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爷这是…”小满见他突然买下女装,极为惊讶。

祁望接过包好的衣裳塞给小满,道:“你拿进去给小景,告诉她,乌旷生被三爷救下了。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先走一步,你让大良留下等她。”

“是。”小满应声而去。

绝色锦骁

霍锦骁才走出院门, 就与匆匆而来的小满撞上。小满将手里东西交给她, 又把祁望的话说了一遍就转身离去。霍锦骁也不知祁望交来的是何物,心却因他那句话而掀起海浪。

乌旷生被三爷救下, 就意味着三爷会知道雷尚鹏当日屠村之事,知道那天夜里只有她逃出,而她击杀金蟒四煞对外也只说为报屠村之仇。祁望提过三爷此人多疑, 而她如今又是男人身份, 三爷必定疑心她。

再加上三港绿林同期攻岛,东辞取走四煞首级,平南又助她攻占燕蛟, 若她是三爷,她也要怀疑这其是否有所勾结,欲图谋不轨。海上最忌讳之事就是与朝廷和陆上势力勾结,再加上三爷一直都是朝廷全力通缉的人, 他不可能不疑心他们是否对陆上勾结,甚至连平南岛都怀疑上了,所以顾二不敢再与祁望有所牵联。

如此一想, 霍锦骁心突突直跳,很快进屋关上房门, 将祁望给自己的包裹拆开。

包裹内赫然是套女装,正是她午间看了很久的那身衣裳。

她蹙起眉头, 明白了祁望之意。

换回女装,以此取信三爷,先打消他的部分疑虑, 再图其他。

她伸手抚过衣上绣纹,很快做了决定。

也罢,她本就没打算以男儿身份在东海大展拳脚,如今不过是回到最初而已。

霍锦骁转身行至门口,将门打开,朝院里候着的林良开口。

“大良哥,烦请你帮我向驿馆的管事要桶水,我要沐浴。”

“这时候还沐浴?”林良惊讶道。

“是的。放心吧,误不了事。”她淡笑道。

林良忽觉眼前小景哪里不一样了。

————

天街石板道上,叮当铃儿响过,马车直往明王殿驰去。

小满随祁望坐在车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祁爷,你为何给小景送了套…女装?”

祁望手里还攥着揉皱的纸,正满腹心思,闻言抬了头解释道:“有人给我递消息,雷尚鹏的军师乌旷生被三爷心腹邱愿救下了。去年因为替三爷走货的事,邱愿与我生了嫌隙,此人心眼小,睚眦必报,他必定会将乌旷生带到三爷面前,借金蟒之事抹黑平南。”

“这消息可信?”小满心里一紧,不由问道。

“可信。”祁望并未明言信是曲梦枝所递。

这消息应该不会有误,午间他们在驿馆门口遇见,站在曲梦枝、梁俊毅身边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们不曾引荐,但祁望认得。去年半丈节上,这人曾经守在三爷厢房外,他在岛上虽无名号,但比起邱愿、顾二这几人,恐怕更得三爷信任。

梁俊毅和曲梦枝所知之事,应是此人所言。

只是…梁家何时与三爷交情如此深厚了?

“三爷若是疑心我们,那平南岂不危险?”小满也觉不妙,不过转念一想,又生疑惑,“可是祁爷,这事与你送小景女装有什么关系?”

“为了取信三爷,打消他的疑虑。”祁望淡道,“她是女人。”

如他所料,对面的小满陡然间呆如木石,满面愕然。

————

屋外的天被霞光一点点染成橘红,紧闭的房门里氤氲着满室白雾,哗哗水声响过,漆黑药膏被擦去,雪白肌肤似剥壳鸡蛋般一寸寸褪出原色。

沐浴过后,霍锦骁绞干发梢的水,散下黑青长发坐到妆镜前,轻轻挑开脸上面具,小心翼翼地撕起,不多时铜镜里就印出模样的脸庞。她看久了自己易容后的模样,如今恢复原样竟有些不习惯,好似这脸不是她的一样。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笑出声。

本末倒置,实在不好。

将面具妥善收好,她翻出白日买的胭脂水粉、发簪玉饰等物,摊在眼前,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看了片刻,她起身先将祁望所赠衣裳穿上。

衣裳比她想像中的合身,胸腹缠带已去,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如柳似桃,皆成女人玲珑。白衣红裳,飞鹤祥云,颜色娇艳,花样大气,虽美却不失英气。

她想了想,坐到镜前,逐一取过香粉、胭脂,薄施一层。眉有天生黛色,不描亦有形,恰恰承袭自其母俞眉远。

不过盏茶功夫,衣裳妆面皆成。

————

林良在院里等了许久。霍锦骁那屋里的水声也停了很久,可人就是不见出来,他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生焦急,便不耐烦地上前拍门催促。

“小景,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了!”

