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开巫少弥的手,她又冲向另一处,蹲下身徒手挖石。

风猎猎而过,刮下碎石,哗哗作响。巫少弥还要劝她回去,却见夜色间一道人影掠过,停在她身边,将她从地上强硬拉起。

“够了。”祁望撑着伞遮在她头上,雨在伞面“噼啪”作响。

霍锦骁抬头,满脸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将他们关在此处,是我命人看紧他们不许逃走,是我要阿弥等我回来再作决断…”

如果她可以早一点作出决定,这些人也许不会被埋。

“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声音与目光都如伞外冷雨,砸在心头透着寒气。

霍锦骁怔了怔,忽然觉得反驳他十分疲倦,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去,却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态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锦骁急了,甩手挣脱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拢,掠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纸伞从掌中滑落,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在巫少弥脚旁。

霍锦骁已被祁望圈进怀里。

“好了,与你无关。”祁望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缓缓抚上她后脑的发,语气总算放柔。她衣裳湿冷,身体微微颤抖,似正努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情绪,这情绪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无从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疼。

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像安抚人心的节拍,湿冷间他的温度传来,像厚实的绒毯,霍锦骁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脸上的水,她的脸颊像冰一样冷。

他指尖的温度烫极,触过她冰冷的皮肤。她如遇虫蜇电殛般醒来,猛然伸手将祁望推开。

“别跟着我。”沉声一语,她便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回,速度快得谁都追不上。

不多时,祁望便见她的身影没入夜雨间。

“别追了。”他俯身拾起青伞,阻止巫少弥欲要追上的脚步。

霍锦骁不在,巫少弥脸上温柔又敛作沉寂,像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撑着伞问他。

巫少弥的视线仍停在远处,闻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脚下的泥沙石,继续问:“另一批人呢?”

当时除了海盗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妇孺关在村子里。

“还活着。一下子全死了,师父会怀疑。”巫少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棵树。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开,道:“不必杀了,暂时留下吧。”

巫少弥有些诧异,转头看他,他却已朝来路缓步而回。不知想到什么,巫少弥却忽然望着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协了,向霍锦骁。

————

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将落未落,折出几许阳光,紧闭的门忽被人打开,将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册子,瞧见风风火火进来的人微挑了眉。

“祁爷,吃饭了。”霍锦骁拍拍发间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边,不待他开口便往外摆碗碟。

满桌饭食摆开,她自觉坐到他对面,端起碗道:“吃饭呀,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昨夜她几近崩溃,他以为她的情绪至少要低落个两三日才会恢复,不想今日见面她竟与往常一般无二。只不知为何,她那满面笑容竟让他有些不悦。

两人相识近一年,亦师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别人亲厚,可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坦露过真实想法,偶尔的抱怨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艰涩,她只字未提。

她不说,便让人无从安慰,而这其中,隔的是难以捉摸的疏离。

“你不多歇一会?”祁望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收回心思问道。

“歇不住,岛上事务太多。”她扒了两口饭,含糊开口,“趁着你还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没人讨教。”

祁望才夹起个润菜饼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爷,这时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平南的半丈节还没办,马上又是年节,开春你要远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过年?”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他肯定要回平南岛,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过这个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后,大良、华威会留在这里帮你,原来的人也不撤回。”祁望也随之笑起,“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决。”

“那我先谢过祁爷了,这五天我可粘着你,别嫌我烦。”霍锦骁笑出两个深邃的酒窝来。

“现在才来嫌你烦已经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着,不叫你去祸害别人。”祁望若无其事地陪她说笑,只是想想五天后就要分别,到时就没人在耳边聒噪,虽然清静,多少却有些不舍。

————

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几日陪她定下诸项大事,剩余的细枝末节便只留待她慢慢处理,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远洋航行的筹备。

十月已到中下旬,开春远航有诸般事宜需要筹备,祁望给她列了一条长长的单子,要她在这两月时间里备齐一切,等过了年她再独自领船去平南与他会合。

长达一年的远航,带多少船,出多少人,备多少粮水武器…里面都是学问,霍锦骁少不得边学边做。

五日时间很快就过,祁望要回平南,霍锦骁将人送到码头。

相识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边。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气,不管是喜是怒,总是鲜活明快,少了她,大抵会有些无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风大,快回去吧。”

时已入冬,风刮得脸颊刺疼。

霍锦骁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里的包袱打开,抱出一撂东西,站到旁边的石墩上,冲他扬声道:“祁爷,低低头,弯弯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着分别在即,便纵她一回,果然弯腰低头,只疑惑道:“什么事?”

