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爷,不好了!有人混进船舱,里面的货!您快去看看!”

夜色黑乎乎,跑出来的人穿着双狮号的衣服,也辨不清是谁,沙剑飞听到舱里的货出问题,脸色大变,也不及细想,带着人快步往舱里冲去。

沙慕青也紧随其后,只是跑了两步忽觉不对,转头看时,那报信之人已往海面抛出枚三爪钩,钩子紧紧咬住丁喻船的船尾舷。

“你!”沙慕青大惊。

霍锦骁笑嘻嘻地冲她嘟嘴一吻,扬声道:“斗兽场的账,今日我就向姑娘讨回来,姑娘貌比天仙,冰雪聪明,可别将心思用在歪处!还有,别打祁爷的主意了。告辞!”

语毕,她脚尖一点,人如鹰隼般从绳索上掠过,稳稳飞到丁喻船上。

沙慕青还未及反应,便闻得甲板下一股火浪涌来,进去的人通通冲逃而出,哭爹喊娘地叫起。

霍锦骁一把火,烧尽烟膏。

————

“回来了。”小满指着远处回来的船欣喜道。

冲天而起的火光不用观远镜也看得到,将雾色印得发红。

祁望站在船头微微笑起。

船靠近来,不等接舷,霍锦骁便已施展轻功飞到他身边。

“两万两现银,三万两的货,外加沙剑飞的双狮号和他那批烟膏!祁爷,我这仇报得痛快!”霍锦骁笑弯的眼像雾散后的明月。

祁望把小满臂弯里挂的披风取来抖开,将她裹住。

“玩够了?快去洗洗。热水给备好了。”

霍锦骁拢紧披风,笑道:“得令!”

寒夜雾浓,唯她眼中星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下,回来发红包。

高贞

船在海上又行了数日, 总算靠近燕蛟。

“再有半日时间就能到燕蛟了吧?”霍锦骁将誊好的航行日志送到祁望手里, 问道。

祁望翻着日志,点点头。

“开春我们要远航?”霍锦骁坐到他对面, 扑闪着大眼继续问。

祁望终于抬头看她,道:“想问什么?”

“多远?”她好奇。

他站起,行至桌前, 打开桌下最大的屉, 从里边取出扁长的木盒,指尖挑开铜扣将盒打开,示意霍锦骁将其中之物取出。

霍锦骁小心翼翼把盒中东西取出展放于桌, 那是张泛黄的羊皮地图。祁望拿起烟枪点到地图上某个位置,道:“我们在这里。”

他指的是燕蛟所处位置。

很快,烟枪接连划过,他只道:“这是平南, 这里是漆琉。”

浩瀚东海化作眼前羊皮卷上的方寸之图,岛屿如棋散落于图,他手执烟枪在图上划了一段长长的弧线, 最后定格在遥远未知的国度。

“我想到这里。”祁望划了个圈,“高贞。”

霍锦骁在心估量了一下图上平南与燕蛟之间的距离, 再估量了到高贞的距离。

数十倍之差,中间途经十多国度。没有一年时间, 这趟出航回不来。

“怕了?”祁望见她傻傻盯着图,便逗她。

霍锦骁回神,猛地用双手攥住他手臂:“祁爷, 你一定得带上我!”

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跑得这么远,从前她每每羡慕云谷的小伙伴下山历练能游遍名山大川,而其中经历最多的就是魏东辞,她只有听的份,如今再有机会见面,恐怕该换成她说他听了。

想想,就痛快。

“放手!”祁望拿烟枪在她双手手背上各敲一下,“给你三个月时间把燕蛟安排好,明年二月启航。”

“没问题!”霍锦骁点头,越看祁望越顺眼,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她都想扑上去狠狠亲上一口。

祁望瞧着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又摸摸脖子。

有点瘆人。

————

去时不过寥寥数船,回到燕蛟之时却是浩浩荡荡的船队。码头上已站满人,巫少弥与朱大磊候在最前方翘首以待,哪怕早就得到消息,可亲眼看到这浩荡船队还是让人兴奋非常。

平南号太大,燕蛟没有能停靠的码头,便在离燕蛟不远的海域下锚停船,祁望与霍锦骁换到燕蛟的双桅沙船上,很快便至燕蛟港。船停好后,祁望率先下来,朱大磊与巫少弥便带着人拥上前行礼,正拱手打了个招呼,就见船上又下来一人。

这人虽身着普通的男子长袍,却纤腰细骨,赫然便是个女人,肤白胜雪,容光照人,生得极美。

祁望回头抬手扶她,她按着他的手灵活跳下,冲着众人展颜一笑,脆道:“阿弥,大磊哥,大伙儿,我回来了。”

朱大磊还沉浸在她容貌所带来的惊艳之中,闻言尚无反应,那厢巫少弥已经开口:“师父,你怎么…”

不过月余时间,她怎就恢复女儿身?巫少弥又惊又迷茫,眼前娇美容颜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可忽然间这梦真实浮现,倒叫人无措。

“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叙。”霍锦骁笑笑,又朝众人道,“各位,我是景骁。先前易容扮作男儿身,瞒着大伙,是我的错,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大伙儿见谅。”

话毕,她拱手,可码头上的人已炸开锅。

“你…你是女人?”朱大磊已回神,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上下直看。

“大磊哥,抱歉。”霍锦骁淡道。

“女人怎能做岛主?”“怎么会是女人?”