“进来吧。”

里面传来婉转清脆的女人声音。

林良拍门的手一顿,猛地用手掏掏耳朵,心道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竟然会在这里听到女人声音。满心疑惑地推开门,他道了声:“小景?”

外间无人,他便狐疑地往里行去,才走到多宝格隔断的帘下,他脚步陡停。

前头正对着屋里的镜台,有人坐于镜前,半歪着头梳发。青丝三千,垂覆如瀑,背景玲珑,身姿婀娜…

林良用力揪揪眼睛。

这不止耳朵出毛病,连眼睛也出毛病了?天还没黑呢,他就见鬼了?

镜前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大良哥,我把发梳好就成。”

林良双眼猛地一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哪有什么小景,眼前坐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论姿色,他在东海混了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绝色。

“你…你是…”

“我是小景,景骁。”

林良愕然张嘴,原本衔在口中的狗尾草落地。

霍锦骁却将脑后长发一拢,尽数扎起,仍挽作男子高髻,白玉长簪绾之,髻间束以石榴红丝绦,丝绦下的流苏长长垂于背上。

一身上下,只得红白二色。

红梅白雪,人间娇色。

林良已然呆如木石,久不能语。

————

日落时分,天色犹带半缕霞光,光线已然黯淡,朦胧的月影与几点星辰遥挂云际。明王殿里已灯火通明,绢丝彩灯悬挂各处,庭间石灯柱也尽皆点起,胧在夜色里的明王殿比白日多了浮华奢靡之气。

这明王殿原是前朝一位被贬藩王的行宫,几经东海战乱与天灾,本已损毁,海神三爷占岛之后便将此殿修缮,易名明王殿,为其居所。东海的人皆知,这名字暗藏玄机,大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不过这些年过去,三爷仍是三爷,并没称王。

明王殿很大,格局方正,除了几大主殿外,还有几处园子,其间庭台楼阁仿江南园林,奇珍异草遍植,叠石理水、飞檐曲廊,精美非常。

半丈节的接风洗尘宴设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里。这流音榭是处临水而建的高脚戏台,三面环楼,宾客可在庭间宴饮听戏,也可在阁楼上看戏。正对戏台的楼名为“听宵楼”,楼虽有三层之高,却未分层,一楼便是九级石阶挑高的垂帘阁,竹帘纱缦将此间隔开,众人只能隐约窥得半点轮廓,偌大屋中设着锦榻玉案,铜炉高屏,正是三爷听戏的屋子。

所有人都知道,海神三爷从不露面,便和众人宴饮同乐,也都隔着帘子。

没人见过三爷真容。

祁望进到流音榭已有段时间,与席上诸人都寒暄了一遍。

来者皆是东海上有头有脸的人,或是一岛之主,或为船队纲首,还有些异域夷人,都是东海沿线诸国的大海商亦或王公贵胄,身份也非比寻常。宴开十数席,每席间皆有漆琉岛的人陪坐,祁望这桌位居左首,陪坐者为顾二。这顾二名睿,行二,是三爷麾下老臣子顾氏之子,因年岁尚轻,故人称其顾二,如今已顶替其父为三爷办事,深得其爱。

正中主/席是十二人大桌,落座者是这东海海枭之首庞帆、岑肃二人与梁俊毅、曲梦枝,座还空着,不多门外便又进来数人,将四周目光尽数吸引。

这几人虽与大安人轮廓相似,然眉间满是煞气,目含凶光,身着东洋武者服,长发高束,并非大安人,而是东洋浪人。

亦称为,倭寇。

不知为何今年的半丈节,三爷竟将这些人给请来?在场诸人均面现诧异,各自猜测。

祁望只看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恰逢顾二过来寻他饮酒。宴未开席,酒已饮两巡。

“祁兄,今早不知你大驾光临,小弟恰有要事出了趟门,竟和你错过了,实在罪过。”顾二见面就先自罚三杯,笑着道。

“你有要事在身,何罪之有,倒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祁望陪饮了一杯,笑着道。

两寒暄片刻,顾二不知怎地就将话题引到了祁望的亲事上头。

“祁兄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不成家,真是愁煞小弟。身边没个可心人照顾着,日子总不舒坦。”顾二拽了他就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当和尚,我可不信的。你看小弟我,年纪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有四个了。”

祁望心中了然,便只含笑道:“愚兄同你不能比,你漆琉岛顾家根基大,哪像我常年在海上漂泊,娶妻那不是害了人家,我也要分心照顾,哪能全心为三爷办事?”