话才落,他便见眼前黑影掠过,小丫头抖开件大氅就给披到他背上。鸦青的缎面,貂皮里子,领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气威风。

祁望有些发怔,霍锦骁已道:“不许推拒,这是黑市救回来那四个姑娘熬了四个通宵给你做的。”

“没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痒,祁望压了压毛,问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锦骁得意笑笑,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乡亲问声好,你也多保重,咱们开春再见。”

祁望忽觉心里不舍更强了些,想要叮咛几句,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处说起。该说的这五天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没有着落,看了她几眼,船上忽有人叫唤,他毅然转身上船。

船只离港,人便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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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一离,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过平南的疍民已逐渐迁来,燕蛟的人口比从前多了许多,因为半丈节和年节的关系,燕蛟岛倒更加热闹。虽说还是穷,但这半丈节讨的是彩头,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岛上,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叫人有些盼头。

这节便从十月一路热闹到了年关。

岛上的事务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弥,霍锦骁专心筹备远航之事。巫少弥愈发沉稳,霍锦骁抽空试了试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来在她手下走不过三十招,如今竟能与她拆过百招,内力更是涨得惊人,竟是个武学奇才,她便将九霄剑招一并传之。

转眼就到除夕,林良、华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几日也回了平南。除夕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银箔奉祖,宗祠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她作为岛主,虽不是燕蛟人,却也要领着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这一岁太平,燕蛟岛民十分欢喜,夜里燃起火盆跳舞守岁。

霍锦骁陪着众人玩乐一阵,又与丁喻喝了一阵酒,到了子时,厨里奉上热乎的汤圆,她便拉了巫少弥躲到角落里自去吃起。

雪白软糯的汤圆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两颗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弥吃得开心,她就将碗里余的三颗都丢他碗里,其中一颗馅里裹着铜钱,被他咬走硌了牙,乐得她大笑:“师父的福气给你了。”

守过子时,好些人撑不住寒意和酒劲,纷纷回屋去睡,余下的人还在胡天海地喝酒。

霍锦骁嫌闹,就拎了一小坛酒往屋顶一坐。除夕夜没有月亮,天空只有地上的火光倒映出的淡淡红霞,有些寂寥。

她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盯着那上面的“魏”字出神。

一晃眼,离开云谷满一年,她还从没在外边过过年。想想爹娘朋友,想想东辞,想想往年这时候没心没肺地乐着,她忽然想家了。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她饮了口酒,摩挲着玉,自言自语着。

“东辞,我十九岁了。”

————

石潭港的除夕很热闹,不论贫富都要赶去各处庙里抢头香,烟花爆竹的硝烟味经久不散,长街远巷传来的喧闹声隔着几道墙也能听到。

王孙巷尽头的医馆在大年三十的白天还接诊,年轻的大夫看诊到日暮才闭门谢客。

夜幕降临,医馆里一片清寂,药童仆役都回家过年,只剩下魏东辞一个人。

邀他赴宴的贴子在案上堆成一撂,他谁的宴请都没去,也不见人,就呆在医馆里自己炒了几道热菜,启了一坛花雕,自斟自酌。

酒劲氤氲了眼眸,恍惚间桌上的烛火化成明媚的容颜。

豆丁大的人在眼前跑着,一路跑一路笑,填满他少年苍白的岁月。

“小梨儿,十九岁了。”

他淡笑一语,饮尽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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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岛的除夕有个全岛民都爱的习俗,守岁这夜到了子时,祁望要发压岁钱,不论男女老少,通通有份。

子时的更声响过,守在祁宅外的岛民便齐声欢呼。祁宅的门打开,祁望穿着簇新的长袍,外头罩了件鸦青的大氅,先向众人拱手贺年,后头的小满、林良等人推着两大箩筐的荷包出来,荷包里头都是银锞子,分量颇沉。

岛民们排起长队,脸上堆着笑,每每接过荷包便向祁望说两句吉利话。

两筐荷包很快散光,有人扔出一串长爆竹,噼啪声响震天,众人笑着离去。

祁望回了宅里。

宅里还是冷清,没点年节的味道。

他站在园子里,从袖中摸出预先留下的荷包,想着若是那小丫头在身边,这宅子怕要热闹许多。

也不知她会生出什么古怪想法来,他有些好奇。

分别两个月,他想她了。

————

全州城与石潭港的习俗一样,抢头香,守岁吃年夜饭,全家团圆,不过这几样,曲梦枝一样都没做。

偌大的宅子别致奢华,各处都挂着绢灯,屋里的红烛彻夜亮着,下人们站在厅里替她守岁,看着满眼的华丽富贵,却都透着冷意,就像破败的屋子,那风无孔不入地刮到心头。

曲梦枝坐在暖阁的贵妃榻上,尝着梁同康送过来的酒。

舶来的葡萄酒,用剔透的水晶杯装着,酒色像少女的胭脂。

“夫人,老爷又给您送了赏赐过来。”丫鬟带着人捧着几只锦盒进来。

盒子打开,里边不是玉就是金。

梁同康虽然宠爱她,可每一年的除夕都会留在家里陪妻妾儿女。他人不到礼就到,的h年都是如此,一年比一年送的贵重。

曲梦枝不在乎人来不来,这礼,她也就更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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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声响过,寺庙的烟火燃到天明,喧闹的除夕在阳光降临时归于平静。

