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一见那礼物有成对的金镯子、镶玉的长命锁与沉重的压岁荷包,忙道:“使不得,礼重了,况且祁爷已经送过,你再送就重了。”

这民间风俗满月与洗三礼按户来送,在众人眼中,霍锦骁已和祁望一家。

“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不相干。”霍锦骁摆手,“这孩子可是我入东海之后身边第一个出生的,与我有缘,我乐意疼着她。”

话才说完,酥酥竟懒洋洋睁眼,吐个泡泡露出粉红牙龈,咯咯笑起。

霍锦骁看得更欢喜了。

温柔无奈,便道:“你既这么喜欢孩子,不如早点和祁爷成了亲,自己生一个娃娃。大家伙说对不对?”

周围的人都起哄嚷起:“对!”

“…”霍锦骁这回顶不住,脸刷地红了,转头就往厨房里去。

“好了,别说这些。”身后祁望打了圆场,也不大自在。

“哟,都害羞了。”温柔笑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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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过年间,这饭食自然是好的,两岛的水手们一年间难得有个时间敞开怀吃,就都聚在这里,这半边祁宅热闹非常。

“小景多陪陪祁爷。你一来,他才愿意与大伙儿吃饭,要不大过年的他也一个人呆着。”

饭吃到一半,温柔抱着酥酥过来与霍锦骁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特别的节庆,祁望难得与人吃饭,今日出来可不就是瞧着霍锦骁的面子。

霍锦骁转头看他,他正以茶代酒与前来敬酒的水手干杯,眉间挂着淡淡喜色。她便朝温柔点点头,也不回答,只拿手指头逗酥酥,说起别的事来。

吃过晚饭,天黑夜寒,众人各自散去,四周慢慢冷清下来。霍锦骁钻进厨房寻宋大娘,宋大娘正领着几个帮工收拾厨房,宋樱也在。

“大娘,要帮忙吗?”她如往常那样打算搭把手。

宋大娘见状忙过来阻止:“别别,这儿人手够了,天寒地冻的,你快回去吧。”

霍锦骁便凑到她身边道:“大娘,我托祁爷捎回来的东西,你收到没有?可满意?”

那是她在漆琉岛按着宋大娘的嘱咐挑的头面首饰。

“满意!那手艺咱们岛可没有。回头宋兵媳妇嫁过来见了,准保喜欢。”宋大娘才刚替儿子定了门亲事,那头面首饰有些就是给这媳妇的见面礼。

“那就好。”霍锦骁笑嘻嘻,“那我先回去了,大娘忙。”

“成,你先回去。一会我让樱樱给你和祁爷送消食的桂花山楂茶过去。”

宋大娘话才落,宋樱就风风火火跑过来,往霍锦骁怀里塞了个托盘。

“我不去。以后祁爷的吃食你自己过来取。”宋樱板着俏脸,转身就往跑去。

霍锦骁低头看怀里的东西,一壶泡好的茶,两碟果子。

“这死丫头不懂事,你别理她,都被我惯坏了。”宋大娘尴尬道。

霍锦骁便记起宋樱爱慕祁望那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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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樱没跑远,只躲到祁宅外的小园里,坐在桂树下的石板凳上发呆。霍锦骁追出来正要上前,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樱樱妹子怎么躲到这儿来了?”林良笑嘻嘻地过去,屁股一挨石凳又叫,“凳子这么凉,你坐这干嘛?”

宋樱不抬头,只拿脚踹他一下。

两人从小认识,打打闹闹长大,林良对她的娇蛮不以为意,只缩缩腿让他,嘴里却道:“怎么?为了祁爷难过?他有小景了,你别再白费时间,趁早死心。”

“她很好吗?”宋樱恨恨道。

“好啊,人漂亮,本事也大,和祁爷正般配。”林良回答得老实。

宋樱更生气了:“是啊,她那么漂亮,你也喜欢她?”

“你别瞎说,她是祁爷的人,我对她只有兄弟情,胡说八道什么。”林良吓了一跳,忙道。

“还说没有?早上她从码头下来时我就见你眼睛粘着她,就跟蜜蜂见着蜜一样!你分明别有用心!”宋樱双颊气鼓鼓地瞪着林良。

林良一听急了:“我怎么就蜜蜂见了蜜?你缠着祁爷才像吧!也不看看自个儿,人明明对你没意思还上赶着贴过去。”

“林良!”宋樱怒吼道。

“难道不是?”林良还像往常一样与她斗嘴,忽然瞧见她眼眶红了,便傻了眼,“别…你别哭…我错还不成?我知道你喜欢祁爷,可是祁爷钟意小景那有什么办法?”