“你别和小弟我说这些道理,我家里三个婆娘,也没见耽误过正事。你定是瞧不上身边的姑娘,没事,今天场上这些叔伯家的姑娘,你只管挑,若有看中的,包在我身上!”

顾二拍着胸脯承诺道,暗中往不远处使了眼色,立时便有三个船队纲首围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形容姣好的女子。

祁望一看,全是三爷的人。

他捏捏眉心,有些头疼。

曲梦枝远远看到这幕,只将唇角一翘。

惊鸿

天街长巷上马车飞驰而过, 夜色已沉, 霜冷月光照得石板路一片幽沉。

霍锦骁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林良一眼。

林良还没从“景爷”变成“景姑娘”的惊天噩梦中醒来, 和她一人车头一人车尾离得远远坐着,看也不看她,只盯着靠壁而放的铜熏炉。

“大良哥。”霍锦骁觉得总不说话也不是办法, 便往他那里挨近些许。

可位置才挪了两寸, 林良已经叫起:“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活似霍锦骁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

“大良哥,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 可我那也是没办法。当时雷尚鹏搜我搜得紧,我只能乔装打扮以避其追,谁知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进了平南船队。”她只好远远开口,声音悦耳。

见林良还是不说话, 她又道:“大良哥,我刺瞎雷尚鹏一只眼睛,又毁他半张脸, 要是被他抓住非被大卸八块不可,你人这么好, 总不忍心见我惨遭毒手吧?”

“你别说了!”林良听她说得可怜,一想这么个大美人被大卸八块, 确实叫人难受,便出声喝止她。

霍锦骁趁机一跨步坐到他旁边:“大良哥,咱们在船上也算同生共死过, 你还当我是小景不就成了。”

林良靠近她的那半边身子忽灼烫,他像被沸水烫了一样跳起来:“谁跟你同生共死了?”

话没说话,他的头便“咚”撞上车顶。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外边车夫叫道:“二位,明王殿到了。”

林良忙掀帘跳下马车,半刻都不想在她旁边多呆。

霍锦骁满头雾水下来,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嫌弃。

她有那么面目可憎么?

————

流音榭里,祁望已被包围。

海上宴饮并无男女忌讳,多的是人携带家眷或外室过来,今日也不例外。以祁望如今实力,东海上多的是人想与他结秦晋之好,别说是挑一个,他今天就算把站在眼前的三个姑娘都要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几位纲首乐呵呵在旁说着恭维的话,又将自家姑娘夸到天上,只盼祁望能点头。那三个少女含羞带怯站着,只敢偷偷瞧他一两眼,凭心而论祁望虽说年长些,可人品样貌摆在那里,在整个东海都是姣姣者,与其被家里人随便许给哪个纨绔子弟亦或糟老头子以作联姻之棋,她们自然更愿意嫁给祁望。

“怎么?没有满意的?”顾二听祁望又在不着痕迹的打太极,要将人全都推走,便出声道。

“哪里的话,几位姑娘花容月貌,是祁望配不上才是。只是我漂泊惯了,娶来只会委屈她们,顾二就别闹我了,也放她们自寻好姻缘,岂不更好?”祁望拱手致歉推拒,往后退了半步。

顾二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挥挥手,那几人只得满脸失望地退下。

“祁兄这话小弟可不爱听,能嫁祁兄这样的人才,是她们的福气,何来委屈之说。你莫推让,三爷对你甚是关心,今年我可是在三爷面前立了军令状,非要将你这亲事给办妥了,你可别害我受罚,也辜负三爷一番美意。”他拍上祁望肩膀,将三爷抬了出来。

祁望听他话中带上几分威胁,心知此事必是三爷授意,今日若不给个答复,日后在东海恐难行事,心里便斟酌开来。

“我知道了,你定是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怪我!没给你物色个绝色美人,你等着,有一个人定入你法眼!”顾二说话间举起杯指着不远处进来的人道,“这人你也认识,三爷的义女,咱东海第一美人,沙慕青沙姑娘,如何?配得上你了吧。”

门口处沙剑飞父女踱进庭中,沙慕青仍是蒙着面纱,只留明眸,反更叫人心猿意马。沙剑飞带着沙慕青左右寒暄,一边与众人招呼,一边往他们这桌行来。

“小弟这次特意安排你们同席,你要多照顾照顾她,她可是我们三爷最心疼的义女。三爷说了,若是祁兄满意,他亲自替你们做媒,如何?这样的殊荣可是东海头一份!”顾二“哈哈”大笑,话里已有强卖强买的味道。

祁望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主桌的梁俊毅忽走来向顾二抱拳见礼。

“这位可是顾家二公子?”

