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起就有人盯着公子了,平时我也在暗中守着,一直没出差子,就今天…”说着佟岳生又有几分怒气。

“这么说来对方很早就起了杀心,之前没动手是因为找不到合适机会。”霍锦骁沉吟道。

“可不正是如此,公子心忒大。”佟叔还在生气。

三人说着话便慢慢往医馆行去。

医馆很快就至,魏东辞想和霍锦骁说话,奈何霍锦骁正陪佟岳生生气,对他不理不睬,东辞摸摸鼻子,只能默默带人进了医馆。

才进医馆,霍锦骁便将眸一沉。医馆的布局,竟按奇门遁甲的八风阵所布,极为精妙,用来御敌再好不过,再加上佟岳生,他在医馆是最安全的。

“行了,我不进去了。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霍锦骁出言告辞。

“不许走。”魏东辞不由分说拉住她,“你的伤还没包,况且外面也不知伏没伏人,你出去会有危险。”

“你以为我是你么?”霍锦骁甩不开他的手,“血止了,我自己回去包扎就可以,你松手!”

“要走可以,我送你回去,不然你若被他们抓了来威胁我,我怎么办?”魏东辞随便想想,都是借口。

“你!”霍锦骁指着他鼻尖要骂,偏对着他无赖的笑脸又骂不出所以然。

“公子所言也有道理,医馆有不少空房,霍姑娘今晚不妨在这委屈一晚,明早再回也不迟。”佟岳生听不下去,只得站出做个和事佬。

霍锦骁看看两人,用力挣开他的手,冷道:“带路。”

魏东辞便将人领到东厢房里,亲自抱了干净被褥过来,又烧水予她,又煮来挂面,好一顿折腾,待诸事皆妥,她手上伤口也包好,魏东辞这才安心放她休息。

第二天日上三杆,这人还没起,魏东辞便命馆中老妈妈去看,推门才知,房里早没人影。

也不知何时跑走的,霍锦骁只在屋里留了张轻飘飘的纸,写着明早出航再见,落款处画了个生气的脸,和小时候一样。

魏东辞失笑。

————

天色才亮,霍锦骁就悄悄离开医馆回码头,手里拎着途中买的饭团与豆浆上了玄鹰号。

她有预感,祁望会生气。

敲开祁望的舱门进去,天虽刚蒙蒙亮,祁望却衣裳头发齐整地坐在书案之后,瞧见她进来略抬起头,眼里阴鸷针般戳人。霍锦骁一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已非简单的生气了。

“祁爷,这么早起来?早饭吃过没?我来孝敬你了。”她如从前般笑着上前,心里却有些忐忑。

祁望一夜未眠,在这坐到天明,自然知道她昨晚未归,见她还若无其事笑着,心里无名怒火更炽。

“昨晚去了哪里?”他往后懒懒一靠,摩挲起拇指扳指,冷道。

霍锦骁将带回来的饭团和豆浆摆到他桌前,他看也未看一眼,她便轻声道:“昨夜与师兄相约谈事,不想半途出了意外,所以在医馆对付了一夜。昨日到医馆时天已太晚,我寻不着人,又想着你已歇下,便没向你报信,是我不对…”

她话未完,手便叫他抓住。

“这怎么回事?”祁望问道。

“不小心伤的,无妨。”她立刻缩手。

祁望目光便落在那圈包得漂亮的绷带上。

同生共死又如何?兜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祁爷,让你担心了,抱歉。”霍锦骁小心道歉。

他今天太不对劲。

“没有别的事就出去吧。”祁望摆手,不愿多说。

霍锦骁咬咬唇,将饭团递给他,又道:“祁爷,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说吧。”祁望未接。

“我要离开几日。”霍锦骁便不再兜圈。

“去哪里?”祁望抬头,借着明瓦透进的浅光看她,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不能靠近了。

“给师兄帮些忙,只要六天时间。”她回道。

“六天?”祁望扬起淡嘲的笑,“你是想带他出海去找勾鱼草?”