年还不算全过,走亲访友,出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才算彻底结束。

霍锦骁却没时间等到上元灯节,船队齐整,初三这日便出发,她第一次领船,去往平南。

远航在即。

作者有话要说:快点写快点写…

突然想写恋爱文…T.T

启航

此番远航燕蛟只出了十五艘沙船, 十艘战船, 因为没有经验加之燕蛟尚不富足,霍锦骁并没将一切都压在远航之上, 岛上的余船都交由巫少弥打理。丁喻被她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暂时留在燕蛟岛上,如此一来, 燕蛟实力大增, 霍锦骁也放心远航。

船近平南时,霍锦骁已冲到船头,隔得老远就见码头站满人, 黑压压的人头她都分不清谁是谁,便只卖力地挥手打招呼。

很快船就靠岸,林良、华威带着宋兵冲来帮船系缆,宋兵看到船头率先跳下的霍锦骁便傻了眼。

霍锦骁冲他打了个招呼才问林良:“大良哥, 怎么来这么多人?”

“还不是他这大嘴巴!回岛就把你的事一通海说,如今整个岛的人都知道你是咱祁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事, 他们能不来看?”华威白了林良一眼。

林良驳道:“说得好像你没份大嘴巴似的?”

“你两别吵了。”霍锦骁忙安抚两人,又问, “祁爷呢?在宅里忙?”

“哪能啊?”林良“嘿嘿”笑起,暧昧道, “你来了,他能不亲自来接?喏,在后头看半天了。”

霍锦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瞧见小坡的树下站着祁望。

————

两月未见,也不知是打扮关系,还是时间关系,祁望觉得她漂亮不少。

她终于收拾得像个姑娘家,穿着浅粉的垂丝海棠袄裙,袖口襟口一圈雪白绒毛,长发半绾,发间簪着支垂丝海棠的瓷簪,人如早春桃杏,俏生生地让人眼前一亮。

祁望不自觉翘了唇角。

霍锦骁一边向众人拱手,一边挤过拥簇在身旁的人群,总算到祁望面前。

“祁爷,给你拜年了,亲春大吉!”她笑吟吟地冲他作揖,起身时将手往他面前一摊,“红包拿来。”

祁望从袖里摸出个荷包拍在她掌心,她瞪大眼:“还真的有?”

“快高长大!”祁望难得被逗笑。

“谢谢祁爷。”霍锦骁喜滋滋收下荷包。

海边风大,吹得她衣裙作舞,祁望便又道:“你穿太少了,不冷?”

说话间,他已与她往岛上走。

霍锦骁久未回平南,如今正拿眼睛四处张望,闻言不回头只答:“不冷,我壮实得很。”

话才落,便鼻间发痒,打了两个大喷嚏,她看着祁望便讪讪笑了:“有人想我。”

祁望走到她身后,敲敲她的脑袋,道:“快走。”

风从后而来,被他挡下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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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簇拥着回到岛上,霍锦骁大老远就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一闻就知是宋大娘的手艺。大厨房里已经挤了不少人,一见祁望与霍锦骁进来便发出阵哄闹声。

霍锦骁初三启程的,她初次领船,所以行的慢,初十才到平南,也没完全出年。这半边祁宅还是焕然一新的景象,院里露天席面的桌椅都还摆着。村民们认识她的少,但水手认识她的就多了,这会子陡然见着变回女装的霍锦骁,个个眼珠子都挪不动道,还是林良上前挨个打了脑门,嚷着:“看什么看,祁爷的媳妇是你们能看的吗?”

祁望闻言盯了她一眼,霍锦骁回他个苦笑,凑到他耳边道:“祁爷,咱两这样,要害得你讨不着真媳妇了吧?”

“假媳妇就够受了,真媳妇免了吧。”祁望风雷不动地回她。

那厢许炎和温柔抱着才刚出世不久的娃儿朝二人走来。

“炎哥,温柔姐!”霍锦骁立刻便抛下祁望迎上前。

“我的乖乖,小景真是俊俏,难怪祁爷动心。”温柔见到她便咋舌夸道,她才出月子不久,人还有些丰腴,气色红润,看着便亲切,“真是没想到!阿炎,你是说吧?”

许炎撇开眼,不自在地“哦”了声。

原来是小师叔就算了,如今成了女师叔…他高兴不起来,再想想在燕蛟岛时他头疼脑热还要与她结拜,万幸被祁望给拦下来,否则就不只是女师叔了。按这么想,祁望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说,眼见自家兄弟丢人也不管。

思及此处许炎瞪了瞪祁望,祁望只作不知。

霍锦骁却已逗起温柔怀里的娃儿:“好漂亮的娃儿,取名字没有?我做干娘好不好?”

“已经拜了祁爷做干爹,你可不就是干娘。名字没取,只有小名儿,叫酥酥。”温柔笑道。

霍锦骁“嘿嘿”一笑,也不分辨,从随身小包里往外摸出几件东西,一样样塞进酥酥怀里:“给,干娘的礼物。洗三礼,满月礼,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