宋樱霍然站起,道:“谁喜欢祁爷了?你说,你把我当什么?”

“当妹妹啊!”林良说的时候眼神微黯,小时候人家都笑说樱樱是他媳妇,后来不知为啥就变了。

宋樱忽然从头上拔下簪子,又将腕上的镯捋下,一股脑儿扔进他怀里。

“还你,都还你!”她气得眼泪直掉。

林良傻傻捧着东西看她,那都是他从前出海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你怎么了?”他忽然间嘴笨。

宋樱抹抹泪,狠狠往他鞋上踩了一脚,飞跑了。

林良满脑雾水,心里又酸又涩,急得直挠头,却闻有人小声笑着从旁边出来。

“你不追么?”霍锦骁好笑地看林良。

“追什么?”

“那是你送她的首饰?她戴在身上多久了?”霍锦骁指指他怀里东西。

“挺久了吧,簪子是大前年开春送的,镯子是前年送的。”林良傻道。

“你好好琢磨下,那么多首饰,她为何只戴你送的?又一戴就是几年?”霍锦骁想起来,宋樱从没说过自己喜欢祁爷,一直认为宋樱喜欢祁爷的人,是林良。

话已点到这份上,林良要还不开窍,那她也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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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灯火摇曳,照着趴在桌上笑得肩头抖动不已的霍锦骁。

祁望饮着她送来的桂药山楂茶,酸酸甜甜还有淡淡桂香,颇为爽口。

“祁爷这风流债惹得冤!”霍锦骁看着祁望直笑,也不知他背了多少这样的冤枉债,孤家寡人真是可怜见的。

那宋樱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祁望。船队每次回来,宋樱的刻意打扮不是为了祁望;宋樱接近她,也不是为了祁望,是因为那时她与林良是好兄弟;同样的,这回宋樱打翻醋坛,也非关祁望…林良也不知怎么就误会了。

“我惹什么风流债了?”祁望莫名其妙。

“祁爷不觉得樱樱对你有意思?”霍锦骁试探他。

“那小丫头不是喜欢大良?”祁望更加莫名。

“噗!”霍锦骁又笑趴在桌上,“祁爷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这回不明白了,祁望不知她在笑什么。

————

平南岛的年比燕蛟要热闹许多,往年村民请不动祁望,今年都改来请霍锦骁,霍锦骁便拉着祁望去了熟稔的几户人家串门吃酒,一转眼就到上元灯节。

梁家的船在这日上午抵达平南,祁望与霍锦骁带着人亲自迎到码头,梁俊毅率先下来见二人,祁望正与他拱手见礼,霍锦骁已在旁边轻道了声:“曲夫人。”

船上婷婷袅袅又下来个人,银红缎面的大毛斗篷,溜光整齐的发髻,一张妩媚标致的脸,赫然便是曲梦枝。

祁望见到她一愣。

三爷只交代过梁俊毅会来,不想曲梦枝竟也跟来了。

“二公子没有出过海,老爷不太放心,所以命妾身同来,希望祁爷和景姑娘莫嫌弃妾身是妇道人家。”曲梦枝说着从身后管事手里取过张礼单呈给祁望,“这是我家老爷给二位准备的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霍锦骁在祁望身边探头一瞧,礼单上长长一串,可一点都不薄。

“梁老爷客气了,有劳夫人。”祁望将礼单收下,淡道。

“码头风大,上岛再聊吧,今儿是上元灯节,二公子,曲夫人也看看平南的灯会。”霍锦骁笑着请两人入岛。

一群人便往岛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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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平南岛一片灯火通明。

家家户户都挂起灯笼,岛中央的市集上更是办起灯会,五颜六色的灯笼挂起,形态各异。晚饭过后,街巷上便都是提着灯笼奔跑玩耍的孩子,嘻闹声响成一片,时不时便有响炮掷地的动静。