霍锦骁摩沙着桌沿的手忽然一顿,对上他的眼。

他果然知道。

“看来祁爷知道得比我清楚。”

“我如何不知?”祁望站起,神色不善,“三港程家的毒要靠这草来解。”

“那便不用我再多解释了。”霍锦骁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不准去!”祁望断然出声。

“为何?”她问他。

“整个东海有能耐切断勾鱼草货源的人,除了三爷没有第二人。你不是不知三爷怀疑你与陆上的人、与朝廷有所勾结,你还想着帮魏东辞?知道旁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吗?你随时都会没命!”祁望沉道,目光又落到她手上。

“长有勾鱼草的地方不在远海,还在大安水师活动范围内,这次我们会以市舶司的名义出船,三爷就是再能耐,也不敢正面与朝廷为敌。”霍锦骁昨晚听东辞之言,已知他出海打算。

“好,即便你不怕死,可你想过没有,你身后站着平南与燕蛟,若是惹来三爷怀疑会有怎样下场?你便不顾自己,又曾替他们想过?”

“我会易容跟他们出海,不会有人认出我来。”霍锦骁早就想好对策。

“不会认出?你可知三爷早就…”祁望一怒之下脱口而出,话说半句却忽停下。

“早就什么?”霍锦骁狐疑地望他,“祁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祁望冷硬一语,背过身去,“总而言之,我不同意你随他出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

霍锦骁绕到他面前道:“为何不可以?上百条人命,且这事也牵涉三爷,你不是想着揪出三爷报仇?为何每次到了这种时刻你就瞻前顾后,屡次以怕三爷疑心作为借口。祁爷,这不像你的脾气。”

“上百条人命又如何,我不会让平南出半点差池。”祁望眼中阴鸷又深了些。

“若我一定要去呢?”她不再与他分辩,每次说到这样的事,两人意见永远无法统一。

“你就这么在乎你师兄?才见一面便能与他彻夜不归,如今又要为他卖命?他不过说了两句好话,你便上赶着送过去,你莫忘了他一去不返将你抛下两年!”祁望逼望着她。

霍锦骁却是听得痛怒,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曾经向他倾诉过的心情能被他用来攻击自己。

“祁爷,我无话可说。”她不想再和他解释,转身要走。

“看来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可以为所欲为。”祁望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冷冽如刃,“你莫忘了,你在东海能有今日地位,是谁给的?今天要是下了这船,你就永远别回来,平南和燕蛟不留你。”

霍锦骁脚步顿驻,手握成拳,冷静片刻方转头,用同样冷冽的声音开口:“祁爷,若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回用平南和燕蛟来威胁我。如果你真觉得我在东海的成就全拜你一人所赐,那你就收回去吧。我与你无拖无欠,从此再无瓜葛。”

语毕,她闪身掠出舱房,消失在他眼前。

祁望站在桌旁,闻言震怒,手握成拳砸上书案。

只听得“哗啦”几声,案上物件被震落于地,她买的饭团和豆浆洒了满地。

祁望胸膛剧烈起伏,像要将那口气吐尽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似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把她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虐…我就只是怀念一下…T.T

去留

寂静的房间像经历了短暂的火焚后即遇霜冻, 祁望扶着桌子站了会忽拔步冲出舱房。

朝阳才刚跳出海面, 码头被笼在薄曦虹光中,风还是冷的, 人也不多,甲板上的水手揉着朦胧的眼,看到他都打个激凌醒来, 规矩喊声“祁爷”。

霍锦骁已经不见踪影。

“祁爷。”林良从舷梯爬上船, 手里正拎着一大袋的早餐。

船上的伙食吃得腻味了,船停岸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己买点吃的换换口味。

“有没看小景?”祁望恰走到舷梯边。

“小景?她走了。”林良随口道。

祁望一把揪住他衣领:“走去哪里?”

林良吓了一跳,指着码头的路回答他:“往那儿走了。”

路上来来往往有些人走着, 并没霍锦骁的踪景,不过晚了几步,祁望已经追不上人了。

他缓缓松手,林良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 忽道:“祁爷,你气消了?”