“在下正是,阁下是…梁二公子?”顾二有些惊讶。

“正是。在下久仰顾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梁俊毅热情道。

祁望见顾二被梁俊毅缠住,抬头望向主桌,曲梦枝朝他悄悄举杯,他心中了然,趁着沙剑飞父女到达前闪身而离。尚未正式开席,他还是先躲躲吧。

————

霍锦骁在明王殿的仪门前下了车,林良还是不太理她,她无可奈何,时辰已晚,她也顾不上这些,只将腰牌递给守门将领。守门将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数番,方放他二人进去。

一进门,就有身着碧青宫裙的丫鬟上前领路,霍锦骁跟着才走出几步,前头奉祁望之命正在此等候他们的小满就上前来。

“你…”小满并没认出霍锦骁,他只是看到了林良,据此推测罢了。

一见霍锦骁,他也是满脸惊愕。

虽说知道她是女子,可他却没料想连容貌都变了。

“小满哥,我是景骁。祁爷呢?”霍锦骁已懒得解释,只淡道。

“祁爷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你快随我来。”小满虽还惊讶,却没忘正事。

“劳烦小满哥了。”霍锦骁略颌首,并未像女人那般欠身屈膝,行为举止仍带着男儿气。

小满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与林良对望一眼,便带她往流音榭快步走去。

————

流音榭椅着流音池,流音池旁边有个小院,种满花草树木,如今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庭中金桂随风送香入鼻,池中明月倒悬,倒是个幽静雅致的去处。

这地方人少,祁望总算透口气。

“祁爷,我家二公子素喜结识年岁相仿的英雄,适才他可有打扰到你与顾二爷?”曲梦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头,瞧见身后婷婷袅袅的女人。

她虽已为人妇,可巴掌大的脸庞依旧有少女气息,月色里尤带几分娇怯,仿似多年以前在船头的惊鸿一瞥,她着一袭天青色的袄裙,像海里抽生的青莲。

“二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解了在下之围。”祁望拱手道,“可是夫人授意?连着今日的提醒,夫人帮我两次了,多谢。”

“我不记得什么提醒。”曲梦枝摇摇头,与他隔着两步之遥说话。

“在下记得便好。”祁望回道。

曲梦枝目光落在他平静眉宇间,半晌才道:“你这人,还和从前一样,总爱记着这些事。这么多年过去,你身边怎还空着位?为何不娶妻?”

“照顾不过来,无谓拖累别人。”祁望回头又望池面月色。

月光清浅,被风吹碎。

“是顾不过来,还是不愿娶?可是因为当年承诺?”曲梦枝又幽然道,“上次你同我说过去的事过去便罢了,那你又何必执拗于旧日承诺?你我之间的婚约,早已烟消云散,你给我父亲的承诺,也无需再记。”

她不曾忘记,他在她父亲面前许过承诺,要护她一生周全。他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当年眉目犹在眼前,可一转眼却家破人亡两厢流离,少时承诺已失重量。

“我不娶妻与此无关,你不要多想。”祁望不再回头。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曲梦枝叹了半声,不以为意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要成家,找个温柔可心的就娶了吧,总这么孤家寡人,万事都没人知个冷暖,你自己不替自己着想,旁人看着却都心疼。”

“多谢夫人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私事,就不劳夫人挂心。”祁望冷道。

曲梦枝知道他听不进去,便收声不劝。

园外小道上传来人声,顾二与沙剑飞带着沙慕青寻到这里来。

“我说他人去了哪里?原来是躲到这儿来寻自在了,叫我一通好找!”顾二见祁望站在池边,身边不远处站着曲梦枝,便又道,“曲夫人也在这里呢?”

“是啊。席上都是爷们儿,妾身一介女流,怕闹,便到这里寻清静,正遇上祁爷,就聊了两句。”曲梦枝转身笑道,又是八面玲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