祁望带着霍锦骁、梁俊毅与曲梦枝三人逛着灯会,让他们也见见平南的风俗节日。

兜售灯笼的老人见着他们就送了几盏灯过来让他们挑,霍锦骁挑中了盏走马灯,欢喜地提走就冲到前头正斗炮的小孩群里玩耍,梁俊毅对灯没有兴趣,跟着霍锦骁进了孩子堆。

“挑盏灯吧?”祁望便问曲梦枝。

“小姑娘才喜欢的,我年纪大了,不要。”曲梦枝摇摇头,转头望向旁边卖饭团的露天小摊。

正怔怔看着,她手里忽然塞进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祁望替她挑了盏兔儿爷的灯。

“他们玩累该喊饿了,咱们买几个饭团备着。”祁望说着话已朝小摊走去。

霍锦骁摔了枚响炮,转头寻祁望,目光扫了两圈,才在小摊前看到他。五彩的灯光下,祁望与曲梦枝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前,曲梦枝手里提着兔儿灯,笑得温和,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祁望曾提起的过去。

所谓过去,便是岁月的记忆,属于时间,难以磨灭。

曲梦枝就是他的过去。

————

出了元宵,年彻底结束,平南岛恢复平静。

烟火消弥,彩灯收起,只剩门前崭新的对联还留着年节的气息。

远航还有诸多事宜准备,霍锦骁仍旧忙碌起来,直到二月。

立春,启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说点啥?要不我就吱一声儿…

四月

四月, 谷雨, 雨生百谷夏将至。

大安朝应是细雨绵绵的清明时节,雨水丰泽, 春耕繁忙。暮春花色浓,长堤绿柳扶风过,正是春尽夏至的繁荣景象。

船行于海, 这四季景象便不再分明, 日月星辰交替,时间化作无边海浪,日复一日, 偶尔的变化便是狂风飓雨的侵袭,凝固的平静之下藏着无数危机,是这片海最锋利的刀刃。

今日风小,浪比平时要温和。

“哗——”海面的平静忽被打破, 水花飞溅,有人从水底露出头来。

清晨的日光在海上照出一片鳞波,霍锦骁向着太阳, 眼眸轻轻一眯,海水缓缓包裹着身体, 十分惬意。她的《归海经》今日突破第二重,到达第三重, 全拜这海所赐。

远航之中若是无事,每日清晨她都会入海修练《归海经》,借潮汐海浪领悟归海之意, 万象之变,终有所成。

“要上来了吗?”船舷上坐着的人将烟枪往舷上一磕,问道。

霍锦骁从水里伸出手,祁望便朝她扔去麻绳,恰抛进她手中。她用力一扯,借力拔身出海,人如鹰隼啄海般飞起,稳稳落到甲板上。

她抹了把脸,将水珠抹散,忽道:“潮生澜灭,万宗归海。”

“怎么了?”祁望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同。

小小的孩子气突然间消失无踪,像被海水洗去般,取而代入之的是属于她的温敛。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罩袍,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底下的水靠。蚺皮所做的水靠,青绿的蟒纹贴着她的身体,即便只露一截小臂,也叫人忍不住侧目,只是张扬狂野的气息又叫人怯步。

“没什么,有些领悟罢了。”她偏头拧发,“我去换身衣裳,一会见。”

说话间她已跑回舱房,只留下一片水渍。

————

眨眼之间,出海已有四个月。

比起这趟远航,霍锦骁方知先前的几次出海不过孩子的小打小闹。

漫长的航行似没有尽头,能够停靠的补给点永远是未知数,船上的水粮按着人头分,新鲜蔬菜在出港五天之后就很难看见,只以豆芽或腌菜充数,饮用水放久了会生霉,即使煮开也带着股怪味。

船上存的水粮每日有专人作记录,消耗多少,剩余多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存量,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担心,因为他们已经近二十日没有靠过港了。

十天前他们本有机会停靠木束国的港口,可惜木束正逢政/变,海港严禁所有外来船只停靠,他们只得被迫继续航行。

不能靠港便没有补给,船上食物和水用一点少一点,船员的伙食也一天比一天差。

“小景姐。”饭堂里的水手领了午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见到门口进来的人纷纷起身招呼。

霍锦骁换了身藏蓝的束腰长袍,长发高挽,是利落的男人装扮,方便行动。

见到众人向她打招呼,她笑着回应。如今她在船队中的地位已不同往昔,除了因她总跟在祁望身边外,也因这四个月的航行中她越发稳重的表现,便是柳暮言和徐锋也交口皆赞。

到窗口前领了饭,大厨见到是她,给的量特别足,她道了声谢,便坐到水手间与众人一道吃起。

才吃两口,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唤她。

她转头一看,笑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梁俊毅,这趟出航,他本与曲梦枝在梁家的船上,只是一个月前船队突遇风暴,梁家的船险些被海吞噬,损毁过重,祁望不放心,就将二人请到平南号上。