祁望回过神来问他:“什么?”

“和小景吵架了?”林良壮壮胆又问。

“你想说什么?”祁望心情差得不想多说话。

“刚才遇上小景,她说如果祁爷气消了, 就让我替她给您带句话。”林良又看看他的脸色,在他开口催促前马上道, “她说她只去六天,这几天烦劳祁爷代为料理船务, 辛苦祁爷了,她回来了会与祁爷再好好聊。气头上的话莫当真,请祁爷也冷静冷静, 她不会添乱,更不会拿平南和燕蛟的安危当儿戏。”

语毕,林良便见祁望神色怔怔地,他便又小心问他:“祁爷,她去哪了?”

祁望摇头不语,心仍沉着,到底不似才刚那般急切。

活了三十年,他竟然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不上,这么多年来冷静惯了,他竟不知自己冲动起来也会口不择言。说穿了…霍锦骁在他心里的份量,已远远超过他的预计。

除了那点微不可言的嫉妒之外,真正让他从心底害怕出来的,是林良那句话。

有朝一日,她终会离开。

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这个事实,总觉得她会一直留在东海,一直留在平南和燕蛟,却忘了她根本不属于这里。若然离开,他此生与她难再相逢,连看她嫁人的机会,大抵都不会有。

如此想着,心里那点刺痛便难以忍受。

天地广阔,他留不住她。

————

傍晚,医馆送走最后一个病患,魏东辞照常将桌上方笺归整妥当,起身洗手净面,一边嘱咐医馆的药童:“明起闭馆,我去几日就回,你们好生看着医馆。桌上那撂病患记录里的病患,你与素文需每隔两日要上府诊察,都是贫苦者,药金诊金免了…”

正说着,外头有个小厮跑进来,上看不接下气道:“先…先生,外头有个老婆婆赖在门前不肯走,说是全身都痛,拦着不让咱们关门,指名要见您。我说了咱们医馆的规矩,她还是不依不饶,要不您去看看?”

医馆除了魏东辞外另又找了两位大夫坐诊,疑难病患才会分到他手里,他有个规矩,每日只接十位病患,多了不看,也不接受权贵人家的邀请,只要找他诊病,就必须一早上门排个号,按时辰过来。

“不急,我去看看。”魏东辞扯下盆架上挂的帕子拭干手,随小厮匆匆出了门。

————

医馆的门板已经关了一大半,剩下两块门板大小的地方,被老妇人坐着。

这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枯黑,搭拉着眼袋,嘴边一颗大黑痣,面相就有些凶,身上穿了套打过补丁、洗得泛白的褐色衣裳,脚边放着竹拐棍,赖在门口不肯挪地。

魏东辞来时,门口的小厮正哭笑不得地扶着门板苦劝,她只是不理,“呜呜”直嚎,一边嚷着痛,一边揉肩揉膝。

“我来吧。”他挥退小厮,亲自蹲到老人身边,不由分说扣上她右手脉门,“婆婆,我替你把脉看看。”

“你是谁?”老妇人把手收走,“不是魏神医我不看。”

“我就是魏东辞。”东辞笑道。

“你骗我,别欺负我老太婆眼瞎!哪有你这样年轻的神医?”老妇人一边哭一边道,“你们别是随随便便找个人来,以为就可以把我打发了!我今天非看神医不可。”

“老婆婆,不骗你,他真是我们医馆的小神医。”魏东辞还没急,旁人倒看得急了。

魏东辞轻笑两声,道:“你是觉得我要和你一样年纪才配称神医?”

老妇人回道:“至少也要像隔壁医馆的李大夫吧?”