人群里传来的声音大多都是质疑。霍锦骁毫无意外,只朝朱大磊与巫少弥道:“回去再说。阿弥,你安排人卸货,再带两艘空船去祁爷的平南号上转货,还有一批货在平南号上。大磊哥,那边是我请到岛上的贵客,东海虎鳄丁喻丁爷与他的船队,你把人带到原来金蟒海盗住的宅子里妥善安顿,不得有失。”

简单吩咐完,霍锦骁不再多语,与祁望亲自请丁喻下船登岛,先带着他进了燕蛟。

————

天色转暗,霍锦骁从下船便和陀螺似的不停忙,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更谈不上休息。

去安顿丁喻船队的地方巡看一番,和丁喻说了会话,霍锦骁才和祁望回宅。宅外聚着不少村民,看到她皆露复杂神情,霍锦骁不以为意。宅里灯火已亮,她前脚才踏进宅子,小满便跑来急道:“祁爷,小景,快去议事厅,吵起来了。”

霍锦骁与祁望对视一眼,已心里有数,便往议事厅赶去。

议事厅里烛火敞亮,站着不少人。

“几位长老不满小景,闹到这里来,大良、华威与周大哥正和他们吵,大磊村长正劝着。”小满一边走一边说,又抱怨道,“都是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灭了海盗,是谁替他们做了这么多事!”

霍锦骁笑了笑,不置一辞。

三人行至议事厅外,还未进去,便听得里面传出的争执声。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执掌一岛之务,我不同意!”

“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掌家之说,何况是整个岛?让一个女人带领我们村,这不是给祖宗蒙羞吗?”

“你们够了!什么男人女人?她在岛上和海盗搏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现在得了好处倒来看不起人?”林良声音传出,极是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当初就不会同意留她!”带着嗽喘的苍老声音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她,燕蛟如今还处水深火热之中,哪有今日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图报。”朱大磊劝话间也有几分怒气。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么同王叔说话的?看在你爹份上让你当村长,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带着我们全村人赶跑海盗,大伙儿可不是瞧在老村长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来替朱大磊分辩。

“够了,都是村里人,你们吵什么,今日不是来争这个的。女人掌岛,别说在燕蛟,就是在东海都没有先例,我不管什么古不古新不新,我只问她有这魄力能耐掌岛吗?”另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将众人的话压下。

这便是村里资历最老的长辈,人都敬他一声,赵老太爷。

“为何没有?”华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这辈子就没见着第二个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鲛鲨追,那么多人围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鲛鲨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与金蟒四煞间的恩怨争斗我就不提了,她任燕蛟岛主短短数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外面那一船船的货物从何而来,这村里的卫所哨点是谁布下的,漆琉岛上还有二十艘船的货没有运回来,你们吃的用的穿的,是谁给的?”林良冷笑道。

“还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兽场里用命换回来的雇佣船队,连海神三爷都夸她一声女中豪杰,漆琉岛上都没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开口道。

但凡看了斗兽场的比斗,便没人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知道斗兽场怎么斗的吗?一头猛虎,两只豹,肉搏,换你们上去试试?”林良怒极补充道。

屋外的霍锦骁耸耸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成了英雄。

“砰——”屋门被推开,众人目光汇聚而来,各形各色,她与祁望前后脚踏入,还未出声,便闻祁望冷道:“燕蛟诸位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若是诸位觉得小景不适合做岛主也无妨,你们遣人向三爷要回帛书便可,毕竟她已在三爷那里挂了名。此番漆琉岛,我与她单独见过三爷,她的身份已经三爷认可。”

他一搬出三爷名头,在场几个长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会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们燕蛟之事,小景会随我离开。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财物与船只我会全部取走以作战利。”祁望继续道。

“对,那都是她用命拼回来的,都要带走。”林良见两人进来,腰板一直。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赵老太爷听出来了,脸色极沉。

“那又如何?这可是我平南岛未来的岛主夫人,哪能任人欺…”华威也双手环胸道。

“华威哥,大良哥,别说了。”霍锦骁拍上两人肩头,阻止他们继续,又朝后向祁望拱手,“祁爷,这事我自己来吧。”

语毕她走到堂中,冲着在座几位抱拳一礼,道:“各位叔伯大哥,这事是我欺瞒在先,不怨你们有这些想法,是我的错,我向你们道歉。只是我也与诸位相处数月,诸位可曾见我因身为女子而误过事?”

她声音掷地有声,堂下村民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若你们因为我办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担下今日这问责,若你们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执船而要弃我,那恕我不能接受。”霍锦骁收了笑,娇颜似覆上冰霜,语气也没了往日热络,冷淡非常,“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岛是你们的,我不强人所难。”

有人便问:“那你离开燕蛟,会带走船货吗?”

