她说着话退了两步,把祁望往前一推,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汪爷,我约了神秘人今晨见面,这里就交给你了”,人飞速地往后溜了。

祁望被她摆了一道,抓都来不及。

汪来汪去,多像犬吠。

————

赶到悬崖时,老者已此等了多时。

一见霍锦骁,他就先开了口:“小兄弟,昨夜里好大的阵仗。”

“前辈怎知是我?”霍锦骁抱抱拳走上前笑道。

“公子猜的。”老者回她。

“你家公子诸葛再世,什么都猜得到?”霍锦骁仰起下巴夸着,又道,“前辈,你家公子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我们要合作,你总要让我知道他意欲何为吧?”

“小兄弟这是同意合作了?”

“只要能杀金蟒四煞,将海盗驱逐,我就与你们合作。”霍锦骁沉声点头。

老者“哈哈”笑道:“如此甚好。”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如何合作吧?”她再问他。

“小兄弟,你昨晚那一轰,打草惊蛇,将我家公子的计策打乱了。”老者站到峭壁边沿道,“再有四日就是金爵寿辰,金蟒四煞都会齐聚于岛,同时岛上的戒备会松懈,我家公子原计划在那日行事,由你救出被俘的人,他在寿筵上杀四人,而村民与平南船队同时进攻,可趁群龙无首之际将海盗窝一举击溃,然而现在他们起了警觉心,这计策难以执行。”

“他一个人有办法杀四个人?”霍锦骁疑道。

若凭一人之力能诛杀四煞,他们也不用费这么大功夫做这些事了。金蟒四煞个个武功高强,身边海盗众多,想要近身都难,就算打不过,他们想逃走也是易如反掌之事,更遑论是四个齐聚。

“公子非凭武力行事。”老者简扼答道。

“既已打草惊蛇,那你家公子又要如何合作?”她不多废话,直接问道。

“计划稍作变动。雷尚鹏已领船出海,要与许炎合作攻打平南。若我们没料错,此为平南诱敌之计,许炎没有背叛祁望。”老者问道。

霍锦骁淡笑不语。

“既是如此,为免有漏网之鱼,我们就将发难时间定在雷尚鹏回岛之时,到时候请小兄弟看场好戏。不过也请小兄弟帮我们几个忙。”老者道。

“什么忙?”霍锦骁问他。

“劝说吴新杨合作。”老者上前,很快向她说了一番话。

霍锦骁闻言目光渐亮,待听完之后当即点头。老者这才微笑,抱拳欲离。

“前辈,能否告诉贵公子的名号?”她忽叫住他。

“公子名号不可露。”老者已经化身残影掠远,只有声音远远而至,“小兄弟,老夫姓佟。”

这少年颇有意思,他倒想结识。公子名号虽不可说,但他的名字却可透露一二。

霍锦骁眉头轻蹙。

佟?

江湖上姓佟的高手很少,能达到天级境界的,据她所知只有一个人。

佟岳生,成名于十五年前,曾以一柄粼光剑纵横江湖未逢敌手,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根据江湖传闻他被西域月尊教所俘制为药人,成为杀人武器。一年半之前,有人闯入月尊秘坛,救出两尊药人,解除二人药性,恢复了他们五感知觉,这二人感念其恩便拜在此人膝下甘愿为奴,佟岳生就是其中之一。

而独闯月尊之人,正是她的师兄。

魏东辞。

不可能…

他怎会来东海?又怎会到金蟒岛?

她惊疑难定,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船坞。

船坞已被赶来的海盗团团困住。

收网(修)

船坞靠海而建, 三面接陆, 是金蟒岛造船修船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庞大的囤船库, 外面是一列码头,泊着要进坞修缮船只。除此之外四周还有大大小小几个库房用于堆放修造船所需的各色工料,还有搭给苦役睡的简陋工棚、灶间等地。

为了扩大战力, 增加战船, 这些年金蟒岛除了掠夺得来的船只之外,大部分财力都用在了船坞与造船之上,如今除了下水的战船外, 船坞里还囤放了在建与建成的数十艘船只,是金爵最重要的战力储存点之一。

霍锦骁想过他会很快派兵过来,但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山上火药库的大火都未完全扑灭, 金爵就已亲自领兵聚齐了三百多个海盗围到船坞外,情势顿急。

新燕村的村民全部加起来,如今也就五百多人, 人数虽多,可抛开老弱病残, 能够拿起兵刃对抗海盗的人不过半数,且也都是没习过武的人, 手上的武器还是昨日攻占船坞时从这里的海盗手上夺下的,这样的队伍无论如何都打不过装备精良的海盗。

大敌当前,她没有心思再想东辞的事, 只能将注意力全都摆在应付眼前局势上。

金爵的人马已经攻下船坞前的几个哨岗,火烟浓浓升起,各处告急。大部分村民已经往后撤退,霍锦骁到船坞外的木棘篱处时,正看到祁望指挥着村民将火药扛到木棘篱处草丛里掩埋好。昨夜她炸库之时,从金爵的火药库里盗出一批火药,令村民背回船坞,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祁爷!”她飞身而下,落到他身边。

在这场战中,祁望不能曝露身份,金爵认识他,若是让对方看到祁望,他就会陷入极险之地。

“来的正好。”祁望将手里的弓箭交给她。

“要炸金爵的人?这点火药不够。”她不解。

“这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祁望眉头冷凝,指着船坞道,“小景,船坞对金爵来说很重要,里面有他三分一的船力,而我们需要时间。”

“祁爷的意思是…”

“你这么聪明,应该懂。”祁望从身旁的人手里取来火把,“准备放箭。”

他们站在船坞外的巨岩之上,居高而望,可以清楚看到金爵的人已经攻到棘篱外,火药已经安好,村民都已退开。祁望手中火把点向霍锦骁按在弦上的那只长箭箭尖。箭尖包裹着浸过火油的棉絮,被火一点就窜起火苗。霍锦骁点点头,引弦放箭,长箭如同天火流星坠入草丛。

只闻“轰”地一声,棘篱处的地面炸开,碎石尘沙高扬,一阵惨叫响起,冲在最前方的海盗被炸飞,火药味弥散开来,呛得人直咳。

尘烟像阵灰雾模糊了视线,海盗们全都暂时住手,停在离棘篱不远的坡上掩着口鼻。

“他们手上没有多少火药,给我上!”马昆从最后面冲到前方,高举着手中锃亮的长刀,呼喝起。

“上!”海盗应和着他,顶着尘烟往前冲去。

海风很大,不多时便将尘沙渐渐吹散。

尘埃里不再有村民冲出,只有模糊人影慢慢清晰。

“金老大,马老四,你们若再往里冲,船坞可就要化为灰烬了!炸药虽然没多少,但要烧掉你这船坞,还是绰绰有余的。”

冷冽声音在海风里四平八稳地传遍整个山头,听着不大,却响在所有人耳旁。

站在阵中的金爵闻言神色顿变,从后头纵身飞出,按着马昆的肩头往后一掼,开口发出擂鼓般洪亮的声音:“住手!阁下是何人?为何要到金蟒岛?又为何要与我金爵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