“那你先看看我诊得对不对症?”魏东辞也不给她号脉了,直接道,“你近日得遇故人,必定心思繁重,夜不能寐,以至心火肝旺,需要调养。”

“你改行做算命先生得了。”老妇人挑挑眉,没好气道。

“我这有副良药,你随我进馆,我亲自煎给你服,再给你扎上几针,包管药到病除。”魏东辞伸手扶她。

老妇人自个拄了拐杖站起,只道:“不扎针,不吃药。”

“好,那给你煮碗面,切盘酱肉,打壶酒,如何?”魏东辞跟着她。

“马马虎虎。”老妇人拄着拐杖进了医馆,留下后头看呆的人。

————

魏东辞亲自给霍锦骁端来温热的水,霍锦骁对着盆中的水一顿搓脸。

“哪个姑娘家像你这样,把自己扮成那副德性?”他倚在墙前给她递干净的素帕,口中打趣道。

“还不是被你认出来?”霍锦骁搓去脸上最后一点易容膏,从他手里扯过素帕拭净,方露出白皙干净的脸庞。

“怎么提早来了?你那船上的事都安排妥当了?”魏东辞不答反问。

霍锦骁神情一僵,走到桌边坐下,方道:“没。”

她大清早和祁望吵了一架,离开码头本就要来寻魏东辞,见医馆病人太多,担心扰他诊病,便自己在城中逛了大半天,待病人散去方与他开了个小玩笑。

“这不像你的作派,你该不会…和祁望吵架了?”魏东辞坐到她对面,仔细看了她两眼突然道。

小菜已摆上桌,霍锦骁给自己斟了杯酒,“嗯”了声便饮起。

心情不太妙。

“是因为要帮我?”魏东辞又问她。

“嗯。”她闷道。

魏东辞伸手按下她的第三杯酒:“祁望对你而言很重要?”

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已察觉她与祁望之间默契非比寻常。

“我在东海两年与他同生共死过数次,他也曾冒死救我,这情分自然重得很。”霍锦骁不避讳谈及此事。

“你…喜欢上他了?”魏东辞淡道。

霍锦骁夹起片酱肉尝了尝,道:“味道不错,哪里买的?”

“我自己卤的。”魏东辞将碟子往她面前推去。

“差一点。”她道。

“差了什么?”魏东辞夹起肉尝尝,觉得挺好,应该是她爱的味道。

霍锦骁“哈哈”一笑,道:“我是说,差一点爱上祁望。”

错过的心动便如失了涟漪的湖面,平静无波,她不再是从前的小姑娘,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

差一点,差一步,便已不留余地。

魏东辞却笑不出来,她笑眼里的豁达,是他给的伤害。

“师兄,关于海神三爷,你上次还没说完呢?”霍锦骁说时本无心,待见到他眸底痛色,心头忽似针扎,索性转开话题,不再和他论及感情。

“这一年我和殿下翻查过三港船货进出卷宗,发现有大批物资通过各种方式运往东海,其中竟有数量极为庞大的军器。不过可惜,卷宗被人篡改过,且有人从中作梗,暗地杀了不少与此案有关的重要人物,我们查不到源头,只能得知三港有官商与其勾结。”魏东辞沉吟道。

药童送来刚煮好的面,霍锦骁起身端面,让他安心将话说完。

厨房里煮的是汤泡线面,用的是老鸭汤,油撇得干净,闻着便香。线面是三港特色,那面像头发丝儿一样细,吃时用清水捞过,浇上高汤便成。

这面好克化,最是养胃,魏东辞瞧她这两年在外头漂泊三餐不定,恐伤了胃,早想给她调养了。

“他在东海势力如此庞大,却常年隐而不出,不露真容,若只是担心仇家报复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我怀疑他应该有个明面上的正道身份,可以在三港随意走动。”魏东辞道声谢接过面,继续说着。

“有道理,若按你所言,这么庞大的军器必须官府要员与大商勾结,他要真远在东海,手伸不到这么长,竟还能派人暗杀于你。”霍锦骁仔细一想,发现确是如此。

“小梨儿,你对祁望此人了解多深?”魏东辞忽又提起祁望。

“怎么了?”霍锦骁蹙蹙眉,他此时提及祁望已非先前口吻。

先前为私,如今为公。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魏东辞问道。