三爷特地嘱咐过的,不容有失。

“你就吃这些?”梁俊毅看着她盘中之物,又对比了下自己拿到的饮食,眉头蹙起。

两块发硬的饼,一碗芽菜豆腐汤,这是普通水手的午饭,霍锦骁随大伙。

梁俊毅的伙食虽未见多好,却是现蒸的肉馅包子,一碟炒豆芽、一碟腌菜、一碟卤肉与一碗豆腐汤,以眼前这状况来看已属极好。

“裹腹而已,无所谓。”霍锦骁不以为然,因身份关系她本可享受与祁望同样的待遇,只是她自己想着从前连个末等水手都没排上,便跟着其他水手一起吃,不过也只有午间一餐,早晚她要听祁望吩咐行事,就随祁望用饭。

梁俊毅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将食物领出。

————

霍锦骁匆匆用过饭踏出饭堂,才行至甲板上,就听争执声从旁传来。

“夫人,以后我的伙食就随大伙吧,不必开小灶。”梁俊毅低声说话,语气微沉。

平时他的饭食皆有人送到房中,今日他一时兴起去了趟厨房,才知道船上存的水粮不多,连霍锦骁都与普通水手吃同样的东西,他一个堂堂男子为何如此?

“二公子,水手的饭食粗糙,你自小娇养,乍然如此身体承受不住。老爷将你托付给妾身,妾身便要替老爷照顾好你。”曲梦枝只得劝他,“况且船上水粮祁爷心里有数,不会有问题的。”

“夫人不必多劝,父亲命我随祁爷远航,除要增我见识,也要磨我心志,若我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非辜负父亲一番苦心。从现在起,我的饭食就随众人吧。”

梁俊毅心意已决,抛下话转身便离,恰与走来霍锦骁迎面撞上,他白净的面皮一红,略点点头就走了。霍锦骁便见曲梦枝满脸尴尬地摇着头,她便笑了笑,上前劝慰曲梦枝:“夫人,二公子有此心志是好事,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出多少,便是吃点苦头也不妨事,夫人倒不必太过担忧。”

曲梦枝闻言便道:“我何偿不知,只是老爷将这孩子托付于我,我难免操心。”

“二公子人中龙凤,不会有事的,夫人宽心。”霍锦骁上前倚到了船舷上,海水清透,偶有游鱼探头,她手里握着小半块没吃完的饼子,便捏了一点渣扔进海中,引得游鱼追逐。

“我瞧二公子与贵府大公子,这心性作派全不像是兄弟。”玩了一会,霍锦骁见曲梦枝站她身边看得津津有味,她又想起一事来,便聊道。

“你说梁俊伦?那就是个祸害!老爷膝下有子四人,只有梁俊伦是嫡出,又是长子,被梁太太养大,从小在富贵堆里泡着,占着嫡出身份,家里护着,要什么有什么,养出无法无天的脾性,是三港城人见人怕的霸王。”曲梦枝缓缓说起梁家事来,“俊毅是庶出,后宅那些阴私你怕是没经过,他母亲怀他之时太太便动杀心下药,他母亲早产加难产,拼死才生下他来。”

霍锦骁听得心里一紧,连鱼也顾不上看。

“没了生母照拂,主母又心狠手辣,那几年他过得艰难。我十六岁被送给老爷,初时也在梁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才八岁,我看他可怜便帮过两次,就被太太恨上心。后来老爷见宅里斗得越发不像样,索性将我送出府,在外置宅住着,又将俊毅送到我膝下,养了四年才送回去。说来我与他也算有些母子情份。”曲梦枝便从她手里拈过些饼,也往海里丢去,可惜鱼已经跑光了。

“曲夫人与二公子都不容易。”霍锦骁叹道。

“梁家这些儿子里,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俊毅,常说这孩子聪明,最像他,将来必要承他衣钵。可惜,他不是嫡出,家里的产业必要交到大公子手中,老爷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曲梦枝继续说着,“你说我不容易,其实也没不容易,这几年我在外头住着,锦衣玉食,也没人管束,算自在的。”

“如此看来,梁老爷对夫人是好的。”说起往事,霍锦骁没从她眉间瞧出什么怨气来。

曲梦枝平平淡淡,像在闲话家常。

“老爷不止对我好,还对我有恩。祁爷同你说过我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