“还想着船货?就凭你们这些人,守得了这些船货吗?”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锦骁冷斥一声,提醒他闭嘴。

祁望见她难得冷颜动怒,倒有些惊诧,便坐到堂上听她说话。

“你们放心,我当初既然答应你们带领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会替你们着想一日。漆琉带回来的这批船货,祁爷不会带走,里面的粮草皮货武器还有商船全都留给你们。至于平南岛的人会不会留下帮你们,你们自行与祁爷商量。丁爷是我请到岛上的雇佣船队,契约是与我签的,我会尽力说服他留下帮你们守岛,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论。”

霍锦骁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眼眸扫向众人。

众人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心虚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爱与她亲近,换回女装又是花容月貌,本该更叫人欢喜,谁知这脸一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叫人敬畏的气势,这形容模样倒让人看得淡了。

“你们决定吧。”霍锦骁坐到祁望对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弥奉上茶来,她与祁望一人一盏慢条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闹事者无人开口,朱大磊率先出来,道:“若是景姑娘不当燕蛟岛主,我朱大磊也不做这村长了,我愿意追随景姑娘。”

“大磊!”姓王的长辈怒斥他,却架不住旁边又有几人开口,力挺朱大磊。

前头反对者倒迟迟不见吭声,他急了,便冲赵老太爷道:“老太爷,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说句话。”

“我老了,在海盗窝里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盗之手。景姑娘说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着想一日,冲姑娘这句话,老朽敬你为主!”赵老太爷拄着拐杖走到朱大磊身边,与他一起俯身。

“老太爷!”几个人一见他也表态,便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打鼓。

不多时,就纷纷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这边,只余两三个嘴硬之人,压不过众心。

朱大磊见在场多数人都已被说服,便道:“景姑娘,请你留下,继续为我燕蛟岛主。”

“商量好了?”霍锦骁闻言将茶搁下,望向众人。

“岛主仁心仁义,胆魄见识均不逊色男儿,老朽恳请岛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识好歹,冲撞了岛主,还请您见谅。”赵老太爷也开口道。

霍锦骁下来亲自将他扶起,道:“老太爷不必如此,你们何过之有?”

她将赵老太爷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转头又朝众人朗声道:“我留下可以,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今日这事因我隐瞒在先,错在我,故我让你们决定。倘若你们此番认下我这岛主,日后便要遵我之命,从我之意,不得有违。谁若再置疑污蔑本主,我会依岛上规矩,治他大不敬之罪,严惩不怠。可听明白了?”

声若雷霆,叫众人噤声,心生敬畏。

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处高位,她不再是从前嬉笑怒骂的少年。

这其中,隔着长长的距离。

祁望见到她背上未丰的羽翼,在慢慢张开。

————

送走了燕蛟岛的人,夜已深。霍锦骁嗽了两声,人松懈下来,方觉倦意袭来。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刚才威风,像被扎破的纸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头。

霍锦骁摇摇头,只不说话。

“你做得很好。”祁望难得夸她。

“谢祁爷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闪亮,有些高兴,但精神还是有些差。

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巫少弥忽然进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快来我瞅瞅,一个多月没见,你又壮实不少,功夫练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锦骁坐直身体,冲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弥和她去漆琉岛之前不同了,这变化颇为明显,她一眼就能瞧出。

从前的腼腆化成内敛,话还是少,却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难明。她记得初识时,一口饭都能让他高兴,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好还是坏。

巫少弥上前,却没走到她身边,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霍锦骁吓得从椅上跳下来:“怎么了?”

“师父,阿弥有负所托。”巫少弥沉声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盏啜饮。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锦骁急道。

“采石场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关的海盗…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啊写啊写…

守岁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响, 路被浇得泥泞,脚步飞踏而过, 溅起的泥点拍上裙摆,晕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脚踩上就叫人湿了半个鞋面。

霍锦骁往山上跑去, 谁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没多会功夫就将人淋透,夜风一吹就透骨的冷, 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条的性命,一夜之间都没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对这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叹一句“罪大恶极, 老天都不放过”,大抵很快就会过去。可如今她是一岛之主,手握生杀大权, 这百来条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负全部责任。

不过盏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场。

关人的地方原是一处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几个石洞, 洞口安了精铁所铸的栅门,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样。山体滑坡,整个采石场几乎被填平, 泥石将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间已又挖了几个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师父,你走后十来天,岛上就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风也猛。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冲,夜里突然垮塌,将这地方夷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几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会有疫情,不让再挖,那几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弥赶上她,在她身边解释。

霍锦骁充耳未闻,只在石堆上徘徊,满目疮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心像压着铅块般沉重,她忽然往挖开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弥忙将她拉住。

“师父,别进去,里面很危险。回去吧,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塌,留在这儿不安全。”他一手已经攥成拳藏在袖中,眼里裹着急色,只胡乱劝她,“是阿弥的错,没有照看好这里,辜负了你,你要气就气我,跟我回去好吗?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温度。

